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梧宮的寢殿,祁臨弈的臥榻,兩人並肩相坐,卻比夜晚的月色還要沉默上幾分。
季無虞想到了丘獨蘇之前在鬆吹小院問她的話,是不是喜歡祁言。
喜歡這個詞,她說過很多遍。
她喜歡水粉湯圓,喜歡喝酒,喜歡搖搖晃晃走街串巷時沒事去搖人家小販的撥浪鼓,她喜歡讀書,最喜的是東坡詞,喜歡聽曲,常聽的是江南小調……
一切可以和喜歡搭上邊的,她都可以輕而易舉地說得出口,可偏偏“喜歡”這個詞最尋常的意思,她卻犯了難。
說來慚愧,她上一次接觸這樣意思的這個詞,還未到總角之年,那個隔壁家的小男孩,總喜歡牽著他家大黃狗來嚇唬自己。
她每每看到,都會哭得慘兮兮的,可偏偏丘獨蘇總是眼裡含著笑,說她不懂。
“這有什麼不懂的?”
丘獨蘇聽罷笑得更大聲了,他一邊笑一邊扶去還掛在季無虞臉頰上的淚珠,告訴她,人家小男孩是喜歡你呢。
“什麼是喜歡?”
“喜歡啊……”丘獨蘇撫了撫自己下巴上並不存在的胡須,沉思了。
他這一生走得太過緊湊,還沒嘗過什麼情愛的味道便到了中年,不過是靠一雙老練的眼看透了那個根本藏不住心思的男孩,季無虞還真把自己當神仙了。
“這得靠你自己去悟。”
說完丘獨蘇還搖了搖扇子,端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配合著季無虞腦中對自己的想法,演戲到底。
後來因為季無虞的娘早年喪夫,又因為季無虞一老跑去他那讀書,和丘獨蘇往來也多了,村裡的閒話越傳越離譜,一些年長她少許的孩子總會來莫名其妙擠兌她欺負她,那個小男孩牽著那條嚇唬她的大黃狗追了人家一路。
最後他趕跑了那些妄圖在季無虞身上丟泥塊的人,又跑了回來,牽過季無虞的手,跑出了村子,到了海邊。
記憶裡的落日入海是往天的最西邊扔了一把火,燒灼著小姑娘的大半個臉頰。
“我師父說你喜歡我,是真的嗎?”
小男孩的臉也紅了,點點頭。
“那你為什麼總是嚇唬我?”
小男孩說,想要季無虞記住自己。
眼前一望無際的大海泛著粼粼波光,熾熱而又滾燙,最後歸於沉寂。
她直直地看著眼前美景,目不斜視。
耳邊呢隻有大黃狗的犬吠聲。
隻是自那天之後,小男孩每天都要追著季無虞在她耳邊說上一百次“我喜歡你”。
那是幼童眼中的數字的最邊際。
最後鬨得全村人都知道他喜歡季無虞,就連她娘也來笑話自己。
小女孩雖然不理解,但還是懵懵懂懂地覺得,
哦,原來喜歡就是掛在嘴邊,想要告訴全世界。
………………
“我……”
季無虞從回憶裡抽出身了,沒有再看向前方,而是偏過頭去,望著祁言的側臉。
他的臉半邊陷在陰影之中,偏偏垂在兩邊的發絲被泠泠的月光照亮,下顎線如刺刀般鋒利,利落得不留情麵。
就和他說的話一樣。
“我對你,能有什麼?”
祁言平日裡要看的公文多得能淹沒棲梧宮書房的案桌,其中不乏有些長於舞文弄墨的文人用一些春秋筆法來粉飾太平,可他總能一眼看穿。
但同時這也代表著,他極其善於去隱匿句子中的某些結構來讓一個謊撒得……
看起來,天衣無縫。
季無虞沒有說話,房間內的氣氛又一次凝結在了這一刻。
祁言在不停地強壓著自己想要歪過頭看向她的念頭。
最後歎了口氣,不留情麵地說道:“藥送到了,便回去歇著吧,夜深了。”
“嗯。”
季無虞吐出這一個單音字,然後起身,剛想要離開,又忽然轉過來朝祁言行了行禮。
祁言微愣,揮了揮手,“免了,快回去吧。”
他看著季無虞把門打開走出去又關上,動作小心翼翼,隻怕發出聲響。
忽然覺得好累。
他極其篤定,自己對季無虞的愛,卻在翻山越嶺後,把指向終點的光,親手掐滅。
祁言腦中閃過那日棲梧宮的書房內,他和季無虞促膝長談到天方破曉。
季無虞說,她怪自己命不好,生不在權貴家,遇不到年幼的自己。
他笑著說,就算生在權貴家,那也是白搭。
他長季無虞八歲,而在他八歲的時候,母親自刎於牆頭在自己眼前,後幸識三兩知己,與辜振越浪跡天涯,行至江南,被眼前的杏花煙雨迷了眼,戎馬劻勷,烽鼓不息,自己的人生也拐到了無法挽回的局麵。
他摸不透季無虞對自己究竟敬意幾分愛意幾分,即便是後者占儘,這八年的差距注定了,祁言不能做那個捅破窗戶紙的人。
年近而立,一身病骨,直挺著脊梁,入主宣政殿,每天望著底下烏泱泱的一片,心知他們各懷鬼胎,而他卻也隻能與虎謀皮。
靠著藥石支撐著自己步步走向幾乎快要看得見的儘頭,祁言有自己的執著。
他怎麼敢允許在這段路上再出現差池。
他賭不起了。
季無虞……
“眉嫵啊。”祁言想到了她,還是沒忍住歎著氣來喚她的字,自嘲一笑,說道,“你來得可真不是時候。”
這一夜,祁言想通了。
不該再試探,不應再得寸進尺,就這般以君主的姿態為她博一世清明,等他病逝時或許臉色至少是沒有方才那邊冷冰冰。
想到這,祁言的心就好像被針紮了一般。
或許最痛的並非永失所愛,而是注定眼睜睜看著一切覆水難收。
…………
棲梧宮今晚的後半夜並不寧靜,臨近歲末寒意刺骨,方才被刺客驚擾,又加上自己心緒不寧,一整夜都在和夢魘作鬥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