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下子全想起來後,我覺得更羞赧了。
這致使我鬱悶地嘀咕:“這點事還記這麼清楚乾嘛呀?”
但範閒卻歪頭,抿著嘴笑,一派乖巧溫軟的模樣。
“很不巧。”他頗為驕傲地說:“和你的事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我一噎,趁這機會,便隻能道:“好好好,釣給你,釣條又大又肥的給你。”
聞言,範閒瞬間喜笑顏開:“嘚!謝謝顧大小姐。”
言畢,他也想在我身邊坐下。
可我身邊已經有葉靈兒了,他一見,安靜了會,然後拍了拍她的肩,指了指林婉兒的方向,說:“葉姑娘,你看婉兒她一個人在那,你不得去陪陪她嗎?你們可是閨蜜啊。”
我們一懵:“閨……閨什麼蜜?”
範閒咂舌,道:“就是……就是……好朋友的意思,總之,你得趕緊去陪她。”
葉靈兒看上去還是覺得莫名其妙,但她也不糾結,很快就去陪林婉兒了。
於是,範閒甩了甩長衫,開開心心在我身邊坐下。
日光晃蕩的午後,落葉在我們頭頂上飄,潺潺流水之上倒映出連綿的秋景,宛若此間明鏡。
期間,範閒同我閒聊,都是些輕快日常的話題,絲毫不提朝廷政事。
這點和李承澤當真是不一樣。
倒也不是說當今二皇子有多喜歡和我談政事,相反,我和李承澤見麵的大多時間都在吵架互嗆。
我們經常為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使勁折騰捉弄對方,有時候我不想和他吵,他還總愛挑我的刺找我的碴,就不讓我安生好過,所以我也總愛尋思報複他,叫他氣得咬牙切齒,同我相看兩相厭。
所以彆說談政事了,這十年來我們能平和下來喝茶聊天的時間都沒個零頭。
但是,李承澤不同我說不代表我什麼都不知道。
彆看我平時不關心政事的樣子,我不是傻子,這十年,揣著個沉甸甸的名頭,我還是會不自覺地去想很多事情的。
而且我一路陪他走過來,見證了那個一身矜貴安靜的孩子一步一步成長為現在這個喜怒不形於色的李承澤,看著他青澀的眉眼褪去稚軟,染上撫不平的黯淡和晦澀,我也會無端覺著壓抑和累。
就像一條無形的鎖鏈,把他整個人牢牢梱住了,以前是我們兩個一起,可現在就剩他一個。
我總會擔心他什麼時候就被鎖鏈給絞斷了脖子。
但是,範閒卻沒有這種感覺。
哪怕他現在也處於朝政的風口浪尖,前不久才失去了一個朋友。
可是,他在我麵前好似永遠都是那個我在澹州初見的少年人——明亮,雀躍,像一陣猶帶水汽的春風,有俠骨柔情,颯爽飄逸,意氣風發。
和他在一起,我總覺得很輕鬆。
我這般想時,就見釣線開始晃起漣漪。
範閒趕忙提醒我,我一使勁,就將那魚釣上來了。
結果一看,那魚太小了,還是魚苗子,我便將它放了回去。
接下來我釣的幾條也都是魚苗子,我不禁有些失望。
範閒就比我耐心多了,他陪我釣,叫我不要急,就在一旁陪我聊天。
不到半刻,我真的釣了一條好大的魚上來了。
“誒!這魚可以,又大又肥。”範閒誇我,趕忙去拿了個能盛水的東西來接,然後一個勁地看著它傻笑。
我卻道:“這條不是給你的,是給大寶的。”
範閒一噎,一旁的大寶開心地跑上來:“給我的給我的?”
我點頭,大寶頓時笑得更開了。
他說:“那我給它取個名字吧!就叫——”
大寶抬頭,使勁地盯著範閒瞧:“——小閒閒!”
“彆!”範閒驚得瞳孔都放大了:“這魚等下是要燒的,能彆叫這個名字嗎?”
範思轍也湊過來說:“要吃的魚還取什麼名字啊?等下吃的時候多膈應。”
大寶刹時就不高興了,他嘟囔說:“不吃不吃!不吃小閒閒,小姐姐,我要放它回家,如果,如果,它的家人找不到它的話是要傷心難過的,就像我和爹、和婉兒找不到二寶一樣。”
我不知道二寶是誰,但我注意到範閒在聽到這話時嘴邊的弧度抿平了些。
我便說:“不吃,小閒閒被我釣起來後和大寶交了朋友,現在它要回家啦。”
聞言,大寶又笑了起來,忙不迭地點頭。
片刻後,大寶又和範思轍玩去了,範閒將魚放走後告訴我,大寶口中的二寶就是林府的二公子林珙。
對此,我覺得好生稀奇。
林珙是牛欄街刺殺的主使,滕梓荊還因此喪命,我本以為範閒應該非常恨林珙才對。
可是,方才大寶說起林珙的時候,他臉上卻有一種奇怪的表情——無關仇恨,無關憤怒,而是一種超越死亡憎惡的難過與恍然。
我沒忍住,問他為何如此。
就此,他瞪圓了眼,好似沒想到我會問這樣的問題。
但他還是以一種輕快的聲音回答了我:“沒原諒他,我覺得他是罪有應得,隻是覺得,他也是婉兒和大寶的親人,在至親的死亡麵前,誰都一樣,說仇恨什麼的都沒什麼用。”
“不生氣嗎?”我問他。
“生氣啊。”範閒拾起一枚枯葉在手中把玩,卻朝我笑:“但是,林珙也是一枚棋子,我真正生氣的人是這事後邊那高高在上隨意擺弄人的家夥。”
這叫我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
而範閒眨了眨眼,又問我:“我看上去難過嗎?”
眼簾中的少年人,此刻的表情是那般困惑,就像個懵懂的孩子,不懂自己真正的心情。
我卻道:“難過的。”
他更困惑了,以致於神色有一瞬的空白:“真的嗎?不會吧,我難過什麼啊?”
聞言,我卻隻是笑。
我想範閒是知道的,隻是屬於少年人的心性不願言明罷了。
他有一顆通透的心,映出了世間所見的一切。
所以他為朋友和朋友的妻兒難過,為林婉兒和大寶難過。
他為被人當棄子的滕梓荊和林珙難過,為那些被權力支配的人難過。
他為那些被視為草芥的生命難過,也為世間生命的不平等而難過……
——更為自己難過。
所以,我們沒再說這事了。
沒一會,我又釣到了一條又大又肥的魚。
這次的我就給了範閒,範閒樂得很。
他學著大寶,說要給它取了名,還說要叫我的名字。
這我就不樂意了,偏巧他還在對那條魚說:“朝陽啊,朝陽啊,今晚就把你吃了,是要紅燒好呢?還是清蒸的好呢?”
我氣得瞪圓了眼,把我的名字給一條胖頭魚也就算了,竟然還要吃它?!
但範閒卻沒有絲毫的愧疚,他說:“當然要吃啊!你釣給我的,到我手上了怎麼能不吃呢?之前我給你的你不也吃了嗎?”
言畢,他傾身湊前來,笑著對上我的眼睛,一字一眼都咬得又輕又緩:“朝陽,我要吃掉你啦。”
許是他笑得明快,叫那話不含一絲旖念。
可我卻頓時感到恍然,無端覺著驚惶。
我站起身來,說:“不準叫朝陽!叫你自己的名字去!吃你自己去!”
我這般說,張牙舞爪地指著那條魚,想叫它範閒。
可是一想到方才大寶喊那魚叫小閒閒,這“閒”字我就不想用了。
這叫我一時卡了殼,但很快,我就眉飛色舞地笑了起來,說:“範安之!它就叫範安之了!”
安之是範閒的字,我想起來後,覺得這個名字真適合那條胖頭魚。
對此,範閒微縮瞳孔,坐在石上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
我怕他反駁,便趕忙多喊了幾聲:“不準改!就叫安之了!安之!安之安之安之安之安之——!”
隨著我的叫喚,範閒看上去越來越呆了,整個人好像僵在了那,隻能堪堪仰頭,拿那雙落了日光紅葉的眼睛瞅我。
好半晌後,他才發出了乾澀的聲音:“好,聽你的,就叫安之了……”
我一愣,就見他在須臾間抬手掩麵,隻留下一雙微微睜大了的黑曜石般的眸子看我。
可是,在那隻手以下的,是他微掩起來的緋紅和抑製不住揚起的嘴角。
輕風飄揚,某一瞬,他的耳廊泛起了淡淡的紅。
他說:“你再多叫幾次吧。”
我卻反應過來了,驚得滿臉通紅,趕忙落荒而逃,跑到南衣的身邊去了。
好在範閒也沒那麼不解風情,接下來他都沒有追上來。
他自己就坐在那傻笑,時不時拿石子打水漂,恰逢飛鴻掠過山際,驚起了秋日裡的深山舊夢。
直到範若若拿著幾個花環出現了。
原來方才不見她是因為她去摘花給我們幾個女子編花環了。
我剛這麼想,就見一身綠裙的範若若走來,將一頂花環放我頭上了。
我不禁摸了摸它,聽她彎著眼睛甜甜地說:“我方才去給你們摘花做花環了。”
言畢,她去喚不遠處的範閒:“哥哥,你再跟我去走一圈多摘些花,給朝陽姐姐親手編一個吧。”
聞言,範閒飛快點頭,在我的目光中同範若若走了。
我卻想,這季節能有多少花呀,範若若編這幾個花環肯定都把花兒搜刮完了。
但我才沒那麼不解風情地說出來呢,然後我就聽南衣清清淡淡的聲音在耳邊響:“不怕蟲子嗎?”
眼見他微抬紗笠,拿那雙如墨的眼睛瞅我發間的花環,我卻搖頭,然後托著下巴,彎著眼睛問這位呆子大俠:“好看嗎?”
南衣一聽,都不看我了,連句敷衍都不想給我。
他隻是抬手往我發間的花環摘了一根乾枯的桔杆,含進嘴裡咬。
“苦的。”他蹙了蹙眉說。
我卻樂得笑出了聲。
秋日午後,時間不急不緩地過。
我釣魚釣得廢了些精神,玩得累的時候,我就靠在南衣身上,隨一眾下人開始小憇,倒是大寶和範思轍那兩人還精神得很,正在河邊撈魚玩呢。
可是,我還沒睡著的時候,沒等來範閒和範若若,反倒等來了一尊大佛——
起初我不知道,是南衣突然搖我,外加葉靈兒一句故意提高嗓門提醒我們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