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第二天,紀明遙起了個大晚。
睜眼是辰正二刻——上午八點半。
她昨夜喝了兩碗醒酒湯,快醒酒才睡,所以醒來頭不疼、眼前也不暈。
但春澗邊給她拿衣服、邊回說:“安國公府太太一早派人來說,中秋佳節,團圓的日子,備了姑娘愛吃的果菜。若今明兩天,姑娘哪天空了,不如回去散散,順帶把遠大爺接回來。我說姑娘昨兒高興,醉了,還沒起,等姑娘醒了,再派人去回。”
——她便不禁有些希望她還醉著沒醒,就不用應對溫夫人的邀請了。
不過,這也不是什麼難應付的話。
“你去說,可巧這幾日都沒空閒。”紀明遙緩緩坐起來,“今日家裡要去拜望舅舅舅母,二爺不在家,我不能不替他過去問候。明日嫂子的三弟秋闈回家,我也要去貢院看看。後日要去見鬆太公他老人家。隻能辜負太太的好意了。若明遠不方便回來,我這裡派人派車過去接就是。”
崔家與安國公府立場相背,並非親密翁婿,溫夫人更早知她的態度。若安國公府真出了急事、大事,要她過去幫忙,傳話的人必會詳細告知原因。既然沒有,那便是隻要她過去閒聊、“彌補、增進感情”,或許,還想從她身上得知有關皇後的消息。
她自然不能去。
春澗連忙應聲。
替姑娘穿好手上這條裙子,她便把梳妝的活交給花影白鷺,自己換了衣服,帶上山薑一起出門。
紀明遙也換好了出門做客的衣裳。她讓春澗去說的並非謊話。至少今天,她的確要去謝舅舅家。
大哥和嫂子昨晚說,讓她隻管睡飽了再起,會等她一起出發。
而明天……她是想去貢院看看了。
平白無故在貢院旁邊轉一圈太奇怪了,也引人懷疑。萬一被人攔下查問,她隻能說出她是誰,真的很尷尬!趁明天接孟安朋,順便看了就挺好!
至於後天——
“花影,”她命,“等我出門,你去一趟鬆宅,請示鬆太公,說我後日想過去,有事要請教。”
有計劃去,怎麼不算要去呢!
花影也忙答應著,又問:“那若一到大後日,安國公夫人就再派人來請,姑娘怎麼辦?”
“那時自然還有彆的話能回。”紀明遙笑,“白鷺,快去正院說我已經起了,請大哥嫂子再等我片刻。”
她先吃早飯。
青霜給她盛小餛飩:“若大後日,安國公夫人果真又派人來請,姑娘再不去,或許就要傳出姑娘‘不孝順、出了閣一有身份就忘本,連娘家母親幾次來請,都不肯回去略坐一坐’的話了。”
以前在安國府時,總有背地裡說姑娘“懶、不肯上進、不敬長輩”的人,都是徐老夫人的手筆。
因安國公夫人掌著家事,姑娘在家在外見人時,又從來最知禮,這話應沒太傳在外頭。
可現在,眼見姑娘與安國公夫人不似從前了,焉知徐老夫人的手段再用出來,安國公夫人還會不會攔?
“姑娘又替安國公夫人把遠大爺養在這, 斷了徐老夫人的謀算,還不知徐老夫人心裡正有多恨!”青霜極是擔憂。
“怕什麼。”紀明遙淡定吹著餛飩湯,“我身上的風言風語,難道還少過?也不怕多這一項。”
咽下這口湯,她放下勺子,笑指了指掛著的“賢夫佳婦”匾:“再說,還有太公送的護身符呢!”
青霜望了一會匾。
她暫且不再多話,隻專心服侍姑娘吃飯。
到和姑娘一起上車坐好,她才又低聲說:“崔家和安國公府早不是一路人了,京裡誰家不知。隻要那府上沒人再來攪亂,姑娘就算不再管著遠大爺,便是自己今後都不去,也不算什麼,禮到了就罷了。姑爺更不用再往那府裡去的。姑娘何必還為遠大爺費事操心,反還更多麻煩呢?大爺和大奶奶雖都是好人,姑爺更體諒姑娘,可遠大爺總住在崔家,到底讓姑娘四處為難,便在皇後娘娘麵前……也不好看。”
安國公一夥人可是在大朝會上說過皇後娘娘出身低微、不配為後!遠大爺又是安國公的嫡出長子,將來要襲爵的!
她不禁深歎:“況且,安國府裡,不但徐老夫人恨上了姑娘,我看,隻怕安國公夫人也不記姑娘的好。”
安國公夫人真還有半點體貼姑娘的心,早該把遠大爺接回去了!
遠大爺也是!他若真心疼姑娘,就該自己堅持回家!隻在嘴上說說算什麼?
但這些話,青霜沒說出口。
她望向姑娘。
安靜地看了她一會,姑娘移開目光。
姑娘一路都沒有說話。
車停。
青霜扶姑娘下車。
姑娘握緊了她的手,對她一笑。
但姑娘仍然沒有回應她的話。
……
八月十七日,秋闈結束,考生出場。
紀明遙隨嫂子一起來到貢院。
她並沒下車,隻在車內遠遠望了望貢院的大門。
還有十天——
就當還有十天吧!!
……
次日。
紀明遙早早起身,前往鬆宅。
她想請鬆太公看一看《產鉗的發明與使用》第三版稿。
說明類書籍不太不需要華麗清美的辭藻,更重要的是通俗易懂,但紀明遙自知文采著實一般,——雖然上輩子高考作文寫得挺好,但這輩子她上學時,寫文章從來沒得過誇獎,不被先生教訓一頓、勒令重寫都是好的。
是以,雖然崔玨和寶慶姐姐都說這書極好,丫鬟們都能讀懂,連不大識字的婆子聽人讀過一遍,也沒有糊塗不解之處,但她還是想得到鬆太公的看法。
接到書稿,看清書名,鬆句竟是一怔。
不待紀明遙解釋前因,他已笑道:“原來,此物竟是你做出來的?”
“原來太公已經知道了?”紀明遙也一怔。
“上月聽人說起過。”鬆句翻開扉頁。
他一手撫須,笑道:“隻不知是你做的。”
“倒也並非是我做的。”紀明遙忙說, “太公請看便知。”
鬆句很快將這三十六頁的薄書翻閱完畢。
“此物竟能如此造福於人嗎。”他先輕歎。
又從頭細看一回,他方笑問:“二丫頭,你想問我什麼?”
“想請教太公,這本書是否語句簡單、淺顯易懂,又有無艱澀隱晦、文法錯誤、引人誤會之處。”紀明遙忙道。
鬆句站起身。
他雙手將書稿交回紀明遙手中,鄭重答道:“此書毫無缺處,隻有一件:還未真正現於世間。”
紀明遙恍恍惚惚。
她回到家裡,先打了一個時辰拳。
大概冷靜下來,她又吃光了三碗飯。
……嗝-
八月十九日。
一早,紀明遙正給全家打點冬衣,溫夫人果真又派人來了。
她派來的還是她自己的乳母,紀明遙從前也敬重的半個長輩——馮嬤嬤。
聽見來人是誰,紀明遙心內輕輕一笑。
馮嬤嬤滿麵堆笑,一進來就先行禮,問好說:“太太派我來看看二姑奶奶。姑奶奶正忙著呢?”
“是啊。”紀明遙放下賬冊。
“嬤嬤請坐。”她示意春澗搬個繡凳來,又笑命,“快上茶。”
馮嬤嬤忙謝恩坐下,態度十分謙恭。
“再有一兩個月就入冬了,”紀明遙微笑說著,“今年是我第一年當家,總不能叫人沒衣穿、沒炭用,凍出事來,不但給我們二爺丟臉,也辜負了大哥和嫂子將家業交還給我的信重,所以不敢有一絲疏忽。”她抬起手,手指正搭在炕桌邊緣的賬冊扉頁上,又笑問:“嬤嬤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馮嬤嬤捧著熱茶,早打量起二姑奶奶。
大約是因不出門,二姑奶奶隻穿著一件蝶黃的蜀錦褙子,是渾身最亮的顏色,下麵淡姚黃繡蓮花的宮緞裙,頭發在腦後挽了個纂兒,隻戴一根青玉釵,耳上掛著白玉銀杏葉耳墜,其餘通身上下彆無裝飾,竟比在安國府上做姑娘時還打扮得簡素十倍。
說得冒犯些,就是安國府裡略得臉的丫頭,也穿得比她豔麗體麵。
可她隨意坐在榻上,含笑看著人,慢條斯理地一開口,又早不是隻在太太膝下聽話的二姑娘了。
這是崔宅二房當家的奶奶,是朝廷欽封的四品恭人。
馮嬤嬤低下頭應話:“太太也知道,二姑奶奶才當家做主,必然辛苦,原本也不願意多耽誤二姑奶奶的正事。隻是算來從四月到如今,二姑奶奶竟有五個月沒回家去看看了。太太從小把姑奶奶養到大,可姑奶奶一出了閣,就連見麵都難。太太實在想念姑奶奶,所以派我來看看:若有難處,二姑奶奶隻管開口,或許家裡能幫上些。我也有一句心裡話想和姑奶奶說:若姑奶奶手裡的事還辦得開,何妨回去看看太太呢?”
說完,她便放下茶杯,站起身,恭等二姑奶奶開口。
紀明遙幾乎與她同時站了起來。
“嬤嬤這話既誤會了我,又說得我心酸。”她仍一手扶住炕桌,輕聲歎道,“我是四月出閣,到今日才四個月零幾天,端午後還回去了一次,算來是三個月十幾天沒見太太。雖然不算太短,可怎麼在嬤嬤口中,就竟成了我五個月都不肯回去看望太太?”
馮嬤嬤抬頭,忙要開口。
紀明遙卻抬手止住她,又歎說:“我與二爺四月初九成婚。不到十日,二爺的婚假還沒完,明遠就不得不來了這裡,我自是要帶他好生安頓下來。嬤嬤方才也說了,我才接回家業,自然忙碌,何況接連三四個月,京裡幾件大事,嬤嬤心裡當也清楚。連三妹妹的成婚大禮,我都未能在場,哪裡是故意不見太太?也請太太和嬤嬤疼我一疼吧。”
兩人一上一下,對視片刻。
“是奴才自己糊塗說錯了話,並不是太太的意思!”馮嬤嬤隻得忍辱請罪,“隻是太太疼姑奶奶的心是真的。離冬天到底還有一兩個月,想來冬衣、炭火的事也不必非要在今日辦完。若姑奶奶沒有彆的事,不妨與奴才回去走走?便隻陪太太坐坐、吃頓飯也好啊。”
“也是。”紀明遙緩緩歸座。
馮嬤嬤一喜,卻又不敢這就放下心。
“太太惦念著子女,子女又何嘗不思念太太。”紀明遙感慨道,“恰好這兩日秋闈才過,學裡費先生隻與孟家三郎說考題。左右明遠離下場還有幾年,想來今日的課不聽也罷了。”
她笑道:“嬤嬤再稍等等,我去叫上明遠一起走。”
馮嬤嬤幾乎傻在了地上。
紀明遙便命:“春澗,給我梳頭,我先去學裡。”
“二姑奶奶!”馮嬤嬤忙叫一聲。
“嬤嬤還有什麼話?”紀明遙笑問。
“沒什麼!”馮嬤嬤忙擠出笑, “是奴才又錯了:一家一二百人過冬的東西,自然是要緊的。請二姑奶奶不必費事梳妝了,奴才這就回去給太太回話,隻說二姑奶奶也記掛著太太呢!”
“那,真是辛苦嬤嬤跑一趟了。”紀明遙示意春澗,“快好生送嬤嬤出去吧。”
“是!”春澗忙走過去,清脆笑道,“嬤嬤快請!”
兩人走出房中、又行出了院外。
紀明遙垂下雙眼。
默然片刻,她重新拿起了賬冊。
……
馮嬤嬤灰頭土臉地回了安國公府。
把話一字一句全回了,她不禁對著太太抱怨:“二姑奶奶可真是滑不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