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邪眼皇後(下)(1 / 2)

“滋啦,滋啦。”乳白的霧氣中不斷地亮起了藍色的電光。伴隨著窸窣的電流作響與沉重軀體的應聲倒地,一個在刀尖上跳舞的夜影,永遠地烙印在了邪眼皇後潛意識裡的恐懼幻象裡。

墨綠色的透明劍刃偶爾反射出星星點點的寒光,將紛至遝來的觸手和接踵而至的人偶切成了碎片。仿佛這些用堅固榆木泡上桐油之後又風乾了的身體架子,隻是外強中乾的一疊枯葉或者幾張報紙。

在名為“毀滅”的劍刃風暴中,我們的主人公威爾遜仿佛成了在刀尖上跳舞的演員,他認準了每一個進攻和防守的節拍,在一個又一個關鍵的節點上,用標準的劍術動作,將湊上前來想要撕碎他的機關和不識趣的傀儡切成了數段。

有一類殺戮總是樂意將自己偽裝成救贖。

是假惺惺?

是藝術。

是的,隻有在殺戮同類時,鬥獸場上的貴族們才會在興奮與緊張之餘產生一絲恐懼,無處不在的鏡像神經元係統,通過視覺,將被肢解的感覺通過視網膜傳遞給了這些端坐在觀眾席上的旁觀者。

但麵對一群完全的異類,一群抽象的怪物時,即便虔誠的老太太與保守的清教徒姑媽們,都會紅著眼睛,捏緊拳頭高呼:“殺得好”。

殺死畸形,就是在釋放他們的恐懼。

相反,被畸形殺死,則是這一類噩夢的本質與根源。

威爾遜認識這些畸形,儘管他們已經變得更加精致、更加高大;但那粗獷的外形與令人不適的細腿,是眼前這個名為邪眼皇後的女人,還是孩子的時候,做完噩夢之後,畫在塗鴉本上的夢魘。

張伯倫那個時候,隻懂去給她從廚房裡偷兩塊糖來,似乎這樣她就能停止發抖。

那時,所有人都是孩子,一塊糖就能哄開心。

而此刻,從霧中走出的傀儡,已經越來越脫離人形,暴露出柯蒂斯夢中猛鬼的真身。如同威爾遜所預料的,柯蒂斯的精神世界早已經崩壞了。

他嗅到了某個說話腔調陰陽怪氣的男人的影子。

數個畸形的傀儡從四麵八方圍來,其中一眼就能認出那個一直在踮著腳悄悄靠近的長腿人偶。

他的身體比例呈現出可怕的失調。細長的雙腿如同竹竿一般,勉力支撐著一個圓滾滾的肚子和那碩大的腦袋。仿佛下一刻,這隻兩條腿走路的絡新婦蜘蛛,就會因為頭重腳輕而一頭栽將下來。

確實,它從腳尖到腰身,都呈現出瘮人的白色,至於從腰際以上的衣服,則長出了螺旋上升的斑馬紋路。它的四肢畸形地纖細,麵上沒有五官。除了一張嘴,張開後全是森白的獠牙,像極了從簡筆畫裡潦草畫出的夢魘。

確實,隻有心理極度不健全的孩子,才會在噩夢之後神經質地將這種抽象的怪物,畫滿整個本子。…。。

這東西後來在北美有了個專屬稱呼:

“瘦長鬼影”。

此刻,團團圍上的機關人偶,都是這樣一副一眼就能造成精神汙染的詭異造型,而與漢諾威時期而華麗繁複而嚴謹對稱的審美風格相去萬裡。

威爾遜看著這些無限增殖的人偶,他明白柯蒂斯的理智早已經崩潰了。

傳統的怪物都在追求超人的神性,血統的純正與美學的契合。哪怕是每天都會進食新鮮血肉的魯斯凡爵士,都要精心修剪他的發型、胡須與指甲;尤其用細長的牙簽去剃掉牙縫裡的肉屑。

因為他們身上彙及了那個時代卓然於眾人的神性想象。

而這些藏在霧氣中的怪物,呈現出愈發不可名狀的外觀。“醜陋”已經無法恰當地形容他們那不成比例的外表與遍體流膿的身軀了,唯有“恐怖”才能恰如其分地描繪出他們帶給人類的心理陰影。

一顆顆不安分的眼睛,在鋪就了人造皮膚的身體表麵,不安地蠕動著;當眼球轉動時,周邊皮膚的微微褶皺與擠壓變形的靜脈血管,令人看了一眼便頭皮發麻。

畸形的四肢與失衡的比例在眼前不住地晃蕩,越纖細到病態的,反扭了關節的,畸形膨脹的,散發惡臭的,種種混合著驚異與惡心的四肢乃至於多肢的怪物,混雜著賽璐珞磕擊在地磚上的“疙瘩聲”,向威爾遜湧來。

最可怕的是頭頂那些由人偶組成的人體蜈蚣,時刻在威爾遜的頭頂盤旋。

這些怪物,不單由賽璐珞和蜂蠟熱油製作而成,威爾遜毫不懷疑,在這些製品中,確實藏有著許多被肢解的屍塊。

踏著死亡節奏的他,在利爪與獠牙的包圍中揮舞著劍花。而哪怕隻是沾上了這柄詭異雙頭劍的手腳,都登時便被切成了幾段。無論多粗壯的手臂,多尖利的獠牙,多精巧的機關,都一瞬間淪為一堆碎屑。

而在高低忽顯的閃轉騰挪中,威爾遜又總是堪堪從人偶的尖牙和利爪中躲閃開去。

他的身法很好,總是在兩側同時襲來利爪的時候,掐準夾縫做出一個騰空的旋子,兩隻爪子便擦著袖子和褲腳掠過去了。麵對再度圍上來的怪物,他也隻是簡單地向前小跑了兩步,然後抽身回旋,向前跳起,空中旋轉的身子擰出了一計漂亮的旋風腿,跳開了匍匐在地下,等待著偷襲的木偶人。

隨後,借助慣性的他順利在落地之後,順利地作出了一記雲肩轉腰的動作,雙頭劍順著手腕抖了出去,“嗡”地切斷了四方來襲的木製觸手。

一招漂亮的蘇秦背劍,這已經不是梅耶流長劍的招數了。威爾遜下意識地用出了在英國本地絕無僅有的劍術。但沒有人發現,身姿舒展而優雅的他,似乎正受到了什麼東西的影響。

他正在憤怒中爆發。

而他之前明明是從來不生氣的。…。。

幾經殺陣的威爾遜一直保持著幾乎絕對的冷靜,即便這種冷靜還沒有將他完全侵蝕成冷血。但即便再危險,他也傾向於智取。以奇襲的方式,一次性解決戰鬥。換言之,他不嗜殺。

所以,威爾遜的進攻套路一直沒有太多侵略性,全是在防守反擊中狡詐地一擊製敵。

但現在,他明顯怒氣勃發地主動攻擊,這種方式非常危險,因為大開大合的動作很容易短時間內耗儘體力。而隻要動作稍微出錯,可能就會在瞬間被殺。因此,理智的威爾遜從不采取這個策略。

但此刻,他的體力似乎一直在源源不斷地釋放出來,在鋪張的動作之下,他竟然沒有露出一絲疲態。雙頭劍被他以翻腕棍花的防禦姿態揮舞成一張天羅地網,將送上門的關節剁碎成餡。

他本不用做到這個程度的。

他……正沉浸於毀滅。

霧中反向滲出的殺意越來越濃,反向地使在場所有的人偶為之一頓。他的眼睛在夜色中不斷地掃視著圍聚上來的怪物;雙手在一次又一次的揮擊與戳刺中,將對方捅成蜂窩。

或許是因為,劈開怪物的身體之後,他看到了,從肚子裡掉出來的一顆顆栩栩如生的人頭。這些人頭都是蠟油澆製的,是工藝,是贗品,但他卻分明認出了這些人的樣貌。

是柯林斯老師。

是魯斯凡。

是埃米爾。

每一顆掉下來的頭和臉都栩栩如生,名為死亡麵具的逼真表情正拓印在這些蠟像的人頭上。威爾遜看到了口鼻流血的艾米麗,眼球掉出眼眶的比比揚,滿臉屍斑,嘴巴好像還在喃喃自語的波平斯。

他知道這些逼真的玩意兒隻是柯蒂斯家族與杜莎夫人的手藝活。畢竟,當年正是憑借著製作出栩栩如生的死亡麵具,他們才得以逃過法國大革命的清算。

威爾遜不應為一堆稻草生氣。

但當他看到一顆七孔流血的女孩的頭,從被莫邪劍劃開的怪物肚子裡掉出來的時候,他爆發了。

關於那張臉的記憶,不來自亨德爾,甚至不屬於威爾遜。它屬於那個在無儘沉睡中的張伯倫,在遙遠的孩提時代中模糊的記憶。

威爾遜知道邪眼正在窺視他的心理傷痕,但當看到這張人臉時,一股不屬於威爾遜的殺意卻驀地一下占據了他的大腦。他的雙眼在瞬間便布滿了血絲,青筋爬上了他的太陽穴。

在原本壓抑住自己的那股濃烈的悲哀消散之後,一股永無止息的憤怒在迷霧中浮現了起來。

原來,威爾遜的冷靜都一直建立在大腦的悲傷之上,他的腦子裡嵌入的屬於張伯倫的殘片,是哀傷。

所以,令人窒息的壓抑感使他的大腦灰質區發生了一定程度的變化,大量的血清素時時刻刻令他不得不冷靜。

但從什麼時候,威爾遜開始感覺到一股憤怒?…。。

想起來了,是左培爾遞出的那杯酒。那杯號稱在黑夜的沼澤地中治愈靈魂的火焰之酒之後,威爾遜感到了一絲不羈、一絲生氣,以及隨之而來的奔湧的怒氣。

那杯酒有問題。

因為現在這枚名為“怒”的大腦殘片,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歸位了。

但現在顧不上這麼多了。霧中的人偶數量漸漸變少了,滿地的碎片堆砌得比之前左培爾與魯斯凡路過時的殘肢更多,更碎。

“你……”霧氣中開始響起邪眼皇後的聲音,而腔調裡還是浮現出了一抹不易為人察覺的驚慌,“今晚的任務就是來白教堂劈柴麼?”

“柯蒂斯,”威爾遜的聲音還是響起了,但明顯比平時的聲調要高兩度,“我隻是想被你殺死,或者殺死你。”

“張伯倫,讓我們來談個交易吧,我放你走——”

“滋啦”一股巨大的電流聲掃蕩了場上剩下的所有人偶,使得他們短暫地死了機。在一動不動的人群林中,威爾遜握著雙頭劍,巡視了三百六十度之後,整個人“嗖”地一下,在場中消失了。

他已經發現柯蒂斯沒有藏在這些東西之中,這個惡毒的女人正躲在其他地方,遠程遙控著眼前的這一攤殺人玩具。電擊破壞了藏在人偶胸中的電動泵,使得它們的胸口都停止了起伏。

一個在說話的人,肺部是不可能不活動的。

真相一目了然。

那她藏在哪兒?

無需開口,此刻的威爾遜已經知道謎底了。

憤怒除了改變威爾遜的戰鬥風格,還給予了他一種彆樣的能力。短時間內,血液的流衝帶來了養分的富集,使他的原本就敏感的皮膚之下,出現了一些感應更為靈敏的細胞。這些細胞,能夠捕捉到生物在近距離運動下釋放的微弱電場或磁場,發現並預測對手的運動軌跡。

理論上,對手隻要有意識,哪怕還沒有運動,威爾遜都可以感應到即將出招的軌跡。

這也就是後來人類在鯊魚身上發現的生物電感應係統。

而依托這種“先知先覺”,威爾遜迅猛的戰鬥攻無不克地將眼前的這支傀儡隊伍撕了個乾淨。

威爾遜靜靜地閉上了眼,人偶的運動雖然複雜且配合默契,但所有的動作信號的來源,卻都是一致的。

他們都來自白教堂的方向。

下一刻,他仿佛從虛空中走來,出現在白教堂的厚實木門之前。那兒的石階曾夾了一張他的留下符紙,這張藍色的符紙,其實隻是充當一個坐標定位的作用。

威爾遜是在霧氣中留下它,作為方向的指引。

它本應藏在“對麵的真實世界裡”。威爾遜埋設一個逃離用的信標,本是為了能從未知的結界或陷阱中逃離出來。而現在他知道,其實沒有什麼異界。

當他推開門,看到另一個世界時,他以為是空間發生了變化。…。。

其實,起變化的隻是他的眼睛。血魔法是以血液作為媒介發動的控製術,他不能直接乾涉物理世界。

但是它可以影響人類的眼睛。

在蘭開夏的最後兩年裡,倍感無聊的張伯倫曾經“借”出了舍後的隱身鬥篷,坐馬車逃票去了愛丁堡,但在那裡的醫學院,他第一次感知到人類醫學與魔法界之間那極為模糊的界限。

原來所有人的人類都有三隻眼睛與兩套視覺的處理中心,以及有些盲人其實也是看得見的。

他知道了什麼是邪眼。

查爾斯·達爾文帶回的博物誌革命性地改變了生物與醫學的研究方向,很快,一種比人類是從猴子進化而來更激烈的假設出現了。這個假設聲稱,人類是從魚類進化而來的。

而知識界率先對自己可能是一盤加了蔥花的仰望星空的後代,發出了嗤之以鼻的聲音,直到越來越多的化石證據出土,一整條嚴肅的進化鏈條指出了魚類是如何進化成蠑螈和青蛙,然後又怎麼進化成兩種不同的蜥蜴,再然後進化成恐龍和散裝耗子的過程。

人類的高貴與神造的亞當毫無疑問地受到了質疑。

但也有反對聲浪。

護教學的聖徒們很快從一條名叫甲胄魚的化石上發現了第三隻眼,於是一個流行的地獄笑話誕生了,自然演化的瘋子妄想自己是從一條魚變成的,結果連魚都嫌你少長了一隻眼。君士坦丁堡的助教則將惡臭的巴爾搬了出來,煞有介事地向選民們公布隱藏在現代英國人中的拜魚教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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