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起來,糧票這種不到火柴盒一半大的小紙片,可要比人民幣更多種多樣。這都是因為當時人們的飲食劃分是主食多於副食,副食裡又以青菜為主。所以人們肚子沒油水,導致了糧食需求量大。而糧食供應裡粗糧又多於細糧。所以糧票就變得五花八門起來。以京城為例,這時的供應比例是二成大米,四成白麵,四成玉米麵,被老百姓們戲稱為“二白一黃”。
洪衍武點完的糧票一共是十二斤三兩。其中米票一斤半,麵票五斤一兩,剩下的就都是粗糧票了。除此之外,還另外有一張二兩油票,這可不是後世那種給汽車加汽油用的,而是去糧店購買食用油用的。
至於那把舊鑰匙……
洪衍武還真是想不起來了。
這倆煙屁股?
去,什麼玩意。
洪衍武一抖手,義無反顧彈掉了倆個煙屁,隻把半盒火柴揣回了兜裡。可剛扔完,他也想起來了。
彆說,勞教的時候,他還真有過這種愛好。
原來,那時的洪衍武最喜歡替管教乾部打掃辦公室,由於積極的態度還受過表揚。可他的目的卻並不這麼簡單,其中的真正緣故是因為盯上了簸箕裡的煙屁股和乾淨信紙。為的是把煙頭裡的煙絲掰出來,製成用手“擰”的“煙卷”,俗稱卷“大炮”。
農場不讓教養抽煙,洪衍武隻有抽這種手工卷成的“大炮”過煙癮。這事兒沒人知道,為了保密他連陳力泉都沒告訴。
他也不覺得抽煙頭有什麼難堪。什麼時候辦什麼事兒,好歹比彆人沒煙抽強。而且通過這事他還了解到,管教乾部們把煙頭都抽得奇短,這讓他比可憐自己還可憐他們。那扔了的倆煙屁,恐怕是他藏在身上的“紀念品”。
總之,他目前的財產已經數清。人民幣一共八塊六毛八分錢,糧票合計十二斤三兩,二兩油票,半盒火柴,一把鑰匙……
哦,不對。洪衍武忽然想起身後廣場的地上還扔著一個鋪蓋卷。
他掉頭一路找回去,卻發現原地隻有煙頭和紙屑,那又臟又破,油叱麻花的鋪蓋,此時卻居然不見了。
是被掃垃圾的扔了?還是被彆人拿走了?這玩意還會有人要?
得,丟就丟了吧。他乾脆放棄了尋找。
1977年的京城氣候不比後世,樓少車少,也沒什麼溫室效應,三月底還非常寒冷。一陣小風刮過,跟小刀子似的。洪衍武不由打了個寒戰,還真有點兒瑟瑟發抖。
他身上並沒穿勞改農場的黑色衣褲,棉襖棉褲外麵的罩衣是一身洗得發白的人民裝。他的屁股、膝蓋、胳膊肘都打著補丁,腳上穿了一雙破舊黑色大棉窩,鞋幫已經露了棉花。如果擱三十年後,他這一身打扮絕對是丐幫不外傳的法寶,弄不好能混上個六袋弟子,可在這年代卻並不引人注意。他站在廣場上,如同綠草中的一片葉子,毫不起眼。
這並不奇怪,衣服打補丁在這缺吃少穿的年代太普遍了。“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當時的社會就是這種生活水平。大家都是一樣的浸透汗水、打著補丁,所有人一起引領著樸素的潮流。
除此之外,“十年運動”還導致了共和國服裝的“一元化”,全國人民都一個樣兒。要說服裝顏色,幾乎全是藍色(包括青黑色)、軍綠色(包括軍黃色)灰色這三種“老三色”。服裝款式也不過是軍便服、乾部服、工作服(青年服)這些“老三服”。這些衣服可謂席卷全國,男女通穿。而因為這種抹殺個性的政治化服裝時尚,共和國人民被西方人譏稱為千篇一律的“藍螞蟻”。
或許不少八零後九零後看到這種情景會覺得很土,很可笑。用他們眼光看,京城簡直成了一個被乞丐占領了的城市,這年頭的人個個全堪比“犀利哥”。但在這個特殊的年代,人人皆是如此。衣著樸素是一種榮譽,更是一種無奈。這是大時代的原因,不是哪一個人的問題。
洪衍武把棉襖捂緊了些,開始左顧右盼,辨識方位,尋找去路。
這是三十多年前的老火車站,來來往往的人們騎著自行車,旅客們或是背著行李或是手裡提著鋪蓋,從他身邊匆匆而過,每一個人的麵容看上去都那麼遙遠又那麼親近。
眼前這一切雖然普通,可對他而言卻如同夢境。他一想到不久前還身在2012年,又如何能不惶然?如何能不激動?
眼睛裡那種濕潤的感覺又來了,他不禁想在心中大喊。
1977年!我洪衍武又殺回來了!
可他剛握緊拳頭,腦子裡又不知怎麼冒出一句特煽情的話。
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他立刻升起一種衝動,甚至想在滿是臟土的地上打個滾兒。好讓家鄉的土,家鄉的地和自己親近一下。
寒風中,他眼圈紅了,鼻子也抽起來,像極了一個淘氣的孩子,在因父親的責罰而委屈。
此時,一棟早已久彆的平房院落,不可避免地從他的心裡跳了出來。
福儒裡二號東院。
一想到家,他渾身馬上蕩漾起一陣暖暖的激動。那裡有他的親人們,有還健在的父母和妹妹,還有仍把他當成弟弟的哥哥們,甚至就連陳力泉也還平安地活著。
回家,我要回家。
對,馬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