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告一狀(1 / 2)

重返1977 鑲黃旗 7725 字 2024-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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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車總站在永定門火車站的廣場東側,這年頭公共汽車線路並不多,那兒攏共也沒幾個站牌子。

洪衍武從人群裡掂起腳向東張望。他的視線穿過手拿大包小包行跡匆匆的人們,終於在一片亂糟糟的人群中,發現了幾個鏽跡斑斕的汽車站牌。這些牌子的白漆底色雖說磨損嚴重,可黑色的數字仍很醒目。

“102”

洪衍武分辨出要找的數字。對這趟無軌電車,他太熟悉不過了。“102”路打從開始運營起,幾十年來就沒變過路線,也沒變過線路號碼。他隻要坐一站“102”,到遊泳池站再倒“40”路,就能到家啦。

洪衍武直奔站牌找了過去。可他才剛邁出幾步,不知怎麼就感到頭皮一陣發炸。緊接著,沒容他反應,一股大力就從後而至,結結實實撞在了他的後背右側。

“咚!”

洪衍武朝左前方一個趔趄就歪了過去。由於猝不及防,他單腳跳著往前墊了好幾步腳,也沒能刹住閘。

就在身體失控中,他發現眼前又出現個綠晃晃的影子,為了不撞傷了人,他也隻好一把抱住了對方。

幸好對方是個男的。要不就憑他這一個擁抱,弄不好就得挨一“金光燦爛”。可即便如此,被他抱住的人也不會樂意,立刻大力推開他。

洪衍武從小練跤,下盤有功夫,經過這麼一抱一推,已經重新控製了身體。他一站穩,就立刻轉身去找撞他的人,隻可惜肇事者早已經混進人群,無從分辨。

簡直莫名其妙。這是誰呀?

洪衍武運著氣,還在不甘心地向四處張望。卻不想,他身後也傳來了罵聲。

“哪來的老趕(土語,對農民的戲稱。因當時京郊農民進城多趕牲口車而得名。)?怎麼走路呢?”

還有另一個聲音緊著幫腔兒。

“走道兒不看人啊,你眼瞎了?”

嘿,這哪兒來的一對兒鳥兒啊?口兒夠正的,透著那麼股不依不饒的矯情勁兒。

洪衍武很想看看是哪兩位真神,結果一轉身,身後是倆毛還沒長全的小崽兒。

其實說倆人年輕,也是洪衍武忘了他現在的年紀。這倆小子實際上差不多和他同歲,都是十六七的樣子。一個長著個三角眼,一個梳個小油頭。剛才被他撞的人是那個“三角眼”,而“小油頭”是幫腔的。倆人現在的表情全都一副橫眉立目不忿兒(黑話,指憤慨不服氣)的樣子,擰巴得厲害。

像這種和便秘相仿的臉色,洪衍武在血氣方剛的小崽兒臉上見得最多。以往敢給他這種臉色看的人,都被他一頓大耳貼子扇老實了,唯一死不悔改的特例是西四小五。

那“犯照”的小子給他的印象相當深刻,當時被他扇掉了半嘴的牙,一直在止不住流眼淚,甚至連討饒的聲兒都聽不清了。可直到最後,那小子臉上那副錚錚硬漢的表情也沒變過。後來他才知道,孫子原來是個麵癱的主兒,壓根就不會笑。

按說這要擱過去,他也早用“五指山”給倆崽子蓋戳留念了。可現在不一樣,五十二歲不是白活的。他得講理,誰讓他撞了人呢?更何況,什麼事兒也沒現在回家重要,說聲對不起就完了。

這麼一想,洪衍武連忙道歉。“對不起,不是故意的。我是先被彆人撞了。”

“人家撞你,你就撞我們?你倆眼睛是喘氣用的?找不著北,回村兒去,彆給首都人民添亂呀。”

洪衍武沒想到挨撞的三角眼如此出言不遜。這小子翻著白眼兒說怪話,全然一副欺生的樣兒。想來這年頭,全國普遍存在城裡人瞧不起農民的現象。大概他們是把他當成進京的郊區農民了。

為了息事寧人,他隻好再次解釋。“哥們兒,我也是京城人,好久沒回來,確實有點犯懵。”

這一口標準的京城口音,讓倆小子多少有點意外。三角眼又打量了會兒洪衍武的衣著,隨後撇嘴露出鄙薄。“你穿的也忒慘了?多給京城人丟人啊?”

“就是。兵團的還是插隊的?怎麼混成這樣?夠跌份兒的。”旁邊的小油頭也一聲嗤笑,說完還故意作勢撣了撣肩膀,那意思似乎他們穿的才是京城人理所應當的打扮。

麵對倆小子耍大,洪衍武隻是笑笑。其實他一眼就從這倆小子的衣著上,看出了“虛張聲勢”和“不懂裝懂。

這倆腆著臉臭顯的小子,穿的是當時流行的立翻領兒軍便服。這種服裝原本是從軍裝變化而來,特點是袋蓋表麵不露鈕洞,在裡麵裝鈕攀,算是當年的年輕人們比較喜歡的款式。隻可惜,雖然這倆小子所穿衣服的樣式沒錯,但料子和顏色卻全都不對。

要說軍便服在曆史上的第一次亮相,就是偉大領袖穿著它登上了天安門。所以軍便服從一誕生就立刻受到“子弟”們的狂熱追捧。那年月,不愛紅妝愛武裝,要耍帥耍酷,就得緊跟革命的路。軍便服也就得以和軍裝並列,成了當時“大院子弟”中奢侈的“時尚”,流行了整個的“十年浩劫”時期。後來因為有越來越多的人喜歡模仿“子弟”的穿著打扮,就連玩主們也追上了院派的這種時髦,軍便服便終於演變為年輕人用來炫耀的“鮮衣凶服”。

不過“時尚”這東西,無論在什麼時候都不便宜。軍服和軍便服因為貨品奇缺,在市麵上一直就難得一見,所以價格也賣的很貴。而商店即使有貨,也多是些仿製品或是普通戰士服,往往存在著質地不正,顏色不正,或是級彆太低等問題,等於花錢也買不到好的。

就拿軍裝來說,因為四個兜是乾部穿的,某種程度能暗示出著裝者家中有“背景”,所以自然就受到了追捧。而兩個兜的戰士服因為沒有這個“功效”,穿在身上也就沒多大意思了。

洪衍武可記得,當初西院的球子媽為了給球子買件軍裝,不僅四處去借布票,還咬著牙倆月楞沒吃肉,這才攢夠了錢買了件“板兒綠”軍裝上衣。可沒想到,買的就是件兩個兜的戰士服。結果球子隻穿了一天就再也不穿了,還說同學都笑話他。把球子媽氣得罵了三天殺家達子(土語,敗家子),最後也沒能讓那小子再穿上,隻好把軍裝送進了信托行。這件事就足以說明,衣服是否合乎“標準”,有著至關重要的差彆。

同樣的道理,軍便服也是一樣。真正的軍便服講究穿粗毛呢的,哪有斜紋布的?洪衍武早就看出倆小子的衣服質地不正,像這種假的仿的,不如不穿,還不夠丟人呢。

要說起來,洪衍武對這些東西可太了解了。因為在“折”進局子前,他還從沒缺過軍裝和軍便服穿。什麼軍帽、軍挎、軍水壺、板帶軍裝、將校靴、軍大衣,所有裝備一應俱全。並且他還經常把多餘的軍服、軍便服換錢下館子。不知道的人總會以為他是什麼將軍的兒子,其實,這些都是他靠刀子“扒”來和“飛”來的。

為了弄到這些時髦的東西,他當年可真沒少禍害大院裡的孩子。過程也簡單,他隻要見了軍隊大院落單的孩子就騎車跟上,然後找個僻靜的地兒用車一彆,一把刀直接就架人家脖子上。任誰這時候也立馬就尿,乖乖兒就把衣服脫了。

在這個過程裡,他一點不怕,哼唱著“該出手時就出手,你有我有全都有”,每次乾的都是輕鬆自如,充滿了愉悅感。他清楚那幫公子哥兒是什麼德行。軍隊大院的孩子們向來隻敢以眾欺寡,單打獨鬥的時候都是廢物。他還從來都沒見過敢反抗的,無論那些孩子外表看著多威猛健壯,這時候溫順得都像個羊羔。要是動作慢點,保準得挨他幾個耳光。要是碰上個懂得看臉色的,甚至還會主動把衣服為他疊好。

對舊日激情歲月的緬懷,讓洪衍武的嘴角泛起一絲壞笑。他接茬再看倆小子的下身,那更是泄了底。

你說弄不著將校靴,也得將就雙三接頭皮鞋啊?再慘也得是回力吧?怎麼能雞腿褲配白邊黑布懶漢鞋呢?大冷的天還真不怕凍腳。再看他們脖子上還一人套著一個臟成了灰色的口罩。沒跑,這絕對就是模仿玩主裝扮,靠衣服來充大的崽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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