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事已至此,蕭月音再也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她本就沉浸在“交換”真相的巨大震驚之中,尚且還不能徹底消化,裴彥蘇“禮物”兩個字說出來,她更是怔了怔。
但他不給她機會猶豫怔忡,他說完最後那句話的時候,大掌已然蓋在了她小衣的海棠花紋上,指尖還微微蜷起。
六月的天,像是偷飲了大明宮窖藏的佳釀,不知不覺紅了臉頰,一點一點染出了醉人的晚霞。
宮女素妞偶然抬頭時,也因晚霞餘暉,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但是含圓殿鐘聲驟響,提醒她切不可怠慢半分,她也回過神來,趕忙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自四日前在迎娶新後當晚暴崩,臨時停放他棺槨的含圓殿內,每隔一個時辰,便會敲響一次鐘聲,反複提醒來來往往的宮人,保持應有的莊嚴肅穆。
的喪儀乃是國之重事。
眼下,無論行走在大明宮內的哪一個角落,都不會瞥見四日前大婚披紅掛綠,一絲一毫的端倪。
穿過含圓正殿,來到側殿的偏房,素妞給門口兩個侍衛表明了來意,穩穩端好手裡的飯菜,推門而入。
偏房裡關著的不是彆人,正是四日前,才剛與行了大婚之禮的新任公主,蕭月音。
聽到她進來,原本虛虛靠著牆倚坐的少女慌忙擺正,直直朝著冰涼的青磚石地麵跪下,將素白的下裙壓得死緊。
素妞見狀,悄悄歎了口氣。
蕭月音這才抬起頭來,那雙比尋常人的瞳色淺上幾分的杏眼長睫上,分明還掛著半乾的水珠,櫻唇微抿,似乎剛剛才偷偷掉過眼淚。
看蕭月音連番慌亂的動作,顯然是擔心進來的是旁人,逮住她偷懶,沒有如要求那般,為龍馭賓天的規矩恭敬地長跪守喪。
“公主,奴婢這次來,特意給您帶了藥油。”
放下托盤和飯菜,素妞從袖籠中掏出了一個小小的瓷瓶,置於托盤之旁。
“王嬤嬤她,恐怕也是受了程公公的脅迫,才直接撤掉了公主您的軟墊。公主……您是知道的,程公公是仇公公麵前的紅人,王嬤嬤萬萬開罪不起。”
蕭月音抽了抽鼻子,並沒有答話。
宮裡的彎彎繞繞她並不了解,隻聽到“仇公公”三個字,眼皮又猛地跳了一下。
那晚洞房,裴馳隻掀開了她的蓋頭,大呼一聲“果然天命”後,便轉頭服了什麼東西入肚。裴馳還未及碰她一下,卻突然麵色鐵青,雙目通紅,倒在龍床上,再也沒有動彈。
蕭月音從小養在深閨,哪裡見過這般場麵,又驚又怕,蜷在角落一整晚,才被早起侍候的宮人發現。
而權宦仇元澄,雖鼻歪口斜,貌醜如蛤,可隻用那一隻半瞎的眼瞪她一下,她便已被嚇破了膽。
“公主蕭氏,實乃妖女,竟在大婚之夜蠱惑聖上。”仇元澄的嗓音粗陋無比,一句話便判了她的死刑。
之後,她便被強行剝了婚服,換上為裴馳守喪的縞素,關在了這個含圓殿偏殿的小間之中。
守喪自然須長跪,蕭月音身嬌體軟,半天下來便已不堪重負。
素妞也是實在同情這位長得像瓷娃娃一般、又麵慈心軟的新公主,這才偷偷為她帶來了藥油,見她沒有回應,又小聲補了一句:
“奴婢自五歲便入宮,宮內的體罰受過不少,這藥油是我們私下裡常備的。”
蕭月音聞言,又擰著黛眉思考了片刻,才問道:“當真不會牽連到你?”
素妞搖了搖頭:“公主放心,隻是奴婢送飯時辰有限,這藥油隻能由公主自己上了。”
地麵又涼又硬,自昨日王嬤嬤逮住她偷懶睡覺,撤了她膝下的軟墊之後,蕭月音便隻能不斷變換姿勢,才好讓自己這腰肢和臀腿,各自都有休息的時候。
房內的燈油每隔一個時辰便有嬤嬤來添。
來的人裡,除了在大婚前,便已經侍候了她幾日的素妞,其餘的她全不認識。
為免再多受罰,她也隻好在她們麵前,擺出溫順的跪姿來。
蕭月音掀開裙子,雙膝因久跪早已紅腫不堪,隻用指間輕微觸碰,那疼意已讓她倒吸了一口涼氣,眼淚又不爭氣地湧上眼角。
“嘶……嗚嗚……嘶……唉……”
她本就嬌弱無力,又顧著疼痛不敢下重手。但即使她已經用了最輕的力道,藥油向雙膝裡麵滲透,還是令她不自覺,發出了低淺的呻./吟。
痛苦麵前,誰還管矜持。
蕭月音隻顧著一邊抹眼淚一邊揉著藥油,絲毫沒有注意到房門,已經在她無知無識的時候打開了。
又吸了吸鼻子,忽然聽到一點鞋底摩擦地麵的鈍聲,蕭月音抬頭,一個身著玄衣的高大身影,驀地闖入了她的視線。
如果說,權宦仇元澄醜得像蛤,裴馳也長得稀鬆平常——
那眼前身份不明的男子,好看的程度,簡直像天上的謫仙一般。
他長著一雙狹長的眸子,劍眉如刀一般鋒利,鼻梁高挺,薄唇連著下頜,都在隱隱緊繃。
蕭月音瞪著杏眼呆了片刻,這才想起禮儀,自己不可在外男麵前袒露雙膝,連忙將裙擺匆匆扯下,把那空了的藥油瓶子藏在身後。
“公主,可是跪得久了,身子不舒服?”
那人微微躬身,似乎在給自己這個公主行禮,語氣也無半分輕漫。
自那日被仇元澄判了死刑之後,除了素妞,再無人以“公主”稱呼她,都隻當她是即將為裴馳殉葬的廢人。
蕭月音按住怦怦亂跳的心,將視線移到了一旁素妞留下的飯菜上,小聲回道:
“多謝公公關心,我……我無事。”
仇元澄權勢熏天,能在此時進入關她這間屋子的,想必也隻有他手下的公公。
“不知公公你叫什麼,我是將死之人,”蕭月音又縮了縮雙腿,始終沒有抬頭仔細看他,“不想連累公公,還請公公趕緊出去吧。”
“我姓裴。”
被當做公公的裴彥蘇本該惱怒,可眼前這個淺瞳淺發的少女又實在淒楚,堂堂周王、親弟,竟順著自己新任皇嫂的誤會,認下了“公公”這個身份。
“裴公公,”此時的蕭月音還全然不知麵前男人心中的翻江倒海,隻單純不想連累他,又急急低聲說道:“我是妖女,要為先皇殉葬的……”
“裴”乃天家國姓,她連這都沒有聯想到。
而她應該真是急了,原本粉白的麵色,竟然染上了一層緋紅。
“公主,”早已胸有丘壑的裴彥蘇,被襯得更加氣定神閒,也學著蕭月音那樣,低低安慰道,“你洪福齊天,必不會遭此大禍。”
然而對麵話鋒忽的一轉——
“你這個裴公公,看著也是個聰明人,怎麼聽不明白我的話呢?”
蕭月音急得小臉又紅了幾分。
所有在她落難時不顧安危來關心她的人,無論是素妞還是眼前這個裴公公,她都不想連累。
“我很感謝你的關心,但你再逗留下去,真的很危險。”
這樣說著,她甚至還往前靠近了幾分,若有似無的香氣在裴彥蘇的鼻尖縈繞,他又遲疑了片刻。
“走吧裴公公,”若不是實在不想站起來,蕭月音甚至會直接上手推他,“即使不被我連累,你當差偷懶這麼久,你的乾爹恐怕也要責罰你!”
裴彥蘇終於按下翻湧的心緒,轉身準備出門,聽聞此言,又回頭:“乾爹?”
“對啊!”蕭月音一臉理所當然,“你們這些公公,不是個個都有乾爹嗎?你快彆看了,走吧!”
好不容易打發走了裴公公,又歇了片刻,蕭月音這才發覺,原來膝上的藥油起了作用,此時她已經沒那麼難耐了。
隻是,她還要在這裡被關多久呢?
聽說為殉葬的後宮妃嬪,都會被賜白綾自儘,而自己被仇元澄扣上了“妖女”的汙名,說不定,還不會那麼輕易死。
據說被賜死,死相都是很慘的。
就這樣胡思亂想,也不知何時又迷迷糊糊睡去,蕭月音被驚醒時,麵前卻恭恭敬敬地站了幾個嬤嬤。
她們又開始稱呼她為“公主公主”,前呼後擁地迎著她,出了那隻有方寸大小的小黑屋。一應禮數,比她幾日前剛入宮、還未與裴馳行大婚禮之時還要周全。
蕭月音全程封口鎖唇,根本不敢問發生了何事,直到嬤嬤們將她帶回了專為公主準備的鳳藻宮,又無一不妥帖地伺候了她沐浴更衣,她才從她們的隻言片語裡,得知了自己如今的處境。
她在大婚當晚便一命歸西的夫君裴馳,年逾四十,膝下子嗣單薄,隻有一個宮女所生的四子裴衡之長到了五歲,被匆匆立為太子之後,不日便要繼承大統。
裴衡之生母早亡,蕭月音作為他名正言順的嫡母,在他登極後,自然便會被尊為獨一無二的太後。
太後啊太後,自己也才十七歲出頭,竟然就這樣當上了太後。
但無論公主還是太後,對她來說本來也並不重要,隻要能好好活著,太皇太後她也願意當。
鳳藻宮內的陳設華貴非凡,蕭月音隨意晃了一眼,便將目光幽幽地落在了那張掛著軟煙羅帳子的鳳床上。
裴馳的喪儀,她這個公主雖不用費力操持張羅,但必要做的那些,也足夠折騰人。這幾日本就實在委屈,眼下難得可以好好休息,還不抓緊?
可剛朝鳳床挪了幾步,身後就傳來了幾聲沉穩的腳步,卻是無人通傳。
蕭月音轉身,看見了來小黑屋關心過她的,裴公公。
怪不得沒人通傳呢,一個公公而已。
此時自己已經不是那小黑屋裡任人宰割的可憐少女了,蕭月音決定拿出點公主應該有的架子,於是在裴公公離她還有兩步距離的時候,率先開口:
“裴公公……你還能全須全尾地來見我,我十分欣慰。”
雖然她語氣故作端方,可話一出口就後悔了。
怎麼又自稱“我”了呢?
初入宮那時,教引嬤嬤便教她,從此要自稱“本宮”,憋了這麼多天,她還是開口便是“我”字。
裴彥蘇不說話也不行禮,一雙狹長的眸子,隻直直地盯著蕭月音。
早在一年前,他大哥裴馳的元後裴玉容難產離世後不久,他便聽說了裴馳將蕭月音封為公主的消息。蕭月音三歲起便被大德批過“天生鳳命”,從此被養在深宅,幾乎很少有人見過她的樣貌。
直到裴玉容喪期結束,裴馳布告天下、風光迎娶這位新任公主,彼時還在京畿附近微服尋醫的裴彥蘇,也對她起了好奇的心思。
他承認,是含元殿裡她那幾聲低低的嬌泣,勾了他的思緒,引了他不顧叔嫂大防,也要入房見她一麵。
隻這一麵,他也恍然明白了何為“天生鳳命”,繼而一發不可而收,雷厲風行地解決了仇元澄及其黨羽,好名正言順地將她救出囹圄。
而根本按捺不住、說是“色令智昏”也不為過,想要再與她相見的裴彥蘇明明圖謀不軌,在她那裡,竟然被曲解成了,擅自向她請安的卑微示好。
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控。
“多謝公主關心。”話到嘴邊,裴彥蘇依然保持著應有的謙恭。
這個遊戲十分有趣。
而他的態度落在蕭月音的眼裡,便成了她示威成功。
她輕咳一聲,覺得裴彥蘇的眼神令她不愉,兩人又著實尷尬,便裝模作樣地揮了揮手,轉身朝鳳床旁的妝台走去。
“我乏了,既然裴公公無事,那就下去吧。”
這一次發揮良好,總算有點公主的樣子了。
好在妝台不遠,蕭月音佯裝淡定坐下之後,拿起台麵上的梳,開始為自己通發。
她從小便習慣了逃避,知道自己能力不足,也特彆容易露怯,此時這個角度,從菱花鏡裡也看不見裴彥蘇的臉,還有他的目光。
然而事與願違。
就在她哆嗦著為自己通發時,他已經幾步上前,站在了她的身後。
男人的氣息似乎近在咫尺,蕭月音手一抖,那嵌玉鑲珠的金梳,便從她發間滑落。
但她沒有聽到意料之中的碎聲。
原是那金梳被裴彥蘇彎腰接住,裴彥蘇順勢起身,扶著她的肩膀,學著她的樣子為她通發。
蕭月音天生淺瞳淺發,鏡中的美人一身素白寢衣,與之格外相配。
頭發沒有溫度,被柔柔順順地握在裴彥蘇的大掌裡,她卻忽然覺得渾身都要燒起來了。
怎麼回事,她是公主,母儀天下,儀態萬千,而他隻是一個公公。
即使是與九五之尊的裴馳洞房花燭那晚,她也沒覺得自己有這麼熱啊。
何況她還因為剛剛出浴,所以穿得十分單薄。
蕭月音隻能將雙手僵硬地搭在腿上,不斷攪著素白的抹胸睡裙,努力克製胸前那方波瀾劇烈起伏。
宮內的公主,都是這樣被公公們服侍的嗎?
可是在大婚之前她被接進宮裡來時,身邊也隻有幾個宮女和嬤嬤服侍。那些公公們個個趾高氣昂、看起來十分不好惹,又怎麼會做通發這樣的粗活呢?
難道……和圓./房之前和之後的公主,待遇不一樣?
此時的好奇心慢慢蓋過了對裴公公的恐懼,蕭月音微微噘嘴,開口問道:
“裴公公,你服侍過大行多少公主呀?我看你梳頭的手法,應該,挺熟練的吧。”
她知道裴馳的後宮稀疏,看裴公公的樣子,說不定全伺候過一遍。
鼻間那熟悉的香味再次縈繞,還在細致為她清理發絲末端打結的裴彥蘇勾了勾唇角,語速緩慢:
“從頭到尾,隻有公主公主您一人。”
蕭月音愣了愣。
或許是她身份尷尬,能不為裴馳殉葬已經是萬幸,難道還指望他們給她安排服侍得力的人手?
再說,裴公公生得這樣好看,比裴馳可英俊帥氣多了,就算是日日放在身邊,也足夠她賞心悅目。
算了,她不計較他的無禮了。
“裴公公可知道,大行皇宮的其他公主,是不是也和我一樣,不需要為大行殉葬?”
但這個裴公公寡言少語,蕭月音實在不知怎麼接話,便隨口問道。
畢竟,本朝有先例,沒有生育子女的後宮女子,都需要給死去的殉葬。
誰知她話音未落,剛剛還慈眉善目的裴公公,卻突然攥住了她的小尖下巴,將她的臉掰正,自己也傾身,與她真正對視:
“公主,你可知你為何能活著走出那間屋子,還能以公主的身份,參與大行的喪儀嗎?”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蕭月音錯愕不已,眼淚又不爭氣地湧了出來,緩緩流到了裴公公掰著她的拇指上。
宮裡的公公果然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就跟那醜得像蛤又凶神惡煞的仇元澄一樣。
虧她還以為這裴公公是個大好人,怎麼說翻臉就翻臉了呢!
雖然生氣,可下巴還被他握著,她隻好磕磕巴巴地回他:
“裴公公,你,你知道那些就告訴我呀,對我這麼凶乾什麼?”
他並沒有放開她:“我不是裴公公。”
她想了想:“也是哦,聽說公公們很多人入了宮會改姓,你原本應該……也不姓裴吧?”
他下手卻更狠,仿佛要將她下巴捏碎:
“我叫裴彥蘇,外麵的人,都稱我為周王殿下。簡單來說,公主那剛剛駕崩的夫君,是我的親大哥。”
不知不覺,蕭月音已經被裴彥蘇完全擁在了懷裡,她的寢衣單薄,與他貼在一起。
虧她當時還在小黑屋裡不停趕他走,害怕他會受她的連累、被他“乾爹”教訓懲罰
——原來他明明有身份,是裴馳的親弟弟,卻這樣戲弄她!
她不要麵子的麼?
恍然大悟的蕭月音後知後覺,香腮鼓起,不顧自己眼下的困局,提高了聲量:
“所以……我是你的,皇嫂?”
裴彥蘇滿意點頭:
“德妃趙氏與仇元澄勾結,想要借妖女的名頭除掉你,再將我那皇侄裴衡之收養。若不是我及時出手,你哪裡有命坐在這裡?”
蕭月音頓了頓,若有所思:
“那……我好像應該,謝謝你。”
裴彥蘇乘勝追擊:“怎麼謝?”
她陷入了沉默。
裴彥蘇的話似乎彆有深意,但她實在是不敢多想。
眼前的男人既然輕而易舉地救了她的命,自然也能輕而易舉地要了她的命呀。
她好不容易撿回了一條命,才不想給老男人裴馳殉葬呢。
但裴彥蘇不等她回答,已越靠越近,說話時的嘴唇,已經與她的隻相隔了咫尺。
蕭月音話本子看的不多,此時已經口不擇言:
“我……我不會對你以身相許的!”
而裴彥蘇放低了嗓音,狀似委屈:“可我救了你的命。”
他的熱息沿著她的脖頸蜿蜒向下。
怎麼辦?
入宮之前,專門上了她家的教引嬤嬤說過,這樣那樣,是要生寶寶的呀!老男人裴馳連手指頭都沒碰過她一下,而且現在已經死了,她這以後,要怎麼見人?
蕭月音咽了咽口中的津液,自以為已足夠委婉:
“你……再鬨真的要出人命啦!”
誰知裴彥蘇唇角一勾,眸色驀地加深:
“不久之後全天下都會慶賀,大哥為你留下了遺腹子。我天家血脈,又多了一個正統。”
然後將她一把打橫抱起,走向那張她垂涎已久的鳳床:
“自然也包括我。”
連續的水聲在她後背響起,在她覺得心快要跳出來的時候,他走到了她身後,將她抱起,讓她半坐在他的臂彎上。
蕭月音隻能環抱他的頭。
走出湢室,她方才看見地上被撕成條的布料,不知他先前回來時,究竟帶著多大的火氣。
而她的錯愕和暗忖又被裴彥蘇捕捉,他將她放在了床榻上,隻握住了她的一隻腳,不辨喜怒地說道:
“要是真兒不乖,哥哥可就要真兒疼了。”
91.
說這句話的時候,裴彥蘇人還站在床下,她的頭朝裡,仰視他的角度,剛好能看到些彆的。
小狗狗……真的是小狗狗嗎……
上次在平壤的驛館裡,那些記憶是被她刻意忘記的,畢竟早已打定主意和蕭月楨交換,就不該保留和他親密的記憶。
早已模糊的記憶裡,上一次到關鍵的時候,隔著一條褻庫,他又用她的腰帶將她雙眼蒙住,所以到底,她其實並未真切看清過那小狗狗。
現在她終於得以看清,卻覺得房中氤氳的曖.昧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隻剩下她心中的駭然。
儘管還在跪著,蕭月音卻開始認真思考起,陸子蘇的這個問題。
錢,銀兩。
雖然不知道陸子蘇給那幾個賊人的銀票價值多少,但既然他們那樣乾脆就放了她,銀票上必然是不小的一筆。
“我把我身上所有的銀兩,和珠寶首飾加起來,不知道……夠不夠還你。”她咬了咬嘴唇。
自己那隻金鑲紅寶石耳環,還在陸子蘇手裡,她也不好意思再開口要回來了。
雖然她很喜歡它,從前也經常戴著。
耳環珍貴,又是祖母喬氏專門為她打的。喬氏又是衛遠嵐去世之後,蕭府裡唯一一個真心對她好的人。
“無須如此麻煩。”良久,陸子蘇才淡淡說了一句。
她屏住了呼吸。
其實蕭月音自己,也並不想把身上所有的錢,都賠給陸子蘇。
幽州山長水遠,路上用到錢的地方還有很多,都賠給陸子蘇了,她以後怎麼辦?
都怪自己蠢,這麼容易就被人騙。
蕭月音抬手,輕輕撓了撓耳屏前的小窩。
有點癢。
“我……可我總不能,以身相許吧……”
說話的時候,馬車剛好碾過了一個巨大的石頭,狠狠顛簸了一下,車輪輾轉,也吞下了她說的,那最後的幾個字。
“以身相許”。
不知道陸子蘇有沒有聽見。
但願沒聽見吧,她真的是衝口而出的,說完就後悔了。
那改變一切的夢境裡,她記得的,禽獸裴彥蘇仗著他救了她的性命,步步緊逼,她口不擇言,便說了“以身相許”四個字。
後來事情的發展令她難堪。
說起來,陸子蘇可不像那裴彥蘇一樣,陸子蘇從頭到尾,都幾乎沒有正眼看過她,更不會隨意動手動腳。
也是正常,陸子蘇有妻室有孩子,與她不過是萍水相逢而已。
他是個正派君子。
陸子蘇不答話,一時之間,氣氛似乎又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等等,她現在是男兒身。
“以身相許”這四個字,被她一個男子說出來報答另一個男子,似乎更加不對勁。
這令她不得不想到了,隻在話本子裡見過的,龍陽之癖。
從小到大,她都被關在府上,幾乎甚少出門,了解外界最大的途徑便是書本。除了那些時人經學圖仕讀的四書五經,她最愛看的便是話本子。
龍陽之癖,也就是兩個男子談情說愛。
陸子蘇這樣的矜貴公子,與另一個男子摟摟抱抱,那畫麵閃過腦海,都讓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蕭月音猛地搖了搖頭,還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陸公子,你也知道,我不過一介小奴,那些錢,光是買下我,都,都綽綽有餘。”
“嗯?”陸子蘇尾音上揚,長指微曲,“所以,我這是虧了?”
虧了?
陸子蘇是生意人,考慮是否賺錢,才是他們最重要的事。
不說買下她這個“奴仆”,就是她蕭月音本人,從小到大,蕭俊養活她,恐怕也沒有花費太多吧。
她的幾個弟弟妹妹,都比她能花錢。
如果真有人出錢,找蕭俊買她,蕭俊會同意嗎?
反正夢裡,蕭俊隻顧享受她成了公主、太後的種種好處,她一旦出了事,他第一時間卻隻想與她割席。
“我,我,”她實在不知陸子蘇究竟何意,一咬牙,乾脆挑明了:
“我實在沒有辦法了,你想怎麼辦吧?”
“這一路出來倉促,”陸子蘇垂眸,與她四目相對,“身邊也沒有一個照顧的人,不如委屈你一下,做我的貼身小廝,何如?”
“可我,我要回幽州……”蕭月音又躬下了身子。
他說過他來自潞州的。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也要去幽州的?”陸子蘇沒有給她思考的機會,“從長安出發,此處還不算遠,現在回去,也來得及。”
“彆彆……”車廂不算很大,剛剛跪著的時候,她離陸子蘇還有半步距離,眼下她著急,不管不顧,直接抱住了他的小腿。
結實有力,和早晨她摸到的手感並無二致。
“我可以,但,但,不是那種小廝……”最後幾個字,聲音小得像蚊子。
但這一次,陸子蘇似乎有些惱了,眸光如刀,嗓音微揚:
“我三番兩次救你,為你花了大價錢,你不知恩圖報,竟然還反過頭來,挑三揀四?”
“平白無故,汙蔑我有‘龍陽之癖’。”
“是誰給你的膽子?那個幫了你的蕭府大小姐嗎?”
這都能賴到“蕭月音”頭上?
他這個人看著正派,怎麼如此是非不分呢!
但無論怎樣,必須要在外人麵前,保住“蕭月音”的聲譽。
她趕忙連連搖頭:
“不不不,不不不……”
“陸公子說什麼便是什麼,小廝,哪種小廝都可以!”
“不不,隻有一種,一種小廝!”
“先起來。”陸子蘇揉了揉眉心,不再看她。
“你身上的香露太重。”
“如果這也是那蕭府大小姐要求你用的,以後在我身邊服侍,不準再用了。”
***
蕭月音哪裡敢辯駁。
彆說她現在女扮男裝出門逃難,就算是平日在蕭府上,她也從來不用香露。
何況一路連滾帶爬,她還和那幾個賊人同居一室,那麼長時間,身上不臭已經是萬幸,又怎麼可能會有香味?
沒想到,陸子蘇長得這麼好看,鼻子卻是壞的。
實在可惜了。
不過好在,他先否定了她對他“龍陽之癖”的猜測,似乎還有些咬牙切齒。
胸前的波濤晃得她有些心煩,重新回去坐好後,老老實實將自己的全副身家抱緊,也學著陸子蘇的樣子,閉目養神起來。
這一次,睡得比先前踏實。
馬車進入雍州城後,她便醒了。
雍州距離長安並不遠,幾乎是西進長安的必經之地,自然也跟著長安沾光,十分繁華富庶。
蕭月音連長安城都沒好好逛過,聽見馬車之外的人聲鼎沸,也忍不住掀開馬車的側簾,用那雙濕漉漉的鹿眼,悄悄四下裡張望。
街上賣藝的、小商販、看熱鬨的,什麼人都有,她原本看得樂嗬,晃眼,卻似乎看見了幾個熟悉的身影。
再定睛一看,卻又不見了。
回頭,見陸子蘇也醒著,猶豫了片刻,蕭月音還是開了口:
“仔細想想,那幾個賊人倒是便宜他們了,白得你的一大筆錢,現在還不知在哪裡逍遙快活呢。陸公子,你就這樣放任他們嗎?”
陸子蘇斂了眉,清朗俊逸的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隻淡淡說道:
“我隻不過是一介商戶,捉拿奸犯之事,屬官府,與我無關。”
雖心中有些憤憤,但陸子蘇的話也沒錯,放下側簾,蕭月音沒有再多說一句。
“你叫什麼?”陸子蘇好像才想起來問她。
“我姓衛,單名一個郊字。”
在四歲那年蕭俊給她改名換姓之前,她確實名叫“衛嬌”,聽祖母說過,這個名字是衛遠嵐起的。
嬌者,柔嫩可愛,美麗娉婷,溺愛寵護也。
如今她一人遠離故土,取“郊”這個同音字,也十分恰切。
此時車已經停了下來,陸子蘇巋然不動,隻用眼神示意:
“今晚你與我同住,灰鷹會告訴你,該如何伺候。”
他重新給自己穿上了鎧甲,坐在床頭,認真看了她好一會兒。
等到時辰差不多,他不得不離開、重新出征去為她搏殺的時候,他又半跪下來,靠近她因為些許不適而微微下撇的櫻唇,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音音,我愛你。”
這是他第一次在她麵前,正大光明地喚她的真名。
她不會聽見的。
92.
興仁外二十裡,官道之旁,倪卞反複繞圈,在確認無人跟隨自己之後,方才找到躲在隱秘之處的裴彥蘇,鄭重彙報道:
“王子果然料事如神,不僅猜到渤海國來的大將會用障眼法誘摩魯爾深入,還猜到那格也曼聽聞摩魯爾中了渤海那邊的埋伏,一有機會,就會想辦法逃脫我們的看守,搶下營救摩魯爾的功勞。”
此番大嵩義派出作戰的大將,恰好是在鴨淥府與裴彥蘇切磋過一番的少年將軍張翼青。上次與他交手裴彥蘇故意表現莽撞,但同時見微知著,推測這位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其實城府頗深又擅用詭計。
而裴彥蘇所考慮的事情,遠不止於此。
其實這一次,他半路折返回沈州,確實不完全為了將他的音音逮回來。
裴彥蘇的一句“上門求娶”,讓蕭俊把手中撚著的羊尾胡,直接生生扯斷。
長安城中,多少人羨慕他。他年輕時因為長相出眾被前嶽父相中,現在雖盛年不在,但那一撇順滑水亮的羊尾胡,也引來了不少名媛貴婦的欣賞。
那可是他悉心保養了近十年的胡子啊,就這麼折了一半。
捂著下巴,蕭俊痛得麵目扭曲,對剛剛裴彥蘇所言的震驚,已經讓他忘了禮數:“你……你說什麼?”
裴彥蘇隻冷冷看著眼前這兩個麵色大亂的人,淡淡重複:“貿然上門,是為求娶。”
“周王殿下,臣婦的女兒玥月今年不過才十一歲,她的兩個哥哥也還未定親,這麼早為玥月考慮,似乎……”
冉氏倒是十分想攀周王的高枝,但女兒實在太小,消息傳到外麵去,也不知會難聽成什麼樣子。
“蕭大人,您的長女月音,是否尚未定親?”裴彥蘇隻定定看著蕭俊。
蕭俊聽聞此言,卻覺得下巴越來越痛,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才回道:
“長女月音,定親倒是不曾定親,隻不過……”
蕭月音的長相和品行都還算湊合,現在拉出去,也沒丟他這個便宜爹的臉,他倒不算白養她多年。隻是因為她“天生鳳命”,這幾年都已經到了適婚的年紀,但一直無人問津。
周王雖是德宗餘下的唯二血脈之一、自然身份高貴,不過他與當今聖上裴馳的關係,也頗為微妙。
按理說,周王裴彥蘇博聞強識,不應該不知曉蕭月音的“天生鳳命”,按照眼下的局勢,最恰當的辦法,自然是避嫌。
天下名門貴女眾多,聽說裴彥蘇不僅沒有正妃、側妃,身邊連一個侍奉的姬妾都沒有,有多少人眼紅,擠破了頭想入潞州周王府?
裴彥蘇但凡腦子清醒,稍微仔細一想,根本不可能求娶他那個“天生鳳命”的便宜女兒蕭月音。
看來麵前這個看似氣度不凡的年青藩王,也是個不懂何為韜光養晦的。
“不過什麼?”裴彥蘇眸色未動,隻從容不迫地追問。
“不過月音她……生來體弱,”蕭俊還未想好如何措辭,卻是冉氏搶先一步開口,“潞州又山長水遠,臣婦恐怕她……”
這一回,蕭俊終於抓到機會,狠狠白了一眼自己這個不會說話的繼室。
什麼叫潞州山長水遠?
這話不就是在諷刺周王,他的封地,離天子腳下實在遙遠嗎?
若是換了彆的藩王倒也罷了,但裴彥蘇自出生起,便頗受德宗喜愛,否則也不會得了“周”這個封號;德宗在世時,承諾給裴彥蘇的封地,就在長安附近。是後來德宗突然駕崩,當今聖上裴馳即位,才悄悄把裴彥蘇的封地,換到了距離河朔三鎮極近的潞州。
即使裴彥蘇再拎不清,冉氏這樣明晃晃的諷刺,他也必然聽懂了。
果然,裴彥蘇眸色似乎暗了一些,嘴角明明微微上揚,蕭俊卻覺得他眼中的寒光,像是要把自己射穿一樣。
“自六歲起之藩後,本王便一直安分留在潞州,也算是半個潞州人。”裴彥蘇骨節分明的手指摩挲著那早已涼了的茶盞。
蕭俊的微汗又下來了。
“潞州離長安雖遠,地處華北腹地,毗鄰幽州和恒州,倒也不算苦寒。”這一句,又像是笑眯眯說的。
“殿下!”蕭俊雙膝發軟,不自覺跪了下去。
這位周王殿下的智力水平究竟如何他不知道,但十分明確的是,周王若是因為冉氏的話而惱怒非常,他們全家恐怕都要受到連累。
早知道,剛剛開始迎客,就應該直接把冉氏關起來,免得她一直給他丟臉。
“拙荊口出狂言,衝撞了殿下,望殿下贖罪!”
而冉氏還不明就裡,隻能“啊”一聲後,跟著蕭俊跪下,見蕭俊磕了頭,自己也一並磕了頭。
“蕭大人不必多禮,”話是這麼說,可裴彥蘇卻沒有要蕭俊夫婦起來的意思,“本王不過是個貿然上門求娶令愛的莽撞青年,蕭大人,這又是何故?”
“莽撞青年”,蕭俊聽到這四個字,又是一身冷汗。
看來裴彥蘇不僅算得清楚,還不怕這樣堂而皇之地說出來。
“微,微臣,”在裴馳處禦前奏對時,蕭俊也自問向來遊刃有餘,卻不曾想,今日居然在裴彥蘇麵前如此丟臉,蕭俊越想,嘴上竟然越不聽使喚起來,“微臣,隻是替,替月音高興……雖然說,婚姻,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但……”
“蕭大人你的顧慮,本王自然知曉,”裴彥蘇終於端了那茶盞,呷了一口冷茶,停了一下,才再開口道:
“陛下那裡,本王自會處理。”
蕭俊聞言,悄悄舒了口氣。
“本王很想見一見令愛,不知現在,是否方便?”
聽到這一句,連冉氏都嚇得抖了一抖。
正堂裡陷入了可怕的安靜。
隻是,這後麵他們的一番對話,蕭月音根本就沒聽見。
自從聽到了那模模糊糊的“求娶”二字,她便已經下定了決心,離開這正堂,先去找找那夢中的信物看看。
因為一切,真的是太奇怪了。
昨晚做夢之前,她甚至不知道裴彥蘇這個人是誰。
入夢了,她不僅夢見了一個對她強取豪奪的男人,睜眼醒來後,這個男人還又突然上門,甚至直接開口說要娶她。
十六年來,可從來沒有人上門提過親。
現在對她來說,這個“勇士”裴彥蘇,長什麼樣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夢裡那些裴彥蘇做的惡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前院裡有一間房,專門堆放了衛遠嵐留下的舊物。這間房在平日裡無人灑掃也無人看管,蕭月音偶爾實在情緒低落,會過來看看。
衛遠嵐留下的珠寶首飾,絕大部分都被冉氏慢慢以各種名義搜刮走了。即使後來,蕭月音看著冉氏頭上佩戴的東西,覺得有些眼熟,也並不會多說什麼。
所以屋子裡放著的,全是不值錢的東西。
蕭月音清晰地記得夢裡那個存放信物的首飾盒長什麼樣,不費半點功夫,便找了出來。
首飾盒裡放著幾支已經完全修不好的銀簪,看似並無異常,但其實盒子的底部,有一個暗格。
按照夢裡的方法,她真的找到了那個暗格。
“啪嗒”一聲。
拉開,一枚青紫相間的玉佩,安安靜靜地躺在那暗格之中。
和夢中所見一模一樣。
蕭月音倒吸了一口涼氣。
一切都是真的。
那一場怪夢裡的種種,之後都會發生!
一定是早逝的阿娘顯靈了,憐惜她後來悲慘的結局,這才要托夢給她,讓她提前做好準備。
她再愚笨,也知道該怎麼做了。
那個罪魁禍首裴彥蘇現在還在府上,既然夢裡的一切都是真的,那麼,他若真的如願以償把她娶回家,她不就提前落入他的魔爪?
蕭月音將那枚玉佩小心翼翼收進了懷裡,首飾盒放回原處,正要開門出去,卻聽見了不遠處傳來了人聲:
“府上來的那位周王殿下,竟然直接向老爺開口,說要求娶大小姐!”
蕭月音收回了開門的手,稍稍後退了一步。
“求娶也就罷了,怎麼還說,想要見大小姐一麵?”
蕭月音驚得捂住了自己的櫻唇。
“是啊,莫名其妙的婚事八字還沒一撇,這樣急吼吼要見大小姐,這個周王殿下,究竟是怎麼想的?”
“貴人的心思,我們兩個婢女要是能猜到,人家還是貴人嗎?我隻知道,我們轉了好大一圈了,都沒看到大小姐的影子。”
“唉,你說得對!找不到大小姐,夫人可是要重重責罰的!咱們再仔細找找,大小姐不可能在這個時候不見!肯定能找到!”
聲音越來越近,似乎已經到了這間房門口。
蕭月音心涼透了,雙腿忍不住哆嗦了起來。
完了,難道噩夢要提前上演了嗎?
她不是不通人事的靜真居士,自然知曉韓嬤嬤言外之意。昨晚那麼多次,萬一剛好,事有巧合呢?
念及此,她不自覺輕撫平坦的小腹,心頭也越來越亂:
圓房也就罷了,可是若真的就此有了她和裴彥蘇的骨血,到時候她又該不該向他坦白自己的身份?
他會看在孩子的份上,不殺她嗎?
93.
摩魯爾是左賢王呼圖爾手下一員老將,身經百戰立功無數,指揮的戰法雖不甚雄奇,卻勝在穩妥持重,是以整體來說贏多輸少。
然這一回被烏耆衍單於派往沈州與渤海國作戰,他卻懷有私心。
漠北王廷的派係之爭,即使草原梟雄如烏耆衍單於,也想不出有效的辦法徹底解決。摩魯爾雖忠於單於烏耆衍,但卻對烏耆衍所有的兒子和侄子都沒有多少好感。
他十分清楚,烏耆衍將此戰主將交給他、還令他用上冀州五萬心腹精銳,不過是主要想把這大敗渤海國的軍功順理成章送給新認回的兒子赫彌舒,順便,也讓烏列提和格也曼父子在身後分一杯羹罷了。
到頭來,犧牲的是他摩魯爾,還有他背後的左賢王呼圖爾。
灰鷹的身上,有淡淡的血腥氣味。
這使得蕭月音稍微晃了一下神,雙耳緊閉,還在回味灰鷹的上一句話。
說陸子蘇為人淡漠疏離,她很認可。
說他有潔癖愛乾淨,她更認可。
至於說他熱心幫她……
這倒有點難說了。
他的確幫了她,但卻似乎是,故意要把她留在他身邊一樣。
還反複逼問她“蕭月音”的事。
見她皺了眉頭,灰鷹便以為她聽進去了,微微點頭,抬腿便要走:
“不過你也彆太擔心,我家公子那一處極為隱秘,就連我和他另一個護衛,都從未碰過。”
“你要是一如往常,絕不會有什麼危險。”
嗯?
她這才聽清了。
什麼隱秘,什麼危險?
她怎麼一個字都沒聽明白。
但灰鷹已經疾步走了。陸子蘇這個人,一看便沒什麼耐性,要是在樓上房內等她等久了,估計又要陰陽怪氣了吧。
罷了,下次再找灰鷹問個清楚明白。
蕭月音去拿了要的東西上樓,進門的時候,陸子蘇人已經坐在了浴桶裡,正背對著她。
她一眼也不敢多看,隻稍稍鬆了口氣,將給陸子蘇拿的寢衣和擦身的巾子隨手放在了進門處,然後才開始動手,把自己剛剛睡過那張床榻上的臥具全部換下來。
但,這件事比她想象中要難。
蕭月音在蕭府,雖然被排擠了十幾年,但她到底也是個千金小姐,隻會看彆人伺候人,自己卻從未真正上手過。
就在她手忙腳亂之際,陸子蘇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轉過了身子,正在冷冷看著她。
“你被拐到長安,在蕭府裡做小廝,有多久了?”他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似乎還帶著一絲鄙夷。
蕭月音並未轉身,隻將手中的枕巾略微翻折,橫豎看著對不上,輕聲回了一句:“一……一年多吧。”
“你才到長安這麼點時間,口音就完全變了?”
她的心抽了一下,差點將蜀錦的床單勾絲。
怎麼一整天過去了,他還在糾結她的口音之事?
略頓了頓,她隻好繼續硬著頭皮編下去:
“蕭府裡的丫鬟婆子、護衛小廝,幾乎都說著長安口音,而且我後來又時常與蕭府大小姐說話,自然就跟著改變了不少。”
背後有水聲:
“原來蕭中丞的府上,對下人的管教如此不嚴格,堂堂大小姐,也跟小廝說這麼多話。”
是啊,大小姐不僅跟小廝說了很多話,還強迫小廝男扮女裝做她的玩伴呢。
蕭月音越想,越覺得白天那個謊話漏洞百出,荒謬至極。
她輕咳一聲,繼續為自己圓謊:
“因為我後來被調去大小姐那裡當差,大小姐心地善良,看我可憐,不嫌棄我出身低微,主動與我說話。”
“她心善?那又為何,逼你扮成女人。”陸子蘇思維縝密。
“因為,因為……”蕭月音這才意識到自己之前謊話的漏洞,強作鎮定,卻依然磕磕巴巴:
“她自幼喪母,繼母和幾個弟弟妹妹都欺負她,她的親生父親,也並不重視她這個長女,一直把她關在家裡。”
她徹底停下了手裡的動作,卻依舊半跪在床榻上,並沒有轉身。
“平日裡,沒什麼人同她交流,她真的很想有個話本子裡寫的、那樣的閨中密友,所以,才讓我男扮女裝的。”
“但你真的、真的彆誤會,我和大小姐之間清清白白的,什麼都沒有!”
衛郊雖然是一個虛構的人,可蕭月音的處境,卻是真實無誤的。
說完,她害怕他繼續抓她話裡的漏洞,提高了聲量:
“我一向是做粗活的,鋪床這種細致的活,實在做不好,還是讓彆人來吧。”
下意識想起:
“我這就去叫灰鷹來。”
陸子蘇的聲音適時響起:“灰鷹駕了一天的車,彆辛苦他。”
蕭月音一想也是,道:“那,我去叫這客棧裡的人來弄。”
誰知還未翻身過來,又聽見陸子蘇的語帶嘲諷:
“我好歹也算你半個主子,不是任人觀看的戲子。”
嗯?這話什麼意思?
她還沒完全轉過身,隻是眼尾餘光裡,忽然看見一座白花花的冰山,頭頂青絲高束,狹長的眸子裡,似乎還有慍色。
陸子蘇什麼時候轉過來的?
多看的那一眼,他身上線條利落的肌肉,便無法阻擋、深深印在她的腦海裡了。
她甚至還看到,有一顆不知是汗水還是浴水的水珠,從他細致分明的下頜,滴落到鎖骨,輕輕打了個旋,又沿著他勁實的肌肉,蜿蜒滴入水中。
他有一雙結實有力的小腿,上半身長這樣,也不出奇。
想到這裡,她又不由感歎:隻是浪費了,他有這樣好看的皮囊,卻根本不會武功,還要灰鷹來保護。
房內其實有個十分精美的屏風,隻是蕭月音進來的時候,嫌拖動麻煩,便任由這床榻之前的空地敞亮。
現在把他看光了,她無比後悔,忽而想起他剛剛最後的那句話
——不會吧,他不會是要讓她服侍他穿衣服吧?
她上樓回來的時候,還慶幸自己躲過了他脫衣服。
“寢,寢衣和擦身的巾子,都,都放在那裡了,”蕭月音指了指她先前隨手放下的東西,“你應該,自己能穿衣服吧?”
空氣膠著,陸子蘇似乎要發怒,她又急急忙忙,為自己找了個借口:
“我……我從前是做粗活的,從來就沒有貼身服侍過人,笨手笨腳,怕把你弄傷了。”
說完,還未等陸子蘇回應,又飛速下了床,開門奪路而逃。
給客棧裡的人吩咐上房收拾之後,蕭月音又等了好一會兒,算著時間差不多了,才磨磨蹭蹭回去。
床已經重新鋪好,浴桶也被人抬走。
房內的氣氛,比她走之前要緩和了一些。
陸子蘇穿著月白色的絲質寢衣,正端坐在同他一樣一絲不苟的床榻上,閉目養神。
似乎,是在等她回來?
蕭月音莫名有些害怕。
想了想,還是走到牆邊,將那早就應該拉過來擋住的屏風,緩緩拖動。
“那裡有一瓶藥,你來,給我上一下。”走到一半的時候,卻聽見陸子蘇清清冷冷的聲音。
紫檀木的屏風高大輕便,屏腳與地麵微微摩擦,有極低的劃聲。
與陸子蘇的聲音,一冷一熱。
蕭月音將屏風擺好,看向了陸子蘇所指的桌子。
那裡開始被她用來吃了飯,擺了好幾大瓷盤,熱熱鬨鬨的,現在卻隻冷冷清清,放了那一隻小小的瓷瓶。
和她的巴掌一樣大。
——上藥,上什麼藥?
隻有生病的地方,才需要上藥。
此時腦海裡突然飛速閃過灰鷹在樓下時囑咐她的話,灰鷹對她說,陸子蘇身上,有一個隱秘的危險。
不會吧。
這麼快,她就要觸碰這個危險了?
蕭月音半倚著那屏風,想也沒想,就連連搖頭:“不,我不會上藥。”
陸子蘇卻緊咬不放:“這也不會,那也不會,你到底會做什麼?”
就寢、洗漱、更衣、沐浴,她一個都不會;
鋪床也不會;
現在說上藥也不會。
是啊,可是她也不想的,她明明就是在形勢和陸子蘇的雙重壓迫下,才做了這個小廝的。
她究竟會什麼呢?
琴棋書畫,勉強拿得出手;
點香茶道,她也略懂一二。
還有看了很多很多的話本子,無數個奇異的怪想。
蕭俊雖然將他的父愛,都給了她的幾個弟弟妹妹們,但他為了不讓她在日後出嫁丟蕭府的人,還是為她請過幾次老師。
每一次學習,她都儘力把握住機會。
除此之外,她還有一手漂亮的女紅,那是從母親衛遠嵐那裡傳下來的。
衛遠嵐在她三歲時便去世了,雖然她並沒有親自教過蕭月音女紅,但後來祖母喬氏被蕭俊從鄉下接到長安來住之後,也手把手教了她不少。
剩下的,都靠她自己領悟和練習了。
笨鳥先飛,她知道自己不聰明,腦子也不太靈光,但勤學苦練,總能有一些收獲。
而眼前這個時候,她卻什麼都不能說。
作為一個被拐賣到長安的小廝,心又虛了一截:
“我嘛,我……擔擔抬抬,燒火洗衣,這些都能做的呀。”
陸子蘇回應乾脆:“但我現在不需要你為我做這些。”
眼眶有些濕,蕭月音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
“可是似乎,提出要我做你小廝的人是你……”
她會的他不要,他要的她不會。
誰才是不講道理的那一個?
卻聽陸子蘇言語依舊冰冷,毫不動容:
“你拒絕過蕭府大小姐的要求嗎?”
微濕的鹿眼圓睜,蕭月音從沒想過,他這都能把話拐回“蕭月音”身上。
他怎麼這麼喜歡糾纏這件事?
她從倚著的屏風站直了身子,搖了搖頭。
“那你為什麼可以拒絕我?”
“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陸子蘇並不看她,又重新閉上了雙眸。
這使得蕭月音緊繃的心弦開始放鬆下來,畢竟,她時常會害怕他的注視。
“我說了,我笨手笨腳,上藥這種細致活,我怕會弄疼你。”
她的聲音更小了。
“反正從此處到幽州,路程還長,我隨時都可以把你送到官府去。”
要挾她,毫不拖泥帶水。
像是篤定了她一定不會跑一樣。
但是——
隻是區區上個藥而已,仔細一想,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之事。
她剛剛聯想到灰鷹的囑咐,也許就是多慮。
麵對陸子蘇,她總是愛胡思亂想一些。
蕭月音又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緩緩點了點頭。
“這個藥,是用來滴眼睛的。我今天累了,你來幫我。”
原來是他那雙眼睛。
可是他明明眸色清明,那雙眼,看起來也並不像是有什麼疾病。
難道……他看不見?
“還在想什麼?”陸子蘇的耐心似乎已經耗儘了。
蕭月音擦著屏風往後稍稍退了一步,囁嚅著:“在……在哪裡?”
這句話的意思,是在哪裡給他上藥。
或者說,需要什麼樣的姿勢,才能完成這個動作。
在她小的時候,有一年的春日裡,長安城風大,沙子進了她的眼睛,讓她淚流不止。
祖母喬氏那時還在,見她那樣,自然心疼不已。於是叫她枕在自己的腿上,弓腰俯身,用做過許多粗活的、粗糲的指間,輕輕張開她顫抖的眼皮,輕言細語地哄:
“嬌嬌乖,彆動,很快就好了。”
“嬌嬌最聽話了,是不是?”
“我的嬌嬌是個好孩子,最討人喜歡了,沙子不懂。”
說話間,她眼裡的沙子,被一點、一點吹掉了。
祖母的懷抱溫暖,她的手和氣息溫柔至極,還有特殊的、淡淡的、甘甜而清新的氣味,像秋日裡的蜜桔,她至今都記得。
即使蕭月音現在已經知道,喬氏與自己並無半點血緣關係,但她依然隻認,喬氏是她最敬愛的祖母。
畢竟,自己八歲那年,喬氏去世之後,她再也沒有抱過誰,也沒有被誰抱過了。
夢裡的裴彥蘇除外。
他也抱她,但那隻不過是為了發泄他的獸./欲罷了。
很顯然,眼下的蕭月音,不能讓陸子蘇像自己小時候那樣,枕在她的腿上。
那個姿勢對於男女來說,實在是過於羞恥、過於曖昧,她完全不能想象。
“你把藥瓶拿了,站到我的身後來。”
猶豫間,陸子蘇已然起身,從床榻處繞過屏風,走到了那張桌子前,堪堪坐了下來。
他的身材十分高大,與她擦肩並立之時,她隻能到他的胸口處。
即使現在他坐著她站著,他也還是隻比她低一點點。
蕭月音的小手緊緊攥著那藥瓶,依然對接下來該怎麼辦,茫然無措。
“陸公子,”她突然想起一事,“你明明嫌我身上的香露氣味重,那,現在呢?”
“沒有變過。”陸子蘇雙手置於雙膝,頎長的手指微曲。
“可是,”蕭月音黛眉微蹙,“又為什麼,你一定要讓我給你滴這藥?”
“蕭府大小姐命令你做的事,你也會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嗎?”
又來了。
蕭月音沉默。
深吸了一口氣,她揭開瓷瓶上那紅色的、小小的布塞子,打開的一瞬,一股清涼浸潤之氣,撲鼻而來。
她又吸了吸鼻子:“這,我要怎麼滴?”
“扶住我,撐開眼皮,滴進去。”
三個動作。
話音剛落,陸子蘇筆挺的脊背稍稍後傾,頭顱也隨之後仰,那梳得一絲不苟的發髻,剛好抵到蕭月音的前胸。
儘管她早就反複確認,那裹胸布包得緊實完整,從外也根本看不出端倪,但她此刻卻依然覺得,自己像是被他觸碰到了一般。
發髻上白玉的發簪橫叉,隻要他多一點動彈,恐怕就要抵到她酥軟溫綿的胸口。
發髻是柔軟的,但發簪卻是冷硬的,
為防止這樣不堪的事情真的發生,她隻能趕緊托住他的頭顱,不讓他那發髻和發簪有任何可乘之機。
小手連著細長的手指,剛好契合他的耳根和後頸,指間卡在了他耳垂的位置。
裴彥蘇的喉結,不自覺滾動了一下。
而蕭月音卻絲毫沒有察覺。
因為她隻顧著欣賞。
從這個角度看,陸子蘇的這張臉,更加無懈可擊。
他的睫毛濃密又纖長,沿著他狹長的眸子旺盛生長,若隻是晃眼一瞥,會加深他眼神的淩厲和冷倨。
他其實有著雙眼皮,但那凹陷的褶皺被隱匿了起來,隻在眼尾與睫毛相連的地方,才淺淺露出了一些端倪。
他的眼睛清亮乾淨,甚至看不見一點紅血絲。
是一雙她從沒見過的、漂亮而有攻擊性的眼睛。
在蕭月音的印象裡,人的眼睛,分為許多種。
蕭俊長了一雙杏核眼,年輕時看著端正俊朗,現在因為上了年紀,眼尾耷拉,瞳孔變小,露出的眼白也越來越多,便愈發奸邪乖戾,不太好惹。
冉氏則有一雙丹鳳眼,眼尾上揚,風情萬種,即使她已經生育了兩男一女,這些年來操持家務也費儘了心力,那雙鳳眼如今看著,也依舊能勾人於無形。
冉氏生的兩個弟弟,雙眼都差不多,單眼皮,上眼瞼肉多,兩人也不過才十幾歲的年紀,那上眼瞼就已經把眼珠壓到隻剩下一條淺縫,絲毫沒有遺傳到父母蕭俊和冉氏的風貌。
祖母喬氏的雙眼,雖與蕭俊的類似,又有年輕時守寡、一人帶大獨子的艱辛留下的許多痕跡,但喬氏看向蕭月音時總是笑著的,杏眼成了兩彎新月,眼角的皺紋堆在一起,隻剩烏溜溜的眼珠,寫滿了對她的疼愛。
至於蕭月音自己的,鹿眼渾圓,清晰透亮;瞳孔的顏色,卻因為銅鏡返照模糊不辨,反而看不真切。
她隻知自己瞳色和發色都很淺,因為這個,兩個弟弟從小便嘲笑她,說她早產。
“還沒有看夠?”陸子蘇的聲音突然入耳,打斷了她沉浸的回憶,他眸光一跳,音色嚴厲,對她似乎十分不滿。
蕭月音伸出右手,去夠了那瓶剛剛放下的藥水。
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微動,撐開了陸子蘇左邊的上下眼皮。
觸感很微妙。
他的睫毛又粗又硬,紮在她粉嫩的指間,有些癢。
眼皮被撐開之後,墨黑色濃重的瞳孔,與眼白的對比更加強烈,脆弱卻危險。
而藥瓶已經被她拿到了他左眼的上方,隻一個錯愕,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此藥金貴,撒出來一滴,便是千金。”陸子蘇適時地提醒。
“哦。”這樣,蕭月音反而不緊張了。
張口閉口就是錢,無利不起早的商人本色,隻知道斤斤計較。
她屏住呼吸,從手掌控到指間,輕輕一抖,將那藥水穩穩滴進了他的眼中。
也不知是否有錯覺,就在那藥入眼的瞬間,她似乎覺得,他原本像墨一樣濃黑的瞳孔,陡然變淺了一點。
但她不敢多想,良好的狀態轉瞬即逝,她迅速重複了剛剛的動作,左右手互換,將那藥又滴入了陸子蘇的右眼之中。
但這樣,她又分不清他瞳孔的顏色,是否真的是變淺了。
停頓的時間裡,他輕輕嗯了一聲,從她身上麻利起身,又轉頭看她。
那張薄唇輕啟,每一個字她都聽得真切:
“好孩子,真乖。”
沈州最早其實是漢地,後來曾先後被漠北和渤海各自占領數年,這裡生活的漢人不少,這名郎中便是其中之一。
這郎中被請到這裡,自然知曉宅院真正說得上話的人是誰,見問話的婦女身旁立著的妙齡女子生得嫋娜仙姿落落大方,想必“公主”這個身份定是沒錯,便如實答道:
“閼氏請小的來,並非是為閼氏,而是這院中所住的一位年青沙彌。”
“沙彌……他如何了?”韓嬤嬤又主動問道。
“他被人殘忍毆打……”郎中深深歎氣。
靜泓被毆打?
蕭月音又驚又憂。
被誰毆打,裴彥蘇嗎?
94.
隻短暫失神了一瞬,蕭月音又迅速恢複,繼續聽那郎中講來。
蕭月音與靜泓自幼相識,韓嬤嬤也算是看著靜泓長大的,聽到他這般慘狀,自然滿臉都是擔憂。
“這位先生,你既然說那受傷的沙彌性命可保,那請問,他身上的傷,何時能夠痊愈?”韓嬤嬤追問。
“小的醫術不精,小的也不知道……”那郎中又搖了搖頭,“其實,彆說痊愈,那沙彌現在還昏迷不醒,小的連他何時醒來都不能把握,說不定一直都醒不了,小的現在也隻能用參湯吊著他的命,旁的,小的也做不了什麼……”
聽到鄰座的發言,灰鷹直覺不妙,豎起了耳朵。
他對麵原本在閉目養神的裴彥蘇,也突然睜開了狹長的雙目。
冷光寒澈,灰鷹縱是見慣了,卻仍是不由得一激靈。
片刻之間,鄰座上的兩人不知這邊變動,繼續剛剛的對話。
“老哥剛剛說的,這是為何?”
“這幾個騙子都是一夥的,時常在這附近活動,專門挑那俊俏小哥一樣的人下手。”那年老商旅又是一身歎息,搖了搖頭,才接著說道:
“出門在外,誰沒個難處,單獨雇車走很貴。那幾個騙子分工明確,有人先裝作想要一起拚車,另一個人上來說車剛拚滿,被騙的人以為拚車的機會難得,本來還在猶豫的,就這樣稀裡糊塗上去了,還以為自己撿了個大便宜,結果從頭到尾,都是騙局。”
話一說完,卻見灰鷹已經立於那鄰座桌前,一身深青色勁裝,高大挺拔,日頭斜照的陰影將鄰座上的兩人完全籠住。
“敢問兩位,剛才談論的騙子團夥,拉了人,可是往哪裡去了?”
年青的商旅雖然從小迎來送往,見識廣博,但灰鷹這樣身形的青年,還是很少見。
何況他身後那位麵色冷肅、衣著不凡的年青男人,一看也是不好惹的。
“雍……雍州方向,”那年青商旅咽了下口中的唾沫,“我剛剛聽到了的,他們才出發不多久。”
灰鷹點了點頭,正要言謝,卻又聽到對麵說起:
“不過,那幫騙子一向會把人先拐到偏僻的角落作案,路上如果分了叉的話,要找到人,便沒那麼容易了。”
***
這一覺睡得並不踏實。
不僅搖晃得太厲害,身上也莫名其妙越來越熱。
實在是受不了了,蕭月音突然睜開了眼,微微一動,卻發現那與她挨著坐的大漢,肥臂彎曲,已不知不覺將她半抱在了懷裡。
怪不得這麼熱呢,又熱又臭。
這是個大漢,是外男啊。
就連蕭俊,她從小和他也不親,更不用說那兩個隻會欺負她的弟弟,她根本不可能和男子有如此親密的接觸。
稍稍抬起眼皮,對麵那兩個原本看起來慈眉善目的男人,也都在看著她。
眼神讓她不舒服,加上身邊的大漢,就是三倍的不舒服。
“這,這位大哥,”說了第一個字,她才壓低了嗓音,“這車廂裡本來就悶,拘束得很,你靠我太近,我覺得好熱好熱,能不能稍微,拿開一點?”
還有你們兩個,能不能彆再看我了?
可是那大漢就像聽不懂人話一樣,她都那樣說了,卻還是收攏了那條又肥又粗的胳膊:
“拚車擠,本來就是這樣,你也彆太不識好歹,本來我們三個人坐車剛好,是你非要擠上來的。”
最後幾個字,像是要把她吃了一般。
蕭月音不敢再看對麵兩人,也不指望他們能為她說話,稍稍往前一點,輕咳一聲:
“你看我這一身的臭汗……”
話音未落,她頭頂卻一陣酥麻——
自己裹胸的那塊布,突然鬆開了!
從昨晚收拾東西跑出來,一路輾轉到現在,她根本沒有機會整理那玩意。原本以為她手巧,裹得牢不可破,卻屋漏偏逢連夜雨,在這個危險緊張的關頭,突然鬆開了!
再傻她也知道,麵對幾個陌生男人,如果暴露了女兒身,恐怕下場隻會淒慘無比。
蕭月音趕緊將懷裡的包袱抱得死緊,躬下./身子,努力裝成無事發生,鎮定自若。
那大漢似乎並沒有發覺她的異常,反而爽朗一笑,將那肥臂收了回去:“大家都是男人,什麼臭汗不臭汗的,出門在外誰還臭講究,我們都聞慣了——”
“他./媽了個巴子,你他./媽的會不會駕車?”
伴隨著這聲蕭月音從沒聽過的怒罵,整輛馬車急停,車廂內四個人猛地向前撲倒,差一點就要擠作一團。
幸好她在最外,死死抱住包袱的好處,就是看到三個人罵罵咧咧從座位下抽出長刀來的時候,沒有被嚇得哭出來。
長刀寒光四射,差點晃瞎了她的眼睛。
當然,圖窮匕見,她像小雞仔一樣,被那個大漢拎下了車。
馬車是被人截停的,而從對麵那馬車上下來的,卻是那個早上將她送出城的“好心人”,來自潞州的公子。
她還不知道他叫什麼,潞州公子吧。
蕭月音心跳如雷,腦子裡剛剛被撞出的一團漿糊,更是把她的思路徹底堵死。
隻有死死抱著包袱,彎著腰,防止自己再出差錯。
裴彥蘇悠然下車後,果不其然看見了被四個悍匪包圍的蕭月音。
追人其實不難。
騙子團夥四人,會有一人扮作馬車車夫,另外三人扮作拚車的,再加上蕭月音,那破舊的馬車自然跑不快。但趕車的人肯定想快點到達偏僻無人的位置,因而必然會比平常的車夫更加賣力趕馬。
僅憑這一點,加上灰鷹超凡的車技,他們很快便追上了。灰鷹隻須裝作馬受了驚的樣子,朝著那輛馬車衝過去,而那馬夫也並非泛泛之輩,作勢躲開,但到底技不如人。
“各位,實在抱歉,我的馬突然受驚失控,衝撞到了各位。”
話雖謙恭,裴彥蘇卻隻負手而立,態度很是倨傲。
幾個悍匪互相對視一眼,誰都沒有動作,似乎拿不定主意。
這輛馬車豪華異常,前麵駕車的和說話的公子,俱是衣著不凡,英武赫赫,身上肯定不少值錢的東西。
是直接開搶,還是再試探試探?
可誰知他們還在猶豫,那被他們騙過來、剛剛拎下車的待宰羔羊,卻突然大聲說了一句:
“說抱歉就可以了嗎?剛剛停車那一下,馬車都要翻過來了,我差點把舌頭咬斷呢!”
之所以如此大膽,是因為蕭月音悄悄抬眸,與那潞州公子對視了一眼。
四目相對,她突然覺得,他沒有先前那樣看她那麼冷了。
兩邊都令她害怕,比較起來,至少潞州公子不會拿那明晃晃的刀來嚇她。
他那眼神的意思,不就是讓她主動站出來嗎?
為了強調自己的怒意,蕭月音還刻意挺了挺胸,然後又突然想起,自己那不爭氣的裹胸布已經垮到了腰間,便隻能悻悻縮了回去。
這一下,幾個悍匪也用眼神交流好了,同樣放大了聲量,對裴彥蘇說道:
“對,道歉就要拿出點實際行動來。”
裴彥蘇給灰鷹遞了個眼神,灰鷹便掏出一張銀票,腳下卻未動,沒有交過去的意思。
“我賠給各位的,完全可以買下一輛比這好上十倍的雙駕馬車。”
大漢按捺不住,想要自行上前,先接過銀票再說。
“但這張銀票不止用來賠了馬車,”隻走了一步,又聽裴彥蘇說道,“我有多餘的條件,要你們手下這個人。”
目光似乎落在了身後的蕭月音身上。
那開始將蕭月音騙上車的悍匪,立刻將她往後拉了拉。
盯上她將她騙走,不就是為了劫財又劫色。現在卻突然冒出來一個出手闊綽的貴公子,他們雖不知其底細,卻也絕對不想輕易放過:
“他是我們一路同行的小兄弟,與閣下何乾?”
誰知蕭月音急了,衝口而出:“我,我不是……”
後背一涼,有人悄悄用匕首抵在了她弓起的後背上,她大吸了一口氣,生生將那辯駁咽了回去。
“看上去,幾位好漢似乎還有所不知。”那潞州公子卻絲毫沒有理會她,而是冷冷開口:
“你們口中的這位‘小兄弟’,其實是我家私自逃出的小廝。他拐走了我夫人剛為我生下的孩兒,我全家心急如焚。我親自他抓回去,一是為了找回我孩兒的下落,二是要將他移送官府處置。”
蕭月音瞪大了雙眼,動也不敢動。
明明她才是被拐的那個,怎麼到了他的口中,變成拐人的那個了?
“各位好漢一看便是良家,與這拐賣嬰孩的人渣一並同行,想必不是你們所願,而是被他花言巧語誆騙。不過,”潞州公子頓了頓,眉頭突然皺起:
“我的孩兒生來就帶熱毒,極容易傳染給旁人。這拐子抱走我孩兒,勢必要接觸一段時間,恐怕也早就染上了熱毒。”
“現在你們看不出來,他被衣襟遮掩的部分,已經生了不少爛瘡,你們可能,早已被他傳染上了。”
公主嘴角還掛著淋漓的血,人卻根本沒醒,又直直倒了回去。
裴溯差一點就要從椅子上軟到地上去。
不過現在不是慌亂的時候,等她強忍心中的悲痛將理智回籠,便立刻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