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格低應一聲, “知道了。”很快悄悄離開餐桌,走出宴會廳。
嵐望舒待到萊格離開一段時間後,才佯裝幽幽轉醒的模樣, 伸個懶腰, 然後站起身, 詢問門口的侍從洗手間怎麼走。
從宴會廳出來, 嵐望舒看一眼守衛森嚴的西側扶梯和垂直電梯,知道要不被察覺地直接從室內摸去西側陽台不太現實, 決定轉而從室外繞道過去。
他從北側扶梯拾級而上, 來到自己的飛行器停靠的停機坪,從那裡探出頭,往西側看去。
在西側一層的陽台上,隱約可以看到兩個身影,隱沒在陽台上布滿的藤蔓和花叢中。
嵐望舒轉回身,走進自己的飛行器裡, 這時,手環中收到風發過來的信息:
[你去哪了?]
嵐望舒如實回過去:
[一樓陽台]
風顯然是猜到嵐望舒去陽台的原因,所以並沒有繼續追問, 而是直接回:
[我去找你]
嵐望舒一口拒絕:
[不用,留在宴會廳吧, 有問題隨時聯係]
西側陽台並不寬敞,嵐望舒一隻蟲想要靠近過去,已經很難掩藏了, 再帶上風,恐怕還沒靠近過去,就直接暴露了。
風倒也沒堅持,隻回:
[好, 你注意安全]
收起和風的聊天,嵐望舒環顧一圈飛行器的駕駛艙,尋找方便用精神力操控的,方便他臨時作為小型飛行裝備使用的物品。
最終,他鎖定了副駕駛座椅上的帶加熱製冷功能的坐墊。
將坐墊拆卸下來,他蹲在上麵,貼著宅子外側牆壁,緩緩朝西側陽台飛過去。
站在陽台上的兩隻蟲很謹慎,即使是處在無蟲打擾的角落,聊天時依舊是壓低聲音的。
嵐望舒不得不將自己的坐墊又往防護欄的方向貼近了些,身體幾乎快要碰到防護欄周圍栽種的藤蔓,這才隱約聽到兩隻蟲的談話。
先是萊格的低語:“你知道,我要的,不是另一個版本的機械義肢。”
之後是一隻陌生蟲的輕聲回應:“我知道。”
這應該就是蒙克.霍華德了。
萊格又說:“如果隻是通過增強器,讓我的精神力控製我的雙腿行走,這不是我想要的。”
蒙克.霍華德回:“自然不是。”
停頓片刻,萊格再次開口:“我需要確定,以後,我可以徹底擺脫任何外部器械的幫助,完全——”
“——殿下。”
到這時,蒙克.霍華德像是終於失去耐心了,不待萊格講完,他直接開口打斷萊格,然後說:
“我之前已經和您重複過許多次我們現在擁有的技術,我也向您毫無保留地展示過這些技術了,您應當很清楚才是——
“我們現在聊的,是徹底改變您的過去。
“完完全全,改變您的蟲生。
“您將不再是那個腿腳不便的皇子,所有亞特蘭子民記住的,將隻有一個博學睿智、待蟲和藹、深受民眾愛戴的大皇子,甚至,一位名正言順的……太子殿下。”
蒙克.霍華德的聲音很輕,但每一個字,都清晰地落入嵐望舒耳中,在他心中震蕩。
這番話,這個理念,不就是……
嵐望舒屏住呼吸,側過身,抬起手,輕輕地撥開麵前的藤蔓,透過藤蔓的縫隙,看向蒙克.霍華德的方向。
蒙克.霍華德此時側身對著嵐望舒。
逆著光,從嵐望舒的角度,隻能看到蒙克.霍華德的模糊的側影輪廓,以及——
他眉骨上釘著的那棵醒目的、鑲嵌滿水鑽的白色小樹,在微弱的光線折射下,散發的光芒。
是上次去市中心找修補匠的路上,嵐望舒通過空中巨幅全息投影看到的,衝上前將同僚一拳打翻在地的,那一隻 PTG 的雌蟲。
這就是蒙克.霍華德嗎?
一隻曾參與撰寫了生命之樹百科全書,卻最終徹底改換陣營,加入 PTG 組織,並向帝國的大皇子公然宣揚違背憲章的理論技術的雌蟲?
“誰在那!”
蒙克.霍華德倏然轉過身,直直地朝著嵐望舒的方向看過來。
他雙眼陰沉,似要直接穿透藤蔓縫隙,靠目光將嵐望舒殺死似的。
嵐望舒觸電般將手收回來,轉回身,背貼著宅子外側牆壁,一動不動。
他收斂呼吸,儘量隻保留可以維持住坐墊懸停狀態的精神力波動。
蒙克.霍華德麵色漆黑,邁步上前,眼看就要撕開藤蔓的遮擋,朝目標衝過去。
這時,他的手腕被用力攥住了。
蒙克.霍華德轉過頭,眉頭依舊緊緊皺在一起,冷眼看向萊格,用目光詢問對方為什麼要阻止他去捉拿竊聽者。
萊格朝他搖搖頭,伸出手,送出一張懸屏,屏幕上寫著一排字:
[不要暴露你的身份,現在立即離開這裡,把他交給我]
蒙克.霍華德將萊格的話看在眼裡,思忖片刻,最終妥協地點點頭,然後轉身,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自己的飛行器上,駛離這處宅邸。
萊格目送蒙克.霍華德的飛行器消失在夜色中,這才轉身往陽台邊上的藤椅走去。
他慢悠悠靠進藤椅裡,目光沉沉地看向剛才藤蔓晃動的方向,冷聲說:
“出來吧……望舒?”
等了片刻,嵐望舒撥開藤蔓,跳進陽台裡,直直地看向萊格。
萊格沉默地與嵐望舒對視一陣,然後問:“你……聽到了多少?”
嵐望舒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直白地說:
“和 PTG 的蟲牽扯過深,後果是什麼,你應該很清楚吧,大殿下?”
萊格聞言怔了一下,然後失笑,“你要向內閣揭發我嗎?”
嵐望舒搖頭,“我隻是希望你遠離 PTG,不要碰那套技術,他們的裝備,很危險,而且,也不可能帶給你你想要的結果的。”
萊格盯著嵐望舒,有一瞬間,他真的相信自己這個剛剛認回來的同父異母的弟弟,是在擔心他的安危了。
但最終,萊格隻冷笑一聲,“怎麼,要給我上一堂你們學院的專業課嗎?”
嵐望舒沒有理會萊格的嘲諷,隻說:
“亞特蘭憲章第一頁,生命之樹法則,萊格殿下,你不會不清楚的,是嗎?”
萊格重新抬起眼,注視著嵐望舒隱沒在黑暗中的漂亮臉蛋,然後,冷笑一聲,
“我以為,以你的過去,和你雌父的那些經曆,你不會講出這樣的話。
“沒想到啊,你竟然這麼快,就成了憲章的堅實擁護者?”
嵐望舒搖頭,“我不是擁護憲章,我隻是知道,PTG 的技術,必定不是安全可靠的,身為皇子,已經坐擁亞特蘭最優渥的資源了,沒有必要,再為了那樣不可靠的技術,隻身犯險。”
萊格再次冷笑,笑聲中滿是自嘲意味,
“皇子?皇子就真的坐擁最優渥的資源嗎?
“我確實是皇子,但我同時也是個瘸腿的殘廢。
“哪怕我再如何努力,再如何提升自己,都改變不了我是個殘廢這個事實。
“過去的一十多年,我恪守帝國律法,始終在儘職儘責地扮演一個合格的皇子,可是結局又是怎樣呢?
“我甚至連出現在皇家對外發布會的畫麵中的資格,都沒有。
“是帝國的律法,是寫進憲章裡的規定,讓我這個皇家的長子,失去儲君的繼承權,甚至,活得連個普通貴族家庭的嫡長子,都不如。
“我再如何努力讓自己看淡這些,努力讓自己不要過分沉浸在無法改變的身體殘疾上,都隻是白費,不管是在皇宮裡,還是在宮外的那些特殊場所,我總是不斷地被迫要摘下義肢,向所有蟲展示自己的缺陷。
“明明每天都在努力做著心理建設,自欺欺蟲地以為自己看淡了,可哪怕隻是乘坐太空電梯這樣日常的場合,我都依然被迫要摘下義肢,接受所有乘客側目。
“那些自以為做得很好的心裡防線,頃刻便化為泡影,我被一招打回原形。
“每當那些時候,哪怕是帝國最卑賤的民眾,都能夠踩在我的頭上,用他們那憐憫的目光,來踐踏我的尊嚴!
“那種時候,你真的覺得,我還坐擁亞特蘭最優渥的資源嗎?
“是,我是亞特蘭的皇子,可十多年來,我活得連三等公民都不如!
“這和我努力與否、天賦如何、性格怎樣,都沒有任何關係,這僅僅隻是因為我沒有一雙健全的腿!”
講完這些,萊格陷入短暫的沉默中,他雙頰因內心的激蕩而泛起潮紅,胸口大幅度地起伏著,雙唇劇烈顫抖,眼底,是一片猩紅。
嵐望舒默默看著他,並沒對萊格的話做出回應。
其實,嵐望舒覺得,萊格有些過分沉溺於雙腿的殘疾上了,這才會將內心的自卑情緒無限放大,同時,又將周遭遇到的蟲的目光看得太重。
那些目光中,或許會有極少數抱有惡意,可嵐望舒相信,他們大多數,其實根本不是萊格揣測的那樣,真的想要去踐踏他的尊嚴。
是萊格對自己雙腿缺陷的敏感自卑,讓他曲解了其他蟲的用意,讓他將外界傳達的惡意無限放大,卻又將善意拒之門外。
但是,這些想法,嵐望舒都隻能壓在心裡。
他沒有資格對萊格說教,因為畢竟他的身體是健全的,他從來沒有機會真正體驗過萊格的生活。
所以,嵐望舒隻能保持沉默。
而這時,萊格已經稍微平複了情緒,再次開口:
“望舒,你知道我的雙腿,是怎麼變成現在這樣的嗎?
“我不是生來如此的。
“我十三歲生日那年,收到我弟弟的一份精心準備的生日禮物——他親手做的秋千。
“秋千很漂亮,周遭栽滿鮮活的花草,被安裝在我在皇宮的寢殿陽台上。
“我那時很高興,生日宴之後,坐在那秋千上,任由秋千自帶的變速係統,將我送至高空。
“秋千的角度設置得很完美,在蕩至最高點時,剛好可以看到頭頂的那座白塔。
“那座白塔……
“如果能成為儲君,並且最終坐上最高的那張王座,那麼,那座白塔,將成為我的私蟲物品。
“那天是我十三歲生日,再過一年,我十四周歲時,按照律法,將被立為儲君。
“我很快,就能將那座白塔私有。
“多麼美好啊,那時的我,無憂無慮,前途一片光明。
“我看向頭頂的白塔,帶著滿心的期盼,想要再讓秋千蕩得更高一點,好將那漂亮的鐵塔儘收眼底。
“所以,我用精神力,推波助瀾,將那秋千送到更高的位置,送到,超出它最大承受範圍的高度去。
“然後,秋千斷了。
“我從三樓陽台,跌落至地麵。
“脊髓嚴重損傷,腰部以下永久截癱。
“從那一刻起,我再也不可能擁有那座白塔,不可能成為儲君,甚至,我連一個健全的蟲,也做不了了。
“隻是一念之間,我從最高點,跌落至汙泥中,再也爬不起來。”
說到這裡,萊格再重新看向嵐望舒時,眼中,噙滿淚水。他聲音顫抖地說:
“望舒,你能明白嗎?
“如果你曾經見過光明,那你要如何忍受無邊無際的黑暗?
“我曾經,離亞特蘭最高的頂點,隻有一步之遙啊!
“我如何能甘心!
“哪怕 PTG 的技術不成熟,我也一定要嘗試。
“我會守住本心,絕不做多餘的事。
“我隻是回到十三歲生日那年,告訴那個少年,不要坐上那個秋千。
“隻做這一件事,我便回來……”
到這時,嵐望舒才終於聽不下去,他擰著眉,開口打斷萊格:
“PTG 的那套技術,是要違背決定論,回到過去,改變過去。
“一旦你對過去造成乾擾,那麼無論大小,後果,都不是我們可以預料的。
“你隻做一件事,又或是做一百件事,結局,對我們來說,都是一樣的,都是不可預測的——”
“——你懂什麼?!”
萊格陡然間拔高聲音,“你又不曾回到過去,你又怎麼知道做出微小的改動,究竟會發生什麼?
“你現在會這樣大言不慚地與我討論這些大道理,無非隻是因為你不曾有過像我那樣的遺憾罷了。
“你的一生,從回來蟲族宮殿開始,便滿是光明,你如果想要太子之位,想要成為下一任國王,想要私有白塔,根本唾手可得,你自然不會想要冒一絲一毫的風險去改變現狀!”
嵐望舒緊緊盯著萊格滿是淚光的雙眼,然後緩緩搖頭,
“不是的,這並不是我想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