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禾略點了點頭,想到沈輕雲當日叫人送自己去宣縣尋裴繼安,也是派遣的親兵。
她對裴繼安甚是放心,聽得他說沒甚要緊的,雖然知道這回得罪了秦思蓬,又得罪了後頭自釀酒坊中靠酒水得利的,可一向見他十分厲害,也不怎麼放在心上,隻是說起軍營中事,忍不住就想起謝處耘來,一時也有些擔憂,問道:“三哥,謝二哥在翔慶軍……”
裴繼安道:“他跟著郭監司,安危上應當不會有什麼問題,隻是依其性子,隻怕不一定肯聽從上頭分派。”
謝處耘頂著那一張臉,雖然初時做的是後勤,可在軍營裡,一向最看臉又最不看臉,被人言語挑撥得幾回,說不得就要跳將出去,或要自請出戰入隊,或要請乾那常人不肯乾的差事。
隻是到底他已經不小,縱然知道想要往上爬,從來不是一樁容易事,以謝處耘的向日行事,難免會碰得頭破血流,可裴繼安還是想叫他自立一回,畢竟不能一輩子護著。
他見沈念禾問,怕她擔心,複又道:“我有一二熟人今次也跟著郭監司去了翔慶軍,一並投身其中,已是叫他們幫忙看著,不會讓那家夥吃大虧的。”
話雖是如此說,裴繼安提起此事,心中免不得也跟著惦記起來,暗暗打算找個時間,叫人探探信。
沈念禾倒是沒有想太多,聽得說有人照料,又想著郭保吉怎麼也是個監司官,手下掌著數萬人馬,有他庇護,應當不會出事,便安心提筆謄錄起花草名來。
裴繼安本要坐在一旁補充,見得沈念禾正在書寫的紙右上角處寫著糯米、小麥、稻米、豆敷等等,奇道:“這是曲料方子罷?”
他甚是奇怪,俯身又拾起了地上許多旁的紙頁,果然見得紙上密密麻麻,寫的全是製曲的方法。
曲乃製酒之引,想要出酒好,酒色上佳,除卻酒方,就屬酒曲最為重要,同樣是一鬥糧,釀時用的酒曲不同,所得酒水結果可能截然不同,量、質都相差甚大。用新曲若是能得酒一鬥,用舊曲就隻能得八成滿,用好曲能得上色酒,用劣曲就隻能得下色酒。
裴繼安在酒坊中學過徒,又去釀酒坊呆了旬月,對酒水、酒曲事已經很有一番了解,此時見得沈念禾在紙上寫的酒曲釀造方法,很快就辨彆出來不是從書上隨意謄抄,多半都十分靠譜。
他將地上紙張收拾好了,攏成一摞,見得後頭又有一份文書,寫的乃是榷酒之法,其中提出三點想法,乃是如何在增加朝廷所得酒稅數額卻不提高百姓酒稅負擔,又如何降低釀酒所耗糧穀數並協調釀量以平衡酒價,其中出發點雖是從朝廷角度出發,所思所想,卻是並無半點偏頗,既考慮到了朝廷,又考慮到了商人,還考慮到了百姓。
裴繼安這一向也始終在想著此事,眼下見得這一份文書,雖是半成品,立論卻十分紮實,其中有不少內容同表述方式都極為獨特。
尤其關於增加酒稅,卻不能毫無限製增加每年釀造出來的酒水數量,否則酒價低賤,不但影響百姓生計,還會影響朝廷賦稅這一點,文中將前朝至於今朝數百年間有史可查的年釀酒數量、酒價、糧價、賦稅比重、賦稅額都做了統計同分析,哪怕計算完之後的列式都寫了足足三十張紙,剖析得清晰極了。
這統計同文書一看就是沈念禾的手筆,字體或大或小,寫錯了不是輕輕劃掉,還要拿濃墨塗得亂七八糟,上頭的數字也時常被改來改去,乃至於一張紙上往往空白處全是密密麻麻的塗改痕跡,甚至還常常有沒有被發現的錯字,換一個人在此處,也許光是看這一份文書同稿紙都要頭皮發麻。
然則裴繼安卻一下子就看進去了,看完之後,忍不住指著其中一段同沈念禾問道:“這連灶法……”
沈念禾忍不住暗暗誇了一句他的眼力,道:“據說是前朝用的,雖然前頭要花一筆銀錢建造灶台,可一旦灶台建好,用同樣數量的糧穀釀造酒水,耗費禾柴至少能節省三成乃至更多……”
釀酒自然要用熟糧熟穀,往日都是用不同灶台分彆蒸熟,所謂連灶法卻是將灶台連為一體,如此一來,熱度互通,佐以其餘方法,自然就能省下柴禾。
灶台本來都是要搭造的,隻是把分開的灶台搭成連在一起的而已,其實成本並未增加,卻減少了耗損,自然可以省出銀錢來。
裴繼安又道:“那這個……”
沈念禾湊頭看了一眼,見他這一回指的是隔槽法,佩服之心更甚,道:“用這隔槽法,朝廷隻用供應場地、柴禾,旁的俱不用管,憑租收銀……”
所謂隔槽法,便是衙門建造好了釀酒的場所,包括灶台、庫房等等,聽憑商人、百姓自帶糧穀來租用,按糧穀重量來收費,得酒多寡、好壞,一並不管,隻管收租錢。
裴繼安琢磨了一會,搖頭道:“看著好是好,所得必會比而今酒稅多,隻不能推行開來,京城這般天子腳下,有司自能監管,可是此法若是推行開來,去得外州外縣,叫下頭衙門胡亂施為,用不得兩年,舉國都會酒水泛濫,屆時酒價一低,衙門自是無虧無欠,下頭百姓才遭殃。”
沈念禾一向知道麵前人腦子靈活,可此時自己寫了數十頁的文章,其中闡述了十多種開源節流的方法,裴繼安一眼就把其中最為有效的兩種挑了出來,還發現了其中的關鍵問題所在,實在是忍不住服氣。
她應道:“這也是前朝用過的法子,據說先是在雅州施行,後來推廣至川蜀全境,最後果然酒稅短短兩年暴漲三倍,隻是至此之後,第四年就又因酒價低賤,酒民不能得錢,紛紛丟家棄業,民不聊生,倒是酒稅又跌得比起始還要少一半,後來禁用此法,足足花了十年才有所緩和。”
這隔槽法當真是極為有用,起效果卻如同回光返照,透支未來一般,等於將以後三四年的酒稅一次收了回來,隻是人回光返照之後,多半再無活路,而朝廷如果照搬應用此法,多半也是一地雞毛。
沈念禾頓了頓,又道:“這法子雖然有些激進,可我上回聽得三哥說朝廷缺錢缺得厲害,免不得就在心裡琢磨,要是對這隔槽法加以限製規模、數量,是不是會做到節省柴禾,提高賦稅,卻又不至於像前朝那般釀成大禍。”
裴繼安想了想,過了好一會兒還是搖了搖頭,道:“此法如此得利,當真給上頭曉得了,定會設法施行,屆時利欲熏心,再無止境,便如同飲鴆止渴一般,況且想要推算每年釀造酒水的數量、價格,實在也不容易,一旦管控不當,又是一樁麻煩,還是算得清楚了再來用才好,免得引出什麼不好來。”
不過饒是如此,他還是為沈念禾的腦子所驚歎。
他覺得對方所思所想,實在與眾不同,總能找到常人想不到的辦法,忍不住將她誇了又誇,複才問道:“這些都是怎麼想到的?”
又拿起那一摞曲方,道:“這是幫我尋的?”
裴繼安一邊說,一邊就像喝多了蜜似的,甚是陶醉,甜得齁嘴,實在想拉一拉她的手把那甜味衝得淡些,隻是沈念禾一手紙筆,一手按著地上的紙,叫他實在沒有機會可以占便宜。
沈念禾點了點頭,抿嘴笑道:“我這一向和嬸娘上街閒逛,去得那等茶樓酒肆同裡頭人閒話,問得清楚司酒監同釀酒坊問題所在,釀酒耗費所在,又想著家中從前行事,再兼從前看了些書,湊合湊合,就湊出了些法子,隻全都是我一家之言,不能儘信,三哥拿去看著玩便是,要是能從中得個一兩樣的啟發,那就算沒有白寫了!”
又指著那曲方道:“這其中有我家用過的,也有沒用過的,還是要試過才曉得——此時正是製曲的節氣,我見釀酒坊中所製酒曲釀酒所得實在不多,新曲都有些不好用,更何況還要放到明年再用的陳曲。”
裴繼安小心把所有紙頁全數收了起來,歎道:“哪裡才‘一兩樣的啟發’,實在是十分有用,能當大用!”
沈念禾麵上一紅,道:“就是寫得有些亂,其實還沒寫完……”
裴繼安笑道:“這就夠用了,那等邊角料的瑣事,我慢慢整理就是。”
又問:“弄了多久?累不累的?”
沈念禾道:“寫得倒是快得很,主要是在外頭尋人問事花了幾天。”
她說到此處,忽然想起傅家上回遣人送帖子過來的事情,這才記得問道:“三哥,是不是先前傅家說十八那日要辦什麼賞花宴,還叫人送帖子過來了?”
裴繼安早把此事拋到了九霄雲外,那日接了帖子,隨手扔進房裡不知哪一處,此時同沈念禾在一處坐著,一心是要談情說愛的,隻恨不得她不要管其他閒事,哪裡會去主動提及什麼傅家、郭家。
隻她問起,他自然也不能再瞞著,隻好老實認道:“是有那樣一張帖子,隻傅家那一門煩人得很,我懶得同他們打交道,收了帖子也就算了,一時忘了同你說。”
又問道:“怎麼,那一家又使人來問了?”
言語之間,很是厭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