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六親如冰炭(2 / 2)

重返1977 鑲黃旗 12484 字 2024-03-22

“你不是人!你氣死了媽!我們家以後沒你這人!”

幾個親人中,唯獨妹妹不忍責備他,隻是可憐巴巴站在一邊,劈裡啪啦掉眼淚。她手裡還拎著一個網兜兒,是他喜歡吃的西紅柿。

而他緊握著的雙拳裡,指甲已深深插進了手心。

他根本無法辨白。他能向他們解釋說,他根本沒想打架,是對方非要動手的嗎?

更何況就連他也認為自己的確是個混蛋。

他很清楚,母親是在多年政治運動的擔驚受怕下,丈夫離世的打擊下,艱辛生活的磨礪下,坎坷命運的煎熬下,一直在拚死拚活為這個家持續付出。而當她最終發現,無論付出多少也不能避免兒子陷入歧途的時候,才不可避免產生出一種極度的失望。

是的,完全是因為他,母親的心力耗儘了,精神崩潰了,筋骨煎枯了,血液熬乾了。

他,是造成母親的逝世的罪魁禍首……

洪衍武覺得脖子濕漉漉的,清醒些才發現臉上果然是淚水,枕頭也被打濕了。

他擦乾了眼淚,望著空洞洞的黑暗楞了一會,才翻個身閉上了眼。他是真不想再回憶過去了,可沒想到一閉眼,腦子又不由自主地活躍起來。

人就是這樣,痛苦的事總是最為清晰。最糟的是,人越痛苦,揪心的事就想起的越多,越希望忘記的東西,就越會清晰浮現……

服刑期間,除了妹妹,家裡再沒人看過他。

出獄後,他直接回了家。

可沒想到的是,二哥竟然把著門死活不讓他進,臉上還全是嫌憎和厭惡,好像他是個瘟神。多虧大嫂和妹妹一起替他說好話,才勉強拉開二哥讓他進門,並湊合給他在廚房裡鋪了張床鋪。

不料大哥下班回家後竟然也發了火,說什麼也不認他這個氣死母親的弟弟。這時他才知道,原來兩個哥哥對他的芥蒂和埋怨已經不可調和。他們永遠都忘不了,母親是因為他才過度操勞,心碎神傷而死。

大哥全然不顧大嫂和妹妹的勸阻,招呼二哥一起把給他的床鋪砸了,甚至連他的行李也一塊扔上了大街。末了,兩個哥哥扔給他一百塊錢,讓他趕緊卷鋪蓋走人,自生自滅。

這些還不算,最傷他自尊的,就是在眾多街坊鄰居圍觀的情況下,兩個哥哥竟然當眾罵他是忤逆。

他是一個忤逆?這是哥哥們的話,還是去世母親的話?

他們這麼做,不就等於把母親因他而死的秘密公開化嗎?那讓他以後的路還怎麼走下去?

他無地自容,如同被人剝光了衣服,忍不住就有一種想要毀滅一切的衝突。

要真動起手,倆哥哥綁一塊兒也不是他個兒。可他……不能。

他確實愧對去世的父母!

最終,他沒鬨也沒吵,而是默默從地上撿起了錢,選擇了離開。

臨走時候,大哥又撂下狠話,“從此你跟我們,跟這個家再沒關係。永遠彆回來。”

他心裡全是苦澀。在街坊四鄰輕蔑的眼神中,在妹妹抽泣的哭聲中,他默默離去,徹底成了一條喪家之犬。

可沒了家,他能去哪兒呢?

根本無處可去。

這會兒社會正在鬨“嚴打”。他認識的那些“哥們”,除了“貼牆上”的(黑話,槍斃)和“跑路”的,剩下的都進了“圈兒”。現在外麵隻有一幫當年的“崽兒”,半混不混的瞎浪著。他就是再“毀”了,也不能投奔那些小字輩,跟他支使過的那些碎催瞎混去。

灌了一整瓶二鍋頭,他漫無目的,在大街上行屍走肉一樣踽踽而行。他撞到許多行人,到哪兒都會引起彆人的斥罵。

有人常說“失落感”這個詞兒,他這時就是這種感覺,就像是從很高的山上掉了下來,半空中沒著沒落的那種滋味。

本來他也沒指望倆哥哥對他會有多熱情,隻希望他們能念著兄弟之情,給他張小床,再管頓飯。可大哥二哥卻像是唯恐沾惹上他身上的邪味,在本應是全家團聚的日子,送給他人格儘失和掃地出門這麼一份大禮。

沒有了,連家都沒有了。除了坐牢的經驗,他一無所有。人到了這份兒上,可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不知走了多遠,一直走到了天黑,他抬頭遠望,忽然看到了遠處幢幢燈火闌珊的高樓大廈。

就在此時,他忽然萌生一種感慨,覺得這世界永遠都是這麼不平等。“十年運動”早過去了,他早不再是“狗崽子”。但命運仍注定他一生不能做人,不能做一個正常的人。轉念間,他也再次想起在玩主生涯中,學到的那個不是道理的道理——如果當不成人,就去當狼、當惡狼,但絕不能當牛當馬、當豬當羊。

好吧,既然不能做人那他就做狼。他總得生存下去,是的,生存!

天性的不甘與逆反,讓他寧願向命運挑戰。

窮途末路,使他心裡僅存一絲溫存被怨恨所取代。

在路燈的映照下,重新誕生出一條惡狼。他麵目猙獰,兩眼通紅,蠻橫和憤懣在眼中燃燒。他唯一的念頭,就是要用不公平的手段來報複不公平的遭遇。如果說“運動”時期他的違法行為尚是被動和無知的話,那麼這一次,他純粹是主動的,瘋狂的,無所顧忌的成為了一個職業罪犯。

不過,當一個人有意去施行犯罪行為時,往往倒是不易被法律懲罰的。因為他有計劃,有準備,甚至還有保護傘。而人,一旦要壞得讓彆人覺不出來,甚至還因此得到讚揚,那可就是人上人了。

多年後,他出乎所有人預料,竟然功成名就,成了社會名流。而且在鑫景集團中標菜市口大街改造工程的時候,由於福儒裡也被列入拆遷範圍,他更因此得到了報複的機會。

他依仗拆遷辦和土地局的人脈關係,並利用偽造文件的手段,起訴兩個兄長侵吞父母遺產。勝訴後,他不僅在法律上占有了父母房產的大部分權益,還使用強拆的手段把大哥二哥全家都趕了出去。而經過此事,兄弟三人通過法律徹底解除了親屬關係。此時,他唯一的親人就隻剩對他最好的妹妹。可他怎麼也沒想到,就連這份僅存的親情,他也沒能維持多久。

兩年後,土地局和礦業局合並成國土資源局。高鳴卻因為賄賂新任國土局官員,惹上了大麻煩。結果案子攪進了上層的利益紛爭,而“大人物”為了撇清,遲遲不肯援手。高鳴情急下,竟把大部分責任都推到了他的身上,他這時候才體會到當法人的壞處,敢情當初高鳴不和他爭法人,是早打著這種埋伏。

為了不當犧牲品,他是真急了,不得不想儘一切辦法自救。使用了渾身解數後,他終於發現一個門路。市局十九處(後為經濟犯罪案件偵察總隊)的肖處長,是妹妹的同學,當年還追求過妹妹。於是,他打著妹妹的旗號暗地找上了門,懇求肖處長放他一馬。

讓他意外的是,肖處長竟出乎意料地長答應幫忙疏通。隻是開出的條件,除了兩千萬的好處費外,還要他已結婚生子的妹妹陪睡一夜。他一聽就變了顏色,可肖處長卻直言,說對他妹妹的情感至今未變,而且已成了內心最難忘的遺憾,所以這一條絕對沒得商量。

他回去後一夜沒合眼,抽了三盒煙,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一開始他恨不得破罐破摔,打算乾脆弄死高鳴和肖處長,來個魚死網破。可隨著漸漸冷靜才發現,好日子過久了,他已非舊日的亡命徒。

接下來,他又想不如乾脆跑路得了。可公司的資金大部分押在項目裡,他又能帶走多少?

思來想去,他實在心疼這份家業。於是,趁著妹夫帶孩子回外地老家,他悄悄摸上了妹妹的門。

錢是什麼?錢是使人墮落,埋沒人性,喪失理智的王八蛋。錢使他變得愚蠢,不懂珍惜,喪失了正常的情感。他太愛錢了,所以在妹妹與金錢的天平上,他最終倒向了金錢。

為了讓妹妹答應這惡心的要求,他直挺挺地跪在了她的麵前。

妹妹被他驚天動地的一跪嚇呆了,更為這個千載難逢的逼迫場麵而當場暈眩。等她清醒後,第一句就是失魂落魄地問,“你還是我三哥嗎?你怎麼能這樣?”

他把頭叩在地上,不敢抬頭看上一眼。

“人哪,心怎麼這麼壞!人哪,怎麼這麼會坑人!人哪,沒有廉恥,沒有良心!你再對他好也沒用,到頭來還會讓你跳火坑!人哪,太沒良心了……”

妹妹喃喃念著心碎了才能說出來的話,由抽泣變成了嚎陶,由哭泣又變成了傻笑。說了一夜,哭了一夜,笑了一夜。

他沒去打斷妹妹,隻是長跪不起。並狠狠把頭磕在地上,一下一下,血染地麵。

妹妹最終被迫同意了。

幾天後,當他把妹妹送到了肖處長訂好了房間的酒店。在大堂臨彆時,妹妹的臉上僅剩下淡漠。

她帶著絕望和疲憊告訴他,她沒什麼可惦記的了。這件事之後,她也沒能力再幫他。見麵傷心,從此之後還是不見的好,也不要再聯係。

妹妹的如同囈語的聲調異乎尋常地平靜、柔和,使他心裡頭發癢發麻。他愣愣地望著妹妹的背影消失在大堂電梯時,不禁打了個冷顫。

案件最終遮掩下來,他保住了一切。可妹妹從那天起就換了電話號碼,再也聯係不上。他傻了眼。

而且,這件事也並沒有就此結束。讓他沒想到的是,肖處長在此後仍不斷對妹妹騷擾糾纏,最終被他的妹夫發現了端倪。妹夫很快和妹妹離了婚,把孩子也帶走了。而深受打擊的妹妹卻因此精神失常,墜樓而亡。

他最後在太平間裡見到的妹妹,已經是一具被摔得稀爛的屍首……

洪衍武從恍惚中猛然驚醒。嘴唇哆嗦,淚流滿麵。

所有回憶的一切都讓他深深吃驚。他!徹頭徹尾是個罪人!

有人說過,沒有在深夜裡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那他的人生呢?又怎能啟齒對他人言?

人啊,無論任何時候都不要辜負親人。否則就會悔恨終生,除非他根本不是人。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