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初二刻,崔玨和劉棘卿一同告辭。紀明遙仍隨顏駙馬送出二門。
她看向崔玨的視線依舊坦蕩不避人,崔玨也不再刻意躲避她的目光。
但行至公主府外,與劉棘卿道彆時,麵對劉棘卿複雜的神色,崔玨仍稍有羞赧。
他並非因傾心縣主慚愧,隻是因心事驟然被外人知曉,尚不能完全坦然。
劉棘卿也看了他一時。
崔禦史之名,十餘年前便在京內初顯。景德二年,崔侍郎以弱冠之齡中進士、入翰林,不過數月,便傳來時年十二歲的崔禦史院試得中案首的消息,叫他還羨慕了許久:
崔尚書雖英年早亡,所生兩子卻皆是雛鳳之才,將來前程不可限量,或許比肩祖輩也未可知。
又五年,崔禦史得中順天府鄉試解元。次年春,被陛下親點探花。他又與安國公府結親,婚事辦得隆重,兩家賓客如雲,花轎十裡紅妝入崔宅,偏不過數月,便傳出他與紀大姑娘甚是不睦等語。
好好一個棟梁之材,卻因婚事不順,嶽父又屢次三番無事生非、挑釁皇威,闔家皆成了京中談笑乃至嘲諷的話柄,甚至,他與崔侍郎的仕途,也難免被安國公所誤。
是以,去年冬日,他離京三載,回京不過三日便和離,滿城無人驚訝。
他年紀尚輕,又無子息,再結一門姻緣,也是理所應當之事。
隻是,他想與今時心許之人修成正果,不免會比旁人的婚事艱難些了。
“崔禦史,”最後,劉棘卿隻笑歎, “此等良辰美景,是不可辜負。今日有緣,同在公主府相聚,我便祝你達成所願,不留遺憾吧。”
“崔玨,多謝劉卿。”
他俯身長揖,直到劉棘卿上車離去。
馬已備好。他快馬回家,先命人去問太公他今日是否還能去,便快步回到書房,將幾本字帖再次細致檢查,看有無缺頁、破損和汙漬。
聽得兄弟到家,崔瑜已自己找了過來。
阿玨在檢查太公送的字帖……他沒太看懂,忙問:“是縣主嫌你字醜了,你要從頭開始再練?”
崔玨:“……不是。”
崔瑜:“那你這是作甚?”
崔玨看一眼兄長:“我與縣主說好,將這幾冊字帖借她賞玩練習,明日送去公主府。”
“謔!”崔瑜激動,“你小子,比我想的出息!”
是“借”不是“送”,一來一回,不就至少有兩次機會見麵相處?
“我那還有幾本,也給你拿來?”崔瑜忙說。
不待兄弟回答,他又忙道:“等縣主還了你這幾本,我再給你,省得你並做一次送去,平白少見兩麵!”
崔玨:“……多謝大哥。”
兄弟進展順利,崔瑜不由深問:“你與縣主,這一日隻說字了?”
崔玨合上字帖,不答。
崔瑜並未氣餒,又追問:“縣主可明白你的心意了?她怎麼看?”
崔玨尋來木匣,將字帖妥善裝起,依舊不答。
崔瑜歎氣。鎖好木匣, 崔玨看向兄長:“大哥,我不欲同人細說縣主。這太不尊重。”
和兄弟對視幾瞬,崔瑜向他案前椅子上坐了。
“行吧,”他笑道,“我知道你。當初和紀——紀大姑娘,吵成那般情狀,翻臉成仇、互相不見,你寧肯躲去東關,也不願對我們多說一句她的不是。何況,你竟對縣主動心動情了。”
“外人都說,你看似性情冷淡,實則溫和不失人情,我卻知道,你的確是……孤僻。”他又歎氣,“你與紀大姑娘和離,家裡的確輕鬆不少,也清淨了,可走到這一步,我看,也並非全是她一人之過。”
崔玨沉默聽著。
“難得動真心,彆總彆扭著,辜負了自己。”崔瑜伸手,拍了拍兄弟的手臂。
向他借字帖,還不是縣主主動請他下次再見?
半晌,崔玨應下。
“我知道。”他說,“我不敢辜負。”
崔瑜點頭:“那就好啊……”
此時,他方試探問:“可縣主,畢竟是紀大姑娘親妹妹,你真不怕世人議論?”
“外人議論,並不要緊。”崔玨平靜道,“隻要縣主也不介懷,更無關緊要。”
他說:“我會儘力,隻讓世人的辱罵、唾棄,集於我身。”
……
第二天,下午,紀明遙收到了崔玨親自送來的字帖。
這次他們在寶慶郡主府見麵,紀明遙請崔玨到前廳坐。廳內除幾個心腹侍女外,隻有他們兩人。
崔玨的耳朵和上次一樣紅。他才辦完公事便從衙門趕來,身上還穿著緋色官服,與他麵上的飛紅相映……成趣。
紀明遙放肆地欣賞了好一會,欣賞他想要躲避,卻強撐著直視她的雙眼。
她覺得自己好惡劣!
但很神奇,她好像有恃無恐,不怕麵前的人生氣惱怒。對他,她似乎可以放肆,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直到崔玨求饒似的低喚一聲:“縣主。”
紀明遙心尖一顫,忙不再看他,隻看自己膝上的木匣:“我現在打開了?”
“縣主請。”崔玨忙說。
木匣鑰匙也在紀明遙手邊。
她還記得崔玨親手給她鑰匙時,微涼的金屬落在手心的觸感,而一兩寸之外,他手指的熱度仿佛也傳了過來。
他們的距離太近了。
紀明遙擰鎖、開匣,看見五本字帖端端正正放在裡麵。
這是當朝大儒、文壇泰鬥、先帝之師鬆先生的字帖。他的筆墨,在本朝文人夢中都難求一幅,即便是尚書、丞相,乃至皇帝皇後,都不能勉強他以書畫相贈,卻因她想觀摩練習,便由崔玨次日即親送在她手上。
這五本字帖,曆經多年而毫無折損、依舊如新,顯然它們的主人也深為愛惜。
紀明遙輕輕撫摸封皮,對崔玨說:“我必妥善保管,不令有分毫損傷。待練會,我再親自送回尊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