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風行會館門外停了一輛並不顯眼的汽車。
一個男人從車上下來,還不忘壓低帽子,謹慎地確認了無人跟蹤才在一群護衛的簇擁下進了會館,那輛車又靜靜地開走了。
十三少早已經泡好了茶,擦拭著他收藏的那副沉香木打造的麻將等在屋裡,一見來人卻有幾分失望。
“秦副官,怎麼是你?我還以為舅舅要親自來看我呢。”
“十三少彆開玩笑了,我這次來是有十萬火急的大事。”
十三少右眼皮不受控製地跳了跳,他放下手裡的麻將牌坐直了些,正色道。
“舅舅出事了?”
秦副官一把抓住十三少的手腕,眼裡竟有淚光。
“司令駐守中原,平時就跟靖州的陳同禮打得有來有回,這次陳同禮竟然夥同南邊的軍閥偷襲我們。司令受了重傷,傷口感染已經有半個多月了……”
十三少“唰”地起身,聲音急得帶出了幾分狠。
“半個多月,你怎麼現在才來告訴我!”
“司令不讓!他說最近司令部被多少眼睛盯著,**的人,陳同禮手底下人,還有南邊他的幫手。一旦司令受傷的消息傳出去,隻怕我們立刻就被人宰了吃了!”
“舅舅現在在哪兒?有沒有和你一起來?”
秦副官搖搖頭,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才開口。
“司令叫我,把他的印鑒送來給你。他說萬一他熬不過去,我們所有人往後都聽十三少的。”
“誰要他的狗屁印鑒!發財!去把棠城最好的醫生都給我找來!還有藥!若蘭!去找向大小姐,有多少藥就買多少!”
發財連聲應下,還沒走到門口,就聽見了敲門聲。
一時間風行會館內滿室寂然,十三少握緊了拳頭,決定今天誰都不能擋著他去救人,天王老子來了都沒情講。
“發財,開門!”
秦副官起身攔住發財。
“十三少!萬一是跟著我來的,恐怕會對司令不利!”
十三少咬咬牙,管不了那麼多了。
“我說開門!”
發財覷著十三少的臉色,隻能去把門打開。
門口站著一個身穿長衫的中年男人,戴一副麵漆有些斑駁的眼鏡,手裡還拎著個箱子。見門開了,他摘下帽子,一臉和煦的微笑,彬彬有禮地向十三少招呼了一聲。
“周公子。”
十三少臉色鬆動,但仍帶著幾分警惕。
“發財,還不請李先生進來說話。”
來人正是李伯,他大大方方進了門,把箱子放在桌上當著他們的麵打開。
十三少意味深長地看向李伯。
“麻黃?據我所知,如今棠城內外所有的麻黃都在康海藥業。”
“趙司令是英雄豪傑,他傷口感染需要麻黃消炎抗菌,十三少應該不想鬨出找康海求藥那麼大的動靜吧?”
十三少冷哼一聲。
“難道你這些藥,就肯白送給我?”
“是捐獻。我們敬仰趙司令的人品,雖為軍閥,但趙司令保住了中原的一方安寧,老百姓誰不誇趙司令是個好官。這些藥是我們自願捐給司令的。”
“李先生這人情我可不敢收,我舅舅說過他不會加入你們,我自然不能幫他欠這個人情。”
李伯仍是一臉從容,他隻是笑笑,把藥往十三少麵前再推了推。
“周公子,秦副官來棠城的事我能知道,陳司令也能知道。你要是再猶豫不決,隻怕趙司令等不到你去救命了。”
十三少聽到這句晦氣話怒氣更盛,但他太清楚康海背後是什麼人,相比之下,李伯無疑是更好的選擇。
“這些藥是我周泓欠你們的,和趙司令沒有關係。將來你要談條件也好,算賬也罷,隻管找我一個。”
說罷,十三少拎起藥箱,便帶秦副官和發財離開了會館,八條恭恭敬敬送走了李伯。
在外麵等著接李伯的車夫有些不解,小聲問他。
“李叔,我們為什麼要拿好不容易買來的這點麻黃送給趙司令啊?那個康海囤貨居奇,這些本來是我們備下給自己人的……”
“你怎麼知道趙司令不會是自己人呢?”
“他?他可是軍閥……”
“好了,回去吧。”
車夫這才閉了嘴,調整了步伐拉著李伯快速朝茶餐廳跑去。過了一會兒李伯聽見他小聲嘟囔了句。
“下次能不能給我安排個輕省的活兒……”
書閣頂上搖搖晃晃地掛著一盞昏黃吊燈,幾排書架不太整齊地放滿了書。
餘家豪穿著件工裝背心,正在小心翼翼地往木質菱形紅酒架上打著釘子,每敲打一下,周遭的粉塵便飛舞起來,在燈下閃爍著細碎的光芒。
餘家豪臉頰、嘴角、背脊上的傷痕清晰可見,手臂上的幾處刀傷也隻是簡單包紮了一下。但他好像完全不受傷勢影響,時不時嘴角還噙著點笑意。
書閣的門“吱嘎”一聲被推開了,餘家豪循聲望去,向若蘭一身素色長裙,頭發有些淩亂地披在肩上,素麵朝天地站在門口。
見向若蘭赤著腳,餘家豪趕在她一腳踩進來之前拿自己的外套鋪在地上。
向若蘭手裡端著個空酒杯,杯底還有洋酒的顏色。她已經帶了幾分醉,十分坦然地踩上了餘家豪的外套。
“大小姐小心,這裡麵全是灰,萬一還有掉的釘子……”
向若蘭伸手把酒杯貼在餘家豪嘴上,終於安靜了。她開始喃喃自語。
“原來程程一直沒忘記她父母的死……這孩子平日裡看著那麼開朗……心裡藏了這麼多事,我居然一點都沒發現……”
向若蘭無奈歎了口氣,舉起杯子要喝,才發現杯中酒已經喝完,立刻就要去裡麵拿酒。
餘家豪一把扶住她,從旁邊扯了把椅子過來讓她坐下。
“大小姐你坐,我去幫你拿。”
餘家豪觀察著向若蘭手裡的酒杯,從酒架上拿起一瓶威士忌遞過去。
“是這個嗎?”
向若蘭好奇看餘家豪手裡的酒,再看向餘家豪身後的牆。
牆上掛著一個不算太大的菱格酒架,一瓶瓶洋酒整齊地擺在上麵。
向若蘭發出一聲誇張的驚歎。
“厲害啊!你弄的?”
餘家豪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我看有些書架壞了,扔了挺浪費的,就隨便弄了下……”
向若蘭看著餘家豪,目光落在他的傷痕上。
“傷成這樣也不好好處理,這些事有什麼急的……去過醫院了嗎?除了外表這些傷,彆的地方有沒有事?”
餘家豪以為她是責怪,連忙回答。
“都檢查過的,沒事的,我不會給大小姐添亂的。”
“瞎說什麼?”
向若蘭被他這話弄得莫名其妙。她一瞥眼看到了旁邊的藥箱,紗布還沒收拾好,再看了眼餘家豪,就知道他一定隻是自己草草處理了傷口。
也是啊,他火急火燎跑回來通知她向廷東出事,哪有時間去醫院。
向若蘭拍拍身邊,示意餘家豪過來坐下。
餘家豪不好意思地過來,向若蘭輕輕拉他一把。
“坐啊。”
餘家豪這才小心坐到向若蘭身邊。
向若蘭拿過一旁的醫藥箱,餘家豪關切地問:“大小姐,您哪裡受傷了嗎?”
“我很好,是你的傷口又流血了。”
向若蘭拉過餘家豪的手臂就要上藥,餘家豪想要掙脫。
“大小姐,沒關係,我待會兒自己來吧。”
向若蘭卻擺出一臉不容拒絕,強硬地把餘家豪按下了。她輕輕揭掉紗布,重新處理傷口。
“你就管這書閣叫醫院?”
餘家豪歉疚地悶下頭,臉都跟著紅了起來。
“對不起大小姐,我沒有保護好孫少爺……”
向若蘭正在往傷口塗碘酒,餘家豪吃痛輕微動了動。
向若蘭見了便輕輕朝著他的傷口吹了口氣,餘家豪的手不禁握起,看見向若蘭給自己塗藥的樣子,又緊張得趕緊側向一邊不敢看她。
向若蘭重新包紮好,抬起頭一臉認真地看著餘家豪。
“阿豪,你是為向家工作的,不是給向家賣命的,你的命一樣很重要。保護我們之前,得先保護好自己,知道了嗎?”
餘家豪迎上向若蘭的眼睛,點了點頭。
小洋樓外風聲瑟瑟,房間內沒有開燈,月光撐起房間一角的亮度。
程澈趴在吧台邊,眼眶和臉頰因酒精泛著紅暈,一手拿著酒杯往口中送著酒,一手在台麵上煩悶地轉動著一枚硬幣。
程澈看著硬幣轉動的樣子,口中囈語。
“讓他走……不讓他走……讓他走……不讓他……”
程澈伸手按下硬幣,緊緊握在手心,迷迷糊糊閉上眼,趴在吧台上睡著了。
葉燃慢慢睜開眼,想要動彈,卻渾身都痛,費了些力氣才讓自己從床上爬了起來。
他下意識地喚了幾聲程澈,屋裡卻沒有人回應。
葉燃按著身上包紮著紗布的傷口,從床上下來,喘了口氣,去衣櫃拿出一件襯衫費勁地穿上。
正穿著,葉燃低頭間,看見衣櫃角落裡放著一雙粉色珍珠鑲邊的芭蕾舞鞋。
許多年前的記憶再次蘇醒,原來在醫院發生的一切並非他的錯覺。
那時候他抱著母親親手做的鋼琴模型逃上了路邊一輛汽車,車上那個穿著白色公主裙的小女孩腳上也是一雙珍珠邊的粉色芭蕾鞋,隻是尺碼比麵前這雙小很多。
然而重逢故人的喜悅還沒維持多久,葉燃就忍不住皺緊了眉頭。就算是現在,這種成色的珍珠一顆都不便宜,更何況十五年前。程澈的父母竟然能給她做兩雙滿鑲珍珠的舞鞋,便是向家也未必有這麼大方。
葉燃思索著,彎腰拿出舞鞋,舞鞋上蒙了一層灰,他細致地輕輕拂去。
他這才意識到,程澈的身份有諸多疑點。向懿如為什麼要收養程澈,她是不是知道程澈父母去世的真相?
十五年前,程澈父母帶著她出現在雲州,或許並不是一次簡單的出遊。
葉燃拿起電話,撥通了李記茶餐廳的號碼。
“喂,濟民向家,我要訂餐。”
葉燃忍著一身傷口不斷撕扯的痛,叫了個車來到了小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