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Chapter41
點點星辰爬上夜幕, 將兵荒馬亂的下午悄然遮蓋。
許明習找大姐要了個折疊小桌,擦乾淨桌腿後擱置在床上,手機橫著倚靠在水杯外壁, 調高音量播放視頻。
人魚討厭說教, 用看電視劇的方式來深入了解人類社會, 或許是一個比較溫和的選擇。
記著對方上次的吹毛求疵, 許明習嚴謹挑選出幾部好評率極高的佳作, 著重留意了下主演外形和聲音,確定無誤後才開始播放。
人魚懷裡抱著兩件衣服,是許明習下午被打濕換下來的, 趁後者沒注意, 人魚揉成一團, 正好充作抱枕。
等許明習發覺, 她的衣服已經皺皺巴巴,被人魚嚴絲合縫貼在身前,覺察到她的視線,人魚露出警惕,護食般抱緊了衣服。
許明習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暫且不跟對方爭論衣服的歸屬。
她敲了敲桌麵,低聲說:“這次好好看劇,不要左顧右盼。”
人魚沒吭聲, 下巴擱在衣服上, 輕輕嗅了嗅。
幾秒後, 人魚睜眼:“你的衣服好香,有一股甜甜的味道。”
許明習挑眉, 微微側頭去嗅自己身上的衣服,隻有淡淡的洗衣粉味湧入鼻翼, 讓她瞬間回神。
“記著我剛才說的話,”怕人魚過會兒再弄出彆的動靜,她略帶威脅地說,“不然今晚就不讓你抱著睡了。”
人魚撇了撇嘴,從鼻腔裡溢出一聲輕哼。
畫麵交替,前奏響起,電視劇開始流暢播放。
許明習將枕頭豎起放在身後,肩膀放鬆,略顯慵懶地往後靠,她平時的娛樂時間很少,看影視作品更是約等於無,因此很快被劇情所吸引,目不轉睛盯著屏幕看。
不知過了多久,留意到身旁的視線,她才脫離沉浸式看劇的狀態,分些眼神給旁邊的人魚。
對方抱著衣服,學著她的模樣靠在枕頭上,藍色卷發淩亂散在肩頸,襯得一截脖頸愈發白皙。
再往上,那雙弧度好看的眼睛並沒有看向手機,而是一直盯著她看。
許明習感到莫名,忍不住出聲:“彆走神。”
人魚不滿嘟噥:“沒意思,她還沒有你好看。”
突如其來的拉踩吹捧,許明習怔了怔,緊接著便是一陣頭痛。
雖說從小到大,有不少人當麵誇讚她的長相,可像人魚這樣毫無雜念,單純用欣賞的眼光誇讚的,幾乎沒有。
接觸的這段時間,人魚沒少誇她的外貌,許明習本來已經漸漸習慣,但今晚對方的眼神太過熾熱,讓許明習覺出幾分隱隱的莫名。
她回視過去,人魚的藍眼睛睜得圓潤,眼尾俏麗上挑,睫毛濃密卷翹,好看得像個玩偶。
那道注視火辣主動,眼睛仿佛會說話,在向她發出某種無聲的邀約。
許明習的呼吸頓了幾秒,轉瞬又若無其事挪開目光,抬手摁了暫停,背景音消失,房間內一片靜謐。
氛圍似乎悄無聲息變得曖昧,人魚的下巴重新回到衣服上,輕輕蹭動,呢喃的聲音不算大,但足夠許明習聽清。
“你的氣味好香,臉也好看,我更想看著你。”
人魚含混不清地說著,被衣服阻隔,她的手指似乎在慢慢揉動:“我有點餓了,什麼時候可以再吃東西?”
話題跳躍得太快,許明習生出一股沒來由的怪異感,可她來不及多想,人魚便悶頭倒在她的肩上,耍賴般緊緊黏住,蹭來蹭去。
許明習無法,起身去給嬌氣的人魚拿零食,勉強容忍對方在床上吃東西的行為。
趁著人魚嘴被麵包塞滿,她本想再次敲打對方,想了想,還是索性放棄。
人魚孩子氣得很,越是提醒對方注意什麼,越是容易跟她對著乾,倒不如先放一放,鬆弛有度。
思及此,許明習輕歎:“你如果不想看的話,那今晚就算了……就是有些可惜,這是我第一次和彆人一起看電視劇。”
不知怎的,人魚忽然抬起了頭,像是被某個字眼吸引了注意,眼睛亮如星辰。
“要看,不許關。”剛才還漫不經心的人魚此刻仿佛被施了魔法,對電視劇充滿興致,“我可以邊吃邊看,你快點開,我要再看一會兒。”
見狀,許明習麵露遲疑:“你不會再抱怨主演不好看吧?”
人魚連忙搖頭:“不會!我向你保證,我會好好看電視劇的。”
得到保證,許明習放心少許,心底腹誹人魚善變,手指觸動屏幕,畫麵重新動起來。
本以為人魚剛才的保證是隨口一說,不料對方居然真的在認認真真看劇,一整集下來幾乎沒有咬麵包,看得格外入迷。
片尾曲響起時,人魚才慢慢回神,繼續咬著麵包咀嚼。
許明習沒有繼續放下一集,而是先轉頭看向人魚,如嚴厲的老師開始提問:“你覺得怎麼樣?”
人魚咽下口中的食物,微微皺眉,看到許明習專注的目光後,到嘴邊的話換了一句:“……我覺得,好像也沒那麼糟糕。”
許明習懸著的心落下來,這部劇情跌宕起伏的狗血倫理家庭劇,人物關係錯亂,畫成圖的話估計能看得眼花繚亂。
起初她還有點擔憂,怕人魚理不清人物關係,沒想到對方說起劇情內容時概括得較為精準,超出預期許多,屬實不易。
許明習欣慰不已,獎勵給對方一枚小麵包,以作鼓勵。
人魚剛才還鬨著說餓,現在吃起東西來倒是斯文,細嚼慢咽,不緊不慢。
許明習點了繼續播放,準備多熏陶人魚一會兒,爭取短時間內讓對方熟悉複雜的人類社會。
她發覺了自己近期的變化無常,理智和感性鬥個天翻地覆,遲遲分不出勝負,令夾在中間的她愈發難以抉擇。
人會有私心,有私欲,做不到完全的坦蕩公正。
許明習明知人魚充滿神秘和危險,卻還是控製不住冒出大膽的想法——她想把人魚帶回城市中,圈養起來。
那會是獨屬於她的人魚,獨一無二的寶物。
許明習不願去深究其後蘊含的掌控和占有,她清楚知道,這樣的行徑是不被允許,充滿偏執色彩的,可她還是駛離了正常軌跡。
她非聖賢。
人魚吃完小麵包,把包裝紙遞給許明習,示意她丟掉。
許明習垂眸,目光落在對方伸過來的手上,停頓幾秒,沒有肢體接觸,隔著幾厘米的距離,捏住包裝紙的一角。
這個小細節並不起眼,人魚沒有發現,也不會去深究,她腦袋裡的東西很少,純粹到讓人詫異。
人魚捏著手指尖,剛才看的電視劇比之前要好很多,拋開主演的外形,劇情還是足夠跌宕的,勾引到了沒見過世麵的人魚小姐。
等許明習重新坐好,人魚已經拖動進度條跳過了片頭曲,直接進入劇情,托腮目不轉睛看向屏幕。
靜靜凝視對方輪廓美好的側臉幾秒,許明習收回視線,下一秒肩頭就傳來沉甸甸的壓力。
人魚的長發散發出好聞的香氣,好似永遠都是帶著水汽的,潮濕幽冷的氣息止不住往她的鼻翼撲去。
這條魚,從頭到尾都黏人的。
許明習眼底浮現出一點笑意,她不動聲色調整了坐姿,以便讓人魚靠得更加舒適。
結束了這一集,時間已經不早,人魚打了個哈欠,眼睛慢慢閉上,沒從許明習的肩頭挪開。
許明習退出播放軟件,今日份熏陶課程到此為止,循序漸進,明天繼續。
她將小桌折好,推了推人魚的手臂,示意對方把腦袋挪開。
人魚迷迷糊糊抬頭,看她一眼,旋即抱緊了她的手臂,一副準備就這樣睡覺的做派。
許明習又推了推人魚,人魚像是惱了,隔著單薄布料掐了她的胳膊。
挺疼的一下,許明習毫無防備,下意識嘶了聲。
人魚的模樣太過無辜,總會讓人忘記她戰鬥力爆表的本質。
許明習不再勉強,把小桌擱置在床邊,準備等明早起床收拾。
人魚應該沒睡熟,隻是太困,在她轉身動作後,慢吞吞睜開雙眼,迷蒙地看著。
“你們人類,”等人類事了,回身躺回床,人魚忽然出聲,嗓音低低的,藕斷絲連,“會因為什麼親嘴?”
許明習忪怔,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人魚繼續嘟噥:“我剛才都看到了,電視劇裡的兩個人,明明不是相愛的關係,卻也能嘴巴貼著嘴巴,發出聲音。”
“所以,是什麼關係都可以親嘴嗎?”
“我們也可以嗎?”
“……”
斷斷續續的話語,配上毫不設防的姿態,宛如天真的小兔,逐步走向惡狼的麵前。
這簡直是一道超綱題。
許明習的良知、道德、學識,都不允許她在涉世未深的人魚麵前顛倒黑白,為一己私欲哄騙對方。
可在那雙乾淨澄澈的藍色眼睛注視下,她說不出那般正經的話。
與白日最大的區彆,黑夜能放大情緒,好的壞的,洶湧肆意,令人容易短暫失控,做出僭越的行為。
許明習垂下眼睫,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並非所有人都可以,但我可以。”
這不是什麼標準答案,人魚困得要命,大腦像生了鏽,有些無法消化這句簡短的回答,她歪了歪頭。
許明習的手指緊了緊,將布料攥出一片褶皺,她的心跳變快,不受控製想到人魚在睡夢中吻她的模樣,她方寸大亂,時至今日仍無法平靜。
罪魁禍首乖巧倚靠在她的身上,塞壬的歌聲仿佛從遙遠的海洋飄來,將她的理智和分寸都依次吹散。
許明習喉嚨發緊,加重語氣說:“我們,是可以接吻的關係。”
第42章 Chapter42
說完, 許明習便生出幾分懊惱。
她捂住人魚的唇,指腹貼在軟肉上,視線不敢抬起, 落在薄毯上。
“該睡覺了, 有什麼明天再說。”她倉促地說完, 收回自己的手, 仿佛再停留一秒, 她就要在海洋中迷失航向。
許明習用後背對著人魚,側身盯著不遠處的牆麵,毫無睡意。
背後一陣輕微聲響, 沒過多久, 她感覺腰上多了點東西, 倒是不重, 但很有存在感。
那應該是人魚的手臂,對方黏人得很,每晚都要抱著她的手臂入睡。
許明習的心臟一角變得很軟,如華夫餅,鬆軟噴香, 是被人魚悄無聲息侵占的領域。
心底滋生的陰暗蘑菇被踹開太久,已經蔫巴巴的,她心跳仍舊很快, 大腦異常活躍, 忍不住胡思亂想。
喜歡上一條魚, 大概是她至今為止,做過的最離經叛道的事。
可她甘之如飴。
待身後安靜下來, 人魚綿長的清淺呼吸聲傳來,她動了動發僵的四肢, 慢慢挪動,用了不知多久,在不驚動人魚的條件下,從側躺變成平躺,最後改為麵對人魚。
折騰這麼一遭,許明習也忍不住有了困意,她眼睫眨動,在暗色中仔細打量枕邊的人魚,可惜看不清晰。
第一次動心,許明習不想表現得太過莽撞,可她沒有經驗,哪怕理論知識再充足,實踐時也會手忙腳亂,手足無措。
她不喜歡太多意外的變動,但麵對人魚,她願意送上自己所有的耐心。
不過,從理性的角度來說,現在並不是最好的時機。
公司的事需要她時刻關注,還要揪出謀殺她的幕後主使,如果她在這個時候帶人魚回去,無異於把對方置於險境。
處理地痞時驚動關係網,有多少人發覺她並未葬身魚腹,又有多少雙眼睛從暗處投來新的目光,而那位歹毒的凶手,是否也已經派出了新的人選,準備再一次的暗殺。
……
清風吹拂,許明習後知後覺驚出一身冷汗。
她的心跳回歸正常,思緒不寧地皺眉,眼皮輕輕跳了兩下。
許明習不是個迷信的人,可在這一刻,她無端冒出一股莫名的直覺,這個小漁村已經不再安全。
她需要儘早離開,或許是明天,或許是現在。
許明習不動聲色靠近了點,鼻尖離人魚的很近,仿佛下一秒就要碰到。
人魚並不適合跟她一起冒險,最穩妥的辦法,大抵就是讓對方回到海底,那裡對人魚而言是最安全的。
心中出現了兩個爭執的小人,幾乎快要拳打腳踢起來。
許明習做過那麼多次決定,從未如現在這樣躊躇。
她這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在公司重新坐穩位子,繼母、繼妹和小姑,以及其他躲在暗處的縮頭烏龜,都需要她清理乾淨,恐怕不會是很短的時間,或許十年半載,或許耗儘餘生。
這一次的謀殺,無疑是一種開戰的訊號,除非決出勝負,恐怕至死不休。
許明習清楚,那些家夥坐不住了,也不準備繼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過這樣的深度清理需要從長計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勝算有多大。
身邊的人魚有了新的動靜。
許明習回神,剛要側頭去看,腰腿便被一股大力壓住,不像是手臂或者腿該有的重量。
她愣住,緊接著覺察到冰冷濕意透過衣服覆蓋在皮膚上,引起陣陣戰栗。
人魚發出不耐的哼哼,尾音拖得又長又軟,上挑著像無形的鉤子,是鮮少露出的嬌媚姿態。
許明習聽得耳朵一酥,後頸泛起熱意,她下意識想要往後退,離開這個令她方寸全無的妖精。
人魚的嗓音,是造物者偏愛的表現。
不知為何,人魚的尾巴冒了出來,分明白天泡過清水,之前也沒有出現過這種反常的事。
許明習眼皮跳了跳,無端感到緊張不安。
她們之間的距離岌岌可危,人魚比之前更加親密地貼在她的身上。
對方的上半身漸漸挺立,濕潤的長發垂落,輕輕掃過許明習的臉頰,留下些許無法忽視的癢意。
大海的氣息濃鬱起來,帶著充足的水汽,仿佛要將人溺斃,寧靜而深邃。
許明習不由得屏住呼吸,她看到,人魚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在夜色中散發著輕微的光澤,和平時完全不同,陌生而危險。
那神態,與捕食者搜索獵物時,聚精會神的樣子無二。
隻是幾秒,短暫如一瞬,那道目光便落在許明習的臉上,沒有再挪開分毫。
許明習不知道人魚能否看清她的表情,但在這樣粘膩的注視下,她從心底升起一股不妙和排斥。
沒有人樂意當獵物,許明習手指蜷了蜷,喉嚨發乾。
人魚隻是盯著她,沒有更多的動作,可饒是這樣,也足夠令人膽戰心驚。
強大美麗的生物,在悄無聲息凝視人類,沒人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在此之前,亦不敢輕舉妄動。
不知過了多久,人魚終於有了新的動作。
她的鼻尖觸碰到了許明習的,又緩緩往下挪動,停留在人類脆弱的脖頸,輕輕嗅了嗅。
許明習感到毛骨悚然,渾身汗毛豎起。
可她像是被施了緊箍咒,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人魚貼近她的頸子,直到柔軟微涼和她的皮膚毫無縫隙。
幾乎沒有聲音的觸碰,覺不出半分情|色意味
在這樣緊繃的氛圍中,人魚吻了她的頸側。
許明習睫毛無聲顫動,她的手指在身旁攥成拳,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亦沒有任何回應。
她猜不透人魚的想法,或許是剛才的話刺激了人魚的好奇心,又或者對方現在露出了點本性,想要惡劣地玩弄她。
“你身上好香。”
人魚嗓音低悶綿軟,像是不需要回答的呢喃:“真的好香……我好喜歡。”
許明習來不及消化對方話裡的癡迷,皮膚便覺到一點濡濕。
她四肢僵硬伸著,大腦徹底宕機。
——人魚在舔她的脖頸。
夏夜燥熱,吹進的風都是燙的,皮膚沁出些許薄汗,令人意識都有些恍惚。
許明習想要甩一甩頭,可大腦卻越來越遲鈍,頭重腳輕的感覺慢吞吞飄起,她半闔著眼皮,安靜躺在枕頭上,沒有任何力氣。
微弱的月光透過窗戶落在她們的床上,許明習看到人魚耳朵上豎起的三角薄膜,不止是眼睛,對方的頭發也在發著淡光。
披著月色,人魚直勾勾盯住她,冰涼的手指撫摸她的肩頭,不得章法,生澀倉促。
許明習輕輕地喘了兩下,她不知道人魚怎麼了,也不明白現在到底是怎樣的情況,腦袋裡塞滿漿糊,根本沒有恢複清明的可能。
她能做的,隻有徒勞捏住薄毯的一角,如砧板上的魚般任對方擺布。
人魚又在湊近嗅她的脖頸,仿佛那裡蘊藏著足夠吸引她的寶物,遲遲不肯離開。
月涼如水,身下的床鋪失去實感,似乎變成了泛著浪花的海麵,一眼望不到邊。
迷迷糊糊的,許明習失去了意識。
覆在她身上的人魚並沒有覺察到,她的小人已經陷入了某種昏迷,她不受控製地釋放出能量,將可憐柔弱的人類推向更深的泥淖。
人魚覺得身體的哪個部位很不舒服,她無法形容,隻能用最簡單的方式來緩解這種不適。
堅硬輕薄的鱗片在人類的腰腿上緩慢挪動擠壓,水汽肆意入侵後者的睡衣,湧入布料內裡,將皮膚打濕。
她的腦袋靠在人類的鎖骨上,鼻尖抵在對方的喉嚨,嗅著那如解藥般的香氣,慢吞吞緩解。
半昏半醒,人魚終於想明白自己的異樣為何出現——她的求偶期到了。
人魚成年之後,理應是要通過求偶期甄選伴侶,可她既沒有看中的同類,也遲遲沒有求偶期,於是把這件事拋之腦後。
早在之前,她的身體便傳遞出過訊號,隻是她沒有注意,加上缺乏經驗,因此將那些細節一一忽視,造成此刻難解的窘境。
想明白這些,人魚倏地回神。
她看向鱗片之下的人類,小人是柔軟虛弱的,被她這麼不知輕重壓了許久,眼睛都已經閉上。
人魚驚慌失措滾下床,急急忙忙豎起尾巴支著上半身去看,半晌,她才顫顫巍巍把手指伸過去,探人類的鼻息。
指尖染上溫熱,人魚鬆了口氣。
還好,小人沒死。
確保人類沒有被壓死,她才沒精打采往床上爬,爬到一半,渾身又開始不對勁,索性放棄掙紮,重新滑回地板。
之前聽族人講過,求偶期漫長而痛苦,如果找尋到了命中注定的伴侶,就可以與之結合,一起度過甜蜜美好的時光,反之,則會體驗一番痛不欲生。
人魚托腮嘟嘴,覺得族人大概在唬她,所謂的痛不欲生根本沒有突破她的闕值,勉強算是難耐。
她活了這麼多年,從沒看中過誰,那些花裡胡哨的雄性倒是經常在她麵前圍著,可實在沒勁透了,還不如去無名洞穴探險來得有趣。
人魚不覺得在這次求偶期內能遇到命中注定的伴侶,她想了想,抬手去找人類的手,然後緊緊握住。
目前為止,她隻覺得這個親自救活的人類長得最合心意,如果以後她要找伴侶,對方必須跟小人一樣美麗才行。
這樣想著,人魚又開始慢吞吞努力往床上爬。
她把臉貼在人類的臉頰上,鼻尖側著,嗅對方身上散發的香氣,想到什麼,又氣鼓鼓地低聲說:“千萬不要像小人一樣嘴硬。”
明明身上這麼香,怎麼總是不承認。
第43章 Chapter43
許明習感覺這一覺睡得格外沉重。
陽光落在眼皮, 將睫毛染成金燦燦,她的大腦被喚醒,迫使她從睡夢中脫離。
窗外日光大好, 天空一片蔚藍, 白雲蓬鬆如棉花糖, 美得像一幅畫, 是城市中少見的乾淨澄澈。
許明習伸了個懶腰, 下意識往旁邊摸去,卻沒有碰到微涼的皮膚,她動作一頓, 慢慢轉過頭去, 身側空空如也。
和人魚認識這麼久, 許明習從沒見過對方早起, 對方可以稱得上是懶惰的代表,每天都想多睡一會兒。
許明習沒來由感到怪異,她掀開薄毯準備下床洗漱,腳底卻被硌了一下。
幾枚薄而硬的鱗片,安靜躺在她掌心, 於陽光下顯出璀璨光澤,色彩鮮亮華麗,是比寶石還要耀眼的存在。
許明習微微擰眉, 昨晚睡覺之前, 地板上還沒有這些鱗片。
腦海中閃過幾個畫麵碎片, 可惜太過模糊,轉瞬便消失, 無法繼續深究,隻留下淡淡的微妙感。
她輕搖腦袋, 將影響思考的情緒揮散。
所以,在她入眠之後,人魚曾經從她這邊下過床,並且不知出於什麼原因,雙腿變回過尾巴,還不慎蹭掉了鱗片。
最近人魚的鱗片似乎不太牢固,總是很容易掉落,從她們相識至今,她已經收集了足夠多的鱗片,都是對方無意中掉落的。
許明習沒有研究過海洋生物,但她也能猜到,魚尾作為對方極其重要的身體組成部分,按理說不應該這麼脆弱。
是有什麼影響了人魚,迫使對方變得虛弱嗎?
許明習若有所思,她攥了攥手指,穿上鞋便往外走,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人魚。
不知道對方現在是什麼情況,不過既然變回尾巴形態,也能說明人魚正處在不妙的境地,如果沒有及時補充水分,可能要更加糟糕。
她得趕快找到人魚,弄清狀況,然後考慮對策。
步伐不停,大腦也在不斷浮想聯翩,許明習按了按眉心,將那些不好的猜測打包清除。
她將整個二樓都找了一遍,卻沒有看到人魚的身影,順著樓梯往下走時,房東大姐端著盆問她今天準備去哪玩。
按照往常的作風,哪怕再不高興,許明習也不會表現在臉上,可現在她思緒不寧,實在沒有和人寒暄的想法,於是隻言簡意賅留下一句有事要辦就急匆匆從大門離開。
此刻的她,滿腦子都是人魚的顰蹙。
對方悄然占據了她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平時不顯山露水,直到消失才如雨後春筍般爭先恐後往腦袋裡鑽,擾得她不知所措,無從下手。
人魚不聲不響離開,不知是去做什麼。
許明習經曆過一次對方的不告而彆,本以為可以不再重蹈覆轍,卻不料這麼快就重新品味一番,甚至比上一次更加難以忍受。
最起碼,上一次對方在夜裡趕了回來,而現在人魚幾乎是失蹤了一整夜,直到白天也沒有音訊,如憑空消失一樣,根本沒有頭緒。
許明習在周圍搜尋一圈,最後體力不支被迫中止笨拙的大海撈針方案。
她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掌心被鱗片硌出深深淺淺的印子,她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不知不覺又在攥緊。
平複著呼吸,許明習飛快地思索人魚可能去而她沒有去到的地方,冷靜而清晰地規劃著接下來要搜尋的區域。
可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發現對人魚的了解如此貧瘠,腦海中隻有寥寥無幾的地點,再多便是一片空白。
許明習指尖捏緊,發絲被海風吹得飛起,撩過她的眼尾臉頰,留下淡淡癢意。
她抬眸看向不遠處的大海,思緒發散著,揣摩對方離開陸地重回海洋的可能性。
未果。
許明習後知後覺感到疼,她的掌心滲出血,鱗片上籠著一層淡淡血色,平添幾分妖冶邪氣。
忪怔間,許明習心中一動,若有所察抬頭。
不遠處的幾人,從剛才開始就沒有離開,一直圍著附近打轉,時不時將目光落在她這邊,行徑有些可疑。
許明習抿了下乾涸的唇瓣,微微眯起雙眼。
迎著海風和潮氣,沙礫不知何時滾進鞋裡,將她的腳底硌得生疼。
她沒有力氣,也無處可逃,索性放棄不必要的掙紮,保持原本的姿態安靜坐著,隻是將手心裡的鱗片攥得更緊了些。
離開的這一天,終究還是比想象中來得更早-
經過親身體驗,人魚不得不承認,前人的話有可信之處。
昏睡的人類近在咫尺,就像香噴噴的甜點,不斷引誘著她去啃咬扭蹭,用儘全力去親密相貼,直到融為一體。
可她卻不敢肆意妄為,生怕把對方壓出個好歹。
人魚最後實在忍無可忍,四處搜尋到幾瓶礦泉水,全都澆在尾巴上,給熱氣騰騰的身體降溫。
她的臉滾燙泛紅,呼吸都仿佛帶著熱氣,這是之前從未經曆過的。
人魚嘗到了求偶期的厲害,深知繼續留在人類身邊,隻會變得更加難以控製,如果在不清醒狀態下誤傷了對方,她可能會自責到海洋枯竭的那一天。
塑料瓶落在地上,發出輕微的噪音,水珠蜿蜒的小腿邁過,白皙的腳踩著鱗片,重新停在床邊。
人魚用濕潤的手指輕輕點了一下人類的鼻尖,對方沒有任何反應,仍在昏迷中。
她的睫毛微顫,眼睛變得愈發深邃幽藍,散發出光澤。
“晚安,我的人類,”
人魚呢喃道,“做個甜夢。”
她很快就會回來。
……
空靈的歌聲在深夜的海邊響起,夜幕星星點點,忽明忽暗,仿佛在回應。
人魚小腿擺動,長長的卷發被風吹動,一下又一下拂過肩頭。
她低聲哼著小曲,伸了伸懶腰,從礁石跳入海中,浪花卷過,一抹瑩亮的藍折射月華冷意。
冰冷的海水浸泡著皮膚,熟悉又舒適,是用水盆泡尾巴無法媲美的愜意。
人魚舒暢地遊了兩圈,這才來到姐姐身邊,湊近了去擁對方的肩,以示親昵。
“求偶期?”
人魚點頭:“是哦,我以為還要很久之後,沒想到前陣子就開始了,差點出大問題。”
“既然計劃有變,不然就彆上岸了。你的身體最重要。”
人魚:“不可以,我接下這個任務,就必須要完成,否則要被嘲笑了。”
“可是——”
不等對方繼續說,人魚便遊走了些,距離被拉開。
顯然,她不想聽到接下來的話。
“姐姐。”
人魚語重心長地說,“我已經成年了,需要擔負起應儘的義務和責任,不讓我們的族人在海洋中迷失方向,你們總不能永遠把我護在身後。”
“……”
想了想,她又繼續說:“而且,我不認為求偶期有多麼可怕。”
——隻是有那麼一點點費她的人類罷了。
人魚心虛地摸了摸鼻尖,一本正經地看向對方:“我這次找你 ,是想去一趟深海密林,找女巫配一種藥劑。”
話音落下,對方便立馬否決:“不行,我不同意。”
“你都不問問我是什麼藥劑,居然直接拒絕!”人魚氣得鼓起了腮幫。
話雖如此,她自己也清楚,在這種時候提起,對方肯定能猜到她在想什麼,因此並沒有特彆生氣。
一隻透著涼意的手撫過她的卷發,女人聲音略低:“無非是和求偶期有關的藥劑,不管是延遲還是壓抑,我都不允許你服用。”
作為人魚成長過程中無法避開的一關,求偶期顯然有著獨特而漫長的考驗,甚至還有一種說法——隻有順利度過求偶期,才算是真正成年。
住在深海密林裡的女巫以煉藥為生,可哪怕再完美的配方,製作出的藥劑也總會有各種各樣的後遺症,而與求偶期相關的藥劑則更是容易出紕漏,嚴重些或許會毀掉身體的機能。
“姐姐知道,你是想早點查明真相,可事情過去那麼多年,相關的線索已經所剩無幾,誰都沒有辦法保證能揭開謎底,讓當年的一切昭告天下。”
女人有著一雙紫羅蘭色的眼睛,說話時微微盈著光,好似在蠱惑:“先跟我回去,順利度過求偶期,我去找母親說明實情,她會找到合適的人選上岸。”
人魚呆了呆,緊接著便猛地搖頭,重新拉開距離。
她渾身都豎起了無形的尖刺,戒備十足:“我不管,我就是要上岸去查明真相,區區求偶期而已,我隻要按時服用藥劑,就沒有太大的問題,等事情解決了……我立馬回海裡,往後都聽你的!”
越往後說,她的聲音越低,逐漸透出點搖擺,顯然是專門來哄對方的,並不打算真的照做。
與她相處多年,深諳她的品行,女人輕聲笑了下,說不出是嘲諷還是不在意。
“我可沒有說,讓你以後都聽我的。”
女人垂下睫毛,遮住一半眼瞳:“姐姐尊重你的選擇,但在這種時候,你也要試著從不同的角度去考慮,而不是一意孤行,將自己置身險境,總之,先回去吧,萬事從長計議。”
“而且,剛剛差一點就好了,你現在怎麼這樣警惕?”
聞言,人魚表情有點忿忿:“姐姐!你不要再試圖控製我了,這叫趁虛而入!勝之不武!”
對方:“……”
“你從哪學來的這些奇奇怪怪的詞。”
說到這,人魚表情鬆懈了點,語氣也忍不住得意起來:“當然是跟我的小人學的,姐姐,你根本就不知道,岸上的人類有多麼可愛,我的小人有多麼可愛,她就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類!”
第44章 Chapter44
A市。
兩邊樹木高大挺拔, 在車窗玻璃留下一抹快速倒退的綠色殘影,和高樓大廈映襯著,形成熟悉而陌生的現代化城市樣貌, 是與臨海漁村截然相反的風格。
車輛慢吞吞如蝸牛, 挪動的距離按厘米來算, 路況糟糕到令人心煩意亂, 駕駛座上的中年男人忍不住猛吸了兩口, 繼而不耐地抖煙。
在一眾等待綠燈的汽車中,這輛白色麵包車顯得格外不起眼和平凡,任誰都不會浪費時間去多停駐幾秒目光。
煙味在封閉狹小的空間內蔓延, 很快便傳到後座, 劣質難聞的氣味充斥著鼻翼, 連呼吸都變成了件痛苦的事。
“開窗通風。”
女人嗓音略顯沙啞, 打破車內的寂靜。
這是上車後,許明習說的第一句話。
她身上換了套地攤貨,布料做工實在粗糙,磨得皮膚泛紅,細瘦的手腕搭在腿上, 被襯得愈發白皙。
雖然此刻不占高位,但她的姿態未曾放低半分,仍是上位者模樣, 透著股令人不敢怠慢的矜貴。
聞言, 坐副駕的中年男落低了些車窗, 餘光瞥了眼神色不耐的同伴,又伸手過去把對方嘴裡的煙拿走了。
“嘖。”沒了煙, 司機明顯不太高興。
他長了一張方臉,眼睛極小, 時常流露出貪婪和愚蠢,看起來不太聰明。
方臉不喜歡折騰,連著兩三天顛簸,心情早就不爽,現在連煙都被沒收,更是看人不順眼。
綠燈亮了,他猛地一踩油門,起步時顛得所有人一晃,這才舒坦了點,繼續慢悠悠趕路。
副駕男人掃他一眼,然後笑眯眯回頭看向後座:“我這兄弟沒心沒肺,您多擔待,馬上就到地方了。”
許明習目光挪到他臉上,不動聲色捏了捏指尖,沒有應聲。
車上一共三個中年男,方臉矮胖,副駕高瘦,後座還一個圓臉高壯,幾乎不怎麼吭聲,從漁村離開後,這三人便幾乎是寸步不離守著她,其中高瘦男心思縝密,是這個小團體的頭目。
許明習曾經試圖套他的話,但對方太過謹慎,嘴巴很嚴,得不到有效信息,隻能作罷。
憑借著記憶,她留意到現在正是往外環走的路,那邊三教九流,拉幫結派,人員流動性很強,滋生著許多無法言說的交易。
之前出於工作,許明習短暫跟一位地頭蛇打過交道,深知這樣的人就是貪婪無度的惡犬,除了允諾的報酬,還會企圖從雇主身上扒一層皮下來。
她猜不準到底是誰肯花大手筆費時費力以這樣的方式將她帶回來,對方跟推她下海的幕後主使又有怎樣的關係。
一切都像纏在一起的毛線,剪不斷理還亂,她後知後覺,自己無形中被迫陷入了未知的泥淖。
許明習尚且能應對這些,卻也忍不住深思,她麵對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對手。
“到了,下車吧。”
許明習回神,這才發現外麵的景色已經跟剛才的截然不同,她輕輕晃了晃手腕,疑心這些人背地裡投藥,讓她的反應變得遲鈍不少。
小區裡的露天停車場不算大,周圍是破舊低矮的樓房,不遠處的垃圾桶散發出臭氣,隱約還能聽到小孩的嚎啕大哭聲。
臟亂差,具體而形象。
高壯男從後備箱拿出眼罩和繩子,用眼神示意許明習接過。
“您還是戴上吧,彆讓我們為難。”副駕男及時出口。
許明習沒再遲疑,接過戴上。
幸好眼罩是剛拆封的,她稍微調整了下角度,眼前頓時漆黑一片。
時間變得格外漫長,每挪動一步,都讓人心中惴惴,疑心下一腳便要踩空,這種對未知的不安和謹慎,讓人很難保持沉穩鎮定。
繩子粗糙,磨著掌心的皮膚,被許明習悄然攥緊。
她勉強壓下情緒,逼自己保持清醒,大腦飛速運轉,思索接下來將要麵對的情況。
一切似乎沒有糟糕透頂,但也好不到哪裡去。
本來隻有一個想要殺死她的幕後凶手,現在又有神秘人出現攪渾了水。
如果這兩者不是一個陣營,那麼她或許可以爭取和後者進行交易,用合作的方式抓到凶手,如果對方是一條船上的螞蚱,那她這次回來大概是凶多吉少,也沒法多做什麼,隻能怪老天無眼,對她總是這麼苛刻。
唯一慶幸的,大抵是人魚沒有和她一起,免遭於難。
思及此,許明習不受控製般,開始想起人魚。
分開這幾天,她很少主動去想對方,現在無意中撕開了一道口子,思念爭先恐後湧出來,轉瞬占領她的大腦。
不知道人魚究竟去了哪裡,如果對方回去,發現她不告而彆,或許要氣得腮幫鼓起,邊跺腳邊大喊大叫。
這樣想,許明習忍不住抬了點唇角,小幅度搖頭。
她對人魚的感情很複雜,在這個時候分開也是一件好事,起碼能獨自理清頭緒,然後再做打算。
可是,心臟仿佛被抽乾了血液,沒精打采,搏動都有氣無力。
不容她繼續發散思維,男人的聲音傳來,示意她停下腳步。
緊接著,副駕男滿是歉意的聲音傳來:“對不住,計劃有變,您得睡會兒了。”
許明習還沒反應過來對方這話是什麼意思,下一秒頸側便一痛。
重新啟程,方臉鬆著離合,慢慢發動車子。
他轉了轉眼珠,沒忍住側頭看向副駕:“劉哥,這女的到底什麼來頭,為啥要費這麼大勁抓回來。”
他們是A市某個片區的地頭蛇手底下的小弟的小弟,幾天前還在辦公室裡翹著二郎腿打電話催收,老大一句話就把他們仨派去了南方海邊,坐完火車坐輪船,屁股腸胃顛了個遍,真是好一陣折騰。
劉哥摸了摸下巴,掏根煙出來遞過去,嘴裡也叼著根,點火後吸了口,眯眼淡聲說:“不能問的少打聽,有錢人家裡的醃臢事多著呢,知道越多死的越快。”
說完,他透過車窗上麵的縫隙,不著痕跡打量了下離得最近的樓房高層-
深海密林偏僻難尋,光照不進去,常年陰森森的。
浮遊生物隨波飄蕩,小型海洋生物成群結隊遊過,很快就消失在密林的入口處,好似被吞噬了般。
沒一會兒,水波劇烈起來,有些魚蝦來不及躲閃,被衝撞到貝殼上,摔得暈乎乎,好半天沒再動。
“都說了我可以自己來。”一抹藍色經過,留下不滿的女聲。
緊跟其後的,是一尾鱗片純黑的人魚。
“我可以答應幫你瞞著母親,但這件事沒得商量,”黑發人魚和她並行,“密林險象環生,太過危險,讓你獨自前來我不放心。”
人魚撇了撇嘴,沒有繼續表達不滿,銀藍色尾巴扭動著,破開水層,朝入口越來越近。
起初,深海密林隻是一片生長在海水之下的不明樹木,鮮少有生物靠近,直到第一位被流放的人魚來到這裡,並在最古老的大樹下挖出煉藥手冊,女巫便正式存在了。
傳聞那位女巫陰暗自私,多次犯錯,屢教不改,被流放時還揚言要毀滅整個人魚族,研究煉藥後,她繼續為非作歹,最終被女王剝奪了活著的權力,靈魂也失去進入輪回的資格。
在那之後,密林裡的一切便被她的女兒接手。
第二任女巫沒那麼放肆,對上一輩的恩怨也不在意,潛心鑽研手冊多年,不僅沒有殘害人魚族的同類,還偶爾售賣自製的藥劑,隻不過索要的報酬極其高昂,隻有少數求藥者能成功歸去。
這逐漸演變成了來深海密林求藥的傳統,一代代女巫提出各種刁鑽困難的要求,隻有滿足她們後才能拿到心儀的藥劑,不論來者是誰,皆是如此。
在這之前,人魚從未來過密林,隻聽說過這些傳聞。
她一鼓作氣遊到密林入口附近,停了下來。
海底幾乎沒有這種高大的樹木,據說這裡是曾經的古戰場,海水被鮮血染紅,殘骸成為養料和土壤,迷失方向的魂靈遊蕩其中,永遠無法離開半步。
陰氣沉沉,毫無生機。
人魚下意識往後退,被撲麵而來的陰暗氣息震懾住。
“深海密林,絕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黑發人魚靠過來,攬住她的肩,輕輕安撫。
不論如何,現在身邊有個伴陪著,確實安心些,人魚沒有叛逆地回懟。
黑發人魚歎了口氣:“現在離開還不算太晚,一旦進去,萬事就由不得我們了。”
曆代女巫臭名昭彰,劣跡斑斑,大多數人魚都不會主動來密林,新生兒聽她們的事跡便嚇得啼哭不停。
這實在不是她們該來的地方。
人魚臉上閃過糾結,想到什麼,仍是堅定地搖頭。
她側頭看向對方:“姐姐,我必須要上岸。”
小人還在等著她。
見狀,黑發人魚明白,怎樣的勸誡都說不動她了。
作為族裡最小的公主,哪怕她平時驍勇善戰,也太心軟單純,輕易相信人類的哄騙,心中有了牽絆。
這不是一件好事。
黑發人魚眼底幽深,暗暗捏拳。
“姐姐,幫幫我,”人魚眨著藍色的眼睛,櫻紅的唇微啟,“如果有你陪著我,刀山火海我也不害怕了。”
她慣會甜言蜜語,平時就能哄得各位姐姐暈頭轉向,此刻更是用無辜信任的眼神看過來,任誰都招架不住。
黑發人魚搖頭,拿出一枚朱紅色的鱗片:“這是母親交給我的,她猜到你會闖禍,怕遇到難纏的對手,用這個死裡逃生。”
“我就知道,姐姐最好了!”
人魚頓時歡快起來。
魚尾甩動,水浪湧動,兩道身影穿過密林入口。
浮遊生物明滅,好似無數隻眼睛,悄然盯著她們離開的背影。
第45章 Chapter45
再次醒來, 太陽西斜。
許明習碰了下仍有不適感的側頸,下床去衛生間走去。
鏡子裡的人麵容沉靜如水,帶著休息不佳的微倦, 透出生人勿近的冷漠氣息。
她輕轉頭, 在蒼白的皮膚上, 頸側的紅色印子顯眼, 像白雪落梅, 仔細看,最中央還有一個淤青的針眼。
想來是三人臨時接到了什麼指令,突然改成對她下手, 又或者老小區裡根本就沒有碰頭的人, 隻是虛晃一槍, 混淆視聽。
重新回到熟悉的環境中, 許明習的警惕心逐漸上升,思慮變重,心中沉甸甸的。
如今她太過被動,一直順著彆人的想法來,隻會把自己推向更加難以預測的困境, 到時就如砧板上的魚,隻能任人宰割。
需要主動去爭取一次。
這樣想著,許明習無端生出幾分彆樣的厭煩情緒。
她抬頭, 怔怔看向鏡子, 和鏡中的自己對視。
在小漁村裡, 日子是慢下來的,安逸又隨性, 她卻想著要回城市裡來,重新掌握公司的話語權, 找到想要殺她的幕後凶手。
一切看起來都毫無問題,可現在回到這裡,她又開始厭煩,對這樣熟悉的勾心鬥角感到疲倦,下意識想要逃離。
許明習忽然搞不明白,她究竟想要什麼。
世人大多貪婪無度。
既要又要,永不滿足。
從前她不認為自己和那些人有什麼相同的,此刻冒出的怪異感,讓她陡然驚覺,原來曾經的她那樣狂妄自大,竟幻想著眾人皆醉而我獨醒的戲碼。
簡直可笑。
一時間,許明習思緒更加混亂複雜,她長長地深呼吸,試圖平靜下來。
就在這時,敲門聲響起。
許明習瞥去一眼,不自覺捏了捏指尖,停頓幾秒才走過去。
門外,中年女人笑得和藹,端著的托盤裡擺了清粥小菜,看起來頗有幾分食欲。
“我是這裡的管家,您醒了就吃些東西吧,過會兒會有醫生來給您檢查身體,不必擔心健康問題,主人吩咐過,等您在這休養好就可以離開。”
想到什麼,管家繼續笑吟吟說:“而且,您無需知道我們主人是誰,離開後也無需去查,來去皆是緣分,既然選擇回來,您就得做好準備,這場對弈中,輸贏不會那麼快見分曉。”
關上門,許明習掃過擺盤精致的粥菜,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她剛才打量過,這個房間裡沒有裝攝像頭,可既然管家能這麼及時送餐,就說明她算不上小心謹慎,仍遺忘了許多細節。
許明習沒有先碰食物,她重新站起來,緩慢踱步,終於在一處角落裡發現了一枚不起眼的攝像頭。
她沒有放鬆,接下來又搜找出幾個外形不一的攝像頭,確定視線範圍內再也找不到任何可疑物品,才將那些攝像頭丟到床上,用被子蓋住。
做完這些,許明習這才鬆了口氣坐下。
她看了眼餐食,到底是有一陣時間沒有吃東西,胃裡空蕩蕩的,還微微作痛。
這次許明習沒有猶豫,拿起瓷勺舀粥,入口微甘軟爛,正好符合她現在的口味。
許明習垂眸,暗忖對方的細致入微。
一連幾天,許明習都沒有見到除管家和醫生之外的人。
靠著每天塗藥,她頸側的傷口轉好,身體各項數據都沒有問題,算是讓許明習放心不少。
隻是,唯一有點奇怪的是,她的睡眠質量變得糟糕,總會做一個夢。
夢裡什麼都沒有,她像一塊安靜的石頭,在漫長的時間裡,極有耐心地等待著誰的出現。
許明習隱約猜到了什麼,可她不願相信,隻是跟那條人魚相處了這麼短的時間,對方便深入她的心臟,連夢境都盛滿了思念。
況且,她還在耿耿於懷,那天早晨人魚究竟去了哪裡。
這種隱私,許明習自然不會向醫生傾訴,除了一日三餐和鍛煉,她整日悶在房間裡,放空發呆的次數與日俱增,頻繁站在任何角度去思考許多人和事。
她想了太多太多,陰謀計較,得失恩怨,好的壞的,幾乎稱得上是忙碌。
即便如此,深夜轉醒,她還是會想起漁村的小床上,喜歡挨著她的手臂睡覺的人魚,對方的體溫和柔軟,是那樣的鮮明具體。
這樣的喜歡,不該存在於她身上,尤其是現階段。
許明習拾起冷靜理智,感受到心臟被切開的幻痛,她愈發封閉,不願和旁人打交道。
彆墅的主人始終沒有現身,許明習也不準備繼續久待,身體恢複好後便跟管家告彆,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離開。
出發前,管家把一枚白玉戒送給她。
表麵乾淨,打磨得圓潤光滑,放在手心觸感微涼。
“主人說,你們以後會有見麵的機會。”管家笑眯眯地說。
許明習咽下到嘴邊的話,攥了攥微涼的玉戒。
她站立半刻,忽然開口說:“或許你們主人是錯的,我並沒有那麼強的好奇心,回來也隻不過是陰差陽錯。”
說完,許明習抬手,掌心朝上,白玉戒剔透瑩潤。
管家表情一頓,抿了下唇。
“就算不為自己考慮,難道您也不想再見到那位藍發小姐嗎?”
許明習指尖輕輕一顫,她掀起眼皮,重新看向管家,對方眉眼微彎,一派和藹慈愛,眼中卻透出幾分精光。
見她不語,管家似早有預料,壓了壓她的手指:“您還是收好吧,既然不著急,那就再住一陣子。”
停頓兩秒,管家又說:“至於那位小姐的下落,就看您究竟是怎麼想的了。”
許明習心中一沉,眯起眼睛-
“阿嚏!”
藍發在水中掠過,險些被樹枝勾到。
人魚的手腕被握住,睜眼時離長針狀的刺葉僅有一步之遙。
“你怎麼了,身體哪裡不舒服?”黑發人魚將她拽離險處,憂心忡忡地問。
人魚眨動眼睛,疑惑地歪了歪頭,又搖頭。
她把手掌貼在心口,感受那裡有規律的搏動,忽然有點奇怪。
不知怎的,剛才好像短暫跟誰有了感應,讓她甚至忘了當下的所有,想要專心致誌去回應對方。
看著姐姐投來的目光,人魚沒有把這件事說出來,又用力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沒事。
能軟硬兼施讓姐姐允許她來深海密林已是不易,不能因為這點小插曲半途而廢。
人類還在等著她。
思及此,人魚目光堅定地一甩尾巴,掙開姐姐的手,用更快的速度朝著前麵遊去。
黑尾歎了口氣,也緊緊跟上去。
穿過怪林,眼前呈現出新的奇異景象。
大小不一的石頭淩亂堆疊,被海水浸泡腐蝕成千瘡百孔的樣子,浮遊生物從中漂浮,表麵被一層淡粉色的植物覆蓋,綻放著顏色深淺不同的碩大花朵,看起來美麗又無害。
人魚猛地一刹車,渾身鱗片都要豎起,目光銳利警惕地掃過這些漂亮的花朵,小心翼翼又往後退了退。
剛趕過來的黑尾不明所以,和她撞在一起。
於是,人魚眼睜睜看著花朵離她們越來越近。
某一瞬,盛放的花朵似乎攏了一下,緊接著便有無數肉粉色的細小軟管從花心伸出,直直朝她們衝來。
人魚眼瞳驟縮,她來不及躲開,隻能在最後關頭用力推了一下姐姐,讓對方遠離這些危險的植物。
在黑尾驚慌的神色中,軟管將人魚包裹住,連亮晶晶的尾巴也沒放過,並且以極快的速度重新縮回花朵裡。
剛才還歲月靜好的花朵立馬合攏,推出一波水浪,將黑尾衝得被迫後退,緊接著,那些看似薄軟的花瓣,如堅硬的蚌殼般,再也無法打開分毫。
不過須臾,海底恢複平靜,看不出任何危險。
第46章 Chapter46
咕嘟。
一連串小水泡擁擠著, 用不算快的速度從植物叢中升起。
碩大鮮豔的花朵隨波輕輕浮動,少許浮遊生物忽明忽暗,將海底照得陰森可怖, 像是巨型野獸在悄然沉睡。
倏地, 一種玻璃破碎的聲音響起。
像是某個訊號, 唯一一朵合攏的粉花散發出強烈的紅光, 愈演愈烈, 直到附近所有花朵被光芒覆蓋。
啪。
一聲輕響。
像是下了一場盛大的花瓣雨,無數破碎的深淺粉色紛飛,連根莖也沒有躲過這場滅頂之災, 化為點點熒光, 在海底沉浮。
一抹藍勢如破竹衝出, 尾鱗折射出冷冽的銀藍光澤, 矯健迅捷,毫無猶豫。
黑尾不知所蹤,人魚攥了攥手心裡微微發熱的朱紅色鱗片,上麵殘存的母親的氣息已經漸漸消散。
這是入林前姐姐給她的,說是母親早有預料, 讓她以此死裡逃生,沒想到這麼快就用掉了保命符。
海神的力量非比尋常,哪怕隻是一枚鱗片, 其中附著的能量也足夠強大, 用在這裡簡直浪費。
人魚不免感到可惜。
母親的鱗片已經變得灰撲撲, 不複最初的光澤,她沒有丟掉, 插在腰腹附近,準備留作紀念。
突然, 水中有了異動。
人魚敏銳側頭,尾巴甩動,轉瞬便離開了方才的位置。
三枚暗綠鱗片破水刺來,入木三分。
她沒有鬆氣,保持高度警惕地四下巡視,眼底幽藍,升騰起少許怒意。
不論何時,放冷箭都不是值得歌頌的方式。
人魚驍勇善戰,對危險的捕捉格外敏銳,她很快鎖定了某處,旋身避開對方偷襲的同時,甩出一枚冰藍色鱗片。
一聲痛苦的輕哼傳來。
珊瑚叢後,一尾深綠色逐漸清晰。
對方麵色陰鬱,嘴唇烏黑,看起來不像善茬,右手捂住腰側,皮肉間插著一枚藍鱗。
“你贏了。”綠尾冷冷地說。
人魚高傲地抬了抬下巴,接受來自對手的認可,她向來無往不勝。
族中對女巫一係避之若浼,傳聞離奇古怪,曾有過後者三頭六臂的說法,不過到底同出一族,再怎麼詭異也不會過分難辨。
人魚保持警惕,和對方隔著安全距離,出聲問:“你就是女巫?”
綠尾沒有回答,低頭盯著藍鱗看了兩秒,突然用手指捏住它拔了出來,腰側瞬間彌漫起淡色血霧。
她仿佛沒有感覺到疼痛,麵不改色按了按傷口,不知用了什麼,那裡變得平整如初,不再猙獰。
做完這些,綠尾才慢悠悠抬頭:“我就是女巫。”
人魚不明覺厲,下意識豎起鱗片防備,想了想又冷靜下來,喜氣洋洋問:“你是不是有很多藥劑,有沒有能抑製求偶期的?”
本以為深海密林險象迭生,結果居然隻銷毀了一堆粉花就見到傳說中的女巫,這樣想來似乎也不見得有多麼困難。
留意到她的愉悅,綠尾眯起雙眼,思忖後又平靜頷首。
“你應該聽說過,女巫的藥劑不是白給的。”綠尾烏唇微啟,露出似笑非笑的弧度,“哪怕是公主,也沒有優待。”
人魚微睜眼眸,有些意外對方看出自己的身份,不過想到剛才的大動靜,便覺得理所應當,畢竟不是誰都能擁有海神賜予的鱗片。
她遲疑幾秒,乾脆直奔主題道:“所以你想要我做什麼?”
綠尾沒想到她這麼痛快,故作沉思,半晌才回答:“我要一個人。”
人魚歪頭,不理解她的要求。
綠尾慢慢遊著,靠近不遠處的珊瑚叢,水波湧動,一抹黑色露出來。
消失的黑尾此刻被帶刺藤蔓纏繞,牢牢捆住全身,不能動彈,也無法言語,隻有一雙眼睛仍保持清明,看起來還算正常。
“我要她。”
綠尾重新看過來,語氣篤定地說。
幾乎是下一秒,銀藍色的鱗片便破水而來,擦著綠尾的麵頰刺入珊瑚,引起小幅度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