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茶話(1 / 2)

場地的氣氛如脫模的石膏一般凝固了起來,讀者們甚至可以透過書頁、手機屏幕與素描本裡那幾筆線條構成的雙重世界,近距離地觀察現場的空氣如何化為熱浪下的凝膠,滾燙而難以下咽地將兩人熔鑄在其間。

當偉大的修辭學家還在前赴後繼地開拓著精妙的比喻時,威爾遜和卡門此時卻麵對著一股任何人間筆力都無法刻畫的恐怖感知。在陰森而不定的陰影之中,一雙沒有眼眸的紅色眼睛,死死地盯著如同褪色照片一般的威爾遜和卡門。就如同普魯士的民間傳說裡盯著小鳥的蛇一般。蛇的眼睛就是一顆晶瑩剔透的玻璃球,而不幸第與之對視的小鳥,很快就會失去所有的力氣,身心都一同被吸入蛇腹之中。

任何人與這恐怖的目光接觸,都會瞬間大量分泌腎上腺素。呼吸變得稍微沉重,鼻翼因為用力而張開,同時瞳孔略有收縮。這是一種難以應激下的自我防衛架勢。

儘管之前他們便已和神秘的白衣女人打過了交道,但隻有同我們一起窺視過白色會客廳中發生了的一切的讀者們才知道,眼前出現的這個女人,正是剛剛從女官哈裡斯嬤嬤那裡走出來的貴族女人底西福涅。

此刻她已經恢複了自己猙獰的法相。恐怖而扭曲的容貌使得她從脖頸之上便失去了“儀態萬方”或“千嬌百媚”的風采,即便是慣常押韻的宮廷詩人,恐怕也無法昧著良心用十四行詩歌頌此刻的底西福涅。相較王後與哈裡斯對她的讚譽,穿行於兩個不同世界的這個希臘人,簡直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隻不過他們恰巧頂著同一個名字。王宮裡的底西福涅有著動人的歌喉與雍容的儀表。她對歐洲曆史的如數家珍,對阿爾卑斯山以南神的後裔與羅馬帝國的真知灼見,使她的身世抹上了一層愛奧利亞與薩摩斯時代的濾鏡。她的家世高貴而悠久,淵博的知識令薩福都不得不欽服。

但現在這個站在門口的女人,不說醜陋。簡直是個貼上了張人皮就匆匆出了門的死神。

她的指甲尖而長,末端有些略微有些開裂,還沾染一些肉色的汙漬,但沒有人敢仔細地上前分辨那些究竟是什麼。這隻殺人無數的手,就這麼裸露出來,悄無聲息地搭在把手上。

張伯倫沒有開口,也不能回頭關心卡門女士的情況。他的手還挽在卡門女士的腰間,充分感受到了從她身上發出顫栗。張伯倫從未見過卡門女士如此恐懼和無助,至少沒有見過她會顫抖成這樣。四個小時之前她還無畏地透支自己的魔力與性命去對抗血月下的底西福涅與失控的瘋橋,然而此刻在張伯倫的臂彎中卻像一隻馬上就要溺水的貓。

是詛咒正在生效。

威爾遜呢?他的臉色沒有太大的變化。此刻我們的主人公既沒有視死如歸的肅穆,也沒有聽天由命的放任,表情隻是一絲沒有變化的他握住登山杖的手,凝視著門口的底西福涅。…。。

“呼……”威爾遜將卡門女士藏在背後,之前勇往直前的小提琴師現在在身後瑟瑟發抖,任誰目擊了這一幕,都知道底西福涅在第一時間就發動了詛咒,而背向門口的卡門幾乎瞬間承擔了一切,“麵對可怕的女士要向先打聽姓名,這是本人的原則,請您不吝通報芳名。”

門口沒有回應,紅色的眼睛緩緩地轉向了威爾遜,而威爾遜張開了雙臂,將卡門嚴嚴實實地攔在身後。底西福涅的目光落在威爾遜的身上,正如月光灑在一塊頑石之上。

“嚴格意義上來說,女士,您還沒有做過自我介紹。就這樣衝到屋子裡來下咒,很容易捅出亂子的,”威爾遜擦了擦額頭,衝門口的女鬼戲謔道,“阿拉伯人與奧斯曼人之間有一個動人的風俗:站在門口而沒有騙得主人邀請的惡鬼,都無法進入屋子。雖然歐洲人不必遵循這個東方式的禮儀,現在您畢竟站在‘伊瑪目’的門口。我絕對相信您已經試著好幾次闖進來,但全都失敗了。所以,請按照我的規矩來,通報您的芳名,或者請您屈尊死在那兒。”

詛咒的威力再可怕,也需要有一定的觸媒和渠道。詛咒原本是神諭的一種,因此諸神隻要有足夠的怨氣,張口就能實現詛咒,譬如將女人變成奶牛,將男人變成怪物;所以語言和文字最早具有神力。

但詛咒也需要一定的邏輯,再凶惡的神也不能違背命運的邏輯,因為命運就是諸神之所以成為神的理由。顯然,第一時間發現了“伊瑪目”的威爾瑪,便充分地留意了這個“名字”背後的邏輯,利用素描的間隙,偷偷加上了一重拒絕破門而入的保險。

簡直是一個聰明到有點兒奸滑的混蛋。

他輕輕地打了個響指,門廳外的光線沒有如期恢複正常,但大廳之內的光線開始逐漸回暖。卡門女士整個兒趴在他的背上,但身上的顫抖舒緩了很多。“對峙起來了麼,”威爾遜喃喃自語了一句,隨即將撲克牌一般的笑容拋給了前方的女人,“禮讓對我而言,是一種樂趣而非義務,夫人,請記住您此刻不是在跟一位紳士打交道。因此您和我都可以不擇手段地解決對手。現在,我給您一個認真回答問題的機會。”

他掏出了手槍,柯爾特的板機在緩緩地向後波動,撞針整個兒被打開了,裡頭的子彈已經用掉了幾發,一直都還沒來得及補足。威爾遜乾脆從彈匣裡取出所有的子彈,然後掏出一張紅色的便箋紙,纏在其中的一顆子彈上,將它推回了彈匣,左手用力地撥了一下轉輪,然後將轉輪推回到槍身。

“啪嗒。”

威爾遜舉起了手槍。

“用手槍指著貴婦,這件事要是傳出去,明天我的社會聲譽就要毀於一旦了。好在現在的您和我都不太像人,而我們都同意,妖魔鬼怪隻能吃一記騎士的劈砍,而非脫帽致意。我是有一些問題想要請教您,也盼望您誠實的回答。不然您早該吃上兩盎司槍子了。再問您一遍:請教您的芳名。”…。。

屋內寂靜無聲。

威爾遜扣下了板機,撞針精確地撞上了轉輪,但沒有子彈射出。

門口的手動了一下,隨後傳來了沙啞的聲音:“……你……死……”

沙啞而含糊的聲音似乎從門口響起,又似乎在耳畔響起。它似乎在眼前,又似乎飄蕩去了遠方。當她開嗓的時候,燈光忽閃忽閃,一股寒氣從腳底像膩滑而濕冷的蛞蝓一般,纏上了脊椎。一雙血眼直勾勾地盯著威爾遜,恍如一道死光籠罩在眼前的這個男人身上;似乎隻要威爾遜與雙目相交,就會暴斃身亡。

但威爾遜不為所動,隻是將拇指放在了板機上。

“讓我們猜猜下一聲槍響,您還能不能開口說話。”

伴隨一聲熟悉的清脆的回答,大門“哐”地一下猛然打開。這個身著白衣麵目猙獰的女人,直直地站在門口。但似乎有一股看不見的空氣牆,將她擋在了門外。威爾遜收起了槍,轉身扶著卡門女士坐下。底西福涅的詛咒非常怪異,卡門女士的眼睛似乎被什麼糊住了,睜不開眼。因此威爾遜將她抱入了屏風之後的沙發上,讓她躺好之後,轉身回到了門前的位置。

而門口的女人迅速向後飄去,遁入了走廊的黑暗之中。卡門的呻吟也逐漸地停了下來,隻是精神力受到了極大地侵蝕,暫時昏倒了。

來勢洶洶的第一輪博弈就這麼結束了。

“她是底西福涅夫人。”

“誰會想到,是你把她放進來的呢。”威爾遜轉頭,看著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臥室門口的瑪格麗特,“這個詛咒真精妙,目光掃中就會下咒,而隻有叫破名字的人才能活下來。難怪安拉要有99個尊名。”

“你是怎麼發現的?”瑪格麗特平靜地問道。

“令人絕望的事實很多,比如你在為她服務這件事。本來我還不確定你們之間的合作關係,但老師與我在橋上已經和她打過照麵了。”威爾遜和瑪格麗特說話的時候,漫不經心地收回了手槍,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了剛剛的子彈,和一個用油紙包裹住的紙包。他毫不猶豫地用牙齒撕開了包裹,露出了裡麵用牛油塗抹的子彈,“她把攝政橋給拆了,又出現在這兒。理由不是我,就是跟著你咯。我猜她不是為你工作的。”

“還有呢?”

“你是說看破詛咒麼?這很簡單,她也想詛咒我。隻不過依從‘伊瑪目’這個字所包含的風俗,我是屋主,在我沒有邀請她進門之前,她沒法兒對我做任何事。”威爾遜一邊說話一邊上子彈,“除非我自己邀請她進門。至於中止她的詛咒,隻要當麵叫破她的真名,或者她自己將目光移開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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