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即使裴彥蘇的話並未有任何過界逾矩之處,蕭月音聽來卻也莫名慌亂,就連原本就被控住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荏弱了下去。
隨著先前那從未見過或聽過的觸.感如排山倒海一般襲來,她尚存有一絲理智,但實在是忍不住,發出了一些自己聽著都覺得奇怪的聲音。
如呢似喃,非泣非訴。
這世上,有許多嫋荏之物,像潔白無暇的瓷盤中被切得方方正正的豆腐塊,像交羅綾錦的衾被、冬日裡將凝脂玉膚緊緊包裹的熨帖,又像春日洇著清冽泉水的苔蘚附著的山澗,隻需要隨便掐一下,都能得到汨汨的甘潺。
蕭月音不想去追索這樣的山澗。
隻是,始作俑者,根本不會承認這是在對她的欺.淩,深淵似是無底無儘,隻不斷誘他深深探尋。
但裴彥蘇到底還是停了下來,因為一層薄薄的禁阻。
他還稍稍有點耐心,並未焦渴到那個地步。
陸子蘇的表情,像個教書的先生。
循循善誘,傳道授業。
似引領了她入門,做了一件她根本不敢想、又很了不起的事一般。
“聽話,一教就會,”他勾了勾唇角,滿意繼續:
“以後,為我上藥這件事,就交給你了。”
蕭月音朱唇微張,連去拿桌麵上那紅布的小塞子,手都是顫抖的。
蓋好之後,她又聽見他說:“藥瓶,就先收在你那裡。”
她恢複了許多清明,趕忙拒絕:“這麼金貴的東西,我可要不起。”
誰知陸子蘇大掌一抖,不知從哪裡掏了一個眼熟的東西出來,幽幽說道:
“剛剛,我自己穿衣服的時候,撿到了一枚玉佩。”
青紫相間,那是對她來說最重要的東西——這一趟出來,投奔生父談承燁的信物。
一定是之前兩次落荒而逃,又或是洗澡的時候並未注意,才掉落了出來的。
沒想到被他撿到了。
蕭月音立刻伸手,想要拿回自己的重要物件,陸子蘇卻眼疾手快,並未讓她得逞:
“這也是蕭府大小姐,送給你,充作路上運費的?”
“不,”她咬了咬唇,明顯急了,“這是我爹給我的,你還給我。”
他即使坐著,人也很高,隻微微握著玉佩抬了手臂,她便根本夠不到了。
但她實在是很想要拿回來。
不知不覺,半個身子都前傾,腰胯相貼,她隻顧著她的玉佩。
卻不想觸碰的身子越來越熱。
裴彥蘇咳了一聲,另一隻大掌微收,在她的纖腰上輕輕捏了一把。
還是熟悉的手感。
幾乎半倚在他懷裡的少女這才意識到場麵過火,羞紅了臉,立刻從他身上彈開,像是炸開的炮仗一般。
從前她被他輕咬時,小臉比現在紅多了。
但似乎,她身上那股奇異的香氣,不像之前那樣讓他難受了。
這讓他的愉悅又多了一分。
“這枚玉佩就押在我這裡,用來交換,你自然會小心保管我的那瓶藥。”
一隻耳環,一枚玉佩,就可以讓她乖乖留在他身邊。
是個劃算的買賣。
裴彥蘇看著蕭月音氣鼓鼓又毫無辦法的鵝蛋臉,莫名身心舒暢。
這一晚睡得十分香甜。
他不知道的是,蕭月音也和他一樣,在外間那張軟榻上安眠,一整晚都沒有做夢。
沒有再夢見裴彥蘇。
她醒來的時候,陸子蘇已經洗漱更衣完畢,又站在陽台處,迎著早晨不算濃烈的光線,閉目養神。
她悄悄鬆了口氣,他沒有強迫她服侍他。
灰鷹恰好在此時來敲了門,和興泰客棧的小二們一道,送了早點上來,服務周到。
這頓飯顯然是給陸子蘇一個人準備的。
蕭月音心下一動,轉頭問灰鷹:“那你呢,你吃什麼?”
灰鷹心虛地瞄了一眼他的主子,卻見裴彥蘇一臉冷淡,隻好實話實說:“我自己會到樓下吃。”
“我能和你一起嗎?”其實她隻是不想再單獨和陸子蘇在一處而已。
灰鷹猶豫了。
未來的周王妃這是怎麼了?
昨晚他已經很知情識趣了呀,又是提醒,又是把獨處的機會留給他們。
兩個人在一起一整晚,感情應該升溫的呀。
可是未來周王妃半側著對周王,看向自己的眼神裡,全是祈求。
像是把他當做了救命稻草一樣。
他家主子不會哄人不成,卻弄巧成拙了吧?
灰鷹又悄悄看了一眼裴彥蘇,裴彥蘇卻已經麵不改色坐了下來,隻用銀筷漫不經心、夾了一口小菜,似乎根本沒有把他們兩人放在眼裡。
動作間,蕭月音當是默許,已經先出去了。
樓下的飯桌上,她倒是自在了許多。
想到昨晚那氣氛詭異的“上藥”,和灰鷹語焉不詳的提醒,她忍了忍,終於還是決定直接問出口。
“你聽說了嗎?今天一大早,官府報了個大案,說是有四個騙子團夥落了網。”隔壁桌卻率先傳來了說話聲。
“什麼騙子團夥?”
“那四個人一直盤踞在長安到雍州這一路上,專門找一人上路的單純好騙下手,劫財劫色,還要滅口。”
聽到這裡,蕭月音心下一動,豎起了耳朵。
“這麼缺德?幸好已經落網了!”
“是啊,聽說這次不是官府裡的大人們出的手,而是一個不知名的好漢。那四個人是被好漢殺了之後報送的官府,每個人死狀都不一樣,慘得很呢。”
“你說那四個人是吧?”又有另一個人加入了討論,“我好早之前就聽說過他們了。如今世道不好,到處都是殺人越貨的,每一個被那四個騙子騙走的人,都直接失蹤。官府應該早就想抓他們,卻一直沒有什麼證據。多虧那義士替天行道,真是大快人心!”
“既然你們都這麼說,我倒是好奇,那四個賊人,長什麼樣?”
“外麵官府已經把畫像貼出來了,你想看,去看看就知道了。”
此時的蕭月音早就把剛剛想要問灰鷹的東西完完全全拋在了腦後,胡亂吃了幾口後,好奇心越來越強,就說要去看看官府貼出來的告示。
告示貼出來,是為了以儆效尤,看熱鬨的百姓也很多。
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擠了進去,仰頭一看,黃榜上被眾多百姓指指點點的,真的是昨天的那四個賊人。
聽客棧裡的人說,他們騙走人後,不僅會劫財劫色,還會直接殺人滅口。
若不是陸子蘇帶著灰鷹及時將她攔了下來,她現在恐怕連屍骨在哪兒都不知道。
真是萬幸。
但——
怎麼會這麼湊巧,前腳她剛被人救下,後腳這幾個官府一直頭痛的賊人,就被不知名的義士給殺了?
她忽然想起,昨晚在樓下遇見灰鷹時,他身上有隱隱的血腥氣味。
一定是灰鷹終於看不下去,不能容忍那些賊人逍遙法外,這才悄悄出手,將他們都殺了。
陸子蘇說著作壁上觀,決不插手官府之事,這樣的狼心狗肺,居然還不如自己的護衛有俠肝義膽。
而跟在蕭月音身後暗中保護她的灰鷹,卻突然發現,她回望他的眼神裡,多了一些明顯的欽佩之色。
蕭月音將灰鷹悄悄拉到了一旁的無人之處,先左看右看一番,才放低了聲音,問他:
“灰鷹你老實告訴我,那四個賊人,是你瞞著你家主子,自己一人收拾的吧。”
烈日高照,灰鷹卻覺得胸口有莫名的涼意。
其實昨晚,裴彥蘇隻吩咐了他,將那四個賊人的屍首處理乾淨,並沒有讓他多此一舉,將他們報送給官府。
是灰鷹自己,實在是咽不下那口氣。
那四個賊人殺人放火,作奸犯科,死到臨頭竟然還賊性不改,滿口汙言穢語,汙蔑周王和周王妃。
周王殿下海量汪涵,不與這種小人計較,但灰鷹深受周王大恩,卻根本不能忍。
犯了罪,無論人怎麼死的,必須要報送到官府,才算真正懲惡除奸。
他雖然將此事做得足夠小心隱秘,決沒有暴露周王殿下的風險,但他依舊不能直接告訴未來的周王妃,其實一切行動計謀,都出自周王殿下。
否則,不聽命令的後果,難以想象。
這下隻能硬著頭皮,冒領主子的功勞了。
“衛郊你好聰明,我以為我很小心了,這都能被你看出來。”他扯了扯嘴角,故作輕鬆。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是好事。”蕭月音還拍了拍他結實的手臂,“我很看好你,你可比你那主子要好多了,不僅能扛能打,還良心未泯。”
灰鷹心情垮了一半,隻能尷尬一笑:
“這都是主子教得好,我會這些算什麼,主子他,比我厲害多了。”
“你可不用替他說好話了,”蕭月音卻執著得很,一臉輕蔑:
“我都明白。你家主子應該根本不會武功吧,他除了長得比你好看、出身比你高之外,在其他方麵,肯定是不如你的。”
眼看誤會越來越深,灰鷹再不解釋,恐怕會造成嚴重的後果,一吸氣,卻天降一物,剛好砸到他微張的雙手上。
出於多年深厚的武功,灰鷹還是穩穩接住了。
定睛一看,那是一個精致無比的繡球,大紅色底子,幾個角上都墜有彩色的流蘇,很是喜慶。
兩人都有點發懵,還未反應,身旁卻烏泱泱圍上來了一大群人,幾乎都是長相各異的男子,正對著還在看繡球的灰鷹,指指點點。
“這好小子,真是豔福不淺呐。”
“我看他也不過長得平平無奇,怎麼那個繡球不長眼,砸到了他的頭上,而不是我的頭上?”——“你也不看看你這副豬頭樣,你拿什麼跟人家比?”
“虧我為了今天妙荷姑娘這場拋繡球招親,還特意準備了好久,結果全部沒有用!”
拋繡球招親?
七嘴八舌裡,蕭月音終於抓到了關鍵詞。
剛想開口問,卻又有一個濃妝豔抹的三十多歲婦女,攜了好幾個清秀小丫鬟過來。起先圍在他們二人身旁的那群男子,看到她們來,自覺為她們讓出了一條道。
那婦女自稱崔媽媽,見到灰鷹,從上到下仔仔細細掃了一眼,先是滿口稱讚。
而後又轉為恭喜,說她家姑娘,是花豔樓頭牌妙荷。妙荷姑娘今日拋繡球招親,那繡球落在了灰鷹的手上,灰鷹就是妙荷未來的夫婿,三日後,正式拜堂。
“眼下,妙荷姑娘還在花豔樓等著呢,請公子跟我們過去吧。”
灰鷹攥著那繡球,拿也不是,扔也不是,隻正聲反駁:
“我根本不認識你們,更不知道這件事。這所謂招親,我不會接受,請你們重新來吧。”
可崔媽媽卻絲毫沒有讓步:
“我家妙荷拋繡球招親一事,整個雍州上下皆知。她之前放過話,這一次聽天由命,無論繡球拋到誰的手上,她都接受,除非對方已有妻室。這位公子,請問你成親了嗎?”
灰鷹下意識回答:“沒有。”
崔媽媽坦然一笑:
“這不結了?公子你若拒絕了她,她這一次便沒臉再見人,依她的性子,怕是要尋短見。我看公子你器宇軒昂、儀表堂堂,想必也不是一個狠心摧花之人吧。”
灰鷹深吸了一口氣,還想開口拒絕,崔媽媽卻已經指揮著手下那幾個小丫鬟,簇擁著灰鷹離開,往不遠處的花豔樓方向去了。
剛剛身旁的那些看客,大多也跟著走了,一時又從熱鬨轉為了安靜。
隻留下蕭月音一人在原地錯愕。
她看到的,灰鷹走之前,似乎想和她說些什麼。已經走出了幾步,還回頭,無奈看了她一眼。
他這是被趕鴨子上架,滿心不願意。
蕭月音又呆呆站了片刻,思前想後,還是隻能回興泰客棧,找陸子蘇商量。
而此時的裴彥蘇,正在陽台上肅立,端詳著蕭月音的那枚玉佩。
黃紫相間,瑩潤通透。
雖不是多麼名貴的上品,她卻萬分重視。
上一世裡,他不記得她身上有這樣一枚玉佩。更重要的是,她昨晚說過,這是“父親”留給她的。
父親,哪個父親?
她既然死活要離開長安,這枚玉佩必然不是蕭俊所給。
隻能是她的生父,談承燁。
但,蕭月音前世入宮做公主的時候,並不知曉她生父另有其人,是後來趁他離宮巡視神策軍的機會出逃時,才意外得知的。
他自己重生了,而她離開長安這番作為,像是已經知道了前世事一樣。
比如昨晚,她的夢話裡,直接叫了裴彥蘇的大名。
還是那個憤恨的語氣,又急迫又可憐。
可更加奇怪的是,她卻不知道,他陸子蘇,就是裴彥蘇。
聽到蕭月音推門而入,裴彥蘇不動聲色將那枚玉佩收到了自己的懷裡,依舊滿臉淡漠。
蕭月音緩了一口氣,便將剛才灰鷹莫名被招親一事,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但陸子蘇眼皮都沒抬一下,隻略略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無所謂的態度令她無名火起:
“灰鷹他明明就不情願,你身為他十幾年的主子,就一點都不想幫他?”
“既然是青樓頭牌招婿,自然不會虧待他。他心中歡喜,隻是不願當著眾人表現罷了。”
此時的陸子蘇,剛好坐在陽台內外分隔的區域裡。
夏日的陽光總是愛騙人,初出清涼,讓人誤會沒有惡意,卻不知會在哪一個時間點,突然露出猙獰的爪牙。
陸子蘇完美無缺的臉,在夏日逐漸濃烈的陽光裡,半明半寐。
這使得蕭月音更加拿不準他的態度,試探一般,又向前走了一步:
“這可是招婿,是成親。以後,灰鷹就這樣留在雍州了。你也沒有彆的護衛,去幽州的路上,萬一再遇到昨日那般的賊人,又怎麼辦?”
他卻眸色一凜,聲音也淩厲了幾分:
“你這是什麼意思?”
陽光熱烈奔放,也烘不熱他眼底的涼意。
蕭月音有些害怕,掌心都被指尖掐痛了,還是咬了咬唇,回答他的質問:
“你這麼涼薄這麼淡漠,你肯定不知道,灰鷹在昨晚上,把那四個賊人收拾了,還送去了官府,現在外麵都還貼著告示呢,你可以出去看看。”
陸子蘇攏了攏修長的臂膀。
見他不回應,她也逐漸放下心來,接著說道:“那四個賊人的刀,有那麼長,”
說著,她還用小手比劃了一下。
那幾把刀,昨日是結結實實讓她嚇了一跳的,印象不可謂不深刻。
“肯定也都是亡命之徒。灰鷹單槍匹馬,就能把他們拿下,你有這樣的護衛不懂得珍惜,再遇到賊人,你不得束手就擒?”
陸子蘇扯了扯嘴角,抬眼,看她:
“我束手就擒,那你呢?”
“我?”這一次,蕭月音理直氣壯,並沒有回避他的目光。
“如果你不去找灰鷹的話,我就不跟你一起上路了,所以,也不會碰上賊人。”
反正她是不會坐視不理的。
陸子蘇依舊看著她,高挺的鼻梁,在這個角度下線條更加分明:
“你的玉佩和耳環,不要了?”
他總是不忘要挾她。
“既然你也說了,灰鷹的武功高強,如果他自己想要從那花豔樓裡出來,就算是劍聖在世,恐怕也攔他不住。”
蕭月音一口氣憋在嘴裡,氣鼓鼓的,卻覺得他的話有幾分道理。
快要生生咽下去了。
“不如,我們打個賭。到今晚的酉時之前,如果灰鷹自己回來了,我就把你的玉佩和耳環,一並還給你。”
有這等好事?
她淺色的瞳孔裡快速閃過了一道光,但旋即,又黯淡了下去:
“那如果,灰鷹真如你所說,不回來了呢?”
總要想著壞處。
陸子蘇眸色一沉,語帶從容:
“你答應為我做一件事,不能拒絕我。”
薩黛麗幾乎立刻自慚形穢,咬牙想了想,但根本找不到話來反駁。
公主這也實在太過分了,剛剛還好好說著話,怎麼王子一來,她就變了這副模樣?
隻能又羞又臊地退下。
裴彥蘇隻愣了一息,也伸手回抱住懷裡的小妻子,心頭霎時便被暖意填得滿滿當當:
看來還是情敵上門,音音才會稍稍用點心,好好珍惜他。
有一點點用心就足夠了。
當然,要是他看見剛好被蕭月音擋住的韓嬤嬤的話,他一定就會發覺,是他又在自作多情了。
82.
薩黛麗幾乎是哭著跑開的,離開迅速,她帶來的一名婢女見狀也趕忙跟著她匆匆離去。
而花廳裡剩下的人,包括戴嬤嬤、毓翹、劉福多公公等婢仆,從頭到尾看到了完整的一幕,無一例外,全部目瞪口呆。
雖說公主任性,即使嫁到這群狼環伺的漠北來也有王子毫無任何底線地寵她護她,可是她到底身為王妃、端著皇女應有的矜持與嫻雅,這麼久以來,他們也是第一次親眼見到,公主會當著他們的麵,主動和王子親近。
再仔細一想,又都恍然大悟——
之前在新羅和渤海時,他們曾經兩次吵架分居,冷戰到尾,原來是為了另一種意義的“小彆勝新婚”。
尤其是幾乎立刻就聯想到昨晚今晨之事的劉福多和毓翹,多知曉了幾分內情的他們,心頭更是滿滿的喜悅,嘴角壓都壓不住,快要咧到了耳朵根。
但是此刻小臉還埋在裴彥蘇懷裡的蕭月音,即使確認了薩黛麗被自己這樣毫不掩飾的反複無常驚得負氣離開,仍舊不敢鬆開回抱著她的裴彥蘇,自然更不會看見,整個花廳的婢仆們臉上精彩紛呈的表情。
她的心思百轉千回,遠比婢仆們要複雜許多許多。
其實,自從醒來之後,她便一直在努力、刻意淡忘昨晚那些事。儘管許多記憶被洶湧的潮水淹沒得失去了根骨,變得模糊不堪,但有一件事是不離其宗的——
自從她並未拒絕裴彥蘇那句“傷好之後就正式圓房”的要求起,他的越界便愈發不可而收,若是她再保持著一味躲閃的態度,後果不堪設想。
想到真正的王妃蕭月楨此刻就在沈州城外,她更是心急如焚。
這一下,根本不需要她掙紮,原本圍在蕭月音身邊的悍匪,齊齊快速閃開了。
腰間抵著的匕首,自然也消失了。
灰鷹這才將那銀票奉上,持匕首的悍匪看了眼銀票上的金額,立刻喜不自勝,向其餘三人使了眼色,他們便迅速上車離開了。
蕭月音卻隻在回味剛剛裴彥蘇的那番話。
他應該……是在幫她,但為什麼,要編一個如此惡心的借口?
又或者是,他真的有個身患熱毒的孩兒,不幸被人拐走,他也確實心急如焚。
蕭月音看向他的目光,不由地多了幾分同情。
誰知那潞州公子已經轉身上了馬車,躬身掀開車簾之前,頓了一頓:“我也要去雍州。”
這是……要載她一程的意思?
“我的馬車寬敞,坐著也舒服,不用擠。”說完,他人已經進了車廂。
隻有灰鷹眨了眨眼,強行吞下了自己呼之欲出的震驚。
跟了周王殿下十幾年,他深知他為人淡漠疏離,心思深重。周王一向寡言少語,灰鷹從未見過他,用這種語氣和彆人說話。
帶了一絲絲寵溺,和無奈。
何況麵前這個明顯是女扮男裝的女子,跟周王似乎根本沒見過,他怎麼會突然一反常態,先是在茶寮那裡聽了幾句閒言便示意自己動身去追,追上那幾個一看便很好對付的騙子,不直接上手打,反而說了那麼多謊話來唬人。
周王這是在做什麼?灰鷹看不懂。
不知道那個被周王打發進了宮的飛鵬,知不知道究竟怎麼回事。
而蕭月音從同情裡回過神來,想到那豪華的馬車肯定比剛剛來的時候舒服,儘管眼角還掛著淚水,還是弓著身子,慢慢上了馬車。
再次啟程之後,車內的氣氛,又變得奇奇怪怪起來。
“這位公子……不管怎麼說,”蕭月音不知道這潞州公子怎麼又突然將臉冷了下來,隻能硬著頭皮感謝,“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他隻閉目養神:“舉手之勞罷了。”
包袱抱了一路,她的手指有些累了,稍稍挪了挪,忽然想起了什麼:
“對了,公子你怎麼知道,我在那馬車上?”
“我也路過了那茶寮。”隻這幾個字的回答。
蕭月音低低“哦”了一聲,又挪了挪,壓著嗓子說道:
“萍水相逢,多謝公子……哦,我還不知道公子你叫什麼,該如何稱呼。”
“我姓陸,名子蘇。”依舊沒有睜開眼睛。
名字倒是挺好聽的。
“陸,陸公子,”蕭月音隻看著陸子蘇筆直的小腿,咽了口津液,“連帶著早上的,我必須要謝謝你。”
陸子蘇沒有動。
“陸公子出手不凡,兩次相救,我感恩戴德,不知道該如何回報。看陸公子通身的氣派談吐,與陸夫人應該也是琴瑟和鳴,”蕭月音自顧自說下去,
“陸公子的孩兒卻不幸得了這樣的病症,我深感遺憾,可惜了,我對行醫一事一竅不通,實在幫不上忙……”
陸子蘇忽然抬了眼簾:“不妨事的。”
怎麼這麼嚇人?
她抿了抿唇,繼續硬著頭皮說道:“嗯,我,我十分同情陸公子你那出生便生了熱症的孩兒,但,但是……我自己就是被人拐賣到長安為奴的,又,又怎麼會,拐賣彆人的孩子?”
陸子蘇眸色一凜,卻依然沒有說話。
蕭月音隻當他覺察到了先前的不妥,心有愧疚,便不自覺加快了語速:
“再說,我這身上哪裡又可能有什麼大毒瘡呢?從頭到腳,都是乾乾淨淨的,不信,你可以看看。”
說著,她便不顧自己眼下還隻能抱著包袱掩蓋胸前的波濤,就要伸出一隻雪腕,拉開袖子,給陸子蘇證明。
卻不想,此時的馬車突然一陣顛簸,剛剛還在蕭月音懷裡的包袱,隨著她伸手的這個動作,往前跳了一跳。
同時,從包袱裡,掉出來一樣東西,剛好落在了陸子蘇那雙幾乎一塵不染的青黑色靴子上。
蕭月音定睛一看,才發現那竟然是自己的耳環。
……要命了,怎麼會這樣。
她現在可是從蕭府裡逃出來的奴,一個小廝,包袱裡怎麼會掉落出女人的耳環?
而那耳環掉落的位置太顯眼,她去撿,肯定會引起陸子蘇的注意。
而就在她被憋得臉紅時,陸子蘇明顯已經注意到了腳上的東西。
誰讓她藏不住事,突然不說話,眼神還一直牢牢盯著那玩意呢。
陸子蘇彎腰,把那隻金鑲紅寶石耳環撿起,提著耳鉤,斂眉仔細品看。
紅寶石的光澤暗暗打在他深色的瞳孔上,隨著馬車輕微搖晃,像是暗夜裡耀眼的星星。
但蕭月音隻欣賞了一瞬這張帥氣的麵孔,隨之而來的驚惶,讓她差點上手將那耳環搶過來。
她可不能被他看出端倪,更不能承認自己是女子。
承認自己是女子,下一步就得承認她的真實身份了。
她記得陸子蘇說過的,他和蕭府有生意往來,稍有不慎,她這又是羊入虎口。
“這是,從你包袱裡掉出來的東西嗎?”陸子蘇這句疑問,倒是十分禮貌。
她隻能勉強扯了扯嘴角,拉拉扯扯了一個“嗯”的語調出來。
“這是什麼?”旺盛的求知欲。
她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耳垂上的耳洞,又想了想,才支支吾吾回答:“是耳環。”
是女子用的東西。
這耳環是祖母生前為她打的,用料考究,十分金貴。
根本不可能出現在她一個小廝的手上。
“是是是,這確實是女子才能用的東西!”與其被質疑,不如自己果斷承認了,“陸公子可千萬不要誤會,我不是偷了蕭府裡的財物才偷偷跑出來的,真的!”
不自覺提高了嗓門,也不管是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其實,其實我是被蕭府的大小姐看中的,她強迫我一個男兒身扮作女子,不僅梳女子發髻穿女子服裝,她還強迫我,打了耳洞!”
又一次急智,謊話張嘴就來,蕭月音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還湊上了前,專門把那瑩白的耳垂露出,給陸子蘇看。
此時的馬車又一個顛簸,和那瑩白耳垂同時被送到裴彥蘇眼前的,還有她波瀾起伏的胸脯。
不止,這縈繞鼻間的一陣異香,從早晨他們初遇開始,他便聞到了。
他又不喜歡蕭月音,這一陣莫名其妙的香氣,讓一向清冷自持的他,多生了些煩躁。
她的耳垂圓潤飽滿,如半顆鮮嫩的東珠,即使上麵那圓圓小小的洞,也並未破壞它的美感。
他記得,她胸口有一顆紅痣。
還有她耳後那裡的軟./肉敏感,他稍微用力,便能激起她一身的顫栗。
然後他便會趁亂含住那如珠的耳垂,粗暴舔舐,換來她出聲咒罵
——“嗚嗚嗚,裴彥蘇你是個大壞蛋。”
——“你怎麼能這麼欺負我呢……”
——“裴彥蘇你混蛋,不許親那裡!”
想到前世,裴彥蘇的喉頭不自覺滾動了一下,隻覺得口乾舌燥起來。
異香的作用太大了,他以後更要保持冷靜清醒。
一邊的蕭月音卻根本不見他眼底的波瀾,沒聽見他出聲,隻當他信了,又將自己收了回來。
低頭,嘟囔著,繼續為自己解釋:
“那,那蕭府大小姐也是實在可憐,從小在家中被孤立,沒人真心對她。好不容易遇到了我,雖然,雖然她強迫我男扮女裝供她消遣是不對,但她對我很好。後來,我告訴她我是被拐了賣到蕭府的,她可憐我的身世,鼓勵我跑出來,還把自己的首飾送給我,充作了路費。”
這樣,好歹能保住一點“蕭月音”的形象了吧……
雖然她也不懂,為什麼要在陸子蘇麵前保住“蕭月音”的形象。
“嗯?”
自己快要鬆口氣的時候,卻忽然聽到陸子蘇的一聲,似乎是疑問。
蕭月音便隻好又把剛剛的幾句話重複一遍,末了,加了一句:
“我保證,我說的話,真的句句屬實!”
陸子蘇卻隻攤開掌心,看了一眼置於其中的那隻鑲金紅寶石耳環,道:“所以,這是蕭府大小姐的東西?”
那耳環在他的掌心裡,顯得格外嬌小。
就好像她與他身形的巨大差距一樣。
“嗯。”一麵說,她一麵伸手,想要取回那耳環。
可他卻合上大掌,手臂微收,眸色未動,說道:
“既是蕭府的東西,當然要物歸原主。”
這話聽來頗有些刺耳,遲鈍如她,也感受到了。
“至於你——”
按照當朝律法,即使是被拐子拐的,隻要人被賣到了蕭府,一日沒贖回賣身契,她便一日屬於蕭府。
可是這賣身契,根本就不存在的。
“我知道我跑出來不對,”陸子蘇的眼神讓她莫名害怕,她急急說著,又覺得不夠誠心,便索性順著那馬車的軟座,直直朝陸子蘇跪了下去,“陸公子,我說的話都是真的,求陸公子可憐我,不要把我送回長安,送回蕭府。”
那裹胸的布早就垂到腰間,她既然跪著,更不能挺胸抬頭。
“既然早晨答應了你,我自然不會食言。”陸子蘇冷冷淡淡。
她稍稍舒了口氣。
“可是,我為了救你花了不少銀兩,你又準備,如何報答我?”
***
摩魯爾所帶領的冀州大軍駐紮在沈州城外,他作為烏耆衍欽定的主帥,卻要往沈州城走,在沈州府衙內處理相關的公務。
人才剛剛到,卻先後迎來了兩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不速之客。
第一個是赫彌舒王子。
先前在冀州和幽州,摩魯爾與赫彌舒王子打過幾次交道,雖然知曉這個王子的身手了得,卻在聽聞單於要將此次出征渤海國的重任交給他時十分反對。
帶兵打仗不同於單槍匹馬的武.鬥,赫彌舒毫無統兵經驗,摩魯爾怎麼能安心將冀州他自己的五萬心腹精銳儘數交給他?
帶著審視的目的與赫彌舒交談了幾句,格也曼也來了。
摩魯爾是呼圖爾的心腹,對於格也曼這個右賢王烏列提的獨子,原本也沒什麼好感。
但格也曼還沒等他擺好態度,當著赫彌舒的麵便發了難,直至這位單於的五王子不僅沒有任何帶兵打仗的經驗,身上明明受了重傷,卻隱而不報。
為了證明自己足夠坦誠,格也曼還首先承認他先前幾日在興仁外作斥候勘測地形時從高處墜落一事,不過因為有赫彌舒一行那位叫靜泓的沙彌悉心醫治,他的身體恢複大半。
言下之意,便是赫彌舒不配做先鋒,帶兵擊退渤海國的重任,應當交給他格也曼。
“不錯,我從新羅回來的路上,確實出了些意外,受了點輕傷,但已然痊愈了。”裴彥蘇同樣坦然,“王子若是不信,不如你我在將軍麵前比試一場看看,證明我與王子一樣,身體都並無大礙?”
格也曼應了,卻在接下來的比試中,被同樣赤手空拳的裴彥蘇打得差點沒有還手之力。
府衙的室內狹窄,難以施展,格也曼又提出將比試移至府衙後院的天井處,以趁機緩口氣。
而就在這當口,永安公主卻也急匆匆來了,她身後跟著的不是彆人,正是為格也曼治傷的沙彌靜泓。
格也曼的視線還沉浸在那天仙一般貌美的公主臉上,胸口卻突然一痛——
原來是赫彌舒趁著他不注意先動了手,出手的力道,卻比剛才要狠多了!
83.
赫彌舒與永安公主大婚時,格也曼人在上京,其實這次來沈州,是他第一次與這位單於流落在外多年的小兒子交鋒。
在今年突生的變故之前,格也曼的堂兄兼表兄車稚粥本是烏耆衍單於最為寵信的王子,可是車稚粥一朝失寵,單於從周地迎回一個小兒子不說,這小兒子一攪和,格也曼與烏列提父子原本寄予厚望的車稚粥便徹底失勢。
來之前,格也曼聽父親烏列提說起過,赫彌舒曾經單人單騎闖到車稚粥的大營之中,以一敵百,不僅接回了他的公主王妃,還卸了武藝十分高強的車稚粥右邊胳膊。
大嵩義並未按照他的要求行事、放走了赫彌舒他們,他便隻能利用薩黛麗這個愚蠢的表妹行事,計劃再次失敗,他隻能孤注一擲,賭摩魯爾會相信他、剝奪赫彌舒出征的資格。
他眼下實在是沒有彆的辦法了,一想起烏列提分彆時對自己的重望,即使再難,他也必須要贏下這場比試。
他太需要這次的軍功了,若是軍功被赫彌舒搶去,右賢王父子在王廷中將再無立錐之地。
房間明明很大,灰鷹卻覺得聽完裴彥蘇的話,一瞬間逼仄了不少。
昨晚,他沒有按照裴彥蘇的吩咐,將那四個賊人的屍首處理乾淨、不留痕跡,而是報送了官府。
這件事被未來的周王妃蕭月音知道了,便誤會,認為從殺掉那四個賊人到報送官府,從頭到尾都是他灰鷹一個人的主意、一個人的行動。
不僅如此,她還聯想豐富,除了認為周王殿下鐵石心腸任賊作亂外,甚至還誤會殿下,是一個丁點武功都不會的廢人。
殿下這是終於忍不了了,要在未來周王妃麵前露一手嗎?
他灰鷹也不能任由這個誤會這樣繼續下去,趁著現在誤會還不深,趕緊認錯吧。
話到了嘴邊,灰鷹又覺得不太妥帖。
早上,還沒接到那繡球的時候,他已經主動向未來的周王妃承認,那四個賊人的事情全是他一手做的。眼下,要他當著周王的麵反悔,蕭月音恐怕會覺得,他灰鷹是礙於周王的麵子,才突然反口的。
這樣隻會加深誤會,周王的形象更低了。
而蕭月音哪裡又知道灰鷹的糾結,也懶得去仔細思考,為什麼陸子蘇能如此準確知道,這就是灰鷹所在的房間了。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認,因為那四個賊人的事,她是小看了陸子蘇。
他身上那緊實壯碩的肌肉,也不是完全毫無用處嘛。
但她不過是調侃質疑他幾句,陸子蘇卻這麼急於證明他自己的武功,難道是因為,她剛剛在他麵前,賣弄了對茶葉的理解?
實在弄不明白。
轉頭看向灰鷹,灰鷹也神色詭異,蕭月音問道:
“這……就是妙荷姑娘的房間嗎?”
灰鷹隻定定答道:“她的房間,在隔壁。”
而陸子蘇隻用拇指摩挲著腰間的佩環,似乎輕笑了一聲:
“你讓我們過來,不是僅僅為了炫耀你被大青樓的頭牌相中,要招為贅婿一事的吧?”
語氣輕漫,是有明顯的調侃。
蕭月音很難得聽到陸子蘇這樣說話。
——縱使灰鷹跟隨周王多年,也很難聽到,霎時就變了臉色,從臉頰紅到了脖子根。
垂頭又抬起,囁嚅著,才讓裴彥蘇二人坐下。
剛剛灰鷹坐著的那張桌子上,又沒吃完的菜肴,菜色豐盛,很是奢侈精致。
桌麵上還有兩幅都被人使用過的碗筷,兩個空了的酒杯,和一壺青瓷的酒。
很顯然,在他們進來之前,灰鷹是在和另一個人一起吃飯飲酒,而那個人,很有可能就是妙荷。
看到這裡,再蠢笨,蕭月音也意識到自己的多此一舉了,她不該跟陸子蘇說那樣的話。
灰鷹明顯已經對妙荷動了心,招親一事,已經有了答案。
如果他們兩人是郎才女貌,又你情我願,她倒覺得,這種事也挺好的。
從前的話本子裡,也有不少像妙荷這樣的可憐女子,不甘一世為風塵下賤女子,拚儘全力,追求屬於自己的愛情。
隻是不知道灰鷹叫他們來,是不是早已有了萬全的打算,還是需要商量。
在三人短暫沉默時,忽然,門外卻有腳步聲起,緊接著是三聲“咚咚咚”的敲門聲,然後是一女子在說話:
“鷹哥哥,妾可以進來了嗎?”
那把嗓子又嬌又柔,像是軟成了一灘水。
而聽到妙荷的聲音,灰鷹臉上的羞紅更甚,又羞又急,用氣聲,對裴彥蘇和蕭月音說道:
“我……我……”
“如果她進來看見你們,恐怕會很尷尬。”
而蕭月音縱然滿臉不解,卻也學著灰鷹那般壓低了嗓子,用氣聲問道:“尷尬什麼?”
灰鷹哪裡敢承認,他就是怕妙荷見到自家主子,比他更玉樹臨風英俊瀟灑,會移情彆戀到裴彥蘇身上。
原因不能說出口,他靈機一動,將裴彥蘇和蕭月音往後推,推到了一旁的一個木製衣櫃裡。
關上門前,滿臉羞愧,用氣聲說,他現在慌得很,實在想不出彆的辦法,先讓他們委屈一下,在這裡躲一躲吧。
而那邊,久久沒有得到回應的妙荷,已經自己打開了房門。
***
這個衣櫃比較窄小,蕭月音倒是還好,可陸子蘇身材高大,隻勉強擠進衣櫃裡,要從外看不出端倪,他就隻能弓著身子。
但他們畢竟是兩個人,這裡到底空間狹小,蕭月音雖然是不需要彎腰的,但也隻能把半個身子,都放在陸子蘇那高大的懷抱中。
蕭月音隻覺得有些奇怪。
就在剛剛,陸子蘇攬著她,把她提著帶上這個房間的時候,她還覺得他的懷抱是冰冷僵硬的。
但這一次,兩個人被迫緊緊擠在了一起,她卻覺得潮濕悶熱,呼吸也急促了起來。
陸子蘇因為弓著身子,他的下巴便隻能搭在她小小軟軟的肩膀上。
好硬,好重,好痛。
可是她動不了。
陸子蘇那灼熱的呼吸就在她的頸側,一來一回,隻讓她覺得更加潮濕悶熱。
為了不讓自己陷入越來越尷尬的境地,蕭月音隻好收斂心神,仔細去聽,衣櫃之外的那兩個人,發生了什麼事。
她實在是想不明白,她和陸子蘇,在灰鷹的眼裡,難道已經成了不能見人的?
她現在雖然處境落魄,但也沒到需要躲在窄小的衣櫃裡,聽彆人壁角的境地吧。
但外麵的動靜,也讓她漸漸懂了。
隻聽輕柔的腳步聲近,應該是妙荷進來了:“鷹哥哥,妾對不住,讓你久等了。”
灰鷹的語氣也透著十足的羞赧:“哪裡,不久。”
彆的不說,光是妙荷這一聲聲“鷹哥哥”叫的,連蕭月音這個女子,一聽都覺得酥掉了半邊身子。
這衣櫃門並不算嚴絲合縫,在蕭月音的這個高度,剛好能通過那淺淺的縫隙,看到外麵兩個人的一點點動作。
妙荷很美,僅僅透過這一條窄縫裡能夠看到的,那一身的明眸皓齒冰肌玉骨,也足以驚心動魄。
她穿著一條胭脂色的甌繡金絲紗衣,內裡的月白抹胸輕盈,淺淺包裹著翕動橫波。淺雪一般的絲質長絝,腰間寬而繁複的洋紅色腰帶矚目,配上反綰玲瓏的雙刀髻上精致不張揚的流蘇,果然是花豔樓頭牌,豔而不俗。
蕭月音感慨之間,又聽妙荷語音婉轉,似有委屈不訴:
“妙荷知道鷹哥哥家世清白,為人正派。在今日之前,從未踏足過煙花之地,更遑論留戀花叢……”
瘦弱的肩膀抽搭,橫波微顫:
“要鷹哥哥放棄良家淑女,委屈娶妾為妻,是妾高攀了。”
這樣的低眉順眼我見猶憐,灰鷹哪裡扛得住?
隻見他又心疼又著急,握住妙荷還在顫動的香肩,趕忙安慰:
“妙荷姑娘仙姿玉貌,又冰雪聰明,隻是前半生飄零不幸淪落風塵,是灰鷹粗鄙,不敢高攀,你可千萬不能再這樣妄自菲薄了。”
妙荷不語,隻用柔荑勾了那桌上的半壺酒,款款行了幾步,引著灰鷹去了一旁的軟榻,施施然坐下。
但相較於餐桌,那個軟榻的位置著實有點偏僻,蕭月音透著那個縫看,甚是勉強。
這一下,便隻能看見一小半,二人在做什麼了。
又聽妙荷的話語裡,帶了幾分溫柔的討好:
“剛剛與鷹哥哥的酒令行到了一半,妾還是覺得,在這裡臥著舒服一點。鷹哥哥,咱們繼續,好不好?”
灰鷹卻是輕咳一聲,語帶猶疑,似乎更加難為情:
“酒令……酒令可以行,隻是你說的那個懲罰……我,我剛剛又仔細想了想,還是覺得十分不妥。”
誰知妙荷輕笑一聲,又道:
“鷹哥哥可是覺得,輸掉的人除一件衣衫,這個懲罰太過粗俗?覺得這是我們風月場裡玩慣的把戲,實在不適合,鷹哥哥你這樣光風霽月的大好男兒?”
輸掉的人就要脫一件衣衫?蕭月音聞言,不自覺咽下了口中的津液。
今日真的大開眼界。
妙荷輸了倒還好,即使蕭月音是個軟糯女郎,也是很想看看;
但萬一灰鷹輸了,她這樣明目張膽看,是不是不太好?
而外麵的灰鷹,也連連否認:“我,我沒有這個意思。”
妙荷嗓音嬌柔,卻又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
“再說了,明明剛剛的幾輪,是妾在輸,妾已經脫了兩件外袍和罩衫了,鷹哥哥你卻一次未輸過。妾不想那麼快繳械投降,又回去添了一件紗衣,鷹哥哥不會怪罪妾,說妾作弊吧?”
灰鷹隻能潰不成軍,節節敗退:“我……我什麼都聽你的。”
這時的妙荷又語帶乖巧:“那我們繼續,好不好?”
透過那條窄窄的縫隙,蕭月音隻能見到榻上的兩人雙腿交疊,穿著蜀錦繡鞋的玉足穩穩倚在灰鷹略顯局促的小腿上,妙荷似乎已經坐在了灰鷹的懷裡。
蕭月音喉嚨發緊,衣櫃裡明明是悶熱潮濕的,她卻隻想喝水。
驅趕腦中不斷泛起的遐思。
就在她滯了呼吸地當下,外麵的兩人,一個嬌嬌柔柔,一個緊張焦惶,但奇怪的是,妙荷又一次輸了。
隻見妙荷的小腿晃了晃,嬌嗔著:
“鷹哥哥好厲害,從前妾與彆的客人行酒令,從來都沒有連輸三局的時候呢。剛剛妾提議要行酒令那會兒,鷹哥哥還百般推辭,卻不想,鷹哥哥是個隱藏的高手呢。”
又聽灰鷹羞憤難耐,滿是局促:
“我,我隻是運氣好,碰巧罷了。妙荷你不必當真,你……你不脫,也行的。”
妙荷又笑:
“不脫那可不行,妾雖是風月場上的女子,卻也不願被小看,不會做那言而無信之人,妾願賭服輸。”
接著,蕭月音便透過那條縫隙,看到剛剛妙荷穿在身上的那件胭脂色的甌繡金絲紗衣,輕輕慢慢地落到了地上,兩人交疊的腿,一丈之前的位置。
木製碰撞,似乎是妙荷端起了酒杯,笑道:“鷹哥哥,再來吧。”
灰鷹遲疑:“還……還來嗎?”
明顯還在猶豫。
妙荷聲音嬌柔,內容卻毫不讓步:“鷹哥哥與妾之間,還尚未分出勝負呢,鷹哥哥就這麼快,認輸了?”
而灰鷹嗓音低沉:“可我,可我擔心你。”
話音未落,妙荷又開始新一輪的酒令,灰鷹無法,便也隻能倉促應戰。
這一次,終於輪到了灰鷹敗下陣來。
妙荷得意輕笑:“鷹哥哥,你輸了,你可要履行諾言,脫一件衣裳哦。”
灰鷹十分為難,連嗓子都沙啞了好幾分,差一點聽不清了:
“妙……妙荷姑娘,你,你現在坐在了我的腿上,我,我要脫,我這也不好脫呀。”
妙荷也學著灰鷹,放低了音調,柔柔嫩嫩,像是小貓咪的爪子在撓:
“鷹哥哥不羞,脫衣服多簡單,讓妙荷來幫你好了。”
似乎有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聲音。
之後,又有唇齒交纏的曖昧聲響,順著那窺視半爿的縫隙,低低切切地,流進了蕭月音的耳朵裡。
再一看,那兩人原本交疊在一起的雙腿,也比之前纏得更緊了。
她再蠢笨再不諳世事,也知道這兩人是在做什麼。
唇齒交纏,是不是就不能順暢呼吸了?
所以她即使聽到那樣的聲響,也覺得自己的呼吸急促,耳根發燙,心口猛跳。
他們不會要……
突然,蕭月音的耳廓一熱,潮濕的、帶著幾分慍怒的話語,隨著陸子蘇噴薄的熱息,一點一點傳得清晰:
“衛郊,你的那位蕭府大小姐,有沒有教過你一句話,叫非禮勿視?”
靜真師姐與王子的婚姻雖然陰差陽錯,但她明明為了王子做了許多事,卻說自己對王子無情,他怎能不詫異?
不過話到了嘴邊,靜泓仍舊猶豫。
今日他已經因為格也曼而屢屢深陷情感的泥淖,他隻想讓自己不被左右。
可是有時妄念滋生,任他自詡修行高企,也根本無法摒除雜念。
他不是六根清淨之人。
“我已下定了決心,師弟不必勸我——”她還在為他考慮。
“師姐,讓我帶你一起走,護你周全,好嗎?”靜泓卻突然搶白。
一直躲在暗處,聽到兩人所有對話的裴彥蘇,幾乎將拳頭捏碎。
84.
靜泓並非是一時情急才如此說的。
“衝動”這兩個字,原本也不是用來形容他。
既然已承認自己並非六根清淨之人,那麼那些滋生的妄念,追根溯源,便都一清二楚。
他細數著自己心態的變化。
這是他與他的靜真師姐第三次告彆,他們相識十餘年,也僅僅有過三次告彆。
第一次是他主動提的。
那時候他被選為公主和親的隨行人員,並不知靜真師姐便是那即將遠嫁漠北的永安公主,隻當她還是客居在寶川寺的靜真居士。
“不要!不要!”
蕭月音突然撐開眼簾,看見了熟悉的帷帳。
四更天,月光熒熒,不僅讓她看清了床上掛著的帷帳,也看清了床頭矮幾上,自己睡前才翻過的話本子。
那是今日自己十六歲的生辰,父親如今的正房夫人冉氏,送給她的生辰禮物。
輕薄紗衣之下的胸膛還在劇烈起伏,蕭月音慢慢從床上坐起來,摸著滿頭滿身的汗,這才開始讓思緒回籠。
她還在蕭府,在自己的房裡,而不是在宮中。
所以剛剛經曆的、過於真實的一切,其實隻是一個噩夢?
到底怎麼回事?
她一向不喜思考,深夜醒來,再一細思,難免頭痛起來。
下床走出裡間,外間裡本該為她守夜的婢女小翠,果然又躲到不知哪裡偷懶去了。
自母親衛遠嵐去世之後,十三年了,她已經習慣這樣的怠慢。
蕭月音想了想,還是把小翠叫了來,為她備水沐浴。
小翠罵罵咧咧,小聲抱怨著她這個大小姐昨日生辰,在生辰宴完畢後才沐浴完,怎麼睡了兩個時辰起來,又要沐浴。
連浴水都胡亂準備,蕭月音沒入浴桶中時,冷得打了個哆嗦。
不過她向來逆來順受,此時滿腦子都是夢中之事,匆匆安撫了小翠兩句後,便在桶中徹底安靜下來。
三歲那年,她的生母衛遠嵐突然辭世,父親蕭俊為其辦了場極其隆重的喪禮。而那個被請來做法的大德,看中了還懵懂無知的她,說她是難得的“天生鳳命”,將來勢必要入主中宮,成為母儀天下的公主。
聽起來很好,但那年新帝裴馳已經二十八歲,也早已有了正宮公主。那便是從裴馳還是太子時,便已經做了太子妃的裴玉容。
蕭月音之後便被蕭俊養在深閨,因著她那命格,偌大的長安城,竟無一人敢來上門提親。
昨日,她剛剛過了十六歲的生辰,宮裡也傳來消息,已年滿三十五歲的公主裴玉容再懷龍胎,裴馳龍顏大悅,十分期待這個唯一的嫡子出生。
裴馳和裴玉容少年夫妻,天造地設,除了裴玉容接二連三生育又隻能看著孩兒一個個夭折以外,這對早就是全天下夫妻的表率。
隻是……若夢境是真的話,裴玉容此次懷胎的結局便是母子俱亡,然後裴馳會在裴玉容尚未入土的時候,就急不可耐地,下旨封了她蕭月音做公主。
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何況。
想到這裡,蕭月音不禁一個哆嗦。
然而夢境之後的走向,又實在太過離奇。
裴馳娶她為後,又在洞房之夜暴崩,她被權宦仇元澄定了死罪,又陰差陽錯落在了……等等,那個人叫什麼?
糟糕,夢裡那個強迫她的男人,她看不清臉也就罷了,怎麼連名字都給忘了!
蕭月音又一次惱恨自己這不開竅的腦子,粉拳握緊,狠狠敲打了一下水麵。
浴水泛起波濤,在她飽滿的胸前起伏,她低頭一看,卻忽然想起夢裡的情景,那個男人,似乎很喜歡她這裡……
蕭月音不禁又一個哆嗦。
自己揉了兩下,沒什麼感覺,夢裡最後的一點點印象,又浮了上來,如另一道炸雷一般
——她好像,不是蕭俊的親生女!
這一次她的腦子又好用起來了,她清清楚楚記得,自己的親生父親叫談承燁,現在已經貴為河朔三鎮之首的盧龍節度使。
甚至連談承燁交給阿娘的定情信物收在何處,她都記得。
這一回,蕭月音不哆嗦了。
一場夢,又長又怪,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睡前看了太多話本子,所以才生了那些奇奇怪怪的念頭。
不如驗證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
第二日一早,蕭月音梳洗完畢,便準備到前院裡,先去尋那信物。
穿過回廊,迎麵卻走來了媽媽宮氏,一臉冷漠,似乎根本沒注意到她。
宮氏原本是蕭月音生母衛遠嵐的陪嫁。
蕭俊當年入贅衛家,卻在衛遠嵐離世後過河拆橋,不久便改換門庭,還扶了爬床上位的側室冉氏為正妻。冉氏上位後,把府上的衛家舊人或遣或賣,宮氏則是其中唯一一個能留在府上的——因為,她在衛遠嵐剛剛去世時,便已暗中投靠了冉氏。
但,在蕭月音的夢裡,將她的真正身世和信物都告訴她的人,也正是漠視了她十三年的宮氏。
到底,哪個才是宮氏的真麵目?
走到了跟前,宮氏再不想注意到她也不可能,蕭月音輕咳一聲,左想右想,又憋了半天,才慢吞吞張口:
“宮媽媽……好久不見,近來可好?”
宮氏“嗯”了一聲,隻皮笑肉不笑:
“昨日大小姐生辰宴,大小姐才見了奴婢,怎麼這麼快,便忘了?”
蕭月音說完就後悔了,聽了宮氏的回答,更是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算了。
十幾年來,她早已習慣了宮氏的背叛和冷漠,也從不把她當做衛遠嵐留下的舊人。今天她一反常態,主動向宮氏搭話,本來便容易惹來懷疑,一張口,還說了這麼蹩腳的話。
萬一夢裡全是假的,她突然向宮氏打探自己的身世,豈不是又把話柄遞到了冉氏麵前?
到時候怎麼圓?
以她的智力,實在是想不出什麼對策。
蕭月音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宮氏也不想費時間同她周旋,擺了擺手,就要擦身離去:
“今日府上一早來了貴客,夫人可不敢怠慢,有好多事須得奴婢張羅,大小姐,恕奴婢失陪了。”
“貴客?”蕭月音下意識問道。
“嗯,”宮氏十分不耐煩,人已經向前走了兩步,“是當今聖上的親弟,周王殿下裴彥蘇。大小姐若是無事,便回你的閨房吧,彆在這院中閒晃了。”
一直到宮氏走遠,蕭月音還沉浸在她剛剛那句話裡。
周王……裴彥蘇……
聽著好耳熟。
到底哪裡聽過呢?
等等,這不就是那個夢裡強迫她,她醒了卻死活想不起名字的男人嗎?
蕭月音倒吸了一口涼氣。
聽說藩王都會前往封地就藩,怎麼裴彥蘇這個時候會在長安?
在長安也就罷了,偏偏她昨晚剛夢見他,他今天就殺到了蕭府?
不行,她要去看看,夢裡她實在看不清長相的男人,究竟長了幾個三頭六臂。
***
自衛遠嵐去世後,冉氏給蕭月音身邊換了好多波服侍的人。蕭月音雖不聰明,卻也知道冉氏的用意,故而與婢女婆子們都不親近,走哪兒都獨自一人。
像裴彥蘇這樣的貴客,蕭俊自然會在正廳鄭重接待。
蕭月音小時候貪玩,曾在這正廳裡發現了一個隱蔽的角落。從這裡向正廳裡看去,雖然並不能完全窺見正廳全貌,但若角度合適,也能看清堂上人的臉。
幸好,現在府上的人都忙著招呼貴客,無人發現她已經悄悄溜到了那個角落。
直直看出去,蕭月音自然先是看到了坐在下首的父親蕭俊。
蕭俊今年三十有八,藏青色圓領袍一絲不苟,烏黑襆頭挺闊服帖,羊尾胡順滑水亮,一看便是保養得宜。
今日,本該好好待在潞州的周王裴彥蘇突然登門,蕭俊頗有些受寵若驚,可到底是官場老油條,他自詡也還算是應對得宜。
而蕭俊對麵的上首處坐著的,自然就是蕭月音想要看清容貌的裴彥蘇。
裴彥蘇的身後,站了個高大挺拔的青年,一臉冷酷,生人勿近。蕭月音瞧他那體格,明顯超出蕭府上的家丁不知多少倍,不由胡思亂想:
連裴彥蘇的手下都這麼魁梧,那裴彥蘇本人,是比他手下壯,還是虛?
夢裡的他那樣對自己,怕是……
蕭月音搖了搖腦袋,努力把那些聽起來烏七八糟的想法擠掉,穩定心神,定睛細看。
裴彥蘇此時正側著身,沒有說話,不知在做什麼。
他穿著一身石青色的長袍,腰上環著玉帶,雖然坐著,不知他身量幾何,但下擺處曲起的長腿,已經說明了此人並不比他那魁梧的手下差。
蕭月音不自覺咽下了口中的津液,櫻唇微張,竟然隱隱開始期待,那張臉轉過來,究竟會是什麼模樣。
而此時,正在俯身摩挲著蕭府奉上來茶盞的裴彥蘇,忽然覺得,在他看不見的暗處,似乎有好奇的目光投來。
一向沉穩自持的他,莫名緊了緊衣領。
今日睜開眼,裴彥蘇發現自己竟然重回了二十二歲這年。
此時皇嫂裴玉容剛剛宣布第八次懷胎,朝堂上和地方上,也還維持著表麵上的和諧,一切看似風平浪靜。
他雖在六歲那年,便被已經做了兩年的大哥裴馳,匆匆趕去潞州就藩,十餘年來也一直保持著對皇權的極度尊敬、從不在未獲召時私入長安,但暗地裡,他為了尋訪名醫和方士,不知偷偷來過京畿多少次。
重生之時,他發現自己又在京畿附近。
前世,他雖然在裴馳暴崩、裴衡之即位之後迅速大權獨攬,成了權傾朝野的單於,卻也被私欲裹挾,釀成了之後難以挽回的大禍。
既然命運將年輪撥回了這一刻,他便不能再任由前世之事重蹈覆轍。
皇嫂裴玉容是因為難產而母子俱亡的,此時她也已經有孕,裴彥蘇身為小叔子,自然不能隨意插手皇兄宮闈私事。
裴彥蘇身份雖然高貴,卻也頗有些敏感。
他是先帝德宗最小的兒子,排行第六,也是六歲那年便去了潞州就藩。在後來的十餘年中,他剩下的兩個、活到成年就藩的哥哥裴駟和裴騅卻先後暴亡,俱是並未留下子嗣。
在此時這個當口,他和大哥裴馳,已經成為德宗僅餘的兩支血脈。
裴馳隻有一個宮女所生的皇子裴衡之活到了五歲,裴彥蘇雖已二十二,卻一直沒有娶妻,潞州周王府內,連稍微年青一點的女子都沒有。
因而,若裴彥蘇突然未奉召入長安,對裴彥蘇早有忌憚的裴馳,想必也會生出旁的想法。
但,裴彥蘇等不及了。
想要一步登天,就必須要先下手為強。
他雖從未對蕭月音動過心,但蕭月音的“天生鳳命”和她姣好的身子,都在不斷引誘他,不管不顧登了蕭府的大門。
前世,他圖她的色和名,對她肆意占有。單於與新寡太後的緋聞,幽幽漫出了大明宮牆,在長安城中,也傳得沸沸揚揚。
裴彥蘇不愛蕭月音,她也同樣恨極了他。偶爾事後饜足,他起了興致抱著她想多說一些話時,她隻會咬牙切齒,即使被指尖和薄唇造得麵紅耳赤,也絕不多吐一個字。
“殿下,”蕭俊自然不知麵前突然造訪的裴彥蘇那些隱秘的心緒,見他凝著茶盞久久沒有動作,額上已然沁出了一些細汗,“可是這茶太粗,殿下喝不習慣?”
裴彥蘇收回手指,並未轉身,也沒有答話。
蕭俊又抬首看了一眼裴彥蘇身後同樣麵無表情的手下,不動聲色地深吸一口氣,方才開口:
“殿下久居潞州,微臣——”
“周王殿下!”
卻被正堂之外的另一個女聲打斷,原來是冉氏親自端了幾盤點心,不見自己夫君的麵色,滿臉堆笑,徑自走到了裴彥蘇身前放下。
“這是臣婦剛剛才親手做好的點心,請周王殿下品嘗。臣婦的手藝,雖然比不上宮裡的禦廚,但好多吃過的貴婦夫人們,都誇臣婦的手藝好呢!”
蕭俊麵色一沉,額上的汗更重了,想要發作斥責,但又不好給裴彥蘇留下不好的印象。
裴彥蘇隻微微點頭,仍是不動聲色。
蕭府的情況,他在前世便已經知曉。
蕭俊雖出身落魄寒門,但一心埋頭苦讀,二十一歲那年,先是一舉在春闈中了二甲進士第十名,有了入仕的機會,而後又被長安豪族衛家相中,做了上門女婿。時至今日,已官至從三品禦史中丞,掌管整個禦史台。
蕭俊曾受衛家大恩,卻在慢慢發跡之後過河拆橋。不僅在發妻衛遠嵐在世時,便與爬床的通房冉氏生下了兩個兒子,衛遠嵐離世後,蕭俊更是索性把三個子女的姓名,都改回了蕭氏的字輩排行,並抹去了所有與衛氏有關的痕跡。
蕭俊的人品為許多人不齒,裴彥蘇也隻做表麵敷衍而已。
但前世,在蕭月音懷著身孕下落不明時,卻又是蕭俊主動密告裴彥蘇,蕭月音乃衛遠嵐與外男所生,多年以來,他從未把這個秘密告知第二人。
明知發妻紅杏出牆卻一路隱忍,裴彥蘇也不由又對蕭俊多了幾分同情。
至於冉氏,這也是裴彥蘇第一次見。雖早已知曉冉氏出身不高,言行舉止難免輕浮,但看著麵前幾盤油汪汪的點心,裴彥蘇仍下意識掏出巾帕,擦了擦可能被濺上了油點的手指。
不過,這舉動落在冉氏眼裡,卻變成了周王殿下想要用手直接拿她做的點心品嘗,她暗自竊喜,連忙接過宮氏遞來的銀筷,捧到裴彥蘇麵前:
“殿下,用筷箸吃,拿手多不方便。”
蕭俊自覺尷尬無比,輕咳一聲,準備將這“點心”的插曲蓋過去:
“周王殿下蒞臨寒舍,微臣闔府蓬蓽生輝。隻是,據微臣所知,殿下久居潞州,一向淡泊,微臣所掌之禦史台又全與藩屬無連,不知殿下前來,究竟所為何事?”
“貿然上門,是為求娶。”裴彥蘇不假辭色,肅然答道。
這短短八個字,不僅震驚了正堂上的蕭俊和冉氏,
同樣,也隱隱約約,傳到了還在偷看的蕭月音耳中。
再一 感受,他不僅漏夜趕了回來,還直接把她從被衾中撈了出來,剝去她身上的熨帖,讓她在半夢半醒時,袒白地麵對他。
幸好,她的逃離之心隱藏完好,即使毫無防備,也絕不會泄露半分。
他瘋狂地親吻她的唇,不讓她有片刻喘./息的機會,蕭月音抵住他的肩膀,在睡意侵蝕的朦朧裡,胡亂地推阻。
“明日一早,哥哥就要出征了,”他的手心有汗,沒有了從前那般的遮掩,操控柔茹也多了幾分勁力,“要好長時間見不到你,哥哥忍不住,實在想再回來看看你。”
蕭月音仍舊是昏的,剛想再問他為何要這麼晚偷偷回來,但僅有的理智又為他這番行為想了許多個理由,話到嘴邊,又被她咽了下去。
“子時已經過了,今日是哥哥的生辰,”他的吻落在她泛紅的下巴上,“真兒準備送什麼生辰禮物?”
她這才驟然睜開了眼。
他突然回來,難道是想把圓房,當做向她討要的生辰禮物?
85.
見到她被“生辰禮物”四個字嚇得頓時清醒過來,杏眼裡滿是慌張和錯愕,裴彥蘇心頭又甜又堵。
他的音音有千百種模樣,每一個模樣他都喜歡。
眼前的公主嬌靨沁著粉紅,櫻唇濕潤,鴉羽長睫微顫,每一個呼吸都寫著錯愕。
作為這份錯愕的始作俑者,他是理解她的。
出征日是他的生辰,這不是他故意為之。他故意為之的,是那日在裴溯麵前親手捏碎杯盞之後,讓自己的母親不要向公主提起任何關於他的生辰之事。
當時的裴溯皺著眉頭聽完,欲言又止,卻最終同意了。
裴彥蘇沒想到會在這裡再見蕭月音。
昨日他上了蕭府,向蕭俊提親,意料之內得到了婉拒。
而之後他又衝口而出,說想立刻見到蕭月音,又被蕭府上下推三阻四。
罷了,他又不想見她,於是不消片刻,起身便走。
之後裴彥蘇入宮請旨,趁著裴馳沒有嗑/丹/藥的難得清醒時刻,直截了當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藩王未奉召擅入長安,原本是重罪,裴馳對他,也早就心懷不滿。
但裴彥蘇卻輕鬆說服了自己的這位皇兄。
理由倒是簡單,說他近來夜夜夢見蕭氏女,寤寐思服,實在難耐相思,便不管不顧千裡奔來長安,求皇兄賜婚。
裴彥蘇向來淡漠,除了早逝的父皇德宗,他甚至連母妃都根本不親近。
對一個身份曖昧的臣下女,即使前世糾纏,他也根本不可能動一點情。
但裴馳卻對他這番“愛大過天”的說辭十分滿意,大手一揮允了婚事,還把他留宿在大明宮內一晚,等著次日一早,去蕭府宣旨的太監回來。
但事情卻又橫生波折。
今日,那宣旨的太監回來,說蕭俊接旨的時候麵色十分難看,雖沒有明著抗旨,但支支吾吾,顯然有所隱瞞。
裴馳聽罷皺緊眉頭,想到的,自然是蕭俊的錯處。
“六郎,看來你這位未來嶽丈,並不滿足於女兒隻在周王妃這個位置。”
裴馳的目光,落在裴彥蘇神色微凜的臉上。
他雖禦下之術平平,卻也對蕭俊這樣的臣下十分不滿。
他的公主裴玉容溫柔賢淑,與他少年夫妻,一路互相扶持。如今裴玉容第八次有孕,不久後便會誕下他唯一的嫡子,將來長大,也會順理成章繼承他的皇位。
相比起來,蕭俊那個所謂“天生鳳命”的女兒又算什麼,也隻有自己這個一心追夢的六弟,才會如此重視。
“陛下,”裴彥蘇拱手,畢恭畢敬,“聽聞蕭大人向來恪儘職守,陛下旨意,他又怎敢違抗?”
“不如朕現在宣他進宮來,讓他向你我兄弟二人,當麵陳述。”
裴馳難得用“兄弟二人”,來共稱自己和整整小他十九歲的六弟裴彥蘇。
“蕭府有隙,若再叫蕭俊入宮,恐更加六神無主,”裴彥蘇眼底略過一絲陰影,薄唇一角微收,“此事全因臣弟而起,陛下若不嫌棄臣弟莽撞,可以將此事,全權交由臣弟負責。”
“也對,”裴馳神色稍舒,“這畢竟,是六郎你自己選中的婚事。”
之後的裴彥蘇匆匆出宮,本來是要再去蕭府的。
誰知,並沒有行出多遠,皇家的禦輦卻壞了。
裴彥蘇頗有些煩悶,不想空等奴仆們重新備車過來,便要下車自己走。
哪知負責車馬的小奴卻根本不敢怠慢,直說附近剛好有一個車行,如果周王殿下不嫌棄那些馬車粗陋,他們立刻就能弄來——
那車行雇來的馬車也確實粗陋,不過是碾過一個石子,竟然把藏在他座下的蕭月音,也給抖落了出來。
蕭月音哪裡知道先前的變故,眼下連自保都困難。
一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便連忙起身,晃晃悠悠站了起來。
馬車空間狹小,麵前這個身材高大的男子,也隻能微微躬身。
他看著她的動作,眼神涼薄如刀,也一直沒有說話。
蕭月音收回了悄悄打量他的目光,不由得暗歎,這人雖然看著很凶,但長得卻很是好看。
甚至可以說,是她平素裡見過的,長得最好看的人。
他有一雙狹長的眸子,劍眉也如刀一般鋒利,鼻梁高挺,嘴唇很薄但顏色很淺,與他那幽深的瞳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眸子的顏色極黑極深,即使是用他的眸色將她自己的淺瞳染得一樣深,也是綽綽有餘的。
在這樣的目光下,原本就畏畏縮縮的蕭月音,更是連話都說不全乎了:
“這位……這位公子,不如,不如您先坐?”
他微微弓著身子,壓迫感更強。
但是麵前的好看男人又盯了她看了片刻,這才動身,坐回了他應該坐的位置上。
這下剩她一個人站著,她卻更加手足無措起來。
一定是因為他看人的目光實在奇異,她才發揮失常的。
此前,她很少見到外人,更彆說外男。
蕭月音雖然不算聰明,但也知道一個弱女子在外,諸多不便,於是昨晚出府之前,她刻意梳了男子發髻,也換上了臨時偷來的小廝衣裳。
還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飽滿的胸脯裹得嚴嚴實實。
一晚上狼狽,麵對眼前男子的謫仙之姿,她很難不自慚形穢。
何況馬車的空間狹小,她看來看去,竟然覺得他修長而曲起的雙腿,才是適合她坐的地方。
她剛剛摸過的,那雙腿十分結實有力,肯定能撐得住她嬌小的身軀。
……這是什麼危險的想法。
蕭月音微微紅了臉,低下了頭。
而那男子適時開口,打破了她的胡思亂想:
“這位小哥,你是誰?又怎麼會在我的馬車上?”
他的話和他的眼神一樣冷。
很好,他真的以為她是男人,這使得她放下了一點戒備。
“我……我之前被拐到長安來做家奴,好不容易,好不容易逃出來……”不需要裝可憐,蕭月音自己,本來就已經足夠可憐了,“被主家追拿,我情急之下,才隻好躲到馬車裡,實在沒有辦法,公子,請公子不要為難我!”
裴彥蘇眸色微凜,隻一直看著麵前垂頭撒謊的蕭月音,麵色不改,一樣撒起謊來:
“我也是從外地來長安做生意的商戶。長安百年帝都,乃聚龍之地,達官貴胄雲集,我也一心向往。”
蕭月音抬眸看他,那雙淺瞳的鹿眼,分明寫著“好騙”兩個字。
“聽了小哥之言,長安城的深宅大院之中,竟然也有拐賣人口這樣的惡劣行徑,也不知,究竟是哪一家?”
她那張前世裡隻會說拒絕的小嘴,能編出多少謊言呢?
蕭月音眉心微蹙,抿了抿唇,最終還是把自己家牽扯了進來:
“就是禦史中丞蕭家……這位公子,你不會是和他們家做生意吧?”
府中中饋向來由冉氏掌握,家中的財政如何,蕭月音根本不清楚。
她隻是心口有些發慌。
然而,偏偏是越怕什麼越要來什麼,隻聽那男子頓了頓,才道:
“巧了,我這趟,也正是要去禦史中丞蕭俊府上。”
蕭月音頓時雙腿一軟,恰巧此時,馬車又碾過了一塊頗大的石頭,車廂搖晃,她站不穩,隻能往前一撲。
好消息:倒也沒有撲到那男子的懷裡。
壞消息:因為先抓住了他的腰上的玉帶,然後還不知摸到了什麼硬硬的東西,他的麵色瞬間十分難看。
掙紮著想起來,畢竟這莫名其妙的跪姿也令蕭月音十分難受,但實在沒有抓手,又隻能順勢,在剛剛抓到的那裡,又使了一把勁。
“若是有事相求,”目無凡塵的男子,語氣裡竟透出了一絲隱忍,“直接開口便好,何必行如此大禮。”
這下她更是又羞又急,隻好順勢朝一旁翻身,靠著那馬車薄薄的車廂皮坐了下來。
“公子,我,我真的好不容易才從那蕭府逃出來,”她輕咳一聲,覺得剛剛的動作實在不像男子所為,又故意加粗了嗓音,“求求公子,千萬不要把我再帶回那裡……也不要,告訴蕭府裡的人見過我。求求你了。”
眼前的蕭月音羞紅了小臉,也完全不認識自己。
她一身樸素至極的上衫長絝,胸前的波瀾被緊緊束縛,淺色的發絲也被束得規規矩矩。
隻是,哪家的小廝會有這樣姣好的容貌,又有哪家的小廝,從小臉一路白到脖頸,一雙玉手細皮嫩肉,一看就沒有做過半點粗活。
眼下她一人在外,隨便來個人,都可以肆意欺負她。
遊戲既然已經開始,他便不會輕易叫停。
“我可以答應你。”裴彥蘇假裝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