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這是程澈能想到的關於向廷東那把鑰匙唯一的線索。
程澈曾經見過一張她與向廷東的合照,其實也算不上合照,是向廷東在抽大煙的照片,一旁框進了女人窈窕綽約的倩影。
葉燃看著照片一眼就認了出來,在他和程澈舉行婚禮之前,這個女人找到過他。
那時她一臉嫵媚動人的神情,十指纖纖勾上他的領帶,蠱人的聲音混著她曖昧的呼吸糾纏在他耳邊:
“眼看你要成為彆人的丈夫了,但有件事我還是得來提醒你。”
隨後她壓低了聲音,以一種旁人看來幾乎是與葉燃接吻的姿勢對他說:
“你最近小心點,他們在盯著你。”
說完她便對葉燃眨眨眼,頭也不回地走了,葉燃還在思索她話中含義,身後就響起了辛夷叫他進去行禮的聲音。
重新談及這一段,程澈很快明白了過來,這女人是向廷東的情婦。
可惜無論是她還是葉燃,都不清楚這個女人的底細,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正在兩人一籌莫展的時候,葉燃突然發現一個生麵孔的男人走了過來。
他小聲提醒程澈,程澈回頭正好看見餘家豪一臉陽光燦爛的笑容。
“孫少爺,孫少奶奶,我回來晚了,沒趕上你們的婚禮,祝你們新婚快樂!”
程澈忙接上:“家豪!五年不見了吧,可算從北海回來了。餘叔這個當爹的總算能放心了,他老說還記著我們小時候,你,我,廷東,整天招貓逗狗,到處闖禍。”
餘家豪有些不好意思,笑著撓撓頭。
“都是小時候的事了,孫少奶奶竟還記著。”
程澈打從心底裡感慨,一時間心緒萬千:“那當然,畢竟我們從小一起長大……”
程澈說著一邊拿眼睛去瞟葉燃,生怕他沒聽明白自己的暗示。葉燃看她這神情,回複了一個嫌棄的眼神,從容開口。
“阿豪,好久不見。”
餘家豪有像是想起什麼似的,一臉熱心地看向葉燃:
“孫少爺,大小姐說您最近身體不好,讓我來教您打拳,強身健體。要不,我們現在就去練練?”
程澈一聽趕忙上前一步,側著半個身子擋住葉燃。
“阿豪,廷東才受了傷還沒複原,今天還沒吃藥呢。廷東,你先回房把藥吃了吧。”
葉燃點點頭,對阿豪說:“好,我先回屋吃藥。阿豪,等我好了再跟你討教。”
葉燃總算在餘家豪關切的目光中脫了身。
程澈忙扯開話題,把餘家豪的眼神從葉燃身上扒拉下來:
“阿豪,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見過餘叔了嗎?”
餘家豪果然收回目光,臉上還泛起一絲赧紅。
“早上就到了,見過父親了。還沒來得及去和孫少爺、孫少奶奶打招呼就幫大小姐開車送她去風行會館,這個時候才回來。”
“風行會館?那是什麼地方?”
餘家豪隱約覺得自己似乎失言,但已經來不及了。
棠城夜色一度是報刊文人們最喜歡描繪的景致。
他們說棠城像是沉睡的女子,一呼一吸是棠城繚繞不去的微風。
葉燃和程澈走在雨夜的棠城街上,深覺這種說法實在扯淡,哪有什麼微風,隻有淅瀝不止的雨,如果這座城是個女子,她必是睡夢中都在流淚。
很快走到了風行會館門口,坐在桌邊穿一身華貴長衫,腰間鑲金佩玉,正全神貫注打理著一盆蘭花的,想必就是十三少了。
餘家豪已經把向廷東和那個女人的照片送到了風行會館,眼下十三少麵前正是那張照片。
他一見怒氣衝衝的程澈和滿臉不耐煩的葉燃便笑嘻嘻地迎了上來。
“孫少奶奶,既然孫少爺都在這了,照片上是誰你何不問他呢?”
程澈滿臉委屈:“十三少,他要是肯說,我也不用來找您幫忙。”
葉燃立刻接上:“程程,我已經說過很多遍了,我根本就不認識她。”
程澈突然一巴掌打在葉燃臉上,登時十三少和葉燃都懵了。
程澈卻自顧自委屈抽噎。
“我要是早知道你在外麵拈花惹草,才不會跟你結婚!”
葉燃摸著臉一時不知道作何反應。
十三少趕緊放下蘭花,憐香惜玉地給程澈遞上一張帕子。
“哎喲孫少奶奶,可彆哭了,看得我都要心疼了……”
說著瞥了眼葉燃,示意程澈跟他到一旁說話。
“孫少奶奶,你啊,去新仙林看看,興許就知道了。”
程澈心裡歡喜,但麵上還是裝著委屈,一邊啜泣著點頭一邊從手袋裡拿出一卷鈔票遞給十三少。
不料十三少並不接:“這就見外了,我欠大小姐的太多了,就當還一件了。”
程澈道謝,十三少著手下拿傘來送他們出門。
看見八萬拿了兩把傘過來,葉燃剛要伸手,程澈搶先取了一把傘順手挽上葉燃的胳膊,向十三少道彆。
“謝謝十三少,我和廷東就先回去了。”
十三少已經重新侍弄上了那盆蘭花,笑著點點頭。
葉燃卻在走過十三少身邊時停下了腳步,一反先前的神色,麵容嚴肅地小聲問道。
“十三少知道寒山嗎?”
十三少手中的動作一停,沉著臉對上葉燃的視線。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他頓了頓,又輕輕拈起一片尖端發黃的蘭葉,嫻熟地剪下,嘴裡念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所謂,山有崖,海有際,人外有人。”
葉燃臉色鬆動,露出看不穿的笑意。
“我隨口一問。”
十三少也跟著笑起來:“看在你是小蘭親侄子的份上,我隨口一說。”
見葉燃和程澈走遠了,十三少才對手下二條吩咐道:“二條,記下,向家孫少爺和孫少奶奶感情好著呢,外麵那些都是謠言。”
雨還沒停,程澈和葉燃撐著傘並肩走著,葉燃冷不丁嘟囔了一句:“說是在十三少麵前演戲,你也不用真打我吧?”
程澈仰頭看葉燃。
“不是你說的嘛,要做就做徹底。”
葉燃見程澈撐傘都費力,索性伸出手:“我來吧。”
程澈卻將傘柄握緊。
“沒事,我來撐就行,辛夷在前麵等著我們了。”
葉燃卻像是有心事,抬頭望了望路邊的電車站。
“你先回去吧,我還有事,晚些時候我坐電車回去。”
葉燃說著便要從傘下離開,程澈卻一把拽住葉燃。
“你要去哪裡?去乾什麼?”
她似乎到這一刻才想起,葉燃並不僅僅是幫助她假扮向廷東的傀儡。他的身份從來就不簡單,當初他就說過自己另有目的,隻是近來葉燃表現得太順從太溫和,以致於她幾乎忘了眼前的人究竟是個多麼危險的角色。
葉燃看程澈拽著自己的手倒也不惱怒,還在耐心解釋。
“你放心,我不是去乾什麼壞事。”
葉燃想要掙脫,程澈卻依然緊拽著。
“我不是懷疑你去做壞事,隻是擔心你的身份會穿幫,這裡畢竟是棠城,你人生地不熟的,要是有個萬一怎麼辦?我得寸步不離跟著你……”
葉燃忍不住打斷,仍然心平氣和地勸解程澈。
“程澈,其實你擔心的是,我的任何行動都可能會影響到你找鑰匙的計劃,這其中包括,我的身份是不是穿幫,我是不是突然反悔離開棠城,我是不是彆有目的……”
程澈沉默著,她開始飛速回想這段日子與葉燃相處的種種細節,以印證他此刻所說的話的可信度。仔細回憶之下,葉燃的表現的確無可指摘,甚至葉燃此刻對她的態度也遠勝從前。這樣想來,倒顯得她小人之心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
不等程澈說完,葉燃便舉起手指,做出拉鉤的樣子。
“程澈,我既然願意用你的方式跟你約法三章,就一定會信守承諾,答應你做的事,也一定會做到。”
葉燃歎了口氣,接著說:“但你能不能……不要總是防著我?”
此時行人寥寥,他們之間的氣氛沉默且尷尬。
程澈不知如何作答,她心裡隱約有些不忍,但連她自己都說不明白為什麼。葉燃見程澈出神,連傘偏了都不知道,雨水已經洇濕了她的肩膀。
電車駛來,程澈終於在叮當聲中回過神來,葉燃幫她把傘扶正,隨後轉身跳上了電車,程澈抬起頭來,正對上葉燃的笑臉,他衝她揮揮手:“回去吧!”
人煙稀少的街道儘頭,一家不顯眼的茶餐廳,牌子上寫著“李記茶餐廳”四個字。
葉燃走進店中,在背對著門的位置左下。餐廳裡有些冷清,客人們三三兩兩地坐在各桌邊。李伯將一杯咖啡放下。
“先生,你的咖啡。”
“這個落腳點不錯,東西還像模像樣的,李伯越來越厲害了。”
“油嘴滑舌。”
陸續有客人用餐結束,起身離開。葉燃拿起咖啡杯,一本正經地開始點單。
菜點得差不多了,葉燃低聲問:“阿全和阿強都還好嗎?老狗有沒有為難他們?”
“他們聽你的話做了些小生意,大家都以為你死了,老狗自然也沒找他們麻煩。倒是你,在向家還適應嗎?”
“還行,一些小狀況,都不是什麼大事。李伯,上次拜托你調查的那個女人,在教堂門口和我搭話那個,有消息了嗎?“
李伯點點頭,外人看來似乎是在給葉燃介紹菜品。
“有消息了,新仙林的,不是一般歌女。”
葉燃狐疑地放下咖啡杯。
“另有來曆?”
李伯沒有說話,而是直起身子看了看店裡,最後一桌客人也離開了。他關上了店門,重新回到葉燃麵前。
“她叫蕭宵,是新仙林的老板娘,平常也會上台唱唱歌,跳跳舞。不過她還有另一個身份——前朝王爺的私生女。前朝沒了以後,他就化名杜老板,在棠城搞船運,也是龍頭了。”
“杜老板?我記得他去年意外過身了。但是坊間也有傳聞,說他的死彆有內情。”
李伯點點頭:“她一個女人,能鎮住新仙林這個場子,靠的就是過去王府的親兵。”
葉燃若有所思。
“她和向廷東關係親密,從她身上應該能得到更多線索。”
李伯卻一臉擔憂:“親密也意味著了解,阿燃,這個女人不簡單,在她麵前,隨時會露出破綻。”
李伯不是沒有後悔過,葉燃的母親已經在這條路上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他答應過要照顧好葉燃。他一直欣慰於葉燃義無反顧走上了和他母親相同的道路,他也希望看到葉燃能完成他母親的理想。可是看到葉燃不斷踏足種種危險,他也會懷疑自己到底算不算辜負了向若雲的囑托。
可是這時葉燃抬起了頭,他眼神堅定,裡麵似乎燃燒著一團火。
“李伯,在雲州那些年,我們再怎麼努力,得到的依舊有限。如今我靠著這張臉成為了寒山,就一定要好好利用,揪出那群禍國殃民的狗賊。”
已過午夜,雨小了不少,但還沒停下。葉燃本打算就這麼走回去,李伯像小時候一樣一巴掌拍在他肩上:“胡鬨!”
隨後從店裡拿了把傘塞給葉燃,葉燃嘴上喊痛,心裡卻熨帖得很。他撐著傘走出茶餐廳,地麵的積水倒映出街邊零星的路燈。
葉燃走出店門還特意在周圍轉了一圈,驚訝程澈竟然沒偷偷跟來。
他歎了口氣,呼出的氣息在秋冬的深夜冷凝成一股寒霧。
然而當葉燃撐著傘跑到與程澈分彆的電車站時,一抬頭卻發現程澈還撐著傘靜靜地站在電車站旁。
她似乎還沒看到葉燃,專心致誌地仰頭望著落雨。
葉燃停下腳步,費解地看著等待的程澈,遲疑幾秒後,快步向她走去。
“怎麼沒回去?”
程澈聽到聲音趕緊轉身,那一瞬間竟是驚喜的神色,隻有一瞬,但葉燃清晰地看到了,他的心突然懸在了嗓子眼兒,腦海中閃過一個猜測,但他不敢細想。
“你不會一直等在這裡吧?”
程澈垂下的眼眸閃爍,好一會兒才正視葉燃。
“一直在下雨,我以為你沒有傘……”
程澈的回答讓他始料未及,看她拿傘的手和鼻尖已經凍得通紅,葉燃心裡仿佛有無數冰雪頃刻消融,彙成一川奔流呼嘯而來,鋪天蓋地將他淹沒。待他回過神來,隻剩下滿腔柔軟酸澀的情緒,旖旎不散。
他憋了半天,隻說出:“沒事,我有傘……”
程澈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她沉了口氣,再次抬頭看著葉燃。
“你不是問我想找的真相是什麼嗎?我現在告訴你。”
天邊一道閃電劃過,像是最後確認程澈的決心。
傘下,程澈微微顫抖著手向葉燃遞出那枚萬字紋領夾。
“我的父母遭逢不幸,那時候我年紀還小,躲在櫃子裡僥幸逃過一劫。”
她頓了頓,低下頭調整了呼吸。
“我看到了凶手的背影,看到他手腕上有一個疤,還有和這個一模一樣的領夾。我想查清父母遇害的真相,找到凶手,這個領夾是唯一的線索。”
葉燃拿起領夾,看著此時尚在顫抖的程澈,心裡驀地一緊,但他還是抓回了理智。
“可這個領夾跟向廷東又有什麼關係?”
程澈抬起頭,看著葉燃的眼神,變得歉疚。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哥發生了什麼事嗎?”
那天的事情程澈一直記得,她在心裡翻來覆去回顧了無數遍。不是因為失手打傷了向廷東而愧疚,而是因為她希望能從那天的細節裡找到多一點點線索。
那天她一走進書房,便被滿屋子大煙味嗆得咳嗽,向廷東正鬆鬆垮垮地靠在椅背上,一臉迷醉地吞雲吐霧。
程澈衝到他麵前,一把奪走了他手裡的煙槍。
“向廷東,你什麼時候染上這個了?奶奶最討厭大煙……”
提到奶奶,向廷東跟被踩了尾巴似的突然暴起,一把推開程澈,程澈腳下不穩撞在了角櫃上,胳膊立刻腫了一片。
向廷東絲毫不在意,還在大吼大叫:“你彆跟我提奶奶!就是奶奶非要逼我娶你!滾開,你管得著嗎!”
向廷東神誌混亂,手忙腳亂地要去撿他的煙槍,程澈忍著痛上前阻止,兩人糾纏之際,向廷東胸前的衣袋裡掉出了一枚萬字紋領夾。
程澈震驚地看著掉在地上的領夾,那段血腥殘暴的童年陰影重新湧上心頭,她撿起領夾,仔細打量確認。
“這領夾……哪來的?”
向廷東不答話,隻是伸手要搶,程澈躲開後退一步,厲聲再問:
“向廷東,你為什麼會有這個領夾?!”
向廷東本就色厲內荏,沒有想到程澈會問起領夾,他有些不知所措。
“你……都知道些什麼?”
“告訴我,誰給你的這個領夾!”
向廷東懼極反怒,在大煙的刺激下,他隻覺得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在沸騰,腦子裡像有無數的聲音在歡呼呐喊,那些聲音圍繞著他,雀躍著,雀躍著,突然程澈的尖叫響起撕碎了所有聲音……向廷東竟然一把掐住了程澈的脖子。
“你們為什麼都不肯放過我?說,你還發現了什麼?!”
程澈劇烈掙紮,雙手摳上向廷東的手,指甲嵌進向廷東的手背,他卻全然不受影響。
程澈拚命發出一點求救的嗚鳴:“廷東……你彆這樣……”
向廷東手下發狠,神情卻是絕望。
“程澈,你為什麼要逼我……”
程澈掙紮得越發用力,糾纏間胡亂撕扯,向廷東手腕上那串從小戴著的佛珠散落一地。
在即將窒息之前,程澈摸到了書桌上的煙灰缸,朝著向廷東的頭砸了下去。
向廷東頭有些昏,踉蹌著後退幾步,一腳踩在了佛珠上,整個人向後傾倒,腦袋磕在了身後的黃銅燭台上。
以前奶奶常說這佛珠是她專門去寺院裡求來的,請大師開過光,會保佑廷東平平安安的。
言猶在耳,眼前卻是滿地鮮血,穢染佛珠。
程澈斷斷續續講完,最後還是補充了一句。
“我當時太想知道領夾的來曆,如果我不那麼急著逼問他……”
葉燃脫下身上的大衣,披在程澈身上。
“沒事了。我們先回去吧。”
程澈仰頭望了望葉燃的臉,不再說話,隨著葉燃的腳步一起往前走。
深夜雨中的街道,隻剩下兩人傘下的身影。
一大早辛夷便來向程澈彙報調查向廷東情婦的進展。
“照片上的女人叫蕭宵,是新仙林的老板娘,為人一直低調,從前孫少爺每個星期都會去新仙林找她。”
葉燃一邊打著領帶一邊瞄著程澈的表情,可程澈隻管認真描摹自己的眉毛,臉上沒有絲毫波瀾,隻問了句:
“他們在新仙林都做什麼?”
辛夷將文件袋遞給程澈:“都在這上麵了。”
程澈抽出文件,迅速翻閱起來,可看著看著卻愣住了。
葉燃打好領帶,好奇地湊過來:“怎麼了?”
程澈尷尬抬手,將手裡文件遞給葉燃。
葉燃接過翻閱後,露出跟程澈一樣難以言喻的表情。
“他們之間著實有點……精彩……”
程澈帶著葉燃回到那棟小樓作準備。她換了條修身的連衣裙,款式比她平時穿的更有女人味。大方領露出清晰白淨的鎖骨,中間綴著一枚紅寶石項鏈,更襯托得程澈整個人粉雕玉琢。她戴著一對真絲手套,看起來頗有西洋女子的精致可人,引得葉燃悄悄瞄了一眼又一眼。
程澈走到留聲機旁,撥動唱針,唱片旋轉,一首華爾茲音樂悠悠響起。
程澈有些俏皮地邁著舞步來到葉燃麵前,像影畫戲裡的外國紳士般,一手背在身後,一手作出邀請的姿勢。
葉燃有些不自然地輕咳了一聲。
“一定要跳嗎?”
“一定。向廷東每次去新仙林都會跟蕭宵共舞這首曲子,跳舞是有點難學,但我可以教你。”
程澈的手輕輕搭上葉燃的肩膀,另一手握起他的手,眼神示意葉燃另一隻手搭到自己腰上。
葉燃還是有些尷尬,他的眼神飄向窗外,開始口不擇言地找借口。
“大白天的,有點尷尬,要不晚上再說吧。”
程澈鬆開葉燃,把墨綠的絲絨窗簾放了下來,屋內頓時昏暗,陽光透過綠絲絨漏下星星點點的淡綠光斑。外麵隱約有鳥鳴,但很快被華爾茲樂聲淹沒了。
程澈緩步走向葉燃,此時的她與平時的素雅端莊不同,多了一絲朦朧的嫵媚。
程澈重新將手搭上葉燃的肩膀:“現在可以學了嗎?”
葉燃緊張,身體不由僵硬,幾次踩到了程澈的腳,他臉燒得通紅,更加慌亂。
程澈柔聲安慰道:“華爾茲是一種溫馨又浪漫的舞步,卻也最考驗兩人之間的默契,你可以信任你的舞伴,看著我,靠近我,跟著我。”
葉燃略微鬆了口氣。
“跟我講講你的故事吧,如果你願意的話。”
樂聲在周圍香氣般彌漫,對上程澈明亮的目光,葉燃確實想跟她說些什麼,尤其是在她那樣坦白以後。
“幾十年前,有個窮學生認識了一個富家小姐。他們兩情相悅,琴瑟和鳴,雖然有些阻力,但還是靠努力贏得了小姐家人的認可。”
葉燃像是在思考應該怎麼繼續說下去,也或許是在斟酌應該說到哪裡為止。
“後來他們結婚了,男人在小姐家的藥廠工作。一次意外,男人發現小姐家的藥廠在做鴉片生意,背後還牽扯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勢力。男人把這件事告訴了小姐,希望小姐去勸勸當家的人,但怎麼會有用呢?”
程澈驚訝地抬起頭看向葉燃,他說的是向家無疑,但是奶奶那麼憎恨鴉片,向家怎麼會做過鴉片生意!但她不想貿然發問打斷葉燃,隻是繼續著舞步,可是葉燃已經察覺到了她指尖升高的溫度。
“因為知道了鴉片的事,男人也被迫加入其中。畢竟越危險的事越要讓靠得住的人去做。後來一次交易的時候出了岔子,男人被逼染上了鴉片。這個時候小姐已經有了身孕,男人怕自己癮頭上來傷到小姐,便自己住到其他房裡去戒煙。”
程澈想起奶奶對向廷東吸鴉片的態度,心裡隱約有了猜測。
“他為了戒煙受儘了苦頭,小姐哭得險些流產,最後好不容易戒掉了。但是男人卻在幫藥廠出一批鴉片煙時,因為對方臨時變卦壓價起了爭執,被打死了。”
程澈猛地抬起頭,葉燃的眼神卻十分平靜。
“小姐當時就快臨盆,聽到這個消息直接暈了過去,以致難產險些也喪了命。她去求自己的母親把丈夫的屍首帶回來,可是母親嫌她軟弱,告訴她那個男人的屍骨都喂了魚了。她又求母親不要再碰害人的鴉片生意,母親又罵她不識時務。”
“最後她與母親決裂,談判後帶著一個兒子去了雲州,另一個兒子留在了棠城。這就是我的故事,你想知道的我都說了,不用再讓辛夷調查我了。”
程澈被他突然的坦誠弄得亂了舞步,有些無措地試圖解釋。
“不是……辛夷已經沒有調查你了……當時我還不知道……”
但很快程澈回到了她更關心的問題上:“你的意思是說向家曾經參與過鴉片生意?不是我不相信你,可是奶奶她怎麼會……”
葉燃笑了笑:“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就是因為鴉片讓她失去了女兒女婿,現在她才會對向廷東吸鴉片那麼大反應呢?”
程澈知道葉燃說的沒錯。
“那麼你回到向家是想做什麼呢?你要向奶奶複仇嗎?”
葉燃搖搖頭。
“我想知道是誰在背後操控棠城的鴉片生意。向懿如,我相信她不是主使,而且濟民藥業後來也的確和鴉片生意斷絕乾淨了。但是棠城的鴉片絲毫沒有減少,所以我真正的仇人不是她,而是那些藏在暗處操控著一切的人。”
葉燃想起向廷東寒山先生的身份,不由覺得可笑,如果向廷東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因何而死,他還會和那些人混在一起,做他們為禍棠城的傀儡嗎?
葉燃背上的傷幾乎已經痊愈了。
按照他和程澈的劇本,他是從南洋趕回來結婚的,原本打算完成婚禮就能順理成章“回”濟民藥業工作,可是一張抽大煙的照片打亂了葉燃的安排。
眼下終於有時間去濟民藥業好好看看了。
葉燃踏進公司大門,前台看他的眼神滿是驚訝,看來向廷東很少來公司。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很有眼力見兒地迎了上來。
“哎喲孫少爺!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今天怎麼想到要來視察小的工作?”
葉燃看他頭發梳得溜光,但點頭哈腰的動作十分嫻熟,估摸是個小領導,平時應該和向廷東關係不錯。
來之前程澈已經詳細地跟葉燃介紹過向廷東的職務和辦公室位置,葉燃很快便來到辦公室坐下。
那個殷勤的男人——梁經理,剛才葉燃聽見前台這麼稱呼他,也一路跟著進來,還神神秘秘地關了門。
“孫少爺,您親自來是不是因為上次那批貨?”
葉燃故作不悅,並不回答。
“孫少爺消消氣,那一批麻黃被康海壓了價,都是底下人不機靈!第二批是我親自去談的,價格翻了番。”
葉燃仍是一臉高深莫測,隻是輕輕點了點頭。
梁經理緊張得汗都下來了,今天這二世祖怎麼都哄不好,他擔心是自己過河濕腳被發現了,於是隱晦地試探葉燃。
“難道……是大小姐那邊有什麼風聲?”
葉燃抬起頭來看著梁經理。
“你覺得呢,能有什麼風聲?”
梁經理更慌了。
“按理說這康海暗中高價收購麻黃的事沒多少人知道,咱們也是私底下扮成散戶去找自家藥農收了,再假借外麵人身份轉給康海,事情做得嚴密,不應該啊……”
葉燃聽明白了,原來向廷東還坑自家藥業。他表情終於緩和了些,準備入正題了。
“這兩批貨的賬本拿來我過目。還有濟民藥業這些年的賬目,我要全部過一遍。”
“啊?孫少爺,這……這沒有必要吧?何況賬目一向有大小姐看著,有問題的話咱們早就倒黴了。”
葉燃衝梁經理招招手,梁經理識趣地附耳過去。
“如果不是有問題,我看賬本做什麼?”
葉燃的聲音冷得瘮人,梁經理趕忙去把賬本全搬了來。
接下來一個星期葉燃都在濟民藥業看賬,這事傳到了向若蘭耳朵裡。
起初向若蘭以為他是躲到辦公室來抽大煙,還偷偷到他的總經理辦公室外麵看了看,見葉燃竟真的全神貫注在看賬本,一時間五味雜陳。
向若蘭以為他們向家的祖墳上總算冒了點青煙,這不成器的侄子算是開竅了。她頓時覺得自己肩膀上的擔子輕了不少,樂嗬嗬讓餘家豪開車帶她出去散心了。
葉燃來公司的頭兩天,公司上下還覺得稀奇,等他在公司老老實實待到第二個星期時,職員們終於見怪不怪了。
葉燃推開了茶餐廳的門,店裡沒什麼人,李伯對他使個眼色,他便借口要借用衛生間,自然而然地進了裡屋。
“你就這麼去濟民上班,沒引起懷疑嗎?”
葉燃沒心沒肺地笑笑。
“大家是會覺得反常,但到底是向家的生意,向廷東要認真幾天也沒什麼不對。”
“有什麼發現?”
“我看完了向家近三十年全部的賬本,雖然賬麵都抹平了,但是仔細看還是能發現端倪。在我母親離開向家的四年前,濟民的利潤已經開始異常提高,基本上都是來自一家名叫橘井的藥坊。”
“這倒是沒聽你母親提起過。”
“當然,這家藥坊在父親進濟民之前就不再向濟民拿貨了。可是短短三年時間裡,橘井藥坊每個月從濟民拿藥材的數量比另外八家藥局藥店加起來都多。這得是多大的規模,可是我仔細查過,棠城從來沒有一家橘井藥坊。”
李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如果這家藥坊不在棠城,那更不必向當年才剛起步不久的濟民藥業拿貨。所以這家藥坊應該隻是個空殼子,隻是用來做賬的名目。”
葉燃說完歎了口氣,雖然找到了向家早年經營有問題的證據,可是這個橘井藥坊背後究竟是誰,向家怎麼和那些人搭上的關係還是沒個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