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羽翼在牆角癱坐許久。
久到門外的鳥鳴聲淡去,清晨的光線從門縫裡滲進來,滲得不深,整個房間依舊陰沉、黯淡,仿佛它本該如此,門外嘈雜的人聲響起,鄉鄰們一聲聲問候、喊聲,隨即是敲門聲。
林羽翼先是條件反射般握緊斧頭,感覺到手掌被硌得生疼,好一會兒,才一點點鬆開手,用力扶著額頭。
木門不隔音,林羽翼清楚地聽見外麵那些鄉裡鄉親,都在說些什麼。
“哎呀哎呀,這咋回事啊?王家這院子咋變這樣了!”
“還不是山娃,他出去做生意,瞎搞嘛!欠了一大筆錢!”
“山娃他欠了錢?怎麼會呢?那孩子不挺老實嗎?”
“老實?你不知道喲,他這半年飄成什麼樣了!我看著他那不靠譜的樣兒,就知道要出事!他啊,想賺錢得很,說是做生意?我才不信呢,我覺得吧,他八成是去賭了!”
“作孽啊……”
“小鳥呢?小鳥不是還在家嗎——小鳥!你在家嗎?昨晚沒事兒吧?”
“小鳥,到底發生啥了,你來和我們說說啊!”
林羽翼用力揉一把臉,門外鄉鄰的話語像是萬千根針刺般紮在她背上。她明明沒力氣,卻被針紮得疼啊,她不得不起身,一步步走向木門,開門。
林羽翼第一眼看見的,不是院子周圍零零散散站著的親戚們,而是院子裡——
牆上、地麵、院門上雜亂斑駁的紅漆。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八個字,如扭曲的盤龍般纏繞在院子裡的每個角落,像是活過來一般,睜著一雙滿是惡意的猩紅雙眼,每一雙眼睛,都直直地盯著林羽翼。
林羽翼全身都在抖。
院門外的親戚們嘈雜的議論聲變成竊竊私語,隻剩下對林羽翼關切的問句:“小鳥,到底咋回事啊?你、你沒事兒吧?”
“……”林羽翼張口,想要回答,可是看見村民們一雙雙探究的眸子,她卻覺得腦海裡一陣天旋地轉,胃裡翻騰起劇烈的嘔吐感。
下一秒,大腦“噹”地宕機,等她回過神來時,她已經不顧親戚們的叫喊聲,飛奔離開院子,離開人群,向著一望無際的田野奔去。
她以為自己腦海一片混沌,以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以為自己隻是想逃出那個斑駁狼藉的家,猶如一頭無家可歸四處亂闖的可憐幼獸。
直到她看見一座熟悉的小院出現在她麵前。
小院乾淨、空蕩、整潔。
她停下腳步。
大腦漸漸拾起一些理智,她停在院子外,猶豫要不要敲門,想要抬手,卻又不敢。怯懦戰勝了其餘情緒,她正要無力地轉身離開,卻聽見身後一聲無比熟悉的喊聲:
“林羽翼——!”
“林羽翼,你怎麼了?”下一秒,院門從裡麵被急迫地打開。
林羽翼感覺到,一隻手輕柔卻又堅定地拉住自己肩膀,裹挾著淡淡薄荷的清香,師漣向她靠了過來。
夏日的早晨很熱。
林羽翼跑了很久,她本該覺得熱得要命。
她以為自己不想要靠近任何人,不想聽到任何人的聲音。
可是這時,她卻覺得身後懷抱所帶來的溫暖,是那麼的……親切可貴。耳邊的聲音,則如一汪清涼透徹的山泉水,一下子撲滅她心底焦躁不安的熱火。
“師漣……”林羽翼再也忍不住情緒,轉身埋頭在師漣的肩膀上,止不住大哭,“我、我哥不見了……他欠了錢……”
“師漣,我好害怕……”
聽到林羽翼的聲音,師漣呼吸一下子變得緊湊,眉頭惶惶地皺起,眼中的關切無助快要溢出來。但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恬淡,如悠揚的音樂一般,安撫著林羽翼快要碎掉的脆弱神經:
“不怕。”
“我在這裡。”
“我們先回房間,好嗎?外麵熱,我們先進去吹吹風,沒事兒的,不怕,我和你一起想辦法,我陪著你。”
在師漣的攙扶下,林羽翼顫顫巍巍地回到房間裡,埋在師漣懷裡吹著風扇,抽噎的聲音逐漸止住。
她抬頭,揉揉哭得紅腫的眼睛,視線落在師漣的肩膀上,她看見師漣的衣服上沾了她的鼻涕口水,她有些想笑,又笑不出來,表情一時顯得難看。
師漣注意到她的目光,沒有去理會肩膀上的痕跡,先拿手巾紙幫林羽翼擦了臉,把淚痕擦得乾乾淨淨:“願意和我說說具體怎麼回事嗎?”
“……好。”林羽翼張了張嘴,可又猶豫地閉上嘴,手指握緊,聲音很低,“孫阿姨呢?”
“她在外邊,鎮上去了,放心,她肯定沒聽到你剛才哭了。”師漣輕聲道。
“那……”林羽翼想了想,弱弱說,“你不要告訴阿姨發生了什麼,好嗎?”
師漣抬眸,看著林羽翼脆弱無比的目光,沉默片刻,點了頭:“嗯,我不說。”
林羽翼深深呼口氣,這才把最近發生的一件件事,從哥哥消失開始,到今早院子裡的紅色油漆大字,逐個講給師漣聽。
昨天和三嬸兒說起這些事時,自己心裡害怕得不行,可是和師漣說起,卻覺得平靜又安心。
“師漣,你說怎麼辦才好?”說完,林羽翼翻個身,躺在師漣腿上,身體不自覺蜷成一個圓。
師漣緊皺的眉頭一點點鬆開,她思索著柔聲道:“你先不要著急。我們今天……不,今天你先好好休息一會兒,明天我們去你哥養鴨子的地方看看,一起去找找線索,好嗎?”
林羽翼下意識想搖頭,可是師漣的指尖輕輕抵到她眼眶下,冰涼的指尖停在上麵,憐惜地撫過。
“你昨晚沒睡覺,是不是?”師漣輕聲說,“沒關係的,先睡一覺,如果覺得明天晚了,那今天下午睡醒後我們去廣都,晚上就住在廣都那邊,不回村子了,怎麼樣?”
師漣說著問句,手掌卻不由分說蓋在林羽翼眼前,遮住了陽光。
林羽翼閉眼,感覺到睫毛輕輕掃過她掌心:“好。”
……
這一覺林羽翼睡得很沉。
什麼都沒有想,什麼情緒都沒有,沒有害怕、沒有惶恐,就這麼無比安心地睡著,好像回到了母親的子宮裡,黑暗又舒心。
醒來睜開眼,林羽翼模模糊糊間,第一眼看到的是她搭在師漣手心上的手掌,她們還牽著手,她竟然還睡在師漣腿上。
“醒了?”師漣放下另一隻手裡捧著的單詞冊,低頭看她。
“嗯……醒了。”林羽翼揉著眼睛,不好意思地坐起身,“我、我睡了多久?有影響到你嗎?”
一問出口,林羽翼立馬臉紅了,廢話,能不影響嗎?師漣平時這個時候都在桌前刷題呢,哪兒會半躺在床上背單詞?
師漣怕打擾到她,壓根一動沒動過,說不定腿都被壓麻了呢。
林羽翼伸手,想幫師漣揉揉,又不好意思。師漣抓住她不知道往哪兒放的手掌,無所謂地笑:
“沒事兒,不久,現在才一點。去吃午飯嗎?”
下午一點……那也三四個小時了。林羽翼一下更不好意思了,聲音都變得含糊:“一點——?你沒吃午飯嗎?孫阿姨她、她怎麼說?”
“剛剛我媽敲門叫我吃飯,我告訴她說,我早上吃得太飽了,想晚點兒再吃,她沒意見。”師漣看著林羽翼呆呆的模樣,又看見她眼角依舊紅腫的痕跡,心底輕歎了口氣,伸手捏捏她的臉頰,“怎麼,你覺得我媽不允許我偶爾叛逆那麼一兩回?走了,去吃飯吧,你放心,你的事兒,我不告訴我媽。”
林羽翼被師漣牽著到了堂屋,夏天鄉下的午餐很簡單,熱粥配上涼菜,再炒個筍子肉,一頓飯吃得開胃又清爽。這時掀開桌上的白紗布,粥碗裡還冒著熱氣。
孫阿姨已經睡午覺去了,陰涼的堂屋裡隻有林羽翼和師漣二人,門外很安靜,隻有風吹竹林的嘩嘩聲。
吃完飯,林羽翼望向門外,午後熾烈的陽光下,樹影輕輕隨風搖曳。
“走吧。”師漣起身,“我和我媽說果了,說下午我們去廣都複習,今天就不回來了。”
林羽翼往前一步,又猶豫地退回屋裡。
“怎麼了?”師漣輕聲問。
林羽翼抬手摸了摸散落在肩頭的雜亂發絲,手指捏緊:“師漣,我想把頭發剪了。我怕……我怕會被昨天那些人認出來。”
林羽翼呼口氣,語氣有些不舍。
師漣目光落在她的發絲上。
留了一年多的頭發,好不容易徹底蓋過肩頭,長到了背上,再長一兩年就能長發齊腰。這時突然剪掉,未免太可惜了。
沉默幾秒,師漣點頭:“好,我幫你剪。”
林羽翼搬出凳子,坐在院子裡——鏡子掛在院牆上,太陽的反光刺得她有些睜不開眼,但她還是努力睜著眼,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最開始的時候明明不怎麼想留長發,現在要剪掉了,卻又覺得舍不得。不過,一想到頭發留長後,村裡那些親戚誇她“長漂亮了”、“總算有個女孩子樣”,甚至還有人開玩笑問她是不是開竅想戀愛了,林羽翼又覺得,這頭發還是剪了好。
師漣拿出剪頭的披風往林羽翼身上一蓋,拿著剪子有模有樣地比劃幾下。
林羽翼閉上眼睛,不再看。
“害怕我給你剪得亂七八糟?”師漣打趣地輕輕問。
“沒有。”林羽翼小聲說,“隻是覺得……留長發的這一年都沒個照片,有一點不舍。”
“沒關係的,頭發很快會再長出來。”師漣聲音輕柔,伴隨著“哢嚓”一聲,一縷發絲飄落,在陽光下,仿若銀色的飄絮,“到明年這個時候,就又長回現在的長度了。”
“明年?一年才不夠呢。”林羽翼閉著眼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