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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定門火車站坐南望北,隔著護城河與陶然亭公園相對。
火車站正麵是售票口和出站口。在水泥磚鋪就的廣場東側有個七八米寬的夾道,進去是個空場,如果要找進站口和候車室,必須拐到這裡才能看見。候車室在空場最裡邊,門朝東開,門口正對著幾棵高大的楊樹。剛才,洪衍武就是從這裡被值班員轟出來的。
這個火車站其實相當有名,因為它就是後來全國最重要的高鐵樞紐——京城南站,隻是要到一九八八年,它才會正式更名。和洪衍武記憶裡差不多,目前的永定門火車站還是一個落後混亂的老車站,公共設施相當落後。
如若放眼望去,現在給人最直觀的感受就是火車站建築低矮,玻璃肮臟。彆說售票窗口隻是一排木頭小窗戶,就連候車室看上去也隻是個簡易的鐵皮大棚,隻要站在它的外麵就能看到車站裡麵高高的過站天橋。
另外,不僅廣場上的地磚破碎的不少,鐵護欄的油漆也差不多都剝落了。周邊的磚牆上,更有不少地方存在著坍塌和缺磚少瓦的現象。這裡還有一個特彆的現象,那就是破磚牆的牆麵上目前仍殘存著不少“運動”時期的遺跡。那些貼在牆上的大字報,不知是因為經曆太多的風吹雨打,還是被人當廢紙的偷偷撕下,大部分已然殘破,被風吹得烈烈而動。而且除了這些,廣場上還任憑旅客們隨心所欲地蹲坐躺臥、亂扔垃圾,而無人乾涉。
沒人願意相信這麼混亂的地兒就在距天安門不足十公裡的地方。但其實,這種客觀狀況一直都存在著。要說起來,這都是因為建設的時候永定門站就被確定為臨時車站,而且在之後的三十多年間,幾乎就沒有改造過。
不過,也正是由於永定門站專門發放慢車和臨時車,是京城最平民化的車站,所以隻有從這裡發的車才會在茶澱站停車。
茶澱站其實是個京山鐵路上最不入流的三等小車站,簡陋得連站台都沒有。那裡從來不停快車,慢車停靠站的時間也隻有兩分鐘,在那裡上下的多是勞教和前去探望的家屬。這個小站之所以有存在的意義,完全是因為附近的“清河農場”。
被稱為“清河農場”的勞改隊是新社會第一座大型勞改農場,原本是為集訓三民黨特務創辦的。它名字中“清河”二字其實並不是指河,而是指“清清河水滌蕩靈魂”之意。“清河農場”其實是最正式的稱呼,可就因為往來都要在茶澱車站上下車,所以大家還是把它習慣叫為茶澱勞改隊。
一年前,洪衍武就是從這裡坐車,被押解到清河農場的。同樣的,他也得從茶澱站乘坐這種慢車返京。實際上到昨天為止,他已經在清河農場度過了三百八十八天的時光。
“嗚——!”
一聲刺耳長鳴,車站裡傳來嘹亮汽笛聲。是老式的蒸汽火車,充滿了力量與激情。
洪衍武被震耳的汽笛聲驚醒,停止了麵對玻璃窗繼續發呆。他把解教證明、請假證明和火車票票根通通收好,然後開始清點他的全部家當。
可沒想到,一張印著煉鋼工人圖案的棕紅色鈔票剛被掏出來,就又讓他出了神。
他永遠忘不了,這五塊錢是老薛隊長送他上火車前,硬塞給他的。
老薛隊長是茶澱的管教,家裡很困難,一家老小全靠老爺子一個人的工資過活。他清楚,為擠出五塊錢,老爺子不知要啃多少天的窩頭鹹菜,所以他絕不肯收。可老薛隊長卻不容他推辭,說不希望他因為沒錢再打彆的主意。竟死按住他的手,把錢硬塞給了他。
另外,老薛隊長因為怕他路上遇到什麼解決不了的麻煩,還特意提前在“煉鋼工人”的左上角,空白較多的地方用筆給他留下了農場的電話號碼,“26110——9”。
對這一切,他可真不知說什麼好了,隻有叫著薛大爺給老薛隊長深深鞠了一躬。
或許是可憐他小小年紀竟然被送來和成年人一起勞教,這個好心眼的老頭兒在他勞教的一年多裡可真沒少照顧他。要說實在的,他從不認為薛大爺是警察,那根本就是個好心眼兒老頭兒,一個難能可貴,笑眉毛笑眼兒的善心人。薛大爺對他,一點兒也不比一個真正的父親差。這次解教返京,全因為老薛隊長的幫忙,場長才多批了八天的假,給了他長達十五天的探親假。並且在他回京這一天的早上,也是這位老爺子,像送兒子一樣把他送到的車站。
洪衍武還記得,老薛隊長送他踏上返京火車時的情景。
3月21日,也就是今天的早上,在火車剛剛停靠的一瞬間,他一個箭步跳了上去。
可在火車開動前,已經陪著他凍了半個多小時的老薛隊長,一邊打著寒顫,一邊還在反複地囑咐他。“彆惹爹媽生氣,回去彆惹事。學好,長記性。”
一想起這個,洪衍武的眼角就有點濕了,趕緊用手背蹭了一下。
上輩子他是個白眼狼,讓老爺子白疼自己了。這回可不介了,他一定聽薛大爺的話。
在他的前生,本來這次假期結束後,按照規定,他應該是回到農場就業的。他的戶口也會正式落戶茶澱,徹底喪失做京城人的資格。
但他上次返京之後,卻根本沒回家,也沒回農場就業,而是在社會上遊蕩了兩年。就是因為這樣選擇,才造成了他與父親兩個人的終身遺憾。
而這一次,他絕不會讓舊事重演。
洪衍武提溜了下鼻子接著往下數。
這張“煉鋼五元”,其實已是他手裡最大麵額的鈔票。此外,他手裡剩下的就是些毛票和分幣了。
彆說,這些票證可是好久沒見過了。而在這些錢幣中,他瞅著最新鮮的,莫過於那張綠色的五分錢紙幣。不要說票麵上的軍艦圖案,就連世上曾存在過這種麵額的紙幣,他都幾乎忘記了。
其實像這種紙質分幣共分為三種,一分,二分和五分,它們都屬於一九五五年發行的第二套人民幣。由於第二套人民幣大部分已經被回收停止使用,市場上也僅餘這種小額的紙質分幣尚在正常流通。其實,這種小額分幣一直到第三套人民幣退出流通市場時也還能見到,不過那時也僅剩下最常見的黃色一分紙幣了。
很快,剩下的散幣數完了。紙幣有三塊五毛五分錢,另外就是一毛三分錢的鋼蹦兒了。連同五元大票加在一起,一共八塊六毛八分錢,這就是他身上所有的現金。彆說,這數兒還挺吉利。
點完了錢還有糧票。
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人們可以很自由地購買食品,但在這個年代,要想購買任何食物,幾乎都必須出示糧票,後世有人把糧票形容為“吃飯護照”,也有人叫做“第二貨幣”。其實糧票的重要遠遠超過真正的貨幣,應該叫做“生存護照”“第一貨幣”才對。要是沒糧票,即使有再多的錢,也能把人餓死。這絕對是票證年代的特殊情況。
洪衍武手裡的糧票都是茶澱農場發的。雖說農場早出了京城範圍,可仍隸屬京城勞改局管理,所以所發的票證也都是京城糧票,倒是不存在異地不能使用的問題。他在探親假期內,可全得靠這些票證填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