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事情的開始原本非常簡單。那天我站在街邊躲雨,藍青從商場裡走出來,我們相遇了。就這麼回事,沒彆的特殊的地方。
其實那天的雨根本算不上什麼,無論如何是用不著躲避的。確切地說是一份雨意。空中飄飛著似有似無的遊絲,半白的微微的陽光在那遊絲上逡巡,總也漏不下來。我站在街邊,一時想不起我該往哪裡去,於是我就做著一副躲雨的模樣,站在那裡不動。
藍青走了過來。
那時我還不認識藍青,根本不知道這個世上或這個城市裡還有一個叫藍青的女孩。所以藍青走過來的時候我一點也不在意。我們都仰著頭,望著空中那似雨又好像不是雨的遊絲。
慢慢地,我想起來了,原來我是準備回家去的,我的家就在這條大街背後的橫街上,家中有漂亮的妻子和可愛的女兒,也許這個時候她們正等著我回去吃飯呢。可這天我卻懶懶散散的,全沒回家的興致。這沒有彆的什麼原因。我想如果有原因的話,憑著我這樣的已屆中年的男人的經驗和智慧,那是一定會找出消釋原因的辦法的。
當時我也集中思想琢磨了一會兒,恐怕說來說去,原因和結果都隻可能有一個,那就是:不——想——回——家。
這麼琢磨著,我把浮遊於空中的目光抽了回來,抽回到離我最近的身邊的人事中,儘管這些人和事跟我相距得那麼遙遠。這樣我就與一種目光相遇了,這是一種既陌生又似乎早已熟悉的目光。在這個城市生活了三十多年了,這個城市包括這個城市裡的目光,已經讓我感到越來越陌生、越來越疏遠,所以陡然遇見這陌生而熟悉的目光,的確讓我驚喜。我不自覺地向前挪了一步。我仿佛聽到那目光裡有一種無聲的呼喚在招引著我。
從這種奇特的感覺中醒過來之後,我才意識到是一個女孩站在不遠的前麵。當時我不知道她叫藍青,我隻能不吱聲地朝她笑笑,算是一種深深的感激。藍青也笑了,笑得美麗而清純。藍青笑著,很隨意地說了一句:“我認識你,你不就在對麵的公司上班嗎?”
我點點頭。我想說,是的,就在那裡上班。我想說,你是怎麼知道的,我們可從來沒有過交往。我想說,當然我也似乎早就認識了你,因為你的目光使我感到既陌生又熟悉。
我想對藍青說很多很多。
可我什麼也沒說。許是想說的越多便越難說出口。也許是這些話一齊跑到嘴邊把嘴唇都塞住了,一句也彆想擠出來。
藍青大概並沒意識到我的窘迫。她見我僅僅點了點頭什麼也沒說,又輕聲笑了。我看見她眉下的長睫毛很靈巧地眨了兩下,然後她就轉過身去,向街尾的小巷子走去。
這時空中的遊絲粗起來,它們不再隨意地飄蕩,而是掉轉方向,向地麵垂落下來。我知道這才叫真正意義的下雨。
藍青在街尾消失了,沒人古拙的小巷子。藍青什麼也沒留下,包括她的住址和姓名。但藍青又什麼都留下了,她的笑,她的目光,她的那句很隨意又很動人的話。
二
下了班,羅凡很賣力地往家趕。羅凡很戀家,在這個充滿著形形色色的誘惑的世界上,像羅凡這麼戀家的男人恐怕已不太多。羅凡的家在一個很深的巷子裡,家裡的老婆還年輕,家裡的保姆也漂亮,這大概是羅凡戀家的最令人信服的解釋。
羅凡走進那條他很熟悉的巷子。他的腳步頓了一下,他將提著的包掖到腋下。羅凡遠遠地看見自家陽台上站著一個女人,開始他還以為那是他的老婆,細瞧才發覺是他家那個叫小茗的保姆。羅凡心頭漾起一種感覺,他的臉在昏黃的暮色裡浮著兩抹暗紅。羅凡加快了步伐,他單瘦的身影往巷子深處沉下去。
陽台上站著的女人果然是小茗,小茗正在晾衣服。陽台上繃著鐵絲,小茗把羅凡的衣服和羅凡老婆川溶的衣服一件件用衣架撐開,再掛到鐵絲上。衣服一掛上去,就開始濕漉漉地往下滴水,陽台外已滴出一掛明晃的雨簾。家裡是有甩乾機的,川溶也對小茗說過,衣服甩乾後再晾。可小茗不聽川溶的,小茗說衣服塞進甩乾機裡一甩就變得皺皺巴巴的,所以小茗每次掛衣服時都要在陽台外掛出一掛雨簾。
掛完羅凡和川溶的衣服,桶裡剩下的便是小茗自己的衣物。小茗彎下腰,從桶裡拎出一條淺紅色褲衩,將它支到衣架上,又彎下腰從桶裡拎出一件白色乳罩,將其搭在褲衩上,然後小茗伸手將它們往鐵絲上一掛,轉身提桶進了屋。
雖已是黃昏,屋裡還沒開燈。小茗繞過屋中的矮桌,朝廚房走去。不經意便瞥見臥室裡川溶的影子還貼在窗前,仿佛一幅過時的畫。小茗趕忙縮了腦袋。
川溶的手上拿著一枚鑰匙,這是一枚心形柄的銅質鑰匙,它的顏色與這個幽暗的黃昏很接近。川溶拿著這枚銅鑰匙,在窗前站了好一陣了,大約是下班回到家後就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
川溶在市立圖書館上班,離家近,下班後三五分鐘就可到家。家裡的事有小茗操持,她沒有彆的要乾,便從身上取下這枚銅鑰匙把玩起來。這是川溶相戀了十多年的男友親手交給她的。她的男友叫馮良,是她兒時隔壁村的小夥子。他們從上初中起就是同班同學,高中畢業後,兩人又一同回到了大山後麵的山村。可川溶沒有像一般的戀人那樣嫁給馮良,卻嫁給了城裡的羅凡。羅凡比川溶大十一歲,可羅凡是高級知識分子,有住房,還可解決親屬的農轉非問題。川溶嫁給羅凡後,很快成了城裡人,而且還在圖書館找到一個舒心的工作。可是川溶並沒因此而心安理得,她向往新的生活,又對過去的歲月無法忘懷,這也許是天下的女人共同的弱點,川溶就因這一點而總是牽腸掛肚,無法從過去的影子裡走出來。
川溶選擇一個晴朗的星期天,坐半天班車,又爬兩個小時的山路,回到她從小長大的地方。她沒有先回自己的家,卻從山邊的小路繞到馮良的村子裡。可她沒遇上馮良,村裡人說馮良這幾年一直在外搞施工,據說已成了大款。川溶很傷心,她以為她跟馮良的情緣已儘,再也無法走到一起來了。
當天下午川溶又出了山,乘著最末一趟車回到城裡。川溶記得她坐的班車是亮著燈進城的,車上的人稀稀落落的沒有幾個,而且一個個都緘默著不做聲。川溶將自己的臉貼在窗玻璃上,懶懶地瞟著窗外的山影忽隱忽現地晃悠著。瞟著瞟著,外麵的世界全模糊了,川溶伸手在玻璃上一抹,手上濕濕地沾了一層水霧。川溶這才意識到,是自己的眼淚打濕了窗玻璃。川溶歎息一聲,仰回到身後的靠墊上,把一雙淚眼緊緊地合上了。
一直到班車進站,川溶才將眼睛重新張開。車廂裡麵亮了燈。川溶最後一個從車廂裡走出去。就在川溶的一雙腳落地的當兒,有一輛摩托車晃著比車廂裡的燈亮得多的燈光從對麵駛過來,將光柱打在川溶的臉上。川溶無法睜開雙眼,隻得以手遮額,抵擋那強烈的燈光。光柱很快晃了過去,但摩托車卻在川溶身邊停下來。川溶意識到有一個她很熟悉的影子擋住了她的路,於是抬起頭來,朝這身影瞥了一眼。川溶的臉上先是驚愕,然後換上驚喜,接著川溶的嘴唇哆嗦了,她欲說句什麼,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川溶把手上的銅鑰匙舉起,對著已經昏暗的窗戶看了看。川溶想,那天她終於沒有白回鄉下一趟。如果沒有去鄉下,她也就不可能在回到車站時巧遇上她要找的人。看來刻意的尋找是無濟於事的,而不期而遇才是真真切切的緣分。隻是這段緣分終有了結的時候。川溶想,如果要給這個緣分的了結定一個具體的界線的話,那就是以這枚心形的銅鑰匙到她手上的那一刻為準了。
川溶又想,她得把這枚鑰匙交給另外一個人。但川溶無法斷定,這到底是一段情緣的終結,還是開始。
三
確切地說,藍青的名字是我猜測出來的,但我相信它的真實性,就像我相信我與藍青之間那份明明白白的私情一樣。是的,是私情。私情這個字眼太刺眼了,恐怕沒有多少人願意接受它,但我卻覺得這個字眼很地道,沒有欺騙性,比什麼婚外戀或男女關係之類來得溫和。
我承認我與藍青之間的瓜葛是貨真價實的私情,我沒有必要去為此辯駁,因為我是有家室的男人,一個有家室的男人把對妻子的愛的部分或全部給了另一個女性,這無論如何是無法回避私情這個字眼的。不過,我在敘述我與藍青之間的私情前,我想交代另一個已與我有過瓜葛的女人。
那個女人就是上一節文字裡提到過的川溶。川溶比藍青先進入我的生活,儘管我對川溶的投入並不太深,從跟她交往開始直至現在,我還沒有在她身上感覺到我跟藍青一開始就感覺到的那種與私情相近、相關的東西。我為此感到很痛苦,覺得欺騙了川溶,同時也欺騙了自己。我決定與川溶交個底,然後說聲拜拜,或者做可以走進光天化日下的朋友。
恰巧這時川溶的電話打到了我的辦公室,川溶說她要見見我,順便交給我一樣東西,我滿口應承了。放下電話後,我便開始構思我與川溶見麵後要說的話,我得把意思說明白,同時又要使川溶容易接受,這是男人們使用聰明和智慧的關鍵時刻。
下班後我沒有回家,我在辦公室隨意翻著舊報紙,偶爾抬頭望一眼牆上的鐘。大約過了一刻多鐘,我離開辦公室下到一樓。街麵上下班的人流稀少了,空中飄著似雨似霧的遊絲,我瞟著對麵商場的大門,一邊小心地往街心穿去。
按照慣例,川溶應該等在商場的大門外了。我與川溶的交往與彆的男女有些不同,彆人都是男的先到約會地點等女的,我們的第一次約會就是川溶站在這個商場門口等我,以後便一直遵循這個心照不宣的規矩,誰也不去打破它。
可這天卻破例沒見川溶等在那裡。
我心上不覺有些失落,無端生出被耍弄的感覺。不過我還是在川溶原來等我的地方站定,裝著躲雨的樣子等候川溶。等了許久,也不見川溶的影子。想離開,又不知該往何處去。後來我想起,我是可以回家去的,但旋即這個念頭又被我打消了。我變得懶散無力,覺得一切都跟我相距得那麼遙遠,包括妻子、女兒和這個要與我約會卻沒露麵的女人。
就在這時,藍青從商場裡走了出來。藍青的目光陌生而熟悉,藍青的笑美麗而清純,藍青的話音隨意又動人。
我就這麼與藍青相識了。
後來我想這些好像是川溶刻意執導似的,那麼順其自然,又恰到好處。假如川溶按時跟我相會,沒有留下這個奇特的空當,我是無法與藍青相遇、相識的,即使相遇,也會失之交臂,彼此毫不相乾,更不可能生發出後來的私情。
川溶是在藍青消失在街尾的時候出現在我麵前的。川溶手上撐著一把小花傘,這讓川溶顯得很雅致。川溶說:“我走到巷子裡才發覺天上正下著雨,所以我回去拿了傘。卻讓你在這裡等了許久。”
我說:“我也剛到。”
我這麼說著,心裡卻懷疑川溶的話的真實程度。我想但凡女人都是不肯輕易打破常規的,川溶絕不會因為空中這不成雨的雨回去拿傘,而耽擱她事先準備好了的約會,何況每次約會川溶都顯得迫不及待。
由於常規的打破和藍青的出現,我把在辦公室裡準備好的話全都忘記了。因此在我和川溶走向那座叫貴都的餐館的路上,我幾乎一言不發。有一句沒一句聊著的川溶也顯得興趣低落,毫無以往那種興高采烈的勁頭。貴都的老板跟我們已經很熟,見我們一進店門便上前打招呼,親自把我們送進小包廂。一如既往,由川溶點了芒果汁和幾樣素雅的小碟菜。我坐在川溶側麵,任她跟小姐吩咐,腦海裡一會兒是藍青向小巷走去的背影,一會兒是辦公室牆上的鐘,一會兒是上午川溶在電話裡的聲音。
我和川溶的芒果汁都已喝光,我等著川溶說點什麼,偏偏這天傍晚川溶的話極少,也沒有以往的親熱舉動。我與川溶相交許久了,每回都是她占主動,我像一隻任其擺弄的小玩具。不過我心甘情願充當這種小玩具,這樣我可儘情享受川溶的撫愛,而用不著鼓搗心智去挑逗她的情欲。
可這天傍晚我終於再沒耐心等待川溶主動了,我伸出手臂把川溶柔軟的肩膀攬過來,無話找話地說:“你今天似乎有些不同於以往。”
川溶說:“你的感覺很靈敏。”
我說:“你打電話約我出來,是不是僅僅為了顯示你沉默時的魅力?”
川溶說:“也許。”
我說:“你不是說還要交給我一樣東西嗎?”
川溶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她的臉上有一種躲躲閃閃的意味。半晌,川溶才含糊其辭地說:“是有一樣東西要交給你,可偏偏出門時給忘了。”
我放在川溶肩上的手鬆開了,我明顯感覺出川溶是在撒謊。她是一個有心計的女人,無論如何不會將一些關鍵性的細節疏忽掉。我甚至敢肯定,她要交給我的東西就在她的小包裡,隻不過是她臨時改變了主意,暫時不願拿出來罷了。當然我還敢肯定,她改變主意是有緣由的,這個緣由說不定就在我身上。
幾天過後,川溶把一枚心形柄的銅質鑰匙交給了我。我問那天傍晚她想要交給我的那樣東西是不是就是這枚鑰匙,川溶點點頭肯定了我的判斷,但川溶不願意告訴我那天傍晚臨時改變主意不給我鑰匙的緣由,直到後來我與藍青成了密不可分的情人,我才在藍青偶爾的話語裡了解到這個真正的原因。
不過,過後幾天我和川溶的約會,就是那天傍晚在貴都小包廂裡敲定的。川溶放下手中的筷子,一邊起身,一邊拿起餐紙在紅唇上輕輕抹了一下,然後說:“我總會把它交給你的,不管你樂意不樂意。”
我也站起身,說:“當然樂意。是不是有必要為下次的約會定個時間?”
四
小茗把一切歸咎於川溶的外出。
小茗想,如果川溶不是出去有事,那羅凡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那麼大膽的。羅凡進屋時,對從廚房裡出來的小茗笑了一下。當時的光線很暗,小茗看不出羅凡的笑容裡所隱藏著的用心。小茗聽見羅凡問了一句:“川溶呢?川溶在房裡嗎?”
小茗一點也沒聽出這句問話後麵的用意,她如果稍加留意,就能對這句話有所警覺,因為羅凡進屋時,川溶才剛剛下樓,他們一定在樓道裡碰上過。羅凡明知故問,實際上僅為了證實自己剛才所見,他怕自己產生幻覺。這段時間以來,羅凡就常常有種似幻似真的模糊意念,搞得他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所以,羅凡剛才問小茗川溶在不在房間裡,準確點說是在自問,是羅凡自己在告訴自己:川溶不在房裡,川溶出去了。
小茗對羅凡潛在的意念無從知曉,她不假思索便回答了一句:“溶姨有事出去一下,要我們兩個先吃晚飯。”好像這句話的意思還不夠明確,小茗又補充了一句,“看那樣子是要在外麵吃飯,也許一時三刻回不來。”
小茗說著就進了自己那間小臥室。羅凡在門口站了片刻,他覺得整個屋子都飄蕩著剛才他和小茗說過的話,那些話們有點躲躲閃閃的,捉摸不定,但又似乎與這間屋裡的光線一樣幽暗、陰冷。羅凡順手把背後的門關上,把公文包和自己一起扔到沙發裡。這時頭上的電燈亮了,剛才還在屋裡飄蕩著的話們全都消失得無蹤無影。羅凡回頭,看見站在電燈開關旁邊的小茗。小茗換下剛才下廚房的衣服,身上套了一襲淺藍的連衣裙,在燈光下顯得很動人。
羅凡卻沒看見小茗身上這襲連衣裙,他的目光仿佛兩枚刀片,一下子就無聲地將小茗的裙子劃破,露出裡麵白色的乳罩和淺紅的褲衩。羅凡覺得這兩樣東西是小茗剛掛到鐵絲上又取下來的,因而那麼濕潤、晃亮,把那豐滿的胸和富於彈性的腿腹都襯得光溜而滑膩。羅凡狠狠地眨了兩眼,舌尖在唇上抵了抵,站起身,朝小茗挪過去。
接下來的事的結果便是,羅凡把自己在小茗心上的形象一下子給毀了。此前,羅凡一直是小茗暗戀著的偶像,小茗覺得羅凡是這世上最理想的男人,她已經長到十八歲,還從沒遇上過羅凡這樣完美的男人。
事實上小茗過去的認識不是沒有道理。羅凡雖然單瘦卻依然不乏英俊,外加他的學識、性格,以及人們常說的氣質,應該說都是達了標的。小茗記得川溶嫁給羅凡時,自己才十一歲,那個時候她就開始嫉妒川溶了。她甚至想,她若大幾歲,是會跟川溶一爭高下的。也許是因了這份嫉妒,小茗十七歲時高中還沒畢業,就進了羅凡的家。羅凡和川溶都很歡迎小茗,她是川溶的外甥女不用說,小茗的聰明伶俐是那麼令人稱心。小茗就名正言順地在羅凡家做了一年保姆,三人和和美美、相安無事。也許是為了這份和美與寧靜,小茗很機靈地把自己心裡那份暗戀隱藏著,不讓它有絲毫露出端倪的機會。
讓小茗想不到的是這個黃昏,羅凡幾下便把她純情的夢幻撕破了,等她從痛苦中睜開淚眼時,一切都不複存在。小茗悲傷地從沙發上爬起來,顧不得拉扯一下身上已經破爛不堪的裙子,便撇下跪在地上的羅凡,踉蹌著進了小屋。小茗不願也不敢去回想剛才羅凡進入她身體時,那種對她的毀滅性的衝擊。
許多天後,小茗在舞廳的角落裡跟人談及這件事時,聲音裡的哀傷仍然很明顯。她甚至傻乎乎地說:“為什麼我那麼深愛著的人,也會用這種方式傷害我?”
那人說:“也許他也愛著你。”
小茗說:“那他就更沒這個權利。”
那人說:“其實那也是一種愛的方式。”
小茗瞪著雙眼將黑暗中的那人望了一會兒。那人的影子有些幽暗,幽暗得有點像幽靈。小茗顯然是無法理解那人的話。小茗說:“你們男人都壞透了。”
五
川溶交給我的,就是那枚心形柄的銅質鑰匙。川溶實際上是交給我一則啞謎。
這一次川溶沒有先約我就闖進了我的辦公室。辦公室同事見一個飄逸、嫵媚的女人走到我的辦公桌前,便找借口出了辦公室。我移過沙發,為她泡了一杯毛尖綠茶。我望一眼川溶因走路而紅暈升浮的臉,口氣裡掩飾不住驚喜:“怎麼不先打個電話呢?幸虧我整個下午都在辦公室裡。萬一我不在這裡,你豈不白跑一趟?”
川溶正偏著頭看我辦公室牆上的字畫,聽我跟她說話,回頭瞥了我一眼。她抿著嘴唇依然不語,但我卻發現她的眼角極迅地晃過一絲狡黠。我想起下午曾接過一個電話。當時我正與同事商量一件事,電話鈴響了好幾下,我才抓過話筒,對裡麵問了兩句:“喂,哪裡?你找誰?”那頭卻並不吱聲,遲疑一下便掛掉了。
望著仍然不吱聲的川溶,我似乎明白了什麼,但我沒去說穿,像是對川溶說又像是自語:“我是常常不在辦公室的。”心裡則想,這個川溶真是個鬼精靈。
剛剛認識川溶,我就發現她有著與眾不同的精明。那段時間我常到圖書館去,總經理吩咐我查找一批與業務有關的資料。開始兩天,我的效率很低,把大部分時間耗在了索引卡片上。我為此暗自著急,怕不能按照總經理的要求及時完成任務。第三天我第一個進了圖書館,捧著索引,狠命查找起來。一個女工作人員來到我身後,一下子就喊出了我的名字,讓我很是吃驚。我望著她,怎麼也想不起曾跟她有過什麼交往,又不好直說不認識她,隻得莫名其妙地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她說:“你用不著把工夫花在這上麵。”之後她帶我進了庫房。我們拐彎抹角來到書庫深處靠牆的一個書桌前。她擰亮台燈,指著桌上堆著的資料,告訴我說:“這就是你要找的東西。”
就這樣,我事半功倍完成了任務,受到總經理的褒獎。我非常感激這個好心的女工作人員,花了好幾個下午的時間守候,終於在圖書館門外守到了她。她告訴我她叫川溶。我說我從來沒跟她交往過,她就知道我的名字,並且為我提供特殊服務,這裡麵是不是有什麼原因。川溶說,什麼原因也沒有,硬說有的話,那就是我的長相,我長得與另一個人很相像。
就在我的思維正做著這種位移的時候,川溶拉開了她手上那個坤包的拉鏈。我知道她要交給我的東西就在包裡麵,而且我敢肯定,幾天前我們相約時,這個東西就被川溶放在裡麵了,隻不過當時她忽然改變主意,沒將它拿出來交給我。當時我便認為川溶改變主意一定是有原因的,雖然現在我依然不清楚這原因何在,但我始終覺得我的判斷沒有錯。
川溶從包裡拿出來的是一枚心形柄的銅質鑰匙。她把它放到我手心,說:“我曾用這枚鑰匙為你開了一扇門,可你並沒從這扇門裡走進來。”
川溶說著,臉上浮起一絲憂傷,眼睛裡盈盈的,好像蓄了濃濃的淚意。我低頭瞧了手心的銅鑰匙一眼,那上麵刻著一枚鑽石,鑽石的周圍擴散著無數豎線,表示著鑽石四射的光芒。
川溶說:“今天我把這枚鑰匙交給你,你自己去尋找那扇門,然後你把門打開。那個時候你若還能想起我或需要我,你就把門留著,而將那扇紫色窗簾撩開。桌邊的床頭櫃上還有一部電話機,你可以撥168,一邊聽音樂,一邊等著我走進那扇門。”
說完,川溶便徐徐轉身,擺動那蛇一般的腰肢出了門。
我怔怔地待在辦公室裡,仿佛是在做夢,不知自己身處何處。川溶剛才的話純粹是一道謎語,我真不知是怎麼回事。
鑰匙,門,窗簾,電話,這些詞彙一下子全都失去了意義,我無論如何也沒法把它們連接起來,連成一段完整點的語句。我覺得我已經置身於一篇偵探小說裡的迷案之中,茫茫然然,渾渾沌沌,全然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向門口走了幾步,川溶的影子早已消失在樓道口。我沒去追趕她,我真懷疑她是神秘的妖婆,正在設置一個迷惑的圈套等著我的投入。
我又退回到辦公室裡,走到窗邊,推開了窗頁,便見川溶正橫過街心,在商場門口滯留片刻,又彙入人流。我低頭瞧了瞧手心的銅鑰匙一眼,也許是覺得那鑽石圖案有些誇張,下意識地把鑰匙翻了過來。
於是我看見了鑰匙柄上那一行凹刻著的小數字:1234567。
六
街上人流如織,光怪陸離的色彩如尖厲刺耳的噪音擁擠著,把城市擠兌得扭曲變形,狼狽不堪。羅凡躲閃著衝上人行道的摩托車,一雙茫然的眼睛東張西望著,企圖搜捕到他要尋找的目標。
羅凡已經兩天沒見小茗了,不知道她是否還在這座城市裡,羅凡有些懊喪。這個由他一手製造的事件,讓他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議了。不管怎麼說,他的行為是有點粗魯,這與他姨父的身份不相符,他畢竟是一位有教養的高級知識分子。羅凡相信那些莫名其妙的案件的偶發性,這個世上的許多事情原來都是無法預測的。不過羅凡是慣於邏輯推理的研究人員,凡事喜歡尋根究底,他總覺得自己突發的行為總是有其必然性的,這除了他對小茗真心實意的愛,一定還有其他種種因素。
羅凡一邊在人流中擠壓著,一邊分析自己這幾年的情感曆程。大部分時間,羅凡是一個富於理性且善於反省的人。羅凡首先想到的是他與川溶的結合。川溶美麗、賢惠,與大多數從鄉下來的女人一樣,川溶吃得了苦,容易知足。這些羅凡是心知肚明的,恐怕讓他下決心娶川溶做妻子的最大動機就在這裡。
羅凡出道晚,等他走南闖北又回頭求學立業,年齡上已經永遠失去了優勢,他之所以選擇川溶,是有他自己的考慮的。後來川溶的溫順、善良證明羅凡當初的選擇的確有其合理性。可同時羅凡也意識到,川溶把她的青春、美麗和溫情給予了他,但她的感情似乎總有所保留,羅凡感覺得出,她保留著的東西,自己恐怕一輩子都無法得到。羅凡也知道這是無法強求的,他因此而暗自悲哀。
這種悲哀從結婚不久就已開始,一直到小茗介入他們的生活。對於羅凡,小茗身上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卻顯得非常實在。小茗似乎有意無意地把他渴望著而川溶未曾給予他的東西帶進了這個屋子。羅凡的眼睛亮起來,這個世界仿佛變得溫情脈脈,把羅凡心頭的悲哀一絲絲抽掉了。羅凡甚至想,這世上的事物都是殘缺的,隻有他擁有的情感的枝蔓那麼青翠欲滴、完美無瑕。
當然,如果說羅凡在小茗身上乾出那件粗魯事,是由於他的忘乎所以,好像不太說得過去。羅凡自己也認為不完全是這麼回事。羅凡記得那個黃昏,他的心境是平靜的,他之所以一下班就往家趕,並不是要回去占有小茗。羅凡反複琢磨,隻可能與一件事情有關。當時那陡然浮上他心頭的意念,至今還曆曆在目。
也許讀者還記得那個黃昏小茗站在陽台上晾衣服的事,小茗掛完羅凡和川溶的衣服後,桶裡剩下的便是小茗自己的東西,小茗彎下腰,從桶裡拎出一條淺紅色褲衩,將它支到衣架上,又彎下腰從桶裡拎出一件白色乳罩,將其搭在褲衩上,然後小茗伸手將它們往鐵絲上一掛。這是我描述那個黃昏的事件所寫過的文字。問題就出在這裡。
當時羅凡正從陽台下麵的路邊經過,這是羅凡一家人走進那棟樓的必由之路。羅凡早就看見小茗在陽台上晾衣服,所以他一邊走路,一邊將腦袋仰著,一雙眼睛盯住目標不放。就在這時,有兩滴晶亮的東西從空中飄飛而下,不偏不倚,一滴打在羅凡的腮上,一滴打在羅凡的唇邊。羅凡意識到這是兩滴水珠。羅凡下意識伸出舌頭,在唇邊和腮上舔了舔。應該說他唇邊和腮上的東西一定是寡然無味的,因為那是兩滴平凡不過的水滴,可當羅凡仰首望見頭上是一條淺紅色褲衩和一件白色乳罩時,卻硬是覺得舌頭上沾著一層淡然的暗香和甜膩。羅凡身上滾過一種奇異的感覺,他有些耳熱心跳,不能自已了。在牆角轉彎處,羅凡又一次回頭,往自家陽台上瞄了一眼,但見搭在衣架上的褲衩和乳罩隨風晃了兩下,晃出兩道奇妙的弧線。因此,當後來羅凡坐在沙發裡,看見燈光下的小茗穿著半透明的連衣裙,那突兀的胸罩和惑人的內褲在連衣裙裡若隱若現,羅凡整個人便迷亂了,一下子從理性的男人變成衝動、野性的狼。
羅凡繼續在街頭逡巡著。
他連小茗的半個影子都沒發現,卻在內心的屏幕上將自己和小茗之間發生的事件重新演繹了一遍。羅凡默默地反複呼喚著小茗的名字,覺得他可以失掉一切,唯獨不可以失掉小茗。羅凡知道自己犯下了一個無法原諒的錯誤,弄不好他要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羅凡想,如果他沒有機會向小茗懺悔,那便是他最後的選擇。
羅凡從一條街走向另一條街,他心存僥幸,說不定在某一道街口,小茗會從天而降,讓他重新跪到地上,用他的眼淚洗去他對她的非禮和侮辱,然後再牽著她的手,走回他曾經向往著的家,走回他那已經殘缺的世界。
七
赤橙黃綠青藍紫。
七彩燈光輪番快速向舞池掃射著。藍青像一朵雲,輕盈盈,舒展展,依托於我懸著的臂彎。一道彩光橫過來,另一道彩光又橫過來,我看見藍青的嘴唇微抿著,一雙俊眼開始還脈脈瞟著我,繼而便輕輕地悄悄合上了。
待我們就地轉畢一個360度的圈,另一片彩色光掃過之後,我看見藍青眼角滲出兩顆淚珠,那麼晶晶瑩瑩,蓄含著千種風情、萬般哀傷。我把藍青摟緊了,用我寬厚的肩膀托住她芬芳的雲鬢。我有些感動,俯在藍青的耳邊,小聲說道:“真有些奇怪,那天你從商場裡走出來,我第一眼見到你,就覺得彼此之間有一種什麼聯係似的。”
藍青沒有立即回答我,她的腰肢隨著音樂的旋律不自覺地蕩漾了一下,溫柔鼓顫的胸脯貼住我的胸膛。我腳下的舞步慢了四分之一拍,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生長出顫然的感覺,使我驚愕得有些不能自抑。藍青的聲音夢幻般飄過來:“你那是第一次見到我,可我很久之前就認識你了。”
這天晚上我和藍青僅僅跳了這麼一曲,之後我倆就躲到舞廳角落上的沙發裡,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我對藍青說:“既然你已經認識我,為什麼不早讓我認識你呢?”
藍青瞥我一眼,故作輕鬆地開了個玩笑:“是不是相見恨晚?”
我說:“也許吧。”
藍青說:“那個時候,我心中裝著另外一個男人。我的心胸很窄小,不能同時容下兩個男人。”
我仔細瞧了瞧藍青,我覺得這個女孩有些不同一般,真有點出語不凡的味道。
藍青也瞧我一眼,卻許久不出聲。
我說:“現在你的心胸開闊了?”
藍青說:“現在依然如故。”
我說:“你這樣的女孩,如今已很少見了。”
藍青說:“所以你樂意接受我的邀請。”
我點點頭,把手從她的腰間撤退下來。這隻手從我們跳舞時就駐紮在那裡,一直沒有退守。我用它握住了藍青的小手,我覺得藍青的手細膩豐腴,質感令人難以忘懷。不過這隻手帶著薄薄的涼意,讓我生發出一種彆樣的感慨。我把這隻手握緊了,我要用我的熱量去傳導它、感應它,將它捂熱。
藍青說:“我這樣的女孩真傻。”
我說:“不完全是。”
我又想起藍青剛才說過的一句話,便問她:“那個時候,你心中裝著的那個人呢?”
藍青把手從我的手心抽走,目光從近處移開,懶散地瞟著舞池上方撲閃的燈光。我知道她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或許她為此付出過太多的情感代價。於是我有意尋找另外的話題,以此分散藍青心頭的烏雲。
我重新握住藍青的手。藍青收回目光,望定我,幽暗中她的目光很深沉,臉上的情形也讓我猜測不透裡麵究竟隱藏著什麼。我忽然想起,直到此時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於是我說:“你大概沒意識到,我現在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儘管我們相知已經不淺。”
藍青說:“看來你不是那種粗心的男人,竟然還能想起問我的名字。”
我聽出藍青話裡的譏諷意味,隻能說句對不起,以表歉意。
藍青說:“名字對人其實不是十分重要,一個人隨便叫什麼名字都行,而人的感情卻總是勉強不來。”
我望著藍青,覺得她的話說得很有意味,但我還是堅持說道:“對於我,你的一切都是重要的,包括你的芳名。”
藍青於是手指舞池上空的彩燈,對我說道:“你看那些燈光的顏色好不好看?”
我不知藍青問這話的意思何在,她應該先告訴我她的名字是什麼,但我還是望著彩燈點點頭,算是同意她的觀點。
藍青說:“我的名字與那彩燈的顏色有關。”
我說:“什麼顏色?”
藍青說:“你覺得是什麼顏色就是什麼顏色。不過我可告訴你,我的姓名隻有兩個字。”
當時我僅僅覺得,藍青以這種方式要我猜測她的名字很有趣,根本沒意識到她是在跟我逗樂。真的,沒意識到。後來我終於知道了她的真名,那是她自己告訴我的,而這個時候我已經認同藍青的觀點,名字對人的確不是十分重要的,重要的是人的本身和人的感情。
當時我說:“彆忙,我一定能猜中,你讓我先推敲推敲。”
我說著,裝模作樣地推敲起來,最後我對藍青說:“我最喜歡的是那些彩燈中的青燈和藍燈,這兩種燈光給我的感覺寧靜平和、舒緩深沉,你的風格或者說你給予我的感覺,就是這個樣子。”
藍青把頭偎進我的懷抱。
我繼續說:“你的名字一定叫做藍青,以後我就這麼稱呼你。”
藍青不再吱聲,偎在我懷裡一動不動,像一隻小羊羔。我用臂彎輕輕地護衛著她,生怕外邊強勁的鼓樂侵人這塊領地,衝撞藍青脆弱的夢幻。
就這樣,直到舞會散場,直到舞池上方的彩燈換成晃白的大燈泡,藍青才將深埋的頭抬起來。這時她已是淚眼婆娑,一臉的淒楚和哀傷。但藍青還是強作歡顏,說:“我把名字告訴了你,你呢,總得告訴我點什麼吧?”
我說:“我的名字你不是已知道了嗎?”
藍青說:“那是我自己弄到的。”
我不得不承認她說的有道理。忽然我想起另一個女人,那個女人給了我一枚鑰匙,那枚鑰匙後麵刻著一個數字:1234567。
我靈機一動,有了一個念頭,我說:“我把我的電話號碼告訴你,總可以吧?”
藍青說:“那還差不多。”
我說:“我的電話號碼是7654321,七位數。”
藍青說:“你這是哄小孩,哪有這麼巧的電話號碼?”
我說:“世上的事情奇奇巧巧的多得很。比如說你跟我的交往,比如說你的名字。你總知道這句話吧——無巧不成書。”
藍青說:“我相信這一回,回去後就給你去電話,證實一下你是不是這個電話號碼。”
我們說著站起身,離開舞廳,來到大街上。晚風從樹葉間吹過來,撩起藍青的鬢發,撩起我們依依的情緒。我要送藍青回家,她堅決不依,鑽進一輛剛開過來的的士,旋即她又從的士裡退出來,走到我身旁。
藍青說:“那個男人對我來說再也不存在了,他傷害了我,也傷害了我和他的感情。”
藍青的話讓我深受感動,可我無言,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伸出手指,將她那被風吹亂的額發撫平,讓路燈的光明在她額上留下些許亮麗。
藍青抓住我的手,把它從她額邊移開,然後她轉身,毅然朝的士走過去。
八
馮良在這個城市並沒有待很長時間,他的事業已經移到南方一座新開發的城市裡。事實上他發跡的過程幾乎都在南方,這座內地城市好像自始至終都不願接納他。當初離開這裡南下,他就帶著賭氣的憤恨情緒。後來他在那邊乾出了名堂再回到這裡,他的情緒仍然得不到改變,儘管他很想把他的聰明和智慧留在這裡,把他的血脈和情緣牢牢紮在這塊土地上。
當然馮良也知道,他當時的這個念頭緣自一個潛伏心底的動因,他依然如故地係戀著這個城市裡的一個女人。最初的馮良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土得不能再土的農民的兒子,像絕大多數他這樣的農民的兒子一樣,開始的時候他根本想都沒想過,要走出那個山旮旯,到外麵來闖世界。可後來那個他自小愛戀著的女孩卻丟下他,走出他的視線,讓他始而悲涼自棄,繼而憤然不滿,後痛下決心走出山外,就是成不了漢子,就是碰個頭破血流,也毫不足惜。
馮良在這個城裡莽撞了半年,起早摸黑,為包工頭挑磚挑瓦,卻僅僅能糊住個嘴巴。但他的眼界開闊了許多,這裡竟有那麼大的世界,他見到了不少鄉裡無法想象的事物,聽到了不少鄉裡不可能聽到的傳聞。最重要的是馮良的心一天天大了,也一天天野了,他的心思總在不停地轉呀轉,轉得連他自己也不願小瞧自己了。終於,在一個悶熱的黃昏,與包工頭狠狠地乾了一架之後,他捂著包工頭用青磚在他頭上敲起的紅血印,登上了南下的列車。在南邊那個剛剛興建的城市裡,他憑著過硬的施工技術和方案承包了一項並不大的建築工程。數月下來,工程完工了,不但時間提前了十天,工程質量也屬上乘。接下去的第二個工程、第三個工程,馮良的工程規模和他的名氣相應大起來。馮良終於闖出了一條路子。
就在馮良的事業越來越紅火的時候,他頭腦中那個潛伏了許久未曾露麵的形象頻繁地浮了出來。真是沒出息,馮良狠狠詛咒著自己。然而這是沒辦法的事,他無法控製自己的意念,無法將那個形象從心底驅逐出去。馮良終於堅持不住,突然間回到這個與他格格不入的城市。
當馮良進行這種散漫的回想的時候,他已經重新回到南方那座城市裡。他站在海岸上,眺望著這個融注他這個建設者的辛勤勞動的新城,心頭陡然升起一種自豪和親切的感覺。這讓馮良自己都奇怪了,以往他可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以往他總認為,儘管這座新城是他們這批人一手創建起來的,卻總是把自己當成匆匆過客,無法對它產生相依相守的感情。馮良把這種微妙的變化當做一次心理的蛻變,並歸咎於那一趟家鄉城市的經曆。是的,再也用不著回想過去的陳芝麻爛穀子了,他應該麵對嶄新的未來。這麼一想,馮良一下子便開竅了,覺得整個身心都輕鬆起來。
然而沒過幾天,馮良又無法自控地回到原來的心境裡。那個女人,包括女人家裡的丈夫,常常乾擾著他的思維,引發他對於舊事的種種聯想。真是沒出息,馮良心裡一遍遍咒罵著自己。可咒歸咒,罵歸罵,他的理智照樣占不了上風。馮良後來乾脆不勉強自己了,任思維的翅膀海闊天空肆意翱翔。最後馮良的想象回到了生養他的山旮旯,那裡的山很蔥翠,那裡的水很明媚,而那個曾跟他出雙人對的女孩山一樣蔥翠,水一樣明媚。
馮良記起那個寧靜的午後,他們沿著那條小河邊的石坎路下學回家。女孩一不小心掉到路邊的土壩下麵,一邊緊緊抓住柳條不至於滑進河裡,一邊嬌聲嬌氣呼喚馮良搭救她。馮良一時心慌,在路邊急得雙腳直跺,卻想不出辦法救她上來。女孩發怒了,罵馮良真笨。馮良這才趴下,伸出手去拉女孩。不想女孩一用力,馮良便嗖的一聲被拉下土壩,掉進水裡。他猝不及防,嗆了一口水。等他從水裡冒出頭,女孩早站在了路上,正咯咯咯笑個不停。
許多年後,大約是女孩憑著她的智慧和精明嫁往城裡後,馮良才悟起那次女孩拉他下水原來是一個陰謀。馮良當然免不了要把那件事跟後來的事情連起來聯想,馮良認為小時候的陰謀根本算不了什麼,充其量也隻能算作小陰謀,隻有長大後的背信棄義,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大陰謀。
馮良的這些想法自然很有道理,但事實也許並沒這麼嚴重。
當年的女孩已經嫁給羅凡許多年了,多年以來她一直思念著馮良,雖然把肉體給了羅凡,卻從未把她的感情完全給予羅凡。對於她來說,當年的選擇不過是帶有過多的理性色彩,卻怎麼也不能說成是陰謀。
或許是對當年的選擇的懺悔,她一直在尋找著馮良。終於在車站碰上了他,川溶還把他引進了家裡,隻是最後他們還是各走一方。隻是馮良無論如何也走不出她心靈的投影,她後來竟然找到了馮良的替身,把全部的戀情都傾注到了這個替身身上。
毫無疑問,這個女人便是川溶。
此時的川溶已經把那枚鑰匙交給這個替身,正等著他開啟她心上那扇久封的門。
九
12345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