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六親如冰炭(1 / 2)

重返1977 鑲黃旗 12484 字 2024-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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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洪衍武被囚禁的日子裡,有一段時間,被縫在一起的窗簾開了線,露出一道縫隙。

他可以通過那道光亮,看到樓下花園裡的樹木枝椏。他最喜歡看樹枝上的“訪客”,有時是幾隻麻雀,有時會落隻喜鵲。

一次,兩隻鬆鼠爬上了枝頭,尾巴蓬鬆毛茸茸的,它們相互追逐,吱吱地叫,似乎是有感情地在交流。接著,一隻鬆鼠叼下了樹上的果實與另一隻分享……

雖說他分不清雌雄,也聽不懂鬆鼠的語言,但他還是能肯定,它們是一家子。可就在他正入神時,忽然眼前有一隻女人的手伸了過來,拉緊了窗簾。

女人是開恩來給他送粥的,卻碰巧發現了他目不轉睛地秘密。她絲毫也沒耽擱,馬上就用針線把窗簾重新縫了個密不透風,並且為了懲罰他,把粥也端走了。

他不在乎,反正倒了胃口。可他還是哭了,僅僅一個偶然,就毀掉了他和外麵世界僅存的連接。

哭泣過後,他意識到他想家了。

他應該也是有親人的,人人都有不是嗎?可他的親人呢?

忘記過去等於背叛自己。他拚命去回憶,但遠去的記憶非常模糊。

黑暗中,很多往事如水流潺潺彙集,生活的點滴逐漸變成畫麵。但想起的所有,卻是這麼的散亂和不可思議,既熟悉又陌生。

一會兒,是他坐在屋頂看星星。一會兒,是他拿著把破蒲扇拚命扇著煤爐子冒出的濃煙。一會兒,是他拳打腳踢騎著自行車橫跨四九城。一會兒,是他手戴手銬在武警的嚴密警備下被押上囚車。一會兒,是他和彆人大打出手掀翻了桌子。一會兒,又是他手拿鈔票大方地在飯館花天酒地……

隻有一個畫麵印象至深。

福儒裡觀音院東院,門下的高台階上坐著個不到六歲的小女孩。

她身穿藍色素花小棉襖,紮的兩個小辮被風吹得向後飄起。她還用一隻手放在白淨的前額上,遮擋著將要落下的陽光。即便是冬天,她也會每天坐在這個高台階上,用那雙大大圓圓的黑眼睛張望遠遠的路口,等他放學回家。

這女孩很熟悉。她是誰?

是妹妹?對,是妹妹,是他唯一的親妹妹!

他想起來了。想起了與妹妹之間的親密,想起了妹妹對他的依戀。

兒時的妹妹完全是他的小跟屁蟲,當他放學一出現在胡同裡,妹妹就會用嫩嫩的聲音叫著三哥,蹦跳著跑過來,然後拉住他玩臟了的手,一起跑進家門。妹妹白嫩的小手肌理清明,充滿了溫暖的肉感。

印象裡,竟傳來妹妹稚嫩的聲音。

“三哥,三哥,三哥……”

“三哥,你吃。”妹妹伸著小手,強迫把一塊糖窩頭塞進他嘴裡。

“三哥,我怕,彆……”妹妹跑著躲避,而他手拎吊死鬼兒(土語,指國槐尺蛾幼蟲),在院兒裡狗攆兔子似的瘋追。

“三哥,真甜。”妹妹咬著他剛摘下的大紅棗笑了,摘下來的棗兒都兜在他的背心兒裡。

“三哥,疼嗎?給你抹點‘二百二’,抹了好得快。”妹妹把紅藥水塗在他的胸口,光著小板兒脊梁被棗樹刮傷的他,疼得呲牙咧嘴。

“三哥,你真厲害。”妹妹崇拜地看著他。他剛替妹妹報了仇,揍了胡同裡欺負她的“锛兒頭”。儘管他也眼角烏青,看著像隻被拔了毛兒的烏眼兒雞……

“爸,你彆打三哥……摔著邊大媽的橘子皮是我扔的……”妹妹含淚囁喏,為他的過失遮掩……

他心底泛起陣陣溫暖,舒服得像是要把他整個兒人融化。

他想起來了,他的確是有親人的。而且不光隻有妹妹,還有父母兄弟。

可當父親那病懨懨的瘦削麵容出現在腦海中,他心裡又忽然一陣針紮樣的刺痛。

他馬上想起,當初就是因為父親的舉報,他才會落在警察手裡,被送去勞教。

史無前例的十年,“黑五類”的家庭成分帶給了洪家太多的災難。可就在“運動”接近尾聲的時候,洪衍武卻又因為打了個當官的兒子,被警察四處搜捕。原本他打算回家看過母親就要遠走高飛,卻沒想到他那向來膽小怕事的父親,因怕家人受到牽連,竟選擇了向派出所舉報。於是,匆忙間翻牆而逃的洪衍武,被父親帶來的警察和工人民兵一起圍堵在了牆下。這一刻,是他們父子之間最後的相見。

洪衍武還記得當時的情景。

他從牆頭剛一跳下就落入了埋伏。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十幾個工人民兵一擁而上,瞬間就把他強按在地。接著,由一個警察過來給他上了背銬,再然後,民兵們當著他父親的麵,毫不猶豫把他提拉起來扭走。

他帶著怨恨回頭。牆根下,他那“大義滅親”的父親還站在原地,滿目悲愴。

“我沒爸爸!我是石頭縫兒裡蹦出來的!”

他突然跳著腳大喊,幾乎從民兵們的手中掙脫出來。而叫聲回蕩在整個胡同。

路燈下,父親淚灑衣襟,竟然痛心地彎腰,手捂前胸往下蹲。

他喊不下去了,也流淚了,甚至想回去扶父親,卻又怨恨父親的絕情。

就在他猶豫間,再沒有機會,幾個警察一起按著他的頭,硬把他塞進了摩托挎鬥。

很快,派出所給他定了三年勞教,把他送進了茶澱。勞教時,他每天日思夜想盼接見,可家人卻從沒來看過他。當他忍不住給家裡寫接見信時,卻又意外聽到有人在背後議論。

“真怪,他那該死的爹送了他,他還想接見?”

“就是,連他媽也得聽他爸的,寫信管蛋用。真是個傻冒。”

這些話使他對家人的想念,立刻轉變成對父親更深的怨念。他執拗地撕了信,認為一定是像彆人所說的那樣,全因為父親阻攔,才沒有親人來看他。

唐山大地震時,茶澱同樣被地震波及。而這時的他,因為積極搶救立功,勞教期被縮減為一年。可解教(指解除勞動教養)後,他出於對父親的記恨,卻並沒有回家,而是選擇在外遊蕩了兩年。當他再進家門時,卻意外得知父親剛剛病故的消息。

母親說,父親在他勞教後不久就得了腿疾,一直臥床不起。由於父親時時需要人照料,而且家裡的錢要先用來買藥,所以家人無法去看他。母親還說,深受病痛折磨的父親,是念著他的名字走的。父親彌留之際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擔心他走歪路。

看著父親遺像,他悵然若失。心中一切怨憤,突然煙消雲散,卻變成了更剌心的遺憾……

腸胃的蠕動忽然把洪衍武從往事中喚醒,他的肚子又咕咕叫上了。為了舒服點,他找了個枕頭頂在胃部。對這個他有經驗,餓過勁兒就好了。

此刻,他最想念的可不是鮑魚龍蝦之類的山珍海味,而是片兒湯、炒疙瘩兒、煮尜尜兒、炸醬麵,這些母親生前常做的普通飯菜。

母親的烹飪方式非常傳統,做什麼吃食都按節令來,還從不糟踐東西,做什麼什麼好吃。立春烙春餅,慶生來打鹵麵。短春的香椿炒雞蛋,榆錢麵扒拉,酷夏的熗苤藍,獨鹹茄,烙糊塌子,扁豆燜麵,涼秋的糊塗膏,果子乾,素燒茄子,炒青白蛇,嚴冬的溫桲拌菜心,海米燒大蔥,丸子熬白菜,酸菜汆白肉。過年的米粉肉,炸丸子,肉皮凍,芥末墩,炸咯喳,八寶飯……

在這些色香味俱全的想象裡,洪衍武似乎又看見了母親在小廚房裡忙活的情景。他就這麼半迷糊著,重新走進了記憶。

人一栽進勞改農場,就算徹底成了一泡屎。甭說找個正兒八經的公職工作,就是讓街道給安排個臨時工都難。

搬回家後,他因為找工作次次碰壁,很快就灰了心,每天隻用打架酗酒發泄鬱悶,成了拘留所裡常客。大哥二哥都對他沒個好顏色,成天念叨他要遵紀守法,不要自甘墮落。他們的好意他雖然理解,但這使他又一次看到,他和彆人是不一樣的,而且不光是在外人眼裡。

母親為此急得直掉眼淚,為了他少惹事。母親的錢都給他買了酒肉,想用好飯菜把他留在家裡。可他卻在家照舊呆不住,每天仍鬨著要出去。母親實在阻止不了時,就隻有把錢和糧票塞在他的手裡,不厭其煩反複叮囑,“吃飽,吃好,少喝酒,彆打架,早點回來。”

而每當他喝個爛醉在深夜回家,也都是母親在熬夜等他。直到幫他脫衣擦臉,把他送上了床,母親才能放心去睡。酒醉的朦朧中,他隻記得母親滿臉疲憊,又生氣又心疼的樣子。母親總是無奈看著他,又深歎一口氣,“唉,養兒子有什麼用……”

他的確成了母親最大的負擔。為了供他吃喝開銷,母親每天下班後,還要靠糊紙盒替補家用。有時母親因為熬夜,在燈光下會不停用手揉眼角,眼裡就會落下一些閃著光的東西。可他即便看到,也是無動於衷,更從沒問過一句。他在家什麼都不做,早習慣了臟活累活都是母親乾,連臟衣服也得母親洗。

在他這些沒心沒肺的混沌日子裡,母親一直都對這種辛勞無怨無悔。其實母親的要求很簡單,隻希望全家團聚,平安度日。可哪怕連這麼一點點的要求,他也沒能滿足她。不久,他就因酒後傷人被正式逮捕。

當兩名警察在家裡給他戴上手銬,押著他從屋中走出時,他看到母親即疑惑又痛心的目光。直到這時,她竟仍不相信兒子經過那麼沉痛的教訓,竟然會再次成了罪犯。

母親眼淚嘩嘩,沒有去擦,也沒有哭聲,隻是任淚水濕透她的衣衫。微風吹動她的頭發,他這才第一次意識到母親已經白發叢生。

母親不容易,紅腫的手指,憔悴的臉色,在那一刻異常刺目。

滿心慚愧下,他隻能低頭默默走過母親身邊。接著,他又在街坊四鄰們的交耳結舌中,上了專門為他而來的警用吉普。當紅色警燈拉響刺耳的鳴叫後,汽車載著他飛快駛向玄武分局。

後來他才知道,就在警車剛離開的一刻,母親從屋裡追了出來。而她望著遠去的軍綠吉普,身體和精神都超出了所能承受的極限。在鄰居們一片驚呼聲中,她扶著院門軟軟癱倒。

母親在醫院與世長辭。身在獄中的他驚聞母親去世的消息後,忍不住用腦袋一下一下撞擊監室的牆壁,直至同室獄友喊來獄警,他已血流滿麵。這天晚上,他一個人對著鐵窗外的月光站了一宿,沒人乾涉。大家全認為他精神不正常,受刺激了。天亮時,他病了,高燒四十度。

辦完母親的喪事,大哥二哥帶著妹妹,一起到看守所給他送鋪蓋。接見室裡,隔著鐵窗,手足們見了麵。

大哥的脾氣向來不好,剛一見他,就立刻把行李扔砸在他麵前的鐵柵欄上。

“混蛋!你就是個禍害!最好一輩子彆出來!”

二哥的眼睛全是血絲,當著獄警的麵,也用手指著他鼻子大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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