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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上部米黃下部天藍,拖著“大辮子”的102路無軌電車緩緩駛入車站。車剛一進站,車輪帶起的塵土,混著濃濃的汽油味就撲麵而來。
還沒等塵埃落定,三四十個乘客就烏泱一下簇擁到車門口,卻把排在前麵的洪衍武給擠出了人群。
洪衍武可真嚇了一跳,心裡一哆嗦,手下意識捂緊了衣兜。沒彆的,他是擔心碰上個“搶門”的賊。要再被偷了,那他非自己磕死不可。
這年頭可沒有交通協管員搖著小旗兒的維持秩序,混亂也就是當然的了。這些擠車的人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氣,連搶帶拉不惜一切往上湧,好像多等一分鐘他們會丟了性命似的,讓不少受不了擠的人苦不堪言。
一個背著行李卷的人因為擁擠死活都上不去,急著發牢騷,“哎呀,擠個剩啊。額不先上去嫩咋上勒?”
另一個好不容易剛擠上車的女人也在大叫,“媽呀,弄啥來弄?俺鞋都掉料。”
見此情景,售票員趕緊探頭窗外,把票夾子敲得山響。可無論她再怎麼喊,人們也照樣我行我素,生塞硬擠著繼續湧進車門。其實與其說售票員是在維持秩序,倒不如說她是在證明自己存在。
在所有上車的人中,僅有洪衍武表現出了高素質。他不爭不搶,還主動謙讓後麵的人,排到最後一個才上車。隻可惜他的行為與這個年代格格不入,就連售票員看他的眼神,也像在看一個傻子。
車終於開動了,售票員打開票夾子招呼起來。“沒票的同誌請買票,剛上車的同誌買票了……”
這個年代,公交公司規定的票價為六站以裡五分錢。洪衍武要到陶然亭遊泳池去換乘40路,所以買票時說隻坐一站地。卻沒想到,他竟又從售票員和其他乘客眼中看到一種奇怪的神情。為此,琢磨了半天才想明白,敢情在這個年代,為了節省,大多數人短途都會選擇“11路”腿兒著徒步走過去。他既沒有行李,也不是外地人,這麼近還坐公共汽車。在彆人眼裡,無疑是個大手大腳的敗家子。
因為非常渴望看到外麵的街道,洪衍武買了票,就站在車門口的台階上轉過了身。
他透過不很乾淨的車門玻璃所看到的風景,是大片大片灰色的平房,一條條窄窄的小巷胡同穿插其間。白灰牆,木門窗,全都在黃土細塵覆蓋中。街道窄,汽車道很少,街上大多數是騎自行車的人和走路的行人。總之,三十多年前的京城,還不是未來的那個水泥鋼筋打造的摩登都市。沒有立交橋,沒有高樓大廈,沒有燈紅酒綠,沒有歌廳酒吧,隻有春季漫天的風沙,藍藍的天空,和他心底暗潮湧動著的回家的期盼。
很快,無軌電車駛上了通往太平街方向的水泥橋。這可是意義非凡,因為這代表著洪衍武正在越過護城河,越過城郊的分界線,即將真正進入到城市內部。
沒有塞車,沒有紅燈,一路暢通。
在步入京城領土的一刻,洪衍武心裡蕩起一番濃濃的喜悅。直到現在,他才算是真正地進了京城。
人情重懷土,飛鳥思故鄉。幾十年的期待,幾十年的癡夢,他怎麼也沒想到他還能再次踏上回家的路。不是酸文假醋地在臭拽,他真的有著詩一樣的感受。回家了,終於。
當“102”開過水泥橋後,遊泳池站很快到達。洪衍武下車的地方,就在陶然亭遊泳池大門口,對麵則是陶然亭公園的東門。
一九七七年初春的陶然亭公園,門票還是三分錢。可門口一點也不熱鬨,遊人三三兩兩,很是冷清。站在車站處,往臨街的公園大門裡一看,先給人一種人氣凋零,破敗不堪的荒涼景象。
這個公園洪衍武不知進去過多少次了,可他卻從沒花過買門票的“冤枉錢”。這都是因為他從小就知道一個秘密——在公園北邊靠近皮革廠的地方,有一處被皮革廠工人弄扭曲的鐵柵欄。按照腦袋能進去身子就能進去的原則,他一直把那裡當成唯一入口。
其實,福儒裡已經離這兒不遠。洪衍武完全可以走著回家。隻要從陶然亭公園的東門進去,走不了二十分鐘就可以到達公園的北門,而出了北門之後,隻要往西再走一站地,他就到家了。
不過,正因為今天回家有著特殊意義,所以他一心要坐40路,走太平街,拐到陶然亭路,再到白紙坊東街。沿途都是他小時熟悉的地方,也是記錄了他生命中前二十年生活軌跡的地方,他要好好看看沿途的街景,還要告訴它們,他洪衍武回來了。
換車就在原地,沒等幾分鐘就來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