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主的字,寫得真好。
數不清第多少次翻開縣主的拜帖,崔玨已將紙上每個字的筆畫、結構、韻致熟記在心。
他琢磨著縣主的筆意,捧拜帖至書案,自己鋪紙、磨墨、蘸筆。他再次用自己的字重複寫下一遍縣主的話,心裡卻在想他令人送去郡主府的回帖,回憶他寫在上麵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他筆下就亂了。
擱筆、起身。崔玨先看漏刻,又推開窗,看夜色已深,大哥應已睡下,不宜再去打擾。
……他又何必去找大哥。
闔上窗扇,他喚小廝打水洗漱,心裡仍在想兩封帖子。
人生至今,他從未因某一人的隻言片語悸動不寧至此,更不會因已經寫成、送出去的字句惴惴不安又盼望期待。
這不應是他的行事。
可他也的確忍不住擔憂,既怕自己的話語太過露骨,冒犯驚擾縣主,又恐他的表達太過模糊、不夠明確,縣主當真沒有察覺他的心意。更怕,在他之先,縣主已對另一人動心動情。
雖然他再憂心焦急,都隻能等待。
——“縣主如有用處,在下隨時聽喚”。
這話是他內心真實所想。他不想再見到縣主平靜而疲憊,仿佛盛滿了世間沉重的神色。那雙眼睛,應是真正含著笑意、喜悅和安寧的,而非用這些情緒掩蓋無奈與痛苦。
但,果真合適嗎?
躺在枕上,崔玨遲遲不能閉目安睡,獨自望著寂靜柔和的夜。
他這個人、他曾經的身份……真的合適,對縣主表明心意嗎?
……
崔玨下床,走到書房另一側,翻出了年幼、年少時,鬆太公送他的所有字帖。
……
紀明遙很想寫一寫崔玨的字。
但已在亥初一刻。她已經洗得香噴噴、滑溜溜,和寶慶姐姐一起躺在了被窩裡。再起來折騰,睡下不知要什麼時辰……她還要調作息呢!
現在又不是在鎮北軍裡,一件小事耽延就可能釀成大禍。
算了!
心安理得睡足了五個時辰,第二天起床,紀明遙就得知了溫息定罪的好消息。
他數罪並罰,被依律判處絞刑,秋後處決。
聖旨上書,溫息本當處斬,念其祖上追隨高祖有功,赦為絞。
“不是斬首,真便宜他了!” 寶慶輕哼。
“掉腦袋不掉腦袋都是死,差不多、差不多。”紀明遙張嘴,一口吃下一整隻鮮蝦鮮肉煎餃。
真香啊!
開心用完早飯,紀明遙先翻看曆書,確定日期,便和寶慶到一牆之隔的廣宜公主府,請顏駙馬在宴請當日作陪。
上次請的幾位侯伯武將,廣宜公主和駙馬不便結交。且有忠毅侯在,隻寶慶和紀明遙相陪,也不算違禮,她們又都能和賓客說到一處,不至尷尬。
今次卻是要請兩位男性文臣,劉棘卿又年過半百,是父輩的人了。彆說寶慶,就是紀明遙也不知該怎麼讓這位客人儘興而歸。
顏駙馬自然應下,還笑說:“崔禦史文采風流超逸,我正思無緣深交,就趁此次與他痛飲幾杯方好!”
紀明遙忙道謝,又請他給崔玨和劉棘卿寫請帖:“我寫,恐他兩位怕不方便,都不肯來。”
自有侍女捧紙捧筆。
紀明遙並非顏駙馬親生女兒,不好太親近,隻在公主身旁等候說話。
寶慶卻湊到父親身邊,悄聲說:“請人那天,爹隻管招待劉棘卿,不必管崔禦史才好。”
顏駙馬一筆險些寫出紙外!
他穩住手,先忙看女兒。
見女兒是滿臉正經中帶著揶揄,他又忙悄悄看一眼真寧。
寶慶忙對父親點頭。
顏駙馬……也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扯過紙,重寫拜帖,心內不由遺憾。既遺憾這朵絕世美桃花不是寶慶的,又遺憾,好容易有個正當理由請崔禦史來吃酒,卻不能與他儘興談上一回,多做幾首好詩。
不過,真寧就如寶慶的親妹妹一般,也算他和公主的女兒。
若真寧真能與崔禦史有段緣分,還怕崔禦史不多來公主府拜望?
且,若真寧也對崔禦史有意,兩人想見麵,不正要靠公主府嗎?
有她妹妹帶著,還或許哪天寶慶就願意多看兩眼男人了?
他和公主,一世隻有寶慶一個親生女兒。寶慶若果真一生不願成婚,沒有子女,有真寧互相扶持,他和公主即便去世,也能對她放心些。
心裡一暢,顏駙馬筆下也輕了,快速寫好兩封請帖,命人送去-
宴請日期定在三月二十,正在休沐。
與溫從陽斷絕二十天,紀明遙的嫁妝早被禁軍、女官妥善送到寶慶郡主府。理國公府隻是除爵,並非抄家,皇帝命溫家一月內搬離,溫從陽已先帶母親和祖母搬至廣川侯府附近。
“安國公前日又去了理國公府,我看,至少也是示好拉攏。溫家在安國府附近也有房舍,偏溫從陽昨日就全家搬去了宣義街。” 寶慶搖頭,“真想不到,到了這等地步,他還能不和安國公府親近。雖不是嶽父女婿了,到底,溫……夫人,是他親姑母。”
“隻怕,何夫人已經恨極了安國公夫人,怎麼還肯和安國公府親近。”紀明遙了解她的前婆母,也了解溫家,“安國公之心、路人皆知。六年前,連溫息都不肯與安國公一同反對立後,溫從陽——”
她笑笑:“他畢竟是做將軍的人了,還連生死大事都不明白嗎。”
其實,溫從陽今後是生是死,也都與她無關了。
她開始專注於麵前的花朵。
“就這朵‘雪映朝霞’!”寶慶替她決定,“隻數它最襯你。保管叫他看了就移不開眼!”
紀明遙:“我沒——”
“你沒什麼沒?”
穩穩將牡丹簪在她發髻正中,寶慶笑道:“你真對崔禦史沒有一點意動,為什麼這些天動不動就看他的回帖?上麵寫了什麼,你都背熟了吧!彆和我說隻是在看他的字——你當哄小孩呢?還是哄你自己?”
紀明遙無法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