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六)(2 / 2)

人間降維 大葉子酒 8433 字 2024-03-11

在聽見這句話的瞬間,王瑗之的下頜猛然繃緊了,他幾乎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才克製住自己不要發抖、不要反駁、不要去想象那個場麵,王尚書也不催促,就這樣靜靜地審視著他、等待著他的回答。

“我……想好了。”王瑗之咬著牙,低聲回答。

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有什麼東西穿透了他的血肉,讓他感到了窒息般的痛苦。

老人看著他,聲音溫柔了一點:“怎麼就忽然想明白了?之前還天天吵著鬨著要去謝家,要不是我派人看著你,你怕不是早就逃出去了,怎麼現在就變了?”

王瑗之不知想了什麼,過了很久才慢慢道:“因為……我忽然想到,如果我永遠是現在的王鳳子,那謝琢也許真的就會得到那道處決詔書;而如果我能做權傾天下的王瑗之,那麼……”

“那麼,我或許就能夠攔下這道詔書,儘管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也總得去試一試才行。”

所以他要往上爬,不擇手段地往上爬,一直爬到,能夠展開羽翼,護住直上九霄的那陣淩雲之風。

王尚書終於露出了一個笑容,不知是欣慰還是惋惜,緩慢地點了點頭:“那你去吧,好好把兵部這件事解決了,以後上門拜訪的客人,你出麵接待。”

王瑗之知道這就是要將他推到人前的意思了,於是振袖斂容,深深向著祖父一揖,在他要離去時,王尚書忽然又叫住了他。

“鳳子,你是不是覺得我們這些老家夥特彆沒用?”

大夏的副宰輕聲問:“我們個個都手握重權,卻對血淚真相不聞不問,日日粉飾太平,抱著大夏千瘡百孔的空殼高臥於室,自身老邁固步自封,還千方百計試圖阻攔你們為民請命,這樣想來,不僅是沒用,簡直就是罪該當誅了。”

王瑗之極快地皺了皺眉:“大父此話太過偏激。”

“偏激嗎?”王尚書瞧了孫子半晌,忽然一笑,這個笑容裡竟然有著能被稱為狡黠和瀟灑的意味,“你當我不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是怎麼想我們老頭子的?誰還沒有年輕的時候了?”

王瑗之眨了眨眼睛,恍惚想起,自己的祖父年輕時,也曾經有被稱作王家璧玉的輝煌時候,當年的王璧玉,和謝家玉樹一起,不知攬走了多少小娘子的芳心。

而到了現在,那些為璧玉美樹擲過鮮花的小娘子們都已經為人高堂祖母,昔日的璧玉垂垂老矣,謝家玉樹也成了喜怒不形於色的大夏首輔,沒有人再會去攔著他們的車駕請求郎君下車一見,被整個都城捧在手心的芝蘭鳳凰變成了他們的孫子,就像是時間再一次進入輪回。

“我和謝淵都想看見你們的孩子駕著羊車在都城馳騁,謝郎、王郎的喊聲也能一代一代地傳下去,但是……”

王尚書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像是意識到自己說了太多不該說的東西,陷入了長長的沉默。

這寂靜沉重而悲傷,王瑗之沒有打擾他的沉思,輕輕一禮,從花窗旁退開,在最後離開時,他垂眸一瞥,看見了之前一直被祖父握在手裡的那一卷竹簡,心神忽然一動。

那上麵的字他熟悉之極,在文會上、信箋上、綢帛上、竹片上,他曾無數次地見過相同的字跡。

鐵畫銀鉤,清俊挺秀。

那是飲玉的字。

王家祖孫的談話不再有第三個人知曉,京城裡的人隻覺得好像哪裡有了新的變化,王尚書身旁多了個形影不離的王瑗之,便是朝中重臣前來拜訪,他也能獲得一個旁聽的位置。

這種暗示足夠讓所有人都明白王尚書的意思,於是幾乎是一夜之間,稱呼他的小字“王鳳子”的人變少了,轉而是鄭重恭敬的以字號稱之,就算心有不滿言語暗諷時,也下意識地選用了”王瑗之“這個名字。

在王瑗之悄無聲息地在朝中緩慢獲得更多影響力時,他和謝琢對於兵部的調查一直沒有停止。

刑部借調來的老吏都是業務熟手,套話一等一的厲害,很快就整理了數十張供狀交給他們,王謝二人點燈熬油地看,竟然完全沒有在這些供狀中找出任何不利於兵部的地方。

戶部從庫房裡找出類似的假軍錢共八萬整,軍部挨個辨認,堅決不承認這是兵部鑄造的,他們翻出所有文書,一條一條核對,居然真的找不到這批錢的任何蹤跡,好像這批錢完全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簡直稱得上是出現得莫名其妙。

王瑗之坐在桌前,神情冷凝:“兵部查不到這批錢的任何蹤跡,工坊裡的記錄也都一一核實過,的確沒有鑄造這批錢的空餘時間,所以這批錢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事情查到這裡,已經往匪夷所思的方向去了,這憑空多出來的八萬軍錢,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謝琢眼簾微垂,臉上沒有一點不安的樣子,他用剪刀剪去油燈的芯,撥亮了火光,輕聲道:“軍錢流通,無非就過三處,兵部鑄造,軍隊經手,最終流入戶部,既然兵部這裡沒有,那問題不是出在軍隊,就是出在戶部。”

軍隊,戶部。

王瑗之的心一沉。

這兩個地方可都關係著大夏命脈,無論哪裡出了問題,都不是可以輕易抹過的。

更重要的是……

他凝視著謝琢沒有任何異樣的臉,深吸一口氣:“軍部已經徹查過,證明並無私造軍錢,你當堂狀告軍部的事情要如何收場?”

謝琢微微笑了笑:“這個麼,無需擔憂,船到橋頭自然直嘛。”

他的笑容非常輕鬆,輕鬆到王瑗之根本無法從他臉上看出一點緊張之色,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

王瑗之想不出他要怎麼做,他隻能和以往一樣,近乎盲目地信任著謝飲玉。

於是當他在朝堂上,聽見謝琢坦然認下了誣告之罪,自請流放漠北時,他眼前一黑,全靠身旁族兄死死抓著才沒有當堂栽倒。

那個清俊挺拔的身影跪在朝堂中央,平靜地接受著各方或鄙夷或輕視或嘲笑的眼神,在兵部尚書傲慢又帶有施舍意味的憐憫“求情”下,終於得到了上首皇帝輕描淡寫居高臨下的一個“準奏”。

“丹青令謝琢,無故誣告兵部上下,為正朝堂法紀,肅清綱常,著抄沒其家產,流放漠北,遇赦不赦。”

遇赦不赦,日後就算有大赦天下罪犯的機會,也無法惠及謝琢本身,這才是最狠的招數。

謝琢深深彎下了脊背,對著皇座謝恩,而兵部尚書從頭到尾都站在他側前方,站位微妙,不避不讓地接下了他這個跪拜,而聽見這個判決的謝首輔對此始終不置一詞。

王瑗之腦中轟鳴,近乎呆滯地看著殿外侍衛衝進來,將謝琢的冠服除去,粗暴地鎖上連枷,拖出了大殿。

在他們擦肩而過時,他看見衣衫淩亂形容狼狽的謝琢忽然側過臉,對他輕柔地微笑了一下。

像是安撫,又像是告彆。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