跽坐著的謝寶因不急不慢的扶憑幾起身,看著堂上的人,雙臂高舉,手掌交疊,上襦的兩隻大袖連成一片,稍低頭,行肅拜禮:“舅母。”
陸氏這次來建鄴本來是要去天台觀做法會的,剛好知道林氏剛得的這位女郎已經誕生三個月,所以特地前來賀喜。
兩家其實已經多年沒有過來往,林氏郎君、娘子她基本都沒有見過,而且又是在建鄴的世家,願不願意認郗家都不好說,現在聽到這一聲舅母,眼睛一熱:“謝娘有禮。”
謝寶因垂下雙手,請婦人入席。
陸氏頷首應禮,走去西麵坐席跽坐,乳媼也抱著孩子過去給她看,她偏頭看著,從寬袖中拿出一副活扣竹節金手鐲放在繈褓中:“你和從安成婚的時候,因為高平郡離建鄴路途遙遠,沒有親自來觀禮,現在剛好碰到你們孩子誕生滿三月,所以略備薄禮,祝她福壽綿長。”
謝寶因緩緩屈膝落在坐席上:“我替她謝過舅母”
陸氏看向主席上的女子:“不知道她小字叫什麼。”
謝寶因往後坐去,壓著雙腿:“昨天剛取得‘阿兕’二字,訓名圓韞。”
孩子誕生三個月,沒有了夭折之憂,家中父親就要給她取小字供尊長稱呼,取訓名入家譜,等取好後,還要在把名告知族中諸婦和同姓父兄子弟。
“這個小字不錯,兕是上古瑞獸,又十分強壯,有這個小字壓著,她也能夠一直壯實。”陸氏抬臂擋臉,端起酒樽飲了一口,然後歎了口氣,“不知道你姑氏哪裡去了。”
尊長飲酒,謝寶因不敢不從,伸手拿著麵前食案上的銅樽,寬袖遮住眉目以下的地方,隻是淺飲,聽到婦人的話,一邊垂下手臂,一邊朝婦人看去,看著這位舅母的神情確實是絲毫不知情,心中不禁疑惑,高平郗氏那邊怎麼會對建鄴的事情一點都不知道。
放下酒樽,她不露辭色的答道:“母親誠心向佛,現在正在寶華寺中修行,等過幾天二郎行親迎禮的時候,應該會回來,舅母要是不急著回去,可以多留幾日觀禮。”
陸氏有些猶豫,最後略顯沉重的點頭。
話音剛落,家中奴仆前來稟告:“女君,謝夫人的車駕停到外麵,因為她們夫人病了,不方便進來,所以請女君前去說話。”
謝寶因看了眼堂上的婦人,正在宴客,不好擅自離去。
陸氏知道是渭城謝氏的夫人前來,眼前這位女子更是出身這裡,渭城謝氏是天下士族都向往的世家,她不敢僭越,主動開口讓女子前去相迎,
謝寶因不再推辭,麵向婦人愧懺頷首,隨後撐案起身,從食案後麵走出,在堂上又再朝東麵坐席行揖禮才離開。
在堂前階下,又遇到家中三娘。
林妙意停下行禮:“我從奴仆口中知道高平郡郗家的舅母來了家裡,今天又宴請了那麼多道人,所以前來為長嫂分憂。”
雖然心裡還有疑慮,但現在確實有些顧不上,謝寶因讓她進去會客。
*
長樂巷裡,範氏被家中仆婦從牛車攙扶下來,病容實在過重,不管林家的奴仆怎麼相邀,也不肯進去。
謝寶因出來看到婦人現在的相貌,心裡暗暗驚異:“聽說母親病了,為何不進家中去。”
範氏再次推拒:“隻是一些往年舊疾,還是不進去了,因為想著五娘初次妊娠,為人母,所以才來看看,十娘本來也想要來的,但是她今年二月就已經十歲了,趁著我現在身體還好,就讓她留在家中學習治理家務,以後嫁去世家夫人也不會讓渭城謝氏蒙羞。”
這一場突然的大病,家中事務她交給誰都不放心,十娘又小,還不能獨自治理謝家事務,需要她在旁邊引導,現在竟然有些想念五娘還在家中的時候。
謝寶因淺笑迎合:“我這裡母親隨時都可以來,母親應當保重身體。”
範氏欣慰的拍著女子手背。
謝寶因心裡也忍不住的歎息,婦人的舉止間竟然開始呈現出老態,剛才拍她手背的相貌就十分像已經離世的範老夫人。
片刻後,兩人登車閒話,乳媼也抱著林圓韞出來給這位外祖母看。
牛車裡麵,範氏歡樂的一下說鼻子像謝寶因這個母親,一下又說眼睛像,總之就是哪裡都像,言語間已經不是渭城謝氏的夫人,更像是尋常百姓家的母親,後來又問了小字,送了小孩子戴的步搖冠。
歡樂過後就是悲哀,大約是身體出了問題,所以心神也跟著一起出問題,範氏這種最忌諱生死的人,也破天荒的歎道:“你外祖母看不到你為人婦、為人母,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看到我們阿兕為人婦。”
謝寶因命乳媼把孩子抱回家中,然後寬慰婦人:“母親何故有這樣的哀歎,隻是氣候陰寒,所以身體才有微恙,等風變得和暖就好了。”
範氏笑著頷首:“希望如此。”
快到日正時分的時候,久病的婦人開始疲困起來,馭夫駕車往長極巷去。
謝寶因看著車駕離去,繼續回到堂上去宴客。
陸氏坐在西麵,林妙意坐在東麵,兩人麵對而坐,不知道都說了什麼,婦人看起來很滿意這位娘子會客,但是林妙意看著怪異。
見到女子回來,婦人從席上起身,行揖禮:“時日不早,我不就再攪擾。”
謝寶因不敢受尊長的禮,回以肅拜禮,然後命奴仆送陸氏離去。
林妙意也從坐席站起,對婦人行禮。
*
黃昏時分,夜色開始昏暗,燈盞全部點起,寒風也更加肆意。
侍女在庭院裡麵把炭火燃到鮮紅,趕緊端進居室。
謝寶因跽坐在席上,麵前書案上擺著攤開的竹簡,頭頂所戴的鳥雀步搖金冠已經被拆卸下來,挽著居家[1]的墮馬髻,隻有雲頭篦斜插兩側髻中,髻中還留出一縷頭發垂在外麵,。
隨後玉藻也領著兩個侍女從外麵進來侍奉女子盥洗,走到幾案旁邊的時候,銅盆與漆木盤一起放下,侍女也先後跪坐下來,奉水奉巾。
玉藻遞帕的時候,不小心碰到女子冰冷刺骨的手指,驚愕失色,轉身把巾帕交給侍女的時候,勸道:“女君剛生下娘子,現在要是感染風寒,身體一定會受不住,旁邊就有炭火,怎麼不伸手烤烤。”
侍奉女君盥洗完,跪坐的兩名侍女沉穩安靜的端起銅盆、漆木盤,低頭後退,然後離開居室。
謝寶因把案上竹簡往旁邊拉了拉,又覺得眼前開始黯淡,隨手把豆形銅燈給拿近了一些,淡淡道:“不怎麼冷。”
玉藻走去拿來鶴氅裘披在繼續閱看竹簡的女子身上,把炭盆稍微挪過去,放置在女子伸手就可以取暖的位置,然後跪坐在旁邊侍奉著,小聲說起來:“要是家主回來,看到女君這樣,我們這些人又會被懲誡的,女君都已經當了母親,怎麼還不知道珍惜自己。”
在謝家的時候,這位娘子就常常會看這些竹簡看到忘我,所以才會被稱為諸生[2],現在竟然還沒有改過來。
聽著侍女的喃喃細語,看起來像是不敢讓自己聽見,但就是說給她聽的,謝寶因笑了笑,由侍女扶著側過身子而跽坐,雙手落在麵前的炭盆上:“看來我也得給你找個郎婿了。”
玉藻立馬抗議:“我不要。”
謝寶因囅然而笑。
片刻後,侍奉在外麵的侍女喊了一聲“家主”,玉藻看向門口,然後撐著地起身,雙手緊握著放在腹部,低下頭對著男子行禮,隨即離開。
林業綏走進居室,顧及著外衣有寒氣,先走去東壁,抬手解衣袍。
看著正在脫發冠的男子,謝寶因開口喊他:“從安。”
林業綏饒有興趣的看過去,他很少能夠聽見這位妻子換自己的表字,即便是喚,也是在帷帳中恩好的時候。
謝寶因本來躊躇著要把心裡想了很久的話跟他說,發現男子沒有任何反應,她開始方寸自亂,連忙改口,輕喊一聲:“郎君?”
林業綏劍眉微挑,調笑道:“改口還真快。”
或許是前麵剛跟玉藻談笑完,現在謝寶因的聲音裡還含著笑意:“郎君不喜歡?”
林業綏撇開眼,答與不答,他在女子那裡都已經處於下風的位置。
謝寶因也不再烤火,跽坐的身體就在原地往左邊轉去,她麵對著東壁,微微仰首,看著男子:“我想把夫人接回家中。”
【📢作者有話說】
嘿嘿小棉襖有名字啦!
乳名:阿兕(si,第四聲)
訓名[大名]:林圓韞。
[1]居家(在家的日常生活):《孝經·廣揚名》:“居家理,故治可移於官。” 《後漢書·李通傳》:“父守 ,身長九尺,容貌絶異,為人嚴毅,居家如官廷。”
[2]諸生(眾有知識學問之士;眾儒生。)《漢書·叔孫通傳》:“夫儒者難與進取,可與守成。臣願徵魯 諸生,與臣弟子共起朝儀。”
[3]兕:出現在《山海經》中的“海內南經”。原文是:“兕在舜葬東,湘水南。其狀如牛,蒼黑,一角。”,聽說老子的那個青牛就是兕。
[4]文中出現描寫道士服飾的地方,參考自唐代道士張萬福的《三洞法服科戒文》。
[5]關於滿月請道人祝其壽的記載出自宋代的《太平廣記》,不過裡麵是唐朝滿月請僧人,我改成了道人。
[6]三月取乳名參考自《禮記.內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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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 女郎咬我
林業綏聽後一言不發, 他脫下發冠,墨發散開,伸手拿下橫杆上麵的黑金雲紋鶴氅裘披好, 然後一步一步的徑直朝著女子走去, 在她麵前止住,不蹲不坐,隻是低頭,半垂著眼皮看著這位妻子。
男子的靠近,讓謝寶因不再寒戰, 她努力昂首,細頸被抻長, 於是看到了他那雙黑眸變得格外冷。
居室外麵隻聽見庭院的風聲,還有細不可聞的哭聲。
林圓韞又在哭夜奶了,乳媼抱著走進居室,低頭行禮:“女君。”
謝寶因不再和男子對視, 緩緩垂下腦袋:“抱過來。”
乳媼看到家主就在跽坐著的女君麵前站立,猶豫了一下,聽著懷中孩子的哭聲, 還是屏息走過去, 彎腰把孩子交給女君後,低頭離開。
謝寶因穿著白絹中衣, 比起襦裙更為好解,半露右.乳後, 林圓韞張著小嘴, 自己就已經吮吸起來。
沉默許久的林業綏也緩緩屈膝蹲跪在女子麵前, 手指把她身上的鶴氅裘攏好, 嗓音依舊清冽:“聽說今天高平郗家來了人。”
看見林圓韞吃得香甜, 謝寶因變得安心:“郗家三夫人說她有事來建鄴,剛好遇到阿兕滿月,所以前來賀喜。”
這樣的距離,使得孩子的吮吸聲格外清晰,林業綏長臂一伸,繞過女子從幾案上拿了個朱橘,放在炭盤邊沿,眼眸始終半闔著:“要去接夫人回家是她與你說的?”
謝寶因抬頭,倏地撞入男子掀起眼簾來的黑眸中,那裡麵是質問,也是屬於一個家主的不悅,他以為是高平郗氏來建鄴給自己施壓了。
她哄著不肯再吃奶的林圓韞,把自己心裡麵思索的說出來:“舅母今天隻是偶然提到一句母親,應該是很久沒有見到,所以想要見麵許久,知道母親不在家中,前去寶華寺修行了,也沒有說什麼,把母親接回家中這件事情是我自己想的,二郎很快就要行親迎禮,母親應該回來。”
元日祭祀家廟的時候,就同時問卜出林衛鉚的親迎的日期,最後卜到三月十八,當日也已經送去袁家。
郗氏身為林勉的正室夫人,按禮應該在,要是親迎禮那日,堂上沒有父母,袁慈航的父兄會怎麼想,那些世家夫人又要更加指摘郗氏,家中郎君成婚,竟然留念寺廟,郗氏又是林家夫人,博陵林氏也會被建鄴世家說是傲慢無禮。
隻是當初郗氏是被男子做主送去寶華寺修行的,回來也要他點頭才行。
聞著麵前的馨香,林業綏視線落在女子胸前,難得有興致去逗弄林圓韞:“依照母親的性情,回家她不會悠然,我們也不會清閒,現在我們又有孩子,家中還要忙衛鉚的親迎禮,我在大理寺還有時日需要忙,接回家裡跟從前不會有區彆。”
謝寶因看著林圓韞抓著男子食指不放,啞然失笑:“夫人十月懷胎生下郎君,總不能讓夫人一生都在寶華寺修行,家中事務也還有兩位娘子在。”
懷中的林圓暈吮吸的逐漸吃力,咬不住那顆能飽腹的紅果,急得哭了兩聲,小手鬆開,不再抓男子的手指,睜開眼睛,緊緊抓著母親中衣襟邊,圓溜溜的眼珠一直在看父母。
林業綏收回手,從炭盆邊沿取回烤熱的朱橘,垂下眼,漫不經心的剝著,淡淡說道:“明天我會派遣奴仆去寶華寺一趟,還是要看夫人自己願不願意回來,不然我們操心也沒用。”
謝寶因明白男子的意思,頷了頷首,那時候是郗氏自己提出要去寺廟修行,與他無關,自然是要先去問。
看見林圓韞不肯再吃,她騰出手去拿侍女放在這裡的巾帕,把還在繼續泌出的奶水擦拭乾淨,想要去係衣的時候,突然有些力不從心。
林業綏把手中剝到一半的朱橘放在幾案上,伸手把她中衣攏好。
隻是轉瞬間,懷裡又傳出哭聲,林圓韞張著嘴,哭到眼淚汪汪的,這是還要再吃的意思。
兩個人對視一眼,都沒有辦法,隻能讓她再吃。
看著吸吮著就不再哭的林圓韞,謝寶因想起白天陸氏的反應,問他:“母親和高平郗氏那邊是不是有什麼隔閡,我看舅母好像不知道母親去寶華寺修行的事情。”
雖然說高平郡和建鄴相距數百裡,但是事情都已經過去一年多了,隻要那邊對建鄴留意過,怎麼可能會不知道郗氏已經去修行了。
她記得三姊夫被貶謫外郡的時候,三姊是跟著一起去的,因為路途顛簸,不適應外郡,很快就生惡疾,雖然沒有告訴謝家,但還是被範氏知道,送去許多藥物才病愈。
而且郗氏去修行的事情,建鄴的世家基本都知道,如果不是郗家對建鄴這位女郎不在意,那就是因為知道男子處置了郗氏身邊從高平郡帶到建鄴的老嫗,怕殃及池魚,所以充耳不聞。
依舊還蹲跪在女子麵前的林業綏遞了瓣烤好的橘肉到她嘴邊,言語間儘是淡然:“這些事情我也不怎麼清楚,隻知道在我五歲的時候,高平郗氏那邊的人就已經不再和母親來往,母親這麼多年也沒有再回過高平郡,隻是那位舅母每次回來建鄴,都會來家裡看母親。”
橘子的香甜味彌漫在鼻尖,謝寶因張嘴咬住,隨後由舌尖卷入口中,齒間咬破,溫熱的汁水爆裂開,隻覺得滿口沁甜。
聽到男子的話,把心裡的歎息聲連同橘肉一起咽下。
郗氏的母親是後來再娶的,家中還有兩個異母兄長在,這些年又隻跟同胞幼弟還有往來,大約不離其宗。
男子把餘下的橘子擱在幾案上,蹲跪的雙腿已經開始變麻,站起身來後,便去了旁邊的湢室。
*
林圓韞安安靜靜沒多久,開始又咬又扯。
謝寶因痛到實在受不了,趕緊喚來乳媼,居室外麵的乳媼聽到室內女君的聲音好像不對,雙手收在腹前,低著頭走進去,走到跽坐著的女君身邊後,雙膝跪下去,要抱走孩子。
但是女君神色又變了。
原來林圓韞又是狠狠咬住。
乳媼嚇得立馬想辦法。
直到謝寶因唇齒間止不住的嘶出一聲後,林圓韞才終於鬆嘴,但是嘴裡沒有玩的,同時也大聲哭喊起來。
乳媼抱在懷裡,輕輕拍著她背部,哄了幾句,要出去的時候,看著女子胸脯:“女君要儘快用熱帕敷。”
剛說完,她就感覺托著孩子屁股的手掌心一片濕熱,又看著愁悶的女子,笑道:“娘子怎麼尿了,看來是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情,怕女君生她氣。”
謝寶因低頭去看,眉眼慢慢不悅的蹙了起來,原來是被弄破了皮,可是抬頭看見做了壞事的林圓韞,不僅自己先大哭著,還不管不顧的拉尿,心裡鬱結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散去了一些,隻剩下無奈,笑著讓乳媼帶去沐浴。
乳媼發現女君臉色轉好,趕緊低頭退出去,又命侍女進去侍奉。
謝寶因這邊才拿帕子熱敷完,林業綏也正好沐浴出來,他們對看一眼後,女子匆匆收回視線,低頭攏好中衣。
看到女子眼眸裡覆的那層晶瑩,原本要走去東壁的林業綏腳下微轉,緩步到她跟前,蹲下身,低聲詢問:“怎麼了?”
任謝寶因再怎麼能夠忍痛,前麵也還是被痛出了眼淚,本來情緒已經好了,但是男子這麼一問,又重新牽動起她妊娠完就難控的情緒,抬眼控訴:“你那女郎咬我。”
林業綏眉眼帶了笑,溫聲順應:“都怪我管教無方,日後我一定會好好管教她,絕不會再讓她做出這樣任性恣意的事情。”
“幼福要是還不能夠消氣,女債父償也可以。”他輕輕撫過女子的鬢發,嗓音低沉,順著這條藤,一步一步的煽惑道,“她能做的事,我也能為幼福做。”
前麵侍女進來的時候,將乾帕子一同送了來,謝寶因右手稍微伸出去就能拿到,跽坐的她在坐席上跪著,抬手去擦男子滴水的發梢,聽到他後麵半句話,不僅動作滯住,連呼吸和所思所想都停止轉動。
林圓韞能做的事他也能做?
她夜裡還會哺乳,是因為漲感難受想到這裡,謝寶因瞬間赧紅了臉頰,先前被他喂橘子吃的時候,本來就已經是在忍耐,現在又來這麼撩撥。
林業綏做君子的問道:“幼福可想要?”
他又忍不住算計起來。
謝寶因赤誠的點頭,他們已經許久沒有過了。
生完林圓韞的三個月來,男子因為顧及著她,所以也隻是淺嘗輒止過一兩次。
林業綏溫潤笑著,成功了。
想起女子前麵吃的那瓣橘肉,他從幾案上重新拿了瓣橘肉給她,謝寶因像隻溫順的貓兒,聽話的隻咬住一半,然後牙齒輕輕合起,包裹橘肉的那層皮便破裂開,汁水順著嘴唇往下流。
男子俯身,認真把那些水漬吻去。
隨後謝寶因的後腰抵在幾案邊沿,銅燈被放在地上,竹簡散落,整個人也坐在比錦席稍高的案麵。
男子埋首。
最後,變得泥濘滋積。
*
翌日日出時分,家中奴仆領命在巷道裡備好車駕。
童官久等不來家主,趕去西邊屋舍,站在庭院裡問侍女:“家主和女君醒了嗎。”
剛進去侍奉的侍女,停下點頭:“家主已經醒了,隻是女君還沒有,家主命我們小聲點。”
走去居室外麵後,童官壓低聲音:“家主,車駕已好。”
林業綏盥洗完,不冷不淡的應了聲後,去到東壁穿好平繡白澤的圓領袍,抬腳往外麵走的時候,忽然頓住,往幾案北麵的坐席看去,上麵恩好的痕跡過於多,出去命侍女進去把坐席換掉後,登車往建鄴城外去。
*
車駕在梵淨山停下,林業綏披了件黑色鶴氅裘,循著山階,獨自前往位於山腰處的寶華寺。
寺裡僧人大約也是沒有想到會有貴人突然來訪,趕緊去喊來主事的師父。
身穿淄衣的禪師趕來的時候,男子正負手站在大雄寶殿前,抬眼看著裡頭的釋迦牟尼金像,沒有敬畏,沒有所求,沒有鄙夷。
深黑的眼眸裡不起任何波瀾,像是一灘死水。
世家不信佛,天子也不信佛,沒有哪個貴人會信,以前有個極貴的人信,佛教差點就因此起來了,可惜那位死了,神牌現在還掛在他們寺廟裡。
他歎了聲,雙手合十:“貴人突然前來,可是有何要事?”
林業綏收回目光,隻說了句:“林家大夫人。”
禪師立馬便明白,引人前往。
*
寮房內,窗戶四開,外麵霧氣波湧。
林業綏抬腳進去,拱手作揖,儘到孝道二字:“母親一切可還好?”
剛做完早課的郗氏手上木魚槌還未放下,聽見母親二字,麵上露出一絲欣喜,緩緩偏過頭,看了眼這個兒子,又往他身後看去,想起之前的事,忍不住的刻薄:“她沒跟著你來?”
說完就後悔,隻能乾硬的敲了幾下木魚。
“幼福剛生完孩子,身體不適合受涼奔波。”林業綏早就已經習慣,隻淡淡乜去一眼,“母親同為女子,應當可以體諒。”
就這一句話,郗氏便無話可說了,她放下木魚槌,閉上眼睛,撥弄了幾下手上拿著的佛珠串,口裡念了幾句經文:“讓她好好養身體,怎麼也為你生了個孩子。”
林業綏忽然忍不住想笑,世上已經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這個母親,幼福在她那裡的價值原來隻是生了孩子。
每逢年節,女子費儘心思命家中奴仆送來的那些節禮通寶,衣物炭木都不算什麼。
要還是這樣,回去又做什麼。
聽不到後話,郗氏想著自己哪裡說錯,可怎麼也想不到,隻好開口問:“你來找我又是為了什麼。”
“二郎要行親迎禮,夫人身為母親,應該回去觀禮。”林業綏聲音冷了幾分,“幼福也心疼母親獨自在這裡修行,昨夜跟我商量著接你回家,不知道母親是怎麼想的。”
離家一年多,郗氏怎麼會不想回去,但她知道謝寶因不能做主,當初是自己這個親兒子送她來的:“你是怎麼想的。”
“我怎麼想不重要,母親怎麼想才重要。”林業綏望向遠處山巒,這裡常年被雲霧所籠,要是梁槐死在這裡,比緲山更適合。
郗氏捏著佛珠:“我該怎麼想。”
“母親懷胎十月生下我們,現在博陵林氏已經開始起勢。”林業綏踱步至窗邊,拾起案桌上的經書,翻開瞧著,出口的話都是孝順,“母親從前也總是念著想要孫輩,現在也有了阿兕,要是回家了,也應該要把放手家中事務,念念佛經,百事不管,含飴弄孫就是最好的。”
他抬眼,笑問:“母親覺得呢?”
郗氏覺得自己糊塗大半輩子,還是第一次那麼輕易就聽懂了男子這句話的意思。
這不是商量,這是要求她去做到的事,隻有這麼做,她才能歸家。
林勉在世的時候,還是總說從安最像他,但是現在已經越來越不像了,尤其是這城府深沉。
郗氏歎出口氣,露出個欣慰的笑:“好,我都聽你的。”
68 ? 有了嫌隙
去年十月開始下的雪, 到了今年二月才止住,五個月的雪,一旦有了消融之意, 兩三日就能消失的無影無蹤。
曾經侵襲天地間的白色, 再也看不見。
瓦簷縫隙間,也有雪水連綿不斷的順著滴落下來,打在廊外的芭蕉葉上,或是地磚泥土中,沉悶響脆的聲音間錯開來。
謝寶因在坐席旁邊, 脫下高齒木屐,踩在席上, 先是單膝跪下,然後撐著書案,雙膝並攏落在柔軟的錦席上,足背著席, 兩股緊緊貼著足跟,高聳的烏黑發髻間正插一柄雲頭篦,斜插兩根白玉簪, 雖然還在養病, 但是沒有憔悴下去,隻是氣色顯得寡淡。
玉藻端著漆木平盤親自進室內侍奉, 在案旁跪坐下來。
謝寶因伸手去拿放在最上麵的竹簡時,動作突然頓住, 眼裡的思念緩緩流淌出來:“你讓乳媼把阿兕抱來這裡。”
玉藻把平盤上麵的紋飾漆碗放在書案上:“隻是兩三日沒見, 而且娘子有乳媼、保母照顧, 她們每天都來居室把娘子的情況稟給女君聽, 不必過多憂慮, 女君先喝完藥湯,等病愈就能見到娘子。”
最近化雪,剛開始有點回暖的天氣又急轉直下的變冷起來,今天還是三月十五,雖然說初十已經把娘子的滿月禮辦完,但是直到今天娘子才是真正誕生滿三月,女君也剛生完三個月,身體看著康健,其實還是需要好好調養,才不會傷到根本。
再加上家中已經開始準備林二郎的親迎禮,連著勞累幾日,一時不注意就感染風寒。
謝寶因放下手裡的竹簡,端起手邊的漆碗,用短箸攪著黢黑發黃的湯藥,等把碗底那些沉底的藥末翻起來後,直接一口飲儘。
玉藻雙手捧過女子遞來的碗,立馬又從漆木平盤上拿出一張鼓鼓的乾荷葉,她小心打開,裡麵是表麵被撒著白色糖粉的乾梅果。
苦水入喉,謝寶因抬手抵在鼻下,慢慢緩著,然後才伸手從散著芳香的荷葉中摸了一顆梅果,放進嘴裡,用牙齒一點一點的嚼著,把前麵的湯藥蓋了過去。
侍奉完女君喝藥,玉藻把荷葉包起拿到平盤上,同時抬起膝蓋,蹲在地上,再端起漆木盤起身要出去,看到炭盆裡麵已經隻剩下灰:“我去命侍女進來添炭。”
謝寶因把竹簡在書案上麵攤開,突然想起了什麼,出聲喊住人:“你命人去問問家中老嫗,瑞炭還有多少。”
元日的時候,天子賞賜內外朝官,其中除卻有各種保暖的動物皮毛,其中三省九卿以及東宮、大王還另外賜下外藩進貢而來的瑞炭。
林業綏身為九卿之一,林家也得到一條,瑞炭長三尺,呈現炭青色,而且堅硬如鐵,熱氣逼人,能燒十日不滅。
她記得冬日裡麵,自己和男子所居住的西邊屋舍隻用了一尺,東邊屋舍那邊當時也送了半尺過去,應該還有剩餘。
玉藻端著漆木盤,低頭領命,從居室出去就喊來侍女去問,然後又命人重新端炭火進去。
聽見耳畔炭火發出的嗶啵聲,謝寶因偏頭看去。
侍女低頭端著炭火鮮紅的炭盆放在離坐席五指遠的地上,再把隻剩微弱星火和炭火的銅盆端走。
身旁熱意逐漸攀升,謝寶因也覺得溫暖起來,收回視線,繼續落在泛舊的竹片上麵,逐字看著。
隅中時分的時候,家中老嫗從居室外麵進來,站在門口,先手貼著腹部,行禮喚人:“女君”
謝寶因輕輕頷首,然後說:“有什麼事。”
老嫗走上前,因為女君跽坐在席上,為尊敬和不僭越,腦袋始終都微微低著回話:“女君問瑞炭的事情,我特來稟告。”
謝寶因右手落在竹簡上,笑道:“最近家中事忙,怎麼還親自來。”
老嫗依舊站得筆直,兩隻腿並攏,掌心緊貼著腹部,不敢亂半點禮數:“女君問事,不敢怠慢,瑞炭剩有一尺多,不知道女君有何用處,我這就去取來。”
謝寶因伸出右手,置於炭盆上取暖,眼睛卻盯著竹簡:“夫人在寶華寺已經修行完,今天就要歸家,雖然已經是三春之季,但是這兩天的陰寒實在過重,我都已經病倒,更何況是夫人。”
林業綏前幾天去完寶華寺回來後,便說郗氏願意回到家中,隻是想要等三月十五在寺廟中燒完香再回。
她淡淡命道:“你現在就拿著瑞炭去夫人的屋舍那邊,命家中奴仆趕緊燒紅,放進夫人居室裡麵,順便再看看屋舍收拾得怎麼樣,還有今天室內燎爐中的焚香不準再用前幾天的那味重香,選淡雅清香。”
老嫗再低頭,領命離開。
等老嫗走後,謝寶因繼續看閱起麵前的經典,中途想了下三天後林衛鉚行親迎禮的事情,等抬起頭,身旁的炭火又變成一堆灰,淺淺的寒意開始聚攏。
玉藻進來奉湯,看到炭盆,邊把白陶碗放在女君左手邊,邊說:“我這就去命人來換。”
謝寶因看著漏刻,已經日正時分,她卷起竹簡:“不必換了,你先去看看阿兕有沒有醒,要是醒來,讓乳媼給她穿好衣服,準備跟我去見見她祖母。”
玉藻聽到女子要親自去,當即勸阻:“女君還沒有病愈,室外又那麼陰寒,要是再受冷,身體就不止是藥石能醫治的。”
室內炭火一直不斷,謝寶因覺得喉嚨乾澀,把竹簡束帶捆好後,左手端起白陶碗,抬臂飲湯,隨後言道:“疾醫說用完今天的湯藥就不用再喝,明天就病愈,今天出去也無礙,而且夫人去寶華寺修行一年多,終於歸家,我身為兒婦與家中女君,要是不去,夫人心裡會不好受。”
郗氏在做郗家女郎的時候,已經看夠其他世家娘子的白眼,一直被疏遠,所以最不能看到彆人不尊敬她,然後又待她冷漠,自己身為兒婦,還是博陵林氏的宗婦,治理家中與宗族的事務,博陵林氏的子弟與家中奴仆、郎君、娘子都要尊她,今天不管自己有什麼緣由,哪怕是病重到不能起來,郗氏隻要沒有看到自己在,心裡都會認為是她不敬姑氏。
玉藻明白事情嚴重,退出居室後,馬上去林圓韞所住的居室。
等回來的時候,便看見女子從室內走出,腰間佩戴著白玉雜佩,身前曳地裙擺落在重雲履上。
乳媼知道女君這幾天想女兒,也趕緊抱著林圓韞去到女君麵前。
謝寶因伸手輕輕觸碰著孩子白軟的臉頰,眼睛裡終於有了笑意,像是日光被揉碎撒進了她眼裡,明亮又溫暖。
撫摩幾下,她又命令乳媼先帶著林圓韞去郗氏的屋舍中,然後自己攜著奴仆去了家門口。
走到臨近巷道的門口,碰到林妙意、林卻意、林衛罹、林衛隺幾個在家裡的郎君娘子一起前來,王側室和周側室也不敢怠慢郗氏這個正室夫人,全部都在這裡。
幾個郎君娘子抬臂向長嫂行肅拜禮,王側室與周側室也行揖禮。
儘到禮數,林卻意迫不及待地走上前:“長嫂,阿兕呢。”
謝寶因笑了笑:“已經在母親的居室裡等著。”
林卻意還想再說什麼的時候,家中奴仆跑到女子跟前,稟道:“女君,夫人的車駕已經來到巷口。”
謝寶因點頭,等聽到車輪碾過沙石的聲音後,半刻不到,淄車已經緩緩駛到門前。
家中奴仆已經跑下台階,走去車凳前麵,攙扶著婦人下車。
林卻意看見很久沒有見到的母親,高興得跑上前去:“母親終於舍得回來了。”
郗氏慈愛的點點頭,看著這個自小體弱的小女郎,不僅長高,而且還豐腴不少,她又掃了眼門前的女子:“你長嫂接你回來家中是對的,相貌比之前還好。”
然後走上台階。
婦人一身莊重的上襦下裙,還有濃重的佛香。
謝寶因微微低眉垂眼,溫順的喊了聲:“母親。”
林妙意、林衛罹幾人也立馬跟在長嫂後麵喊婦人。
等女君、郎君和娘子行完禮,王側室和周側室才低頭行禮喊夫人。
看到家中的郎君娘子還有夫君的側室都在,郗氏滿意點頭,隨即應了一聲“嗯”,再走過女子,徑直走到自己生的四郎林衛罹麵前:“四郎也壯實不少。”
隨後是林妙意,婦人也和善笑道:“三姐的相貌也越來越雅致,你長嫂應該也開始你議婚了。”
郗氏以正室夫人和母親的身份,存問了站在這裡的每一個人。
除了林妙意擔憂的看向自己長嫂。
謝寶因露出個從容的笑,泰然處之:“門口寒冷,母親還是先回居室去,侍女已經在那裡燃好炭火。”
郗氏不冷不淡的應了聲,說了句“我都聽你的”,然後一手拉著林卻意,一手拉著林妙意進去了。
王側室和周側室最怕麵對這個正室夫人,更加沒有什麼話能跟郗氏敘,所以先行離開回自己的住處了。
林衛罹和林衛隺是兒郎,說不上夫人女郎間的話,加上還要進學,拱手行禮離開。
等郗氏走後,謝寶因站在門口命令了幾句家中奴仆,隨後轉身去郗氏的屋舍。
走到郗氏居室外麵的時候,便聽見婦人在笑道:“你長嫂的能力誰也比不上,她嫁給你長兄後,家中一應事務都被她治理得很好,連我都要敬仰起來,渭城謝氏的女郎名不虛傳。”
轉瞬又說起其他的:“我們六娘以後可要心存善念,不要亂殺生,三娘也要記得我說的,要為家中子弟祈福。”
謝寶因止住腳步,站在蘭庭階前,緩緩轉過身,仰首看瓦簷間滴落下來的雪水,默默聽著的同時,唇角勾起一抹笑,垂落在身側的掌心伸出去,接住那水滴。
一下一下,砸得生疼,砸得掌心發了紅。
當年發生的事情,沒有人比林妙意更清楚是為什麼,所以聽到婦人後麵的話,立即明白婦人是在暗著指摘長嫂,趕緊轉移注意。
等室內開始聊起其他的事情,謝寶因彎起個燦爛的笑,進去居室,好像自己從來就沒有聽見過前麵郗氏說的話,雙手放在腹前,麵色如常的與跽坐在席上的婦人說道:“母親歸家路遠,不知道要不要命皰屋去做些飯食端來。”
林妙意朝女子看去,唇角的笑和往常一樣,但願是沒有聽見前麵的話,她雖然不知道這個從來都不喜歡自己性情的嫡母為什麼一回來就突然對自己這麼好,但是知道婦人心中肯定和長嫂之間有了嫌隙。
“還真覺得腹中有些恐。”郗氏笑著點頭,“有些想念你剛嫁來林氏時,給我做的那道雪霞羹,不知道皰屋會不會做。”
這是想要她親自去做。
謝寶因眉眼笑開,從端著漆木盤的侍女那裡雙手端過漆碗,然後在婦人旁邊跽坐,親自奉湯:“皰屋那些人會,母親要是愛吃,我命皰屋天天做。”
郗氏一句話都沒有應,視線沒有任何偏移,一眼也不看旁邊的女子,直到過了很久,才伸手去接漆碗,對女子說的話,有些提不起興致的應了聲,片晌又道:“圓韞在哪裡,抱來讓我看看。”
婦人接了湯,謝寶因雙膝離地,緩緩起身,走去居室門口,命侍女去皰屋,又命另外的奴仆讓乳媼來這裡。
乳媼就在旁邊居室,很快就來了。
看著自己的第一個孫輩,還是盼了好幾年的,郗氏就算是再不喜歡女子,也按耐不住心裡的喜悅,歡樂的一直看著,好像還不知足,又從乳媼那裡小心的抱過。
林卻意也跑過去看。
“大郎說是你主動提到要接我歸家,你確實有孝心,我也老了,現在又做了祖母,不想再管家中事務。”抱著孫女的郗氏開口感歎,“在回建鄴的路上,我還遇到袁二夫人就是二郎新婦的母親,我也是這麼跟她說的,現在有了孫女,我也不去修行了,在家中含飴弄孫。”
婦人親口跟彆人說不會再去修行,為的就是防止日後林業綏再送她離家。
謝寶因淺淺笑著:“母親一年前就不應該去修行,在家中也是一樣的,去寶華寺那麼遠的地方,反而讓我和家主擔心,慶幸已經歸家。”
看見女子不管怎麼樣都是波瀾不驚的相貌,郗氏收起笑:“家中事情多,你就先去治理,圓韞我幫你照顧。”
謝寶因看了眼乳媼,要她好好照顧林圓韞。
乳母也看懂女君的眼神,趕緊低頭,表示會儘心儘職。
“那我不再煩勞母親。”
離開婦人所住的屋舍,一直屏息謹慎的謝寶因吐出一口氣,垂眸看著被水滴砸過的掌心,嫣然一笑,然後朝西邊屋舍走。
*
日昳時分剛到半刻,林業綏就登車歸家。
裴敬搏有些奇怪的看著男子離開,自從開始處理積壓的案宗,林廷尉就很少會在天黑之前歸家。
而童官知道今天是夫人回府的日子,他們家主一定會提前歸家的,所以早就已經把車駕停在大理寺官署外。
見到家主闊步走來,他趕緊放好車凳。
林業綏踩上凳階,幾步上車,彎腰入了車輿。
回到長樂巷的時候,童官看了男子,馬上問家中的奴仆:“夫人歸家了嗎。”
奴仆看見家主歸來,趕緊行禮:“夫人在日正時分就回來了,女君、郎君和娘子都出來相迎,隨後女君和兩位娘子就跟著去了夫人所住的屋舍。”
林業綏乜去一眼,靜默著邁步。
童官趕緊跟上:“家主!”
“去夫人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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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 相依看書
謝寶因獨自走回所住的屋舍外, 她腳下走得極其緩慢,整個人看起來都有些心不在焉,明眸也黯淡。
聽見庭院的聲音, 她停下腳步, 微微抬頭朝翠竹遮擋的屋舍裡麵望去,嘴角泛起笑意,自嘲的歎出口氣,徑直入內。
隻是走了這麼久的路,還沒有徹底病愈的她隻覺得腦袋一時有些昏痛發漲。
謝寶因站在原地, 緩了緩,隨後抬腳繼續走。
玉藻從皰屋出來, 看到女君回來,往屋舍門口看了好幾眼:“娘子和乳媼怎麼沒有跟著女君一起回來。”
謝寶因站在居室門口,垂下虛扶額頭的手:“還在夫人的屋舍裡。”
玉藻察覺到女君身體不舒服,趕緊走過去:“夫人有沒有為難女君。”
謝寶因目光滯泄半刻, 然後不著痕跡的瞥向彆處,言笑道:“夫人是吃齋念佛的人。”
玉藻歎出一口氣,雖然是吃齋念佛的人, 但是就怕心裡麵還記恨著前年李秀姑、婦的事情, 她東張西望的往四周看著,看見庭院裡麵沒有侍女在, 小聲問道:“夫人那時候既然是自願去寶華寺修行的,也不想看見女君, 為什麼還要再請回來。”
“袁二娘子就快要嫁進博陵林氏, 按照禮數, 堂上要有父母在, 舅氏雖然已逝, 但是姑氏還在,如果姑氏連親迎禮不願意回來,袁二娘一生都不能釋懷,我既然是家中女君,林氏宗婦,也是她未來的長嫂,更加不能讓她剛成新婦就覺得姑氏不喜歡自己。”謝寶因低聲說道,“而且更加要顧及禮數,不能讓其他世家夫人說我治理家中事務,操辦叔弟的親迎禮,卻連最簡單的禮數都不明白,見笑於大方之家。”
親迎當日,新婿登車去女家迎回新婦,舅姑要在家門前相迎,親迎禮過後,新婦還要夙興舅姑,就算舅姑已逝,也要三月後親祭家廟,不然這門婚事就是不作數的。
請期那日,袁家二夫人就已經在暗地裡詢問過禮部賓者關於郗氏去寶華寺修行的事情,想知道能不能趕在三月十八前歸家。
袁家怎麼會舍得自己女郎受委屈。
謝寶因走進居室,脫下重雲履,裙擺重新垂地,然後穿上木屐走去室中央的幾案旁,疲倦的單膝跪下,再用雙手扶著案麵,慢慢把雙腿折疊起來:“這一年半載來,你性情不是已經變好,怎麼現在又犯起從前的弊病。”
跟著進到室內的玉藻知道自己說錯,兩隻手緊緊交握在腹前,腦袋整顆垂下,言明自己的心跡:“我看女君病還痊愈就出去,前麵回來看著身體也不舒服,日後又要戰戰兢兢,擔憂女君會成心疾。”
謝寶因看見案上的博山爐裡沒有青煙飄出,伸手拎起爐蓋,用香箸撥出一個淺坑,又伸手從錦盒中取出一粒香丸,夾著放進去,再用滾燙的香灰半埋好,看著漸漸升起燎煙的博山爐,她笑道:“那天胡僧送給阿兕的話,你還記不記得。他說智慧無量,身心自在。智慧無量隻要自己勤勉努力,開智就不是什麼登天的難事,所謂至誠則金石為開。但是身心自在又談何容易,隻要在這人間一日,就沒有人能夠身心都變得逍遙自在,不止是我,謝家的母親以及所有世家夫人都有自己不能說出口的心事。除卻宗婦,士族的子弟也不能逍遙自在,你看六郎他逍遙了嗎?身為博陵林氏家主的郎君又逍遙了?你也有自己的苦楚。”
郗氏一歸家就對林妙意幾個娘子郎君顯露出自己的慈愛,不過就是為了故意冷淡她,要讓自己這個林氏的宗婦知道身為姑氏的她心裡有怨憤,並且對她這個兒婦不滿。
其實這根本就算不了什麼,就是一些冷言冷語的話,或者刻意疏遠,她如履薄冰十九年,如果連這個都不能聽,又怎麼能夠治理家中事務。
在她下定決心要出手解決掉李秀姑婦的時候,已經不再想著自己能夠讓郗氏喜愛,現在郗氏回來,她尊敬侍奉著就行,既是為了禮數,也是為了全孝道二字。
謝寶因合好爐蓋,接過玉藻遞來的巾帕,輕輕擦去不小心沾染到香灰:“做女郎、做宗婦,現在這些事情都無法避免,你以為我是從小在家中是聽著好話長大的嗎,遇到有人不喜歡自己就要大哭一場,怨天恨地。活這麼久,總有自己讓不得如意的事情和人,我隻知道做自己應該做的,身為女郎,我侍奉父母,身為宗婦,我治理家中事務,身為兒婦,我侍奉舅姑。我隻想做到孟軻所說的那句‘仰不愧於天,俯不愧於人’,至於其餘的,隨我的意去活。”
閱看經典竹簡就是這麼多年,唯一一件隨她意的事情,而這件事情是她努力去做好謝氏女郎才能遂願的。
謝寶因聲音變得極輕:“要是就因為這些事情變成心疾,那我早就已經死了。”
聽到最後一句話,玉藻被驚嚇到,趕緊跪地伏下:“女君千萬不要這麼說。”
謝寶因視線落在這個侍女身上,靜默很久以後才不冷不淡的開口:“你是跟著我從謝氏來的,我今天也把心裡話都跟你說了。”
她什麼都不怕,隻怕郗氏想要把林圓韞從她身邊帶走。
玉藻知道女子的意思,自己要是再這樣下去,在女子那裡就再也沒有退路留給她,雖然隻有額頭抵在手背上,但是她卻覺得整個身體的重量都落在了上麵,壓得手疼,她開口標誌[1]:“我要是再不知輕重,女君儘管處置我。”
謝寶因稱心點頭:“不必伏跪我。”
玉藻這才敢從地上起來,站好後,兩隻手按著腹部,低頭出去。
*
位處北麵的屋舍中,母子二人相處還算是融洽。
跽坐在堂上西麵坐席的林業綏起身要離開的時候,看了眼抱著林圓韞的乳媼。
郗氏察覺到男子的眼神,雖然心裡瞬間就變得不滿,但是想到他去寶華寺跟自己說的那些話,又談笑道:“她母親日正時分把孩子抱到我這裡來的,而且我這做祖母的第一次看到自己親孫女,你還不讓我們祖孫倆多待待了?”
林業綏沉默著打量了婦人幾眼,凜然開口道:“阿兕夜裡會哭奶,隻認她母親。”
“日入時分我就讓乳媼抱回你們那裡去。”郗氏一幅不堪其擾的樣子,像是不願給幫忙帶孩子的姑氏,“歸家第一夜,我還想睡個好覺。”
隨後去逗弄兕姐兒,隻聽咯咯的笑聲。
“母親知道我是什麼意思。”
*
西邊屋舍的居室中,中央幾案前,謝寶因在這裡跽坐已經很久,中間侍女擔心這位女君會覺得勞累,進來把憑幾放在其身後,半圓的木頭把她整個腰身圈住,炭火也已經換了兩次。
但女子渾然不知,竹簡看得入迷,被壓著的雙腿一次也沒有動過,應該早就麻到沒有知覺了。
侍女端著炭火成灰的銅盆要再次退出去的時候,猶豫著要不要提醒女君稍微動一動,不然腿腳血液不通會出大事的,她正要開口的時候,看到居室門口進來的人,趕緊行禮,低著頭從這人身邊走過,離開室內。
忽然感覺被黑影所籠罩。
謝寶因仰頭往身後去看,唇角漸漸彎起。
男子隻穿著白絹中衣,外麵披著黑金紋樣的鶴氅裘,發梢還有濕意的黑發散開來,他立在女子坐席憑幾的後麵,微微垂頭注視著妻子。
謝寶因問了句:“郎君怎麼歸家這麼早。”
林業綏繞過她,走去旁邊的坐席踞坐著,用木棍把豆形銅燈裡麵被油浸潤著的芯絨挑在邊沿:“你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候。”
被他這麼一提醒,謝寶因扶著憑幾往身後的窗牗和居室門口看過去,發現外麵不知道什麼已經變得黯淡下來,侍女也不知道什麼進來把燈盞也給點好。
林業綏長臂伸過去,掌心覆在女子垂著不知道有多久的脖頸上,溫和開口:“皰屋已經把晚食送來,先用食。”
謝寶因點頭,想要直起上半身,但是很快臀骨又重新壓了下去,她看向男子。
林業綏看見妻子無助的眼神,擰眉不解:“怎麼了。”
謝寶因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我腿麻了,郎君能不能出去叫個侍女進來。”
以前在謝家的時候也因為看書癡迷,久坐導致被壓的雙腿血液不通,侍女揉了很久才好,最嚴重的一次還請了疾醫來治。
林業綏輕笑一聲,從席上起身,重新走到她身後,彎腰把憑幾拿開後,屈膝直接箕踞下去,把人圈入懷中,橫在腰間的手用力,稍稍抬起她後,同時用手穿過膝彎,把彎曲的雙足伸直,溫厚的手掌輕重緩急的揉捏著:“可要去請疾醫?”
被按壓的小腿逐漸開始有知覺,謝寶因搖了搖頭,整個身體也都放心的靠在男子胸膛裡。
*
用過食,謝寶因便去沐浴了。
林業綏踞坐在居室坐席上,有些感到無趣的拿起女子攤開的竹簡閱看著,發現裡麵竟然是以往曆代皇後的生平。
謝寶因從湢室出來,回到居室後,拿著乾巾走到東麵席地而坐,看見自己前麵看的竹簡在男子那裡,笑道:“郎君也喜歡看這個?”
這卷竹簡類似於《春秋》《左傳》之類的史書文學,在遵循史實的前提之下,又詳細刻畫其中人物性情,比如在本朝的史書中,關於太.祖皇後隻用短短百餘字便記載了一個女子幫助寒門丈夫四處周旋拉攏人才,最後被俘虜七年,直至統一才得以與丈夫兒女團圓的故事,但是在這裡卻用了極大筆墨來描寫太.祖皇後所遭受的侮辱和身心上的痛苦。
林業綏從容自若的放下竹簡,手肘落在憑幾上,撐頷,好整以暇的瞧著女子:“我愛看的書,多的是幼福不知道以及”
他玩味道:“不能知道的。”
謝寶因笑睨一眼,不再跟他說話,正要抬手擦頭發的時候,忽然又想起來什麼,但是顧及著男子在,想了想後,還是站起身,去居室門口詢問侍女:“阿兕回來了嗎。”
林業綏在室內聽到女子的聲音,處之泰然的看起竹簡來。
侍女低頭回稟:“乳媼在日入時分就帶著娘子回來了,隻是女君看書入迷,娘子也睡了,所以才沒有來女君和家主的居室,現在要不要去叫乳媼抱來?”
謝寶因回頭看了眼室內放置的漏刻,已經快要黃昏:“不用。”
然後放心回去。
看見女子重新跽坐下來,林業綏放下竹簡,順手握住她手,奪走乾巾,抬手擦著她柔軟的發絲,問道:“阿兕今天去了哪裡,讓你這麼著急問她有沒有回來。”
謝寶因愣住:“郎君聽清了?”
她明明還特地去居室門口問的。
林業綏斂眸,他當然沒有聽清楚,隻是想到白天,稍微動腦就能猜到,但是麵對妻子所問,還是笑著嗯了聲。
謝寶因也隻好笑著跟他說道:“母親看見她很歡樂,又是第一次見,所以留在母親的居室,因為怕阿兕夜半會哭鬨,讓夫人不能好好歇息,所以才著急問。”
她說完,抬頭去看男子:“郎君歸家後,還沒去見過母親?”
林業綏低頭笑起來,把今日行程老實交代:“歸家後到坐了半刻,然後就去了書齋,回來看你那麼認真,便先去沐浴了,再是喊你用食。”
那就是知道林圓韞在郗氏那裡,怎麼還來問她。
謝寶因不免嗔目:“那你還問我。”
林業綏把女子發絲慢慢擦到半乾,明明是為了試探她會不會對自己說真話,卻連理由都懶得編,隻說:“忘了。”
他當時是想要把林圓韞帶回來,但是自己不能時時都在家中,何必叫女子日後難做。
剛說完,侍女來到門口:“女君,湯藥已好。”
林業綏開口令道:“進來。”
侍女端著漆木盤,低頭走到幾案旁,跪坐下去,把木盤上麵的漆碗放下後,又低頭立馬離開。
擦完女子頭發的林業綏也起身去橫杆處歸置乾巾。
謝寶因則捧著漆碗,一口飲儘溫熱的湯藥,要自己嘴角藥痕的時候,男子走過來,先一步彎腰為她揩去。
林業綏收回手,在北麵坐下後,忽然問了句:“苦嗎?”
謝寶因稍怔,直直向男子看去,看不出是什麼神情,她隻當是問湯藥苦不苦,隨即輕笑搖頭:“吃多就不覺得苦。”
她這麼聰慧,怎會不知道。
林業綏拿書的間隙,抬眼看過去,笑著吐出二字:“過來。”
謝寶因把藥碗放下,從席上膝行幾步到男子麵前,先發製人的說起彆的話:“聽說陛下想要讓三大王乘步攆上朝,三大王拒絕了?”
前些日子,三大王李風不知道因為什麼緣故,走在路上竟然被路麵上凍成冰的積雪滑倒,摔斷了腿,纏綿病榻很久,一能起來,便開始上朝。
隻是現在走路依舊有些跛,恐難好全。
要是認真一想,三大王斷腿的前麵兩天,剛得到天子命其統領三千屯兵的恩澤,就這一樣,便可抵消七大王過半的聖眷。
三大王的這場災難,怕是被人有意為之。
如此看來,天子要效仿隴南趙氏,即使三大王沒有要爭位的心思,無法配合他,但是隻要天子對第三子表露出稍微的寵愛,鄭氏自己就會慌亂起來。
可是這一出,也會讓三大王處於利刃之下,招來各方注意,而且天子雖然寵愛三大王,卻並不眷愛鄭貴妃,宮中還是以賢淑妃最得聖眷。
天子究竟是想要兩虎相鬥保住東宮,還是要借此招保住七大王?畢竟七大王唯一不能讓天子滿意的點就是他出身昭國鄭氏。
大約是三大王與七大王過於顯眼,太子就好像已經銷聲匿跡,沒有人再去在意。
唯一能夠值得說的消息就是東宮那邊在去年九月新詔封了幾個世家女郎為良娣、良媛和昭訓,雖然都是末等世家的女郎,但是其中良娣和昭訓都先後有了身孕。
林業綏低頭看著案上的《坐忘論》,又牽過女子的手,手指輕輕撓著她掌心:“步攆是帝王所用,而且百官車駕都不能進闕門,要是不拒絕,就是真的有了僭越之心。”
雖然這是天子給的恩澤,但是落在其他人眼裡就是要易儲的信號,就連統領三千屯兵也是,各處宮門共有三萬屯兵,屯兵又關乎宮城安危,從來都不輕易交權出去。
在太子之前最先焦急的必定會是鄭氏大淮房。
天子的這盤局,已經開始了。
手心被他撓著,卻是心間在搔癢。
謝寶因視線放長,去看男子在看的竹簡,隻隱隱看到句“抱元守一,至度神仙,子未能守,但坐榮官”,這好像是論成道之法的。
林業綏見女子想看,嘴角噙著笑,長臂環住她的纖腰,直接把人帶到懷中,指腹不經心的握著她手,揉捏著軟軟的指腹。
兩人就這麼相依在一起。
謝寶因看了幾句,心也跟著靜下來。
*
李風從長生殿出來,又被天子遣去了鄭貴妃殿中,說什麼他摔斷腿後,貴妃日夜擔憂,身為人子,應該去報一聲平安。
要是真的擔憂,又何必去給天子吹耳旁風,嘴上說他身為大王,理應為帝王分憂,不該賦閒在家,心裡卻是打得彆的算盤。
邁入殿內,跛著腳的李風還沒有開口,鄭貴妃看見自己兒子現在的情況,先哭起來:“我是鄭氏的女兒,三郎恨我吧。”
她和鄭洵善都沒有想到鄭彧和李毓竟然敢這麼快就下手。
“我不恨阿姨,隻是阿姨也不要再指望我們之間能有母子溫情,說到底你我也算不得是母子,不過借你肚皮來這世上一遭。”李風淡漠非常,這腿雖好不全,可隻要慢些走路,與尋常無異,他沒有什麼怨懟,“改日我就會上書回洛陽去。”
鄭貴妃抹去眼淚,隻說:“陛下這麼不喜東宮,賢淑妃又記恨太子咬她之仇,要是真的讓七大王來日即位,怎麼可能會放過太子?”
其他人不知,但是她知道,三哥和太子情同至親手足。
太子願意為這個弟弟放血治病。
三哥曾經也是天子所愛的兒子,隻是不顧勸阻的為太子說話才被貶斥去了洛陽,很多時候她都懷疑這個兒子怕真是從哀獻皇後腹中出來的。
李風摩挲著指腹,忽然笑道:“你們要爭便去爭,扯大哥做什麼?”
*
日出時分,在林業綏離家後,侍女才端水進居室去侍奉。
謝寶因踞坐在臨窗的坐床上麵,斜側著什麼,趴在憑幾上,透過大開的窗牗看著庭院的景色醒神,自從平旦時分被男子弄醒就睡不著了,還說什麼讓她睡她的。
侍女把銅盆、平盤放在矮床上,浸濕巾帕後,雙手奉巾,恭敬喊道:“女君。”
謝寶因回過神來,坐正身體,盥洗過後,出聲命道:“讓李媼到東堂等我,我去完夫人屋舍就過去。”
侍女端起矮床上的東西,低頭應下,退出去。
轉眼間,乳媼也抱著林圓韞來到她這裡。
謝寶因本來想要先去更衣再抱,但是林圓韞已經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在看她,難以抵擋的她隻好先伸手去抱,隨後便有一隻小手來扯她胸前中衣。
她皺起眉來,抬頭問乳媼:“今天還沒喂過羊奶?”
乳媼立即反應過來,笑道:“喂過了,隻是娘子吃得少,可能是娘子想女君了。”
話音剛落地,林圓韞就因為吃不到奶,直接張嘴哭起來,小手還攥扯著衣物。
謝寶因隻好解開中衣哺乳,看到她馬上就偃旗息鼓,還吮吸得香甜,無奈的用指腹輕輕摸過孩子鼻頭,啞然一笑:“你哪裡是想我了?”
被摸鼻頭的林圓韞咧嘴笑起來,乳媼和室內等著侍奉女君更衣的侍女也不禁跟著一笑。
等喂完林圓韞,謝寶因撐著憑幾起身,更好衣,穿好平履,發髻上斜插與正插好寬玉釵和玉篦後,不放心的和乳媼說道:“要是有人來這裡要帶走娘子,你先命人去找我,不要越俎代庖。”
乳媼略顯為難的問道:“要是夫人”
走到庭院裡麵的謝寶因回頭冷冷看著:“家中女君是我,林氏宗婦是我,女郎的母親也是我。你要明白,在這家中我能夠保住你,但是旁人卻未必能夠從我手裡保下你。”
乳母想起前年的事情,趕緊低頭應是。
*
來到北麵的屋舍,謝寶因遠遠就看見有個侍女從居室那邊跑來,兩交疊腹部,低頭行禮後,立馬就雙膝跪下,伏地請罪:“稟女君,夫人現在還在念經,命令不準任何人去煩擾。”
郗氏歸家後,所住屋舍侍奉的奴仆還是之前那些。
謝寶因垂下視線,不冷不淡的看著這個上半身已經快與地齊平的侍女,很快也就認出她是近身侍奉婦人的侍女桃壽,心裡知道什麼是好壞,人也善良,當年吳媼那件事也已經竭力規勸婦人。
她無意去為難一個侍女,彎起個淺笑:“起來吧,母親既然在念佛,我在外麵等等。”
知道婦人是有意要為難這個女君的桃壽瞬間鬆了口氣,把額頭從手背上離開後,慢慢直起上半身,再從地上站起,行禮離開。
謝寶因站在蘭庭的台階前,默默聽著室內的經聲。
快兩刻過去,郗氏終於念完經,隨後又喊人侍奉用食,等用完後,慢吞吞的盥洗蕩口才願意見兒婦。
謝寶因從庭院進去居室,看見婦人端坐在北麵坐席上,她端過侍女手裡的熱湯,走過去奉上:“不知道母親昨夜睡得好不好。”
“自己家中,睡得自然是比那寺廟裡麵好。”郗氏故意磨蹭半瞬,然後才去接過湯盞,低頭慢悠悠的飲起來,始終沒有開口說讓女子坐下之類的話,隨後似笑非笑的說道,“家中事務繁多,又有二郎的親迎禮在即,真是辛苦你還記得來我這裡省視,雖然本來是應該體諒你,不要再前來,但是想著有你能每天都來陪我說話也挺好。”
謝寶因垂眼,自顧自的在坐席上跽坐著,從容笑道:“凡為人子之禮,冬溫而夏清,昏定而晨省[2],都是我應儘的禮數。”
隻是禮數。
郗氏把湯碗放在幾案上,弄出不小的動靜:“圓韞可來了?”
謝寶因抬頭,坦然與婦人對視,說得進退有度:“我來母親這裡的時候,她剛吃完睡下,母親要是想見,等日正時分過去,我就命乳媼抱來母親這裡,隻是沒多久恐怕又要哭奶喝。”
郗氏靜默許久都沒說話,臉上算不得好看,之後斷斷續續說上沒幾句就稱自己累了。
*
謝寶因從郗氏那裡離開,又去往東堂。
李媼看見女君前來,低頭迎上去:“二郎親迎禮所需要用的東西,我都按照女君所說,不同器皿祭食都分出類彆,再命不同的人來負責,確實比平時要快。”
謝寶因慢下腳步,從西麵上階:“我以前在家中的時候,母親治理這些事務就是這樣做的,我隻是‘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3]’。”
這幾天她都在居室養病,對於家中事務隻引導兩句,具體的都讓這些奴仆去辦。
跟在女子旁邊走的李媼尷尬笑笑,蒼白的補了句:“那也是女君聰慧。”
謝寶因神色淺淡,上階後,徑直步入堂上,這裡麵放置的都是些後日親迎禮上所要用的禮器,必須慎重,在粗略掃視一眼後,她肅然問道:“東西都周備了嗎。”
李媼馬上認真起來,但是不敢把話說死,給自己留下餘地:“我都是按照女君所給的禮賬準備的,還需要女君親自看過,要是有缺失,我再補上。”
謝寶因頷首,然後走過去把堂上的器皿都看過一遍。
當日在林衛鉚的居室門外,鼎中要盛放的一隻去蹄豚,各一對的肺脊、祭肺,十四尾魚,除去尾骨的一對臘兔,還有用來煮湯的肉,醯醬、肉醬、黎稷,以及酒樽、酒爵以及酒勺等禮器器皿。
看完後,她往旁邊伸過手去。
李媼立即把帛書交到女子手中。
謝寶因看著禮賬,核實無錯後,疊起帛書,又問:“二郎去袁家親迎時,要帶著送去袁家的布帛和鹿皮可都周備了。”
見到器皿祭食無誤,李媼鬆下口氣,然後更加謹慎:“因為那些都是後日要由二郎親自帶去袁家的,我憂慮放在彆處找不到,又憂慮和祭食放在一起會有味道,所以命人放在旁邊。”
隨後親自引女君去看,隻見幾案上麵擺著三四個漆木平盤,上麵蓋著巾帕遮塵。
李媼親自掀開,平盤裡放置著黑、紅兩色的布帛各五匹以及兩張鹿皮。
謝寶因垂眸看了幾眼,但是心裡憂思越來越重,不放心的彎下腰,把布帛與鹿皮都謹慎的把每一寸都摸過,發現沒有勾絲破損才安心。
轉身要離開的時候,她站在堂前被外麵日光給晃到,她抬手遮眼,腦中也忽然閃過什麼,遮擋的手緩緩垂下,往回走了幾步,立在漆盤前,思忖著拿起一張鹿皮,嚴謹的去摸白色的梅點處。
李媼不由得緊張起來,侍立旁邊:“女君,可是鹿皮有問題?”
謝寶因聞言,隻是淺淺一笑,不置一言,隨後拿著鹿皮徐步去到門口,放在日光下看,終於看到有一處梅點的顏色不同其他,因為她雙手常年養護,指腹無繭,所以一摸就能感覺到上麵有著不太明顯的針腳,剛好繞成一小圈。
她五指漸漸收攏,眸中神色也變得凝重起來,麵有慍怒。
“鹿皮都經過哪些人的手?”
【📢作者有話說】
[1]標誌(立誌。)《南齊書·高逸傳·明僧紹》:“ 齊郡明僧紹標誌高棲,躭情墳素,幽貞之操,宜加賁飾。”
[2]《禮記·曲禮上》:“凡為人子之禮,冬溫而夏清,昏定而晨省。”
[3]《莊子·田子方》:“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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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 鹿皮被燒
李媼被這話問得愣住, 有些不明其因。
謝寶因輕吐出口氣,神色很快就恢複如常,卸掉一些手上的力氣, 鬆開這鹿皮, 垂眸看著被自己抓皺的地方,指腹不急不緩的撫平,唇瓣隱隱帶著幾縷笑意。
轉瞬。
她抬頭,掃過去,順手將鹿皮遞給站在一旁的侍女玉藻, 在揉碎的日光下麵,女子的明眸卻漸漸冷了下來, 再也看不見往日的仁愛:“送張被燒過的鹿皮給袁家,難道你是要博陵林氏被人恥笑?”
這話剛說出,最先有反應的是雙手從女子那裡接過鹿皮的玉藻,她以前在謝家的時候, 女功就很好,聞言就立即低頭仔細觀察起來。
女子忽如其來的冷聲質問,李媼心裡突然慌神, 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謝寶因以上位者的姿態看了她一眼, 裡麵是不悅和憤恨,她轉身走回堂上, 徐步到北麵朝向門口的坐席上,屈膝緩緩跽坐著, 望向前方的眸光依舊讓人寒戰。
玉藻捧著鹿皮很久, 還是看不出這鹿皮究竟是哪裡被燒過了, 最後她學著女君那樣, 舉到日光下麵去, 半刻不到就馬上驚呼出聲。
她知道李媼因為自己小女的事情,對待女君十分忠誠,所以這突然起來的冷聲詰問,一定會讓這個老嫗心裡多想,但是家中事務繁多,在女君的心裡,每個人每件事都要她這個老媼重要。
玉藻不想女君失去這位忠誠的奴仆,主動跟老嫗說道:“鹿皮梅點這裡的地方是被人用極細的魚線另外縫補上去的,所補的皮也是其他與鹿皮相似的動物皮毛,看著很像,但是在光下麵仔細看,就可以看出顏色比純正的鹿皮要淡。”
李媼聽到侍女的話,腦袋裡麵嗡嗡的直響,趕緊回想著最近幾天的事情,想要糾舉出究竟是哪裡出現的問題,但是不管她怎麼想都想不到,並沒有哪裡是有問題的。
兩家姻親一直都是最重要的禮事,尤其是這納幣,掙得是家族在建鄴的聲譽,曾經有世家親迎,因為當時鹿皮極其難得,所以就用其他的動物皮毛東拚西湊,再找到技藝高超的工匠縫製起來,偽裝成鹿皮送去女家,在事情敗露以後,很快就成為士族譏笑的對象。
聽說最後不僅兩家的婚事不再作數,就連那世家子弟的父親也徹底失去顏麵,自己上書請求調離建鄴,一家人都跟著離開了,所以自己治理事務的這些時日,她半點都不敢鬆懈,生怕被家主和女君降罪,到底是哪裡被給乘人之危了。
很久都沒有聽見老嫗的聲音,謝寶因也隻是耐心的坐著,靜靜的看著前麵低著頭的老嫗,雙眸因為半闔著,所以變得細長,就好像是神龕上那莊嚴的神佛,即使看不出情緒,但是自有威嚴:“命人去把那些要送去袁家的東西全部都重新拿出來,再次詳察,要是後日二郎帶去袁家的納幣中還有損壞的,我隻能好好治理治理家中這些奴仆。”
玉藻低頭領命,趕緊和幾個侍女一起開始詳察漆木盤中其他的器皿皮毛。
堂上悉窣的翻動聲,嚇得李媼心裡更加驚恐,一直低著腦袋,緊貼腹部的兩隻手也開始出汗,在女君的沉默之下,她終於再也扛不過去,惶迫的膝蓋跪下,雙手馬上分開,交叉在一起,置於額頭上,然後馬上整個身體都趴在地上,屏息稟道:“鹿皮絹帛都是由家中其他奴仆從外郡購來的,拿回來後,先是和其他器皿一起擱在東堂,因為怕出事,所以不管是白天還是夜裡都有奴仆在守著,昨夜還是我親自來守的,請女君明察。”
看著老嫗恭敬的五體投地,謝寶因嘴角撚著一抹笑,始終沒有開口說話,她出生在渭城謝氏,從小跟著範氏開始學習如何治理家裡事務,家中這些奴仆有身為奴隸的,從西北等各郡被俘擒後送來,他們不敢僭越主人,但也有從建鄴周邊各郡贖為世家奴仆的。
因為與奴隸終身都歸於主人不同,所以總會有心計。
她不著痕跡的把語氣給緩下來,輕聲笑著,如山間潺潺溪水撫慰人心:“你何必伏地,我心裡當然知道不是你的錯,也知道你對博陵林氏的忠心,這些日子以來,家中的事務多虧有你輔佐我治理,所以我才能安心養病,要是我現在還來懷疑你,那我就是人麵獸心的夷狄之人了。”
範氏把這些奴仆當成玩物對待,高興就看他們用心計,看他們困獸猶鬥,增添興趣,不高興就直接要他們性命,但是謝寶因與用猛厲的範氏不同,她讀遍經史,治家更像一個國家君主,除了賞善罰惡,恩威並行,更明白“民畏其威,而懷其德,莫能勿從”的道理。[1]
她收起臉上的笑,掩藏起所有的喜怒:“你先起來,我還有話要問。”
李媼依舊是不敢動,哪怕已經得到家中這位女君的寬言溫語,身體反而還更加伏下去,胸脯也徹底緊貼著地:“女君把二郎親迎禮的事務交給我治理,就是信任我,我卻不能夠把事情治理好,我失職有罪,等女君把事情查清,不管要怎麼懲誡都至死無怨言。”
詳察好後,玉藻從旁邊低頭走過來,回稟道:“女君,其他都是好的。”
跽坐在幾案後麵的謝寶因在心裡思索著,落在雙膝上的手指慢慢摩挲著交窬裙上麵的暗紋,眼睛凝視著伏拜自己的老嫗,像是已經有了決斷,緩緩出聲:“家中出了這樣的事情,當然要查,你先去把經手過鹿皮的奴仆列出來,不管是做什麼的,隻要進過東堂的都要列上去,日正時分之前送去我那裡,鹿皮也要儘快去外郡再找。”
李媼的眼睛盯著近在咫尺的地,隻要一呼吸,細微的塵土就會被吸入鼻孔,她屏氣不息,連連應聲:“我立馬就去,絕對不敢再溺職。”
謝寶因抬手撐著幾案,直起身體,由跽坐變為雙膝跪地,然後被近身侍奉的侍女雙手托住右臂,扶著站起,她從案後走出,:“今日堂上所發生的事情要是傳出去,你們的性命也就該結束了。”
堂上奴仆想到夫人已經歸家,夫人對女君又有嫌隙,以為女君是怕她們去告狀,一瞬間全部伏跪在地,表示自己對女君的忠誠。
謝寶因冷漠的掃視腳下,直接出去。
玉藻也跟著恭敬侍奉在旁邊,有所顧忌的提醒一句:“夫人那邊的奴仆要不要也去說一下。”
謝寶因從西麵下階,寬博曳地的裙擺被風拂動,語氣不冷不熱:“不用去說,我不怕夫人那邊知道,隻是不想驚驚動甕中的東西,你要是去說,既然把鳥驚飛,又會讓夫人心裡覺得不舒適,自己身邊的奴仆都不能信任。”
玉藻驚歎道:“女君知道是誰。”
謝寶因眉眼淡淡的:“我非神非仙,怎麼可能看幾眼就知道所有的事情,既然禍端出在家中,也隻能是這些奴仆引起的。”
要是存心想害博陵林氏就不會隻毀一件,而且燒毀又何必再費儘心思去補好。
家中是需要好好治理一番,這些奴仆也該知道現在博陵林氏的女君是誰。
*
直到聽不到腳步聲後,伏跪在地上的李媼才敢喘氣,原本緊繃起來的身體瞬間塌陷起來,整個人都趴在地上,手背上的額頭也發著冷,就這麼趴著緩了好久,她才從前麵的惶恐裡找到方寸,在深吸幾口氣後,撐著地的兩隻手掌用了氣力,支撐著上半身慢慢從地上直起,方額已經全部是汗,前麵掌心放的地方也是濕的。
她看著前方女君坐過的席位,想起女君說的,艱難撐著膝蓋起身,出去命人找來筆墨和粗藤碾碎壓成的紙,坐在草席上麵開始列家中奴仆的人名。
經過前麵被女君責問,鹿皮的事情,她不敢再輕易相信彆人,等墨跡乾了,她疊起來拿在手中,命另外一個老嫗帶著奴仆去外郡跑一趟。
已經快要日正時分,李媼馬上走去西邊的屋舍。
同時,長樂巷道裡也有有奴仆神色急切的進入家門,疾步跑去西邊,站在居室外麵的庭院裡,拱手行禮喊“女君”。
侍女聽到,走上前告知:“夫人在廳堂議事,屋舍那邊的侍女在這裡。”
奴仆聽到這話,低頭靜立。
*
宴客議事的廳堂內,北麵坐席麵前的幾案上麵擺著博山爐,香粉化作清幽的馨香從爐內彎彎繞繞的飄出,旁邊還擺著盛有熱湯的漆碗與竹片開始泛黃暗沉的連綴竹簡。
謝寶因跽坐在錦席上,身骨筆直,專心事書,爐中澄澈的青煙飄過她波瀾不驚、沒有喜怒的眉眼,襯得身為世家夫人的她格外平易近民。
侍女的雙手恭敬交叉在腹部,手臂伸的筆直,雙腳並攏的站在堂上,自從她前麵行過揖禮,女君隻是頷了頷首,然後就再也沒有開口。
謝寶因看完竹片上麵的最後一個字,手指緩緩從左邊開始卷起,聲音裡麵聽不出任何情緒:“夫人讓你來是有什麼事情。”
屏住呼吸的侍女偷偷換了口氣:“夫人說女君要治理家中事務,現在家裡又有二郎的親迎禮需要女君勞神,夫人憂慮乳媼難以照顧大娘子,再加上夫人剛歸家,心裡想念想大娘子這個孫女,以前天天盼著要做祖母,現在終於成為祖母,隻想時時都放在身邊看著。”
謝寶因用束帶捆著竹簡,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什麼過激的反應,等把竹簡捆束好,她才輕笑頷首,和善開口:“你先回夫人那裡去,娘子現在還沒醒,等她醒來,我就命乳媼抱去夫人那裡。”
侍女看見這位女君沒有動怒,心裡忍不住的發笑慶幸,當即更加敬愛的行禮,腳步輕快的低頭離開。
郗氏那邊的奴仆剛走,謝寶因斂起笑,命人讓乳媼把林圓韞抱來這裡,她繼續拾來另一卷竹簡,拆開束帶,指尖落在上麵,輕輕滾向右邊,繼續看起來。
半刻過去,乳媼抱著懷中哭鬨的孩子來到堂上,因為沒有哄好娘子,所以聲音變得虛心:“女君。”
林圓韞的哭聲十分洪亮,謝寶因正視過去,微蹙眉:“怎麼回事?”
乳媼手掌還一直在拍著孩子,趕緊解釋:“可能是還沒睡夠就被我給抱來見女君。”
謝寶因隻覺得心被揪著,看乳媼一直哄不好,已經顧不上責備,隻想趕緊止住孩子的哭聲,立即命道:“給我。”
乳媼彎著胸脯,馬上走去坐席旁,謹慎把繈褓遞過去。
把林圓韞抱在懷裡後,謝寶因拍著孩子背部,雙臂輕輕左右晃動,等聽不見哭聲,她也冷聲道:“日昳十分就要回來,要是遲了半刻,建鄴城裡想要進世家做乳媼保母的婦人多的是。”
乳母立馬就像蚊蟲撲騰的翅膀一樣,頻頻點頭。
笑著摸了摸林圓韞軟軟呼呼像凝脂的臉頰後,謝寶因才把孩子交給乳媼,看見乳媼抱著繈褓離開,眉眼落下來,剛要繼續閱看竹簡,突然又記起另外一件事情。
她抬頭問侍奉在堂上的侍女:“前麵是誰來這裡找我。”
“家主身邊的奴仆童官。”侍女低頭稟道,“好像是有什麼很重要的事情找女君,現在應該還在庭院裡站著。”
謝寶因聽到是林業綏身邊的奴仆,暫時擱下彆的事情:“讓他進來。”
侍女朝女君行完禮,才慢慢倒退出去。
很快就看見廳堂外麵進來個人影,童官來到堂上作揖叉手:“女君。”
謝寶因沒有應禮,直接問道:“你們家主遣你回來有什麼事情。”
女君在上,身為奴仆的童官不敢站直身體,微躬答道:“家主日正時分從大理寺歸家,但是在經過望仙門的時候,車駕忽然被宮衛攔停,長生殿的內侍走了出來,那名內侍說是陛下也急詔了家主入宮,家主特意命我回來跟女君稟告。”
林業綏以前每次晚歸都會派遣身邊奴仆回來跟她說,但是自從安福公主的事情結束以後,男子就很少再晚歸。
謝寶因頷首,稍稍安心,很快又蹙眉,何為“也”?
她詰問:“還有誰入宮了。”
童官想起那內侍在車駕旁邊跟家主說的話,逐一回稟:“謝司徒、鄭仆射都已經在家主前麵被宣召入宮,說是隻等著家主去。”
隻有謝賢、鄭彧,王宣並沒有入宮。
謝寶因記得王宣現在比從前要更加沉溺於名士隱居高山的生活,已經搬到距離建鄴城不遠不近的外郡彆墅裡麵去居住,或許是他也已經察覺到天子的意圖,明白今日世家已經不是昨日那個輝煌到能蔑視皇權天子的世家,所以才開始選擇急流勇退,保住鬱夷王氏的根基。
要是這樣,她心裡反倒沒有憂慮,冷靜命令堂上的侍女:“去我和家主的居室裡麵把那件黑金鶴氅裘拿來。”
侍女拿來後,又命童官送去給男子。
*
李媼來到西邊屋舍的時候,徑直去到廳堂外麵,聽見裡麵的談話聲,停在外麵等著,直到侍女從居室捧來黑金鶴氅裘,又看著家住身邊的奴仆帶著離開,才上階去到堂上:“女君。”
跽坐許久的謝寶因已經逐漸感到雙腿開始變麻,她剛準備動身鬆鬆,看到堂外有老嫗進來,身體又重新不動聲色的坐回去,掌心順勢落在腿上:“都列好了?”
女君的坐席是家中主人所住,正對著門口,李媼走進去,在離幾案不遠處的地方止住,直接就屈膝跪下,雙手奉上:“稟女君,所有經手過鹿皮的奴仆都在這裡。”
站在西麵的侍女走到伏低身體的老嫗麵前,伸手去接。
謝寶因還沒看,厲聲問道:“確定沒有遺漏的。”
李媼被反問,被嚇得在心裡又想了一遍,然後鄭重點頭,身體再次伏到地上:“絕無遺漏。”
侍女也恭敬的走回到北麵坐席,把已經打開的粗糙藤紙,放在女君麵前的案上,再退回西麵繼續侍立。
家中奴仆最喜歡糊弄,不管有什麼錯漏都留著給主人來糾舉,所以謝寶因才會先詰問一遍,見老嫗戰戰兢兢,才垂頭去看麵前的藤紙,隨即視線便在其中一個奴仆的人名上短暫停留,在心裡沉思過後,命侍女去把玉藻喊來,再冷聲令她:“你去東堂把那張鹿皮拿來這裡,不要讓彆人看見。”
玉藻領命離開。
*
玉藻帶著鹿皮回到廳堂的時候,看到那個老嫗還伏跪在地上,女君跽坐案前,靜靜看著前麵的竹簡,堂上十分寂靜。
她往地上瞟了一眼,然後趕緊徑直走去北麵坐席前,把鹿皮置於漆木平盤,連著平盤一起放在女君案前。
接著堂外又進來兩個侍女,先後走到女君身邊,前麵一個侍女跪坐下去,將兩隻手端著的銅燈奉上,另外一個拿著憑幾,小心放置在坐席後麵。
謝寶因剛一抬頭,跪坐的侍女馬上就伸手過去,把她麵前攤開的竹簡收起。
玉藻也把邊沿的漆木平盤輕輕推過去,再彎腰把幾案上麵的銅燈舉到女君眼前。
謝寶因用手托起鹿皮,在油燈下,她才發現這些走針竟然能夠隱藏得這麼好,思索過後,抬頭問堂上的老嫗:“你在林氏最久,知不知道這是誰的女功。”
林氏開始忙林衛鉚的親迎禮,幾個郎君娘子都在家中,奴仆出去需要跟著主人才可,建鄴城裡也不會有人敢補世家用來納幣的東西,因為當年那個替世家以其他動物皮毛縫補成鹿皮的已經死了,被士族所殺,罪名是擾亂士族清風。
李媼聽到“最久”兩個字,額頭從手背上離開,但是伏地的身體還是不敢起來,就這麼抬頭看著,確定是在跟自己說話後,戰戰栗栗起來。
侍女也從女君手裡捧過鹿皮去給老嫗。
李媼拿著鹿皮,膝行著把身體調轉了個方向,麵向門口,然後在照進來的日光中,用手指強硬的掰開有針線走過的地方,最後把鹿皮還給侍女,麵向女君再次伏下,稟道:“南北所穿的衣服不一樣,女功針法也不一樣,像這種的針法多半都是南方郡縣的娘子從小跟著母親學的,我記得東邊屋舍周側夫人身邊有個侍女,女功很好,她也是從南方來的。”
謝寶因視線落在老嫗身上,心裡在算計著這件事情,隨後命令了句侍奉在旁邊的侍女:“女郎誕生才三月,現在還是膚如凝脂,我一直都想要遣人在建鄴找個女功好的,專門給女郎縫製貼身衣服,既然家中有擅女功的,你去東邊屋舍找來。”
突然叫人來這裡,甕中的東西會受驚。
跪坐著的侍女馬上把雙手放在腹前,低頭領命,起身離開。
身體貼著地上的李媼聽到女君沒有喜怒的聲音,冷淡到像是融化的雪水,變得更加敬小慎微,侍女路過身邊的腳步聲咚咚作響,都能讓繃緊身體。
事情已經初現端倪,謝寶因掃向堂上:“起來吧。”
李媼慢慢直起身體:“不知道女君是怎麼看出鹿皮被燒損了。”
謝寶因撫過案上的鹿皮,兩指輕扯了個焦黑的小球:“麵上有被燒過的絨粒。”
李媼看著自己的手,頓時明白過來,這絨粒放在掌心都難以看見,侍奉主人的手,根本就不能摸不出來。
謝寶因笑道:“這裡已經沒事。”
上半身剛從地上離開的李媼又立即撐著地站起,行禮退出去。
轉瞬謝寶因便厲聲命令身邊的侍女:“遣人去盯著那個老嫗。”
【📢作者有話說】
[1]《國語·晉語八》:“民畏其威,而懷其德,莫能勿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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