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 乾坤初定
聽到奴仆說的, 謝寶因默不作言,有意偏過視線,就好像表示自己無意去聽彆人家裡的隱秘事情。
跽坐著的王氏依舊還是莊重矜持的, 她端著漆碗的左手微微發顫, 碗壁的湯水也晃起來,很快反應過來後,婦人再次舉起右臂大袖擋住臉,在袖後麵,飲著原本要放在幾案上麵的湯, 不知道飲了多久,她還是沒能消化這個消息。
林勤這個人就像是他的名一樣, 勤勉,他專研水利建築工事,一直以來都無心沉湎在男女之事上麵,所以這麼多年來, 家裡麵才會隻有大娘和二郎兩個孩子,娶她的時候說一個足矣,在她生下一雙兒女的時候也說郎君與娘子已經雙全, 足矣。什麼都是足矣。
二郎夭折的後麵兩年, 她曾經提出過為他娶側室,延續子嗣, 但也是不怎麼願意的態度,說日後從族中過繼一個就是, 怎麼突然就從外麵帶回來一個婦人。
想要置身事外的謝寶因沒有聽見王氏的聲音, 目光看向東麵, 發現婦人遲遲沒有放下舉起的手臂, 整張臉都被遮住, 她思索片刻,怕婦人出事,開口撫慰:“叔母先彆心急,這奴仆也隻說叔父帶了回來,她是什麼身份,哪裡來的,來建鄴乾什麼都還不知道,你先回去審問過再做籌算。”
王氏聽到女子的話,心裡終於是安穩下來一點,先把漆碗擱在幾案上,然後在大袖的遮擋下,抬起左手,用襦袖擦了擦眼角才落下右壁,撐著憑幾急忙站起,連衣裳都沒有心思去歸整,徑直走去門口,突然又停下,心裡沒底的回頭看向跽坐在北麵坐席上的女子:“謝娘,你現在可有什麼事情。”
婦人問出這話是想要做什麼,謝寶因在心裡已經猜出幾分,默然思忖片刻,不動聲色的暗中相拒:“家中還有一些事務需要我治理。”
尊長家事,她就算是林氏的宗婦也不能摻和進去,特彆還是這種男女之事,沒有晚輩去過問的道理,而且林勤大概也已經一起歸家。
王氏剛張開口,話都還沒來得及說出。
外麵的侍女已經進來堂上,著急稟道:“女君,袁家送來的節禮數目有錯。”
林袁兩家定下了林衛鉚和袁慈航的婚事,已經算是姻親,所以在八月十五那日,兩家都互送節禮。
數目有錯,看來是家中出了盜竊之人。
謝寶因在心裡想過,然後對著婦人赧然:“叔母那邊要是有什麼事需要我過去,命人來找就是。”
聽到侍女所說,王氏瞬間變得愧懺:“謝娘先好好料理家務,我那裡沒什麼事,就是隨便問問。”
說完趕緊離開。
謝寶因把目光收回,看向堂上的侍女:“李媼在哪?”
侍女兩隻手疊交在腹前:“現在正在東堂審問那些經手過的奴仆。”
謝寶因邊眨眼沉思,邊命侍女出去。
*
日沉時分,終於查了出來。
李媼急著趕來西邊屋舍,跑去廳堂[1],腳還沒有進去,話就已經喊出口:“女君。”
身體往後靠著憑幾的謝寶因半闔著雙目,右手微偏也落在憑幾上,另一隻手還拿著竹簡,聽到聲音,抬眼看了看:“究竟怎麼回事。”
李媼直接在女君前方席地跪坐,身體伏地:“奴仆粗心,從進庫的時候就已經數錯數目,重新數遍一邊後,數目是對的。”
謝寶因卷起手裡的竹簡,右臂一伸,穩穩被放在前麵的幾案上,然後右手撐著憑幾,左手落在有孕的腹部,稍稍調整跽坐的姿勢,嗓子整日都不舒服的她又捂嘴輕咳兩聲,明眸掃過去的時候,語氣淡淡:“我進林氏已經快一年了,治理家務也快一年,怎麼沒有遇到過粗心的。”
女君這已經是不悅。
李媼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所以就一直都伏在地上,相疊在一起的雙手緊緊互相抓著。
謝寶因瞥去一眼,也懶得再為難這個仆婦,又問:“她住在哪處屋舍。”
李媼緊繃著的身體逐漸放鬆,趕緊作答:“南邊的屋舍。”
不是那個地方謝寶因咳完,垂下左手,隨後她繼續撫摩著孕六月的腹部,看著戰戰兢兢伏趴在地上的人,輕聲笑道:“不用再伏地,這些事情等往後再說。”
李媼暗自吐口一口氣,額角的冷汗也在這一瞬間流了出來,她直起上半身,抬手擦了擦:“是,女君。”
謝寶因的視線開始遠眺廳堂外麵,天色已經開始昏暗,想起王氏那邊,隨口問了句:“三夫人有沒有遣人來過。”
李媼心裡很清楚,這位女君從來不會主動探問這些事情,既然問了,那肯定是想要知道更多的消息,她壓著雙腿,跪坐好:“聽說他們阿郎還沒有歸家,因為要去工部述職,身邊不好帶著一名婦人前去,所以命身邊奴仆先把送回來安置。三夫人在審問過後,也得知那婦人是南方人士,因為家鄉突發洪災,一家老小都被洪水衝走喪命,連那個婦人自己都差點被卷走,他們阿郎當時剛好在巡視那個郡的工事,所以搭手相救,可憐她無依無靠,又孤身帶著一位郎君,阿郎心生悲憫,於是就帶在身邊,相處幾個月下來就帶回來了。”
謝寶因。
*
林勤從工部述完職出來,已經夜色深沉,他急著歸家,要去登車的時候,卻看見車轅處斷裂,老黃牛的身上隻剩下兩個車輿架。
剛檢查完車輛的奴仆滿頭大汗的跑上前:“請阿郎饒恕,我剛才到如廁,回來就看到車駕被毀,不知道是誰。”
車駕停在朱雀門外,雖然是在荒僻的地方,但這裡就在宮外,林勤無奈歎氣,究竟是誰要阻止他歸家。
“林將作。”圓袍大肚的男子往這邊走了幾步,隨意叉手道,“我們大王相邀同乘。”
現在的建鄴城中,隻有一位大王,那就是七大王,林勤以前經常七大王邸,一下就認出這是王邸的長史,對方的品級高於自己,在拱手行禮後,他才跟著走去停靠在朱雀街一側的車駕旁,恭敬道:“多謝大王。”
“我也隻是正好從陛下那裡出來,剛好遇見,舉手之勞而已。”李毓笑了笑,親自掀開車帷,“林將作外出已經好幾個月,現在能夠回到建鄴,應該也急著歸家,快上來吧。”
林勤也不再推辭,幾步登車。
車駕行進的途中,李毓開口問了一些各郡工事的情況,聽到南方有洪流,哀歎痛惜的叮囑要加強工事。
說完這些,他滿懷愧疚的又說:“自從五公主羽化而去,賢淑妃就開始變得思女成狂,變臉我和陛下都沒有辦法,要是在言行間對林廷尉和林夫人有所觸犯,在這裡還希望林將作能夠代我轉達心中的慙媿。”
不在建鄴已經七個多月,林勤不知內裡,不敢擅自就幫人接受歉意,也不敢說出什麼寬慰的話來,隻是點頭應下“一定帶到”。
車駕駛出朱雀大街,進入望仙大街的時候,李毓又假裝無意的開口:“年末的那場宴席,也希望林將作能夠替我相邀林廷尉前來。”
每年七大王都要舉辦幾場宴席,宴請各品級的臣工,用的名義是行孝事,代天子酬謝,所以不管是是四品或八品的宴席,或世家或寒門,七大王都會親自前往入席,同眾人說笑,有朝官不小心犯錯,也都是十分寬仁的幫忙。
林勤在太子跟七大王中間,一直都偏向後者,自從兄長林勉去世,跟著昭德太子剛有起勢的林氏又迅速消寂,二兄林益也被貶巴郡,二郎、四郎、五郎他們幾個又還小,林業綏更是去往隋郡,留在建鄴城裡麵並且還勉強能撐起門楣的隻剩他,但是他所出身的博陵林氏不僅沒落,還和昭德太子有關係,擔任的又隻是工部的將作大丞。
七大王雖然對他和顏悅色,但是也沒有多看幾眼,單獨說過的那幾句話,也都是出於禮數,人人都有,他沒能入這位的眼。
現在林業綏位列九卿,七大王是想要拉攏大郎,他心知肚明。
抵達長樂坊外後,林勤下車,微躬身拱手,直到七大王的車駕再次駛走,他才直起腰,整好衣袖,回到長樂巷,從奴仆口中知道林業綏還沒有歸家後就徑直離開。
奴仆隻覺得很奇怪,最後還是跑去西邊屋舍跟女君稟過。
*
快近黃昏時分的時候,林業綏歸家。
跽坐在案前西麵坐席上的謝寶因直接跟他說起這事:“叔父今天已經回來,路過巷道的時候,還跟家中奴仆問了郎君在不在家,大概是有事要找郎君。”
林業綏脫去衣袍,眨眼間,心中已經思量過,了然笑道:“明天我早些歸家,帶你一起去拜謁尊長。”
謝寶因忍住喉間咳意,笑著點頭,等男子去了湢室,才捂嘴斷斷續續的咳起來,勉強遮住了聲音。
水聲停歇的時候,她的咳聲也早就已經止住。
林業綏沐浴出來,趿著木屐,到東壁去拿來巾帕後,便在幾案北麵的坐席上跽坐,抬手擦頭發的時候,眼睛一直看著右邊低頭看竹簡的女子。
旁邊還有一盆炭火在燃燒。
兩個人都緘默著,等擦完頭發後,他放下巾帕,把豆形燈盞的火苗挑烈。
謝寶因察覺到燈光變亮,抬起頭去看,隻是脖子被這麼一拉扯,喉嚨又起了搔癢,她抿唇,手去摸幾案上的絲帕。
男子突然饒有趣味的看著她。
到了怎麼也忍不住的時候,謝寶因還是咳了起來。
早就瞧出不對勁來的林業綏伸手去輕拍著女子後背:“有沒有疾病來看過。”
謝寶因乾咳完,依舊正坐著點頭:“日入時分,疾醫來看過,沒有什麼事,隻是說過了現在這段日子就好了,應該是兩季交替,沒有適應過來,所以喉嚨總是有癢意。”
見有水滴落,她蹙眉。
放下拿來乾帕為男子擦著發。
*
翌日的晡時時分,兩個人登車去拜謁林勤。
剛下車,裡麵就出來侍女相迎:“林家主,林女君。”
謝寶因踩著車登下來後,由林業綏牽著手從巷道進到林勤的家中去,在路過庭院的時候,突然看到有一個五六歲的孩童在這裡,不遠處的婦人發現他們來,趕緊上來把孩子帶走。
林業綏似乎是不滿,輕捏住她指肉,不僅一眼都不看,而且腳步也沒停。
謝寶因笑了笑,跟著他去到廳堂。
因為他們早就已經派家中奴仆來過,所以現在林勤和王氏都在堂上北麵朝門口的席上跽坐著,熱湯也已經在食案上。
兩人在堂上站定,麵對尊長行肅拜禮,然後走去西麵,屈膝跽坐。
林業綏望向北麵,敬重的拱手請求:“衛鉚將要親迎袁二郎為新婦,還需要叔父代為寫通婚書。”
林勤笑起來:“昨日歸家的時候,你叔母就已經和我說過,早就已經寫好。”
奴仆也馬上捧來帛書,放在男子麵前的案上。
謝寶因不動聲色的看著,這顆心終於是安定下來。
想起昨夜林勤跟自己說的話,王氏看著斜下方的林業綏笑道:“你們叔侄肯定還有朝堂上的事情要談,我帶謝娘去我居室坐坐。”
林業綏下意識去看身邊的妻子。
謝寶因笑著點頭,伸手輕輕拍了拍他案下的手,然後撐著幾案略顯艱難的站起,跟著王氏離開堂上。
直到女子消失在門口,林業綏才慢悠悠的收回視線,朝堂上的事情所談無非就是七大王。
林勤在心中醞釀許久,最後也學著昨天李毓的法子,先從賢淑妃引入話題:“我不在建鄴的這些日子,賢淑妃可是做了些惹你不快的事?”
林業綏半垂眼眸,執盞淺飲,同時閉口不言。
看來他這個侄子真的是生了氣,林勤接著歎息一聲:“賢淑妃或許有做的過分的地方,但那也是身為母親的心,七大王心中也是對你們懺愧不已,特讓我跟表達歉意。”
林業綏握盞的手垂下,落在食案上,指腹摩挲著盞沿,若有所思的緩緩開口:“幼福也是母親。”
這句話讓林勤也愣住,難不成賢淑妃要奪走他們兩個人的孩子?
沉寂片刻,他又覺得國事怎麼能夠因為被這種小事就被誤:“七大王昨天跟我談過,他話裡的意思是想要你做入幕之賓。”
入幕之賓?
林業綏輕笑著鬆開茶盞,非國君,非儲君,有什麼本事能夠讓他做入幕之賓。
林勤看見他不說話,試探問道:“你已經選了太子?”
“太子行事雖然急躁,待人也欠溫和,但他是個至情至性的人,你待他好,他也會交心以待。”林業綏兩隻手遵循禮數的放在跽坐的腿上,“最重要的是太子心狠,向來坐龍庭者,心慈手軟隻會落得奸臣當道,欺上罔下,上行下效。像七大王那樣的仁,需要百官清明,萬民安居,天子聖明,才可行大仁,所以仁君隻出在守成之上。”
林勤也急著說出心中所想:“但是七大王不僅為陛下所愛,而且在大事私節上也沒有過錯,日後必定是仁君,昔日你父親所追隨的昭德太子,不就是如此。”
林勉三兄弟性情都相近,能瞧上性情看似與昭德太子相同的李毓也並不奇怪,又或者是林勤見兄長跟隨昭德太子,所以也跟著選了個相似的。
林業綏在心中嗤笑一聲,要是林勉在世,被他聽見,一定會被氣到麵紅耳赤:“七大王的確是仁愛,王邸奴仆偷他貼身玉玦去變賣,還沒有細查下去,就因為一句‘老母病殘’,所以抬袖拭淚,次日還贈予數貫通寶,不出兩日,王邸中家世淒慘之人多了二十又二。”
他不急不慢的反詰回去:“叔父覺得如今適合出一個這樣仁君嗎?”
林勤張嘴無言,這樣的仁君,隻會葬送王朝。
“叔父彆忘了,七大王又出身哪裡。”林業綏抬眼,不再是晚輩的溫和,而是林氏家主的冷厲,“那時天下就是鄭氏子弟的了。”
不論從國運民生,還是家族興亡,博陵林氏都隻能選太子。
“你這麼一說,我心中就明白了。”林勤也有振興家族的理想,隻是長兄逝去後,四處無門,現在這位新任的林氏家主用不到一年的時間就位列九卿,“林氏家主是你,你怎麼選擇,我都必會支持。”
他也不禁感概,林氏幾代,有文卻無謀,到了這代,唯有林業綏精謀略。
*
居室那邊,王氏說到庭院裡麵的那個孩子,臉色沉下來,但是又硬笑:“那個婦人的孩子,昨夜你叔父歸家後跟我說過,起初隻是看她可憐,親人與屋舍都被洪流卷走,孩子也奄奄一息,他沒辦法視而不見,所以才搭救的,但是這幾個月相處下來,被婦人細心照顧,又想到我一直著急他的子嗣,所以就一起帶回建鄴了。”
謝寶因安然踞坐:“那婦人日後就是叔父的”
王氏苦笑一聲:“側室。”
謝寶因看見婦人眼裡的落寞,不再說話。
她聽家中奴仆說過幾句當年的事,王氏那時候努力勸導林勤為子嗣考慮的時候,他不僅不同意,還反過來怒斥,但是最後他竟然自己悄無聲息的從外麵帶回來個婦人,這幾個月裡,他給王氏寫了一封家書,但是卻絲毫沒有提過這件事,這才是最寒心的地方。
王氏不知道又想到什麼,好像比這個婦人的事情還讓她覺得難以接受,在深吐一口氣後,頭痛的揉著頭側:“聽說你二叔父一家也快要回到建鄴了。”
謝寶因伸手去拿漆碗,但是因為有孕,腹部隆起,所以坐的離案有些距離,努力夠到後,淺笑道:“能回來就好。”
王氏歎氣。
*
歸家的時候,已經日沉。
兩人回到居室,沐浴過後,先後在臨窗牗的矮床西麵、東麵跽坐,侍女已經在這裡放置有泥爐,漆盤上麵還放有紅梨。
圍爐坐了半刻,林業綏把烤好的梨子放進漆碗裡麵,用木箸挑開梨皮,等晾涼了些,才遞給咳症還沒有好的女子。
謝寶因吃了幾口,軟乎溫熱的梨肉從喉嚨裡麵穿過,甘甜一下就沁入心脾,她眉頭舒展開,想起王氏說林益要回來的消息是七大王告知的。
前麵王氏又故意拉她離開,看來是七大王已經在拉攏。
他又選了誰。
她咽下清甜的梨肉,身體稍稍挺直,往前麵傾斜過去,另外舀了一口遞到男子唇邊,隨意問道:“我聽叔母說,二叔父一家快要回建鄴了。”
林業綏低頭拿濕帕揩去指尖炭灰,同時也朝前傾去,大掌護住女子的腹部,然後張嘴,不急不慢的嚼咽完女子送到他嘴中的果肉後,頷首道:“大約在三春之季。”
謝寶因麵上盈盈笑著,心裡卻望著爐火想起彆的來。
被貶謫的林益一回來,那麼博陵林氏丹陽房的子弟就已經全部在建鄴,看來天子是要扶持整個博陵林氏了。
乾坤初定。
【📢作者有話說】
[1]廳堂(住所中用來會客或作某些活動的房間,區彆於“居室”),出自《魏書·楊播傳》:“兄弟旦則聚於廳堂,終日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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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 突然要生
臘月十五的時候, 天地變得一片縞素,已經下了三日的大雪。
李媼從建鄴城外回來,在長樂坊外下車後, 整個人都瑟瑟縮縮的往長樂巷走去, 腳下咯吱咯吱踩雪聲沒有斷過。
一路上,雪粒裹挾著細雨,時不時北風呼嘯,刮得人臉生疼。
從巷道進到高門裡麵後,她換好衣裳就直接去了西邊女君和家主所住的屋舍, 隻看見有兩個侍女坐在庭前的台階上麵烤火說話。
玉藻拿著鵝羽扇扇著炭盆,眼睛看向風雪不停的庭院:“今年這雨雪還真是多, 從十月就已經開始下起來了。”
另外一個侍女拿木箸把薪炭夾進火中,聽到這句話,也隻說:“彆墅的那些田舍翁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立冬北風多冰雪,立冬南風無雨雪’, 今年立冬吹得正是北風,怎麼為這個感到稀奇。”
被人輕視的玉藻也不甘示弱,繼續說道:“不是稀奇, 以前的風雪比今年還要厲害, 路上全部都是被凍死的人,隻是覺得今年最冷, 明明烤著火,還是覺得寒氣都往骨頭裡去。”
侍女笑出聲, 雖然怕挨打, 但還是忍不住這張嘴要說:“田舍翁還說‘立冬補冬, 補嘴空’, 看來你今年立冬沒有好好補。”
玉藻被說到徹底沒有話來應, 隻好笑著去擰她的耳朵:“田舍翁在田舍裡麵,你是從哪裡聽到這些的,還真是會辯口利舌。”
李媼脫下身上擋禦風雪的蓑衣:“下雪不冷,融雪才是最冷的時候,今年陰寒不暖,要多加注意。”
玉藻看見炭火已經燒好,命侍女端去女君的居室裡麵,然後說:“隻是天生異象,我有點擔心女君。”
李媼把臉上的笑收起:“女君還沒有動靜?”
生產的前麵一個月,孕婦需要搬到另外的居室,她們女君是上月中旬搬的,已經快一個多月了。
玉藻搖頭,她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哪個孕婦是足月才產,所以擔憂起來:“女君這是第一次,應該不會出什麼事情吧。”
李媼看著這大雪,雖然心裡也驚悸,但還是說:“不會有什麼事的,天下有很多都是足月生產的婦人,這樣生下來的郎君娘子身體才健壯結實,不用父母操心,很少會夭折,而且女君的身體一直很好,有孕後常在庭院裡麵散步,疾醫也說胎位沒有偏移,大約連生的時候都會很從容舒緩。”
玉藻心裡安定下來。
李媼也趕緊走去位於屋舍東麵的居室,這裡靠近燒水的皰屋,生產的時候更方便,所以不是女君、家主平常用以起居的位於西麵的居室。
居室外麵有侍女在侍奉。
她不敢儀容不整,僭越失禮於女君,所以在整好衣裳後,才雙手疊交,緊緊貼在腹前,低頭進去。
室中央有幾案,幾案四麵都有坐席,還有炭盆放在旁邊。
因為已經有十個月的身孕,所以她們女君不能再跽坐,而是踞坐在北麵的坐席上,為了舒緩脊背靠著身後的憑幾,裡麵穿著白絹中衣,外麵披著黑色鶴氅裘[1],累累烏發上麵隻有白玉彎蓖,左手拿著泛舊的竹簡在安靜看閱。
整個室內隻有炭火燃燒的聲音。
李媼不敢再上前,於不遠處停下,行揖禮:“女君。”
聽到聲音,謝寶因落在竹片上麵的視線微微滯住,然後抬頭看向門口的方向,看到是誰後,先是蹙眉,然後輕聲笑起來:“聽說前天你去看望家中那個嫁到新都郡的小女了,怎麼不在那裡多留幾天。”
李媼雙膝彎曲,跪坐在木板鋪的地上:“女君快要生產,我心裡放心不下,所以趕了回來。”
家裡兩位娘子都還沒有議婚,連行敦倫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又怎麼可能能夠應付婦人生產,恐怕到時候聽見孕婦用力喊叫的聲音都已經先被嚇到了。
三夫人月初就去往外郡探病,現在被雪封住趕不回來,林二郎也還沒有行親迎禮,新婦還在袁家,要是沒有人在旁邊看著,侍女又不知所措,那就會出大事。
所有人都要被家主懲誡,性命都保不住。
謝寶因雙手慢慢把攤開的竹簡卷起,她是第一次生孩子,心裡對即將會發生的事情自然也有顧慮,現在來了一個經曆過的,終於安心:“風雪這麼大,你是怎麼回建鄴的。”
下了三天的大雪,積雪最厚的地方都能遮過膝蓋。
李媼笑起來:“在新都郡找了個經常來建鄴做生意的郎君,給了些錢,他也就答應載我來了。”
謝寶因把卷好的竹簡用束帶捆,扶著水腹,放在案上,然後又問:“你女兒現在怎麼樣了?”
說到這件事情,在女子麵前繼續跪坐著的李媼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從寬袖裡麵掏出一包東西,用絹布裹得嚴嚴實實,遞給女君看:“慶幸那時候有女君的恩澤,她現在已經從病榻上下來,這是她要我帶給女君腹中孩子的金鐲,在寺觀裡放了很久,能夠保佑女君生產順遂。”
竹簡雖然落在案上,但是謝寶因握著竹簡的手卻愣住,遲遲沒有離開,不急不緩的看著,金鐲上麵沒有任何的紋飾,腕口很窄,還有雜質在裡麵,應該是融掉家中所有金飾才打造的,她笑了笑,沒有伸手去接:“隻是一舉手一投足之勞,不必如此,我心中雖然也感念她待我真心,但是你在林氏這麼多年,應該也聽過那些世家夫人經常說的軼事,這種東西最容易藏禍害,我當然相信你們沒有害人之心,但是隻怕無意中在那些寺觀裡無意中沾染到什麼,這金鐲你還是好好收著,就當是我送給你那外孫的賀禮。”
李媼本來隻是想著要對女君感恩戴義,但現在聽女君這麼一說,立馬明白其中的利害,趕緊重新用絹布包好,放進袖裡,然後膝行後退兩步,雙手交疊,額頭抵在手背上,伏地拜謝:“多謝女君。”
要是真的因為這個東西出事,她和自己的女兒、郎婿還有外孫都要丟命,可能連女兒的舅姑都不能在家主手裡活下來。
謝寶因瞥著伏跪的仆婦,神色十分淺淡,伸手向旁邊的炭盆取暖,纖長的手指被燒到猩紅的炭火稱得更加白皙,她抬頭看向正前方的窗牗,卻發現緊緊合著,於是命端來熱湯的侍女去推開。
侍女跪坐著給女君奉上熱湯後,才起身,悄聲走去把南麵的窗牗給打開,為了能有最好的光線,所以居室的窗牗都很大。
看向窗外,最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庭院裡麵的白色。
已經直起身體的李媼依舊跪坐在旁邊侍奉著,看見女君一直在看外麵,以為她是在思慮,出聲寬慰:“風雪現在已經開始減弱了,我回長樂巷的路上也看到有條狼氏在各條街、道掃雪,今天車駕肯定能夠通行,女君不用擔憂家主。”
謝寶因聽後頷首,雙眸裡終於有了雲消霧散的清明。
過去的四個月裡,林業綏一直在處理大理寺中積壓下來的案宗,很多都是從天下各郡送來的死刑以及徒刑的案宗,或者是京兆府難以決斷才上送的案宗,因為裡麵牽涉的是世家子弟。
雖然在孫泰、孫酆兄弟的事情發生過後,建鄴裡的世家子弟基本上都已經被家中尊長或者是家族嚴厲訓誡過,一些家風清正的,也都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開始對族中子弟更為嚴厲,糾舉族中的不孝子弟,關於世家子弟的案件於是變少,但是本性難治。
三天前,林業綏日出時分剛離家,沒有多久就開始下起了雨,然後是刮風,到食時已經開始飄起鵝毛大雪,日正時分的街、道、巷都已經變得寸步難行,而且這雪從下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沒有停過。
男子一直都不能歸家。
看見女君因為自己而變得開懷,李媼也跟著開始自負起來,眼睛看到女君隆起地方,憂慮道:“女君現在都還沒有生,疾醫有沒有說是什麼緣故導致的。”
謝寶因看了眼跪坐在旁邊的仆婦,然後伸手拉著鶴氅裘的衣襟,輕輕往裡麵拉了拉,臉上沒有絲毫的情緒,隻是望著風雪,說道:“疾醫來探過脈後,也隻是說我和腹中胎兒都很好,不用憂思過重,父母雖然什麼都已經準備好了,但還是要看孩子什麼時候願意出來。”
乳媼跟穩婆都是她提前選好看過的,半個月就已經住進來,因為是初次姙娠,所以幾天前又派遣家中奴仆去請來疾醫。
初十那天就應該生的。
知道自己剛才說的話竟然讓女君心裡開始為此恐懼,李媼被嚇得又要伏地:“女君說得是,是我著急想要見郎君娘子。”
在她伏地之前,謝寶因摸著還毫無動靜的圓肚,先淡淡笑道:“不怪你,我與家主也著急想見這個孩子。”
李媼如釋重負的咽下口水,然後行了個稽首禮,雙手撐著地,站起來離開。
室內沒有人後,謝寶因的笑意也逐漸消失,她端起漆碗,飲了些熱湯,便又從案上重新拿了一卷竹簡,拆開錦袋的時候,突然看到木牌上麵的“著作局”三字,不知道想到什麼,突然甚是欣慰的一笑。
鄭戎出事之後,鄭氏子弟都已經開始自危,雖然收斂很多,但是鄭戎殺主還逃脫二十年,已經擢他之發也難以續他之罪,天子為了彰顯帝王威望,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沒有再任用過鄭氏裡麵的子弟,所以在九月份的時候,身為著作佐郎之一的林衛鉚順利擢升為從五品上的著作郎。
聽說裴爽在上個月也擢升為正七品的侍禦史。
至於娶妻,林勤代林勉所寫的通婚書是八月份送去袁家的,袁家那邊在第三日就回了一封答婚書,然後林氏在九月正式上報禮部。
納幣禮是趁著這場大雪還沒有來的時候行完的,現在六禮也就隻差請期禮,然後才能去袁家親迎,禮數才能周全。
*
日沉的時候,侍女端水進居室侍奉女君盥洗。
等盥洗好,轉身離開出去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啊”的喊聲,雖然聲音很小,但是足夠刺耳,奉水的侍女最先反應過來,走到一半,趕緊又回去,隻見銅盆被隨便放在幾案上麵,裡麵的水也撒了大半,地板上全是水跡,侍女已經倉黃屈膝跪坐在女子旁邊:“女君。”
謝寶因的手指緊緊抓著憑幾,喉嚨裡的一口氣不上不下的喘著,冷靜命道:“快去把穩婆、疾醫請來這裡。”
【📢作者有話說】
[1]鶴氅裘(鳥羽製成的裘。用作外套。)南朝 宋 劉義慶 《世說新語·企羨》:“ 孟昶未達時,家在京口 ,嘗見 王恭乘高輿,被鶴氅裘。”
[2]水腹:自臍以下曰水腹。——《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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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 大聖大慈
不過三刻, 家中女君要生產的消息就已經從西邊屋舍傳了出去。
李媼趕來,玉藻陪在這位娘子的身邊。
謝寶因右手抓著憑幾借力,緊咬著牙, 手指隨著疼痛的襲來而收攏用力, 吐息也跟著急促,痛感減弱的時候,看著自己左手竟然還抓著玉藻的手,因為擔心抓疼她,本來想要鬆開, 可是這個念頭剛冒出來,抽痛轉瞬就來, 齒間不可控的溢出叫喊聲:“啊”
腹中的痛感一抽一抽的襲來,自腿間流下的熱流一下有,一下沒有。
她想應該是養水破了。
玉藻跪坐在女子旁邊,兩隻手死死握住女子那隻柔軟無骨的手, 逼自己努力的鎮定下來,不敢發出半點聲音,怕增添女子的恐懼。
李媼看著這副情況, 趕緊從外麵進來, 讓這個侍女先出去看著燒水,然後親自適逢在這位女君的身邊:“女君不要害怕, 穩婆和疾醫就在這裡,不會有什麼事情的。”
謝寶因深吸一口氣, 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往後靠在憑幾上, 她努力尋回心神, 生生忍著腹部的抽疼, 腦袋近似於無往下輕輕點了點, 隨後將視線落在麵前的那卷竹簡上。
上麵是男子每夜都為她念誦的清靜經。
炭盆裡麵的火星迸裂出聲,
自從林六娘在十幾年前誕生後,林氏已經很久沒有小兒啼哭,穩婆先在居室外麵把孕婦妊娠需要預備的東西告訴侍女,然後才進居室,女子的臉被那件黑色鶴氅裘襯得蒼白,長頸和額頭全部氏汗水,抓著憑幾的那隻手因用力而顯出骨相,另一隻手被仆婦給握著。
穩婆趕緊低頭上前:“女君”
謝寶因喘了口氣,被時不時襲來的疼痛和流下的水跡所擾,迷糊點頭。
穩婆趕緊又問:“女君疼了多久?”
侍奉在旁邊擦汗的李媼立馬回答:“已經快要七八刻了,我看女君的相貌,好像很疼,你快看看怎麼回事。”
穩婆馬上跪坐在女子的右邊,掀起遮住下.體的鶴氅裘看了看情況,很快就明白女君之所以會是現在的情況,是因為初次妊娠,心裡太過恐懼和害怕,她給世家夫人接生多年,最清楚的一個道理就是在室內的任何人都不能顯露出慌亂,這時候孕婦本來就驚悸,再看到身邊的人也是,加深焦慮,妊娠會變得更加困難,曾經外郡有個世家夫人就是這麼難產殞命的。
因為雙手還沒洗,所以不敢用手去探明產戶的情況,她看著對麵的老嫗:“你去叫外邊那些侍女等下進來的時候,行事要記得穩當,千萬不能浮躁,再趕緊端盆熱水來,再給女君進些食,不然等下會沒有體力生孩子。”
李媼點頭,鬆開女子的手,一隻膝蓋先起來,然後站起去了外麵。
謝寶因的氣息已經開始急亂,穩婆在旁邊安撫著。
等侍女端來熱水後,穩婆伸手進去仔細濯洗過,再用巾帕擦了擦後,直接往兩腿之間的產戶摸去:“現在還隻是養水破了,產戶開得也不夠大,孩子不能出來,女君還得再等等。”
謝寶因聽見穩婆的話,從旁邊案上的漆盤中拿了顆晾乾的梅果,放進嘴中,趁著現在不疼,虛聲問道:“大概要什麼時候。”
渭城謝氏的子弟都是被這個穩婆接生,就連現在妊娠的她也是被這個老嫗接生的,她能夠放心。
“整整一天都是有可能的,要是超過一天,胎兒還沒有要出產戶,那就必須趕緊找醫工來看,但是也不會有什麼事,喝些催產湯藥就行。”穩婆把手從下麵拿出來,“女君隻是心裡過於擔驚受恐,所以現在才會覺得疼到難以忍受,女君試試深吸淺吐。”
謝寶因按照穩婆說的,一呼一吸都深淺不同,逐漸適應後,覺得痛感逐漸減弱,慢慢的她也能夠忍受。
穩婆看女子聽了自己的話,欣慰笑笑,看到手上血汙的時候,不急不慌的前傾著身體去清洗:“等下生的時候,不知道女君是想要坐著還是臥著。”
整日下來,謝寶因隻用了早食和一些湯水,又疼了這麼久,早就已經被耗到沒有多少體力,她努力逼自己去吃幾案上的乾梅肉,等正在經曆的陣痛過去後,她應道:“這種事情你知道的比我清楚。”
穩婆洗好手,順手拿起旁邊的巾帕擦乾,然後認真看著女子,雖然臉色蒼白,但是氣色很好,一看就比很多世家夫人的身體都要好:“女君是初次妊娠,看著也不孱弱,而且這孩子懷的又比尋常的大,站著生要比坐臥更輕鬆些的,就連力氣都能使得大一些,孩子更好出產戶,但是腿腳要累一些,會多費體力。”
謝寶因平常也有看從前聖賢所著的醫書,認真想著:“全由你做主。”
穩婆雙手疊在腹前,低頭應“是”,隨即便站起,命侍女把東西拿進居室,隻看見六根木頭做的簡易高架被搬到室內,兩根木頭平行在上,四根木頭做足,平行的木頭上麵拴係著兩條粗麻製的巾帕。
謝寶因也被扶到比地板隻稍高一指的坐床上歇著。
疾醫前來探脈的時候,也是說女子身體好,坐產可行,但是擔憂孩子過大,會傷及母體。
後麵每隔兩刻,就會有侍女端來熱水,仔細擦拭女子大腿,然後穩婆會再看產戶的情況。
夜色已經開始變深,居室裡麵點起燈盞,風雪還是外麵刮著。
一呼一吸之間,謝寶因覺得穩婆前麵說的辦法已經沒有用,撕裂的痛感越來越強烈,咬牙和抓憑幾的手也越來越用力,脖頸、額頭和鬢發都被汗水浸濕了,跪坐侍奉一旁的侍女趕緊拿絲帕擦去。
穩婆也提起精神,頻繁的看產戶。
到黃昏時分的時候,謝寶因喉嚨見突然發不出聲音來,所有神情都凝滯住,看著好像連怎麼呼吸都不知道了,侍女和穩婆都著急的詢問怎麼回事。
在侍女手腳並用要爬起來去請疾醫之際,那一聲喊變得比之前都大聲,眼淚直接流進了鬢發裡麵。
穩婆立馬反應過來這是孩子要出產戶的徵兆,趕緊命人把女子扶去高架那邊,站在高架下麵的時候,又交代女子:“女君要用力抓住,靠此來借力生下林氏的郎君。”
侍女也連忙把炭盆也一起端來這邊。
謝寶因現在隻覺得腦子裡都是混沌的,白絹中衣已經全部被汗浸透,即使沒有鶴氅裘也絲毫不覺得冷,她朝老嫗點頭,抬手去抓巾帕,但是陣痛也開始越來越頻繁,沒有絲毫給人喘息的時間,她疼得腰身亂動。
穩婆看見,趕緊命侍女在兩邊去扶抱著女子腰部,要她們用力持捉,不準讓女子有半點傾斜:“等下女君覺得痛到不能忍的時候,就馬上用力。”
謝寶因虛弱的頷首。
不知道過去多久,穩婆看見女子的產戶終於舒張,孩子頭顱已經出來,她馬上出聲引導:“女君再用力!快了!”
撕裂碎骨的痛就好像是海裡的浪,一陣一陣的隨踵而至,謝寶因的體力被快速的消耗著,她快速深吸幾口氣,兩隻手鬆了鬆,然後更加用力的抓著巾帕,因為是粗麻,所以手掌出汗也不會滑落。
陣痛來的時候,她咬牙用力,孩子的頭出來一些。
陣痛消失後,孩子又往裡麵去。
反複多次,穩婆終於看到孩子,但是又怕太快出來,會扯傷女子產戶,趕緊再次引導:“孩子已經要出來了,女君用力不要太急,可以先緩緩。”
疲憊到不行的謝寶因隻聽見後麵五個字,心裡麵提著的一口氣瞬間鬆了,再需要她用體力的時候,已經沒有力氣。
穩婆立馬命侍女:“快給女君喂熱湯!”
端著漆碗的侍女過去,用木匙一口一口的喂著女子。
謝寶因雖然緩了過來,但是這下不管怎麼用力,孩子都出不來。
已經很久了。
李媼小聲問著穩婆:“還不行?”
穩婆不停擦著血,再怎麼鎮靜的心,也開始著急起來:“這孩子太大,女君的產戶又太小,還要女君再費些力氣。”
聽到這句話,李媼去看女子,然後瞬間被嚇了一跳,女子的嘴唇已經發皺發白,她馬上轉身跪去幾案前,把巾帕在熱水裡麵弄濕去給她擦汗,但是卻發現女子的臉開始發涼了。
侍女再去端來幾盆炭火進居室。
疾醫也趕緊被請來。
謝寶因看著外麵的一片白,她問:“雪融了嗎?”
想起白天她們說的話,李媼很快就明白過來:“女君放心,家主那邊已經命家中奴仆去稟告了。”
謝寶因一雙明眸變得迷糊,好像有人在她耳邊徐徐念著經文,天台觀的那隻仙鶴也從天際飛回來了。
她突然說了句:“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聽一次念經聲。”
與此同時,疾醫也從居室外麵進來。
*
雪下得太厚,建鄴城又太大,條狼氏掃雪整日,也僅僅隻是完成了部分街道和坊市。
一輛車駕從義寧坊的大理寺官署出發,行到崇仁坊外麵的時候,就被積雪堵住了去路,街道前麵依舊還有半尺餘雪。
童官急得下車,跑去詢問條狼氏還有多久才可以通行,得到的答案都是最遲夜半,他又再次回到車駕旁,正要向家主稟告此事,但是車帷卻依舊被分明的長指給打開。
男子出了車輿,直截了當的發問。
“多久?”
“夜半。”
林業綏一言不發的往遠處望去,然後抬腳踩進雪中。
童官知道家主心裡麵有不能說出口的擔憂,所以也不敢去勸阻,隻是爬上車,拿著大氅追上去,儘責的給男子披好後就停在原地不動了,還需要有人駕車回去。
長樂坊雖然就在斜對麵,但是相距卻很遠。
一路上,林業綏的鞋履衣袍早就已經被這些繼續弄濕,雖然有大氅擋風保暖,但是也難敵冷寒入骨,可他就像是沒有任何知覺一樣,腳步一直都沒有慢下來。
條狼氏見到,紛紛退讓,等男子走過,才去掃他足下雪。
走到長樂巷後,家中奴仆高聲喊道:“快去回稟女君,家主回來了!”
林業綏漠然掃過去,沒了雪的阻擋,他循著熟悉的路,闊步往兩人居住的地方走去。
居室外麵的侍女來來往往,有人端出來血水,然後又把端進去乾淨的熱水進去,庭院裡也開始搭起帷帳,上麵鋪滿茅草,四麵都通風,擺有炭火還有洗孩的木盆。
林業綏還沒有走近,就已經聞到了濃烈的血腥氣。
居室裡麵也沒有聽到女子的聲音。
*
疾醫探好脈,先是命人去熬藥,但是謝寶因剛喝下就立馬吐了出來,後來實在沒有辦法,隻好讓她在嘴中含下野參片,但是孩子還是出不來,要是再耽擱下去,一定會胎死腹中。
穩婆急中生智下,倉黃問疾醫:“你可會坼剖?”
坼剖是要用吳刀劃開腹部,取出胎兒,這個辦法在史書中有過記載,可是生死難料,特彆是母親。
謝寶因的眸光逐漸凝聚起來,主動開口要來剩餘的藥喝下,混著嘴裡的人參嚼爛咽下,冷言命道:“要是不幸難產,以我為先。”
活了快十九年,如履薄冰才到今天,嫁進沒落的博陵林氏本來以為隻能如此下去,但是現在林氏已經開始起勢,她一定要活下來。
她不能死。
穩婆看見女子又有了體力,笑道:“女君不用擔心,有我和疾醫在這裡。”
疾醫野冷靜應下:“醫者首要為人,孩子在沒有出母體前不能被稱之為人,我一定會救女君。”
謝寶因得到疾醫的話,放心點頭,野參的藥效上來以後,繼續隨著那些疼痛,再次用力。
*
不知什麼時候,雪又開始下起來了。
痛喊聲斷斷續續傳出,聲嘶力竭,在這雪天裡麵,也更加讓人憂心。
男子一身織金雲獸紋的灰綠色圓袍,立在屋外,黑金鶴氅為他遮擋著風雪,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著居室,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才紅了眼眶。
*
居室裡麵,穩婆高聲喊道:“孩子的頭出來了!”
謝寶因臉上露出個笑,在接著捱過兩次疼痛以後,疼到已經發不出什麼聲音來的她突然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從體內滑出。
很快便發出啼哭聲。
她展顏,是孩子。
同時穩婆也在穩穩用雙手接住,利落拿過燙紅的交刀剪斷坎炁,然後把孩子遞給在旁邊的李媼,笑道:“賀喜女君!”
等體內的胞衣被產出來後,沒有力氣的謝寶因也被侍女扶著去坐床躺下,等侍女用熱水把她身體擦拭乾淨以後,才去臥榻躺著。
李媼用繈褓包好孩子,看見居室外麵站著一個身肩落滿雪的男子,猛地被下到,趕緊低頭行禮:“賀喜家主與女君得了個女郎!”
跟家主賀喜完後,她抱著繈褓去了帷帳裡麵,跪坐在木盆旁邊,親自用溫水把孩子身上的汙穢洗乾淨。
林業綏心裡的那口氣也終於鬆下,唇角揚起弧度,開心又幸喜的笑著,眉眼間也落滿慶幸二字。
在偏過頭去的瞬間,清淚也跟著落下。
半刻過去,幾個侍女先後從居室出來,穩婆也拿著女子產出的胎衣緊跟其後,向男主稟告:“家主,已經可以進去。”
林業綏怔了半晌,一邊解開鶴氅,一邊往居室裡麵走去。
女子已經換好乾淨的白絹中衣,躺在臥榻上麵,雙目輕合,大約是前麵被侍奉著飲下湯藥,現在血色已經開始恢複起來,透著淡淡的紅,但是嘴唇因為前麵的用力已經起皮發乾。
他坐在臥榻旁邊,伸手過去,想要去觸碰,但是又怕碰碎這尊玉人。
謝寶因早就察覺到腳步聲和身側的吐息,緩好力氣後,好奇的睜眼,看到淚痕未乾的八尺郎君,她抬手去摸,忍不住流出兩行熱淚,順著眼角滑入雲鬢,她聲音也略有些嘶啞:“郎君。”
林業綏輕嗯一聲,指腹揩過女子淚珠。
合上眼睛,謝寶因垂手,輕啟唇,說出一句聲弱到不可聞的話來:“我想聽道觀裡的經文了。”
從雪地裡行走回來的男子會心一笑,忘記了腿腳冰涼的刺骨,起身去拿來幾案上的那卷竹簡,緩緩翻開後,一字一字的念出口,嗓音清朗,有如玉石之聲。
*
外麵大雪飛揚,李媼抱著洗乾淨的女郎來居室裡麵,本來是想要給家主和女君也看看他們自己的孩子,但是剛進去救聽到他們家主清冷似神仙的聲音,而疲累的女君已經在臥榻上麵安睡過去。
男主正念到《三清寶誥》。
他說:“大悲大願,大聖大慈。”
【📢作者有話說】
熬了個通宵,先睡了呼呼呼
[1]坼剖:類似剖腹產的意思。文獻來源——《史記·楚世家》:陸終生子六人,坼剖而產焉。
[2]“坐產”資料來源:隋代的《諸病源候論》、 宋代楊康侯《十產論》。
[3]坎炁(qi):臍帶。
[4]條狼氏:《周禮》官名。掌清除道路,驅避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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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 是奶香。
外麵庭院大雪紛飛, 宛似飄絮。
孩子的啼哭聲突然響起,震落簷上的一片雪,混雜在其中, 讓人分不清這雪是從天上來的還是從瓦簷間來的。
乳媼聽見哭聲, 趕緊彎腰抱起孩子,先是抱著哄了哄,片刻過後,發現這個娘子還是在哭,立馬知道是餓了, 馬上抱去女君的居室。
居室裡麵,侍奉正在侍奉女君盥洗。
乳媼抱著懷裡的娘子走去室中央的幾案前, 一邊彎腰,一邊屈膝跪坐著:“女君,娘子應該是餓了,需要喂食。”
跽坐在案前的謝寶因早就已經蹙起眉來, 孩子的哭聲更是讓她心裡變得不安,她盥洗好後,便扶著憑幾緩緩起身, 走去坐床旁邊換了個更容易哺乳的踞坐, 然後解開交窬裙的腰帶,用手從交領處伸入上襦裡麵, 因為漲感嚴重,所以沒有穿抱腹, 現在就方便許多。
她用侍女遞來的熱帕擦拭過後, 伸手從乳母那裡抱來孩子, 耐心哺乳, 原來那震天的嚎哭也逐漸沒有, 隻看到孩子香甜吃著,又看到孩子眼睛哭得通紅,心疼的用指腹輕輕摸了下她的眼皮。
很快居室外麵又傳來聲音,李媼雙手放在腹前,輕著腳步來到女子麵前,低頭行禮:“女君。”
謝寶因滿心都在孩子身上,隻是輕輕頷首。
李媼看著女子在親自哺乳,不解道:“女君怎麼還親自來。”
世家夫人要管理家中和宗族的事務,很多都是生下來就交給乳媼、保母去帶,宮裡麵最開始也是因為擔心生母與孩子過於親密,聯合外戚威脅到皇權,所以才有了保母。
孩子不安的動了兩下,吐奶不願意再喝,又是一副要哭的相貌,謝寶因伸手輕輕拍著她身體,出聲哄著,然後淡淡笑道:“不親自哺乳,便不順心。”
她在謝家親眼目睹過十娘和範氏的關係,兩人雖然是母女,但是卻已經沒有多少感情,隻剩下父母的威嚴,雖然說世家大多如此,但她也看過有父母溫情的世家,這是她的第一個孩子,她不願意那樣。
應該說每個孩子,她都不願意那樣。
李媼看著女君懷中的娘子,笑道:“等以後娘子長大,一定會最黏女君,半刻都舍不得和女君分開。”
孩子剛生下來半個月不到,脾胃裡麵吃不了多少,吃到後麵的時候已經睡了起來,直到徹底睡熟,謝寶因把人交給乳媼。
李媼看見女君哺乳完,趕緊走過去侍奉。
謝寶因抬頭看了眼,然後又收回視線,接過她奉到麵前的熱帕,熟練的擦去胸前綿綿不絕的乳白汁水,手一伸,李媼又雙手接著。
她整理好上襦,撐著憑幾站起來,垂頭係好交窬裙頭上長到可繞腰身兩圈再垂地的腰帶,抬頭的時候,看到衣物穿得過多的孩子,命道:“室內有炭火,把繈褓打開,出去居室再包好。”
因為孩子是足月生下來的,再加上她妊娠的時候,又進食過很多滋育的,所以孩子比起尋常百姓的來,要健壯許多,就連有些世家裡麵初生的郎君娘子大約都沒有她壯實。
誕生的這半個月來,哪怕是遇上現在的陰寒不暖,也從來沒有生過什麼小病,早夭的憂慮也不再那麼重。
這麼想來,當時她雖然因為孩子過大生的艱難,但是也值得。
乳媼有一絲猶豫,畢竟這位女君是剛做母親,而且外麵又有風雪,但還是往孩子後背摸去,發現已經開始發汗,趕緊抱著離開。
等侍女侍奉著女君披好鶴氅裘後,李媼也跟著女君去了議事的廳堂。
進入堂上,謝寶因走到廳堂朝向南方門口的北麵坐席前,右腿慢慢屈膝的同時,左腿也跟著一起彎曲,然後兩隻腿並攏落在裡麵填充了動物皮毛的席上,上半身也緩緩往後坐,臀骨壓在小腿處和足跟:“家中的事務都怎麼樣了。”
李媼也在東麵屈膝跪坐下來:“明日就是除夕,家中的事情都已經按照女君所說的治理好了,外郡的幾個彆墅也沒有什麼事情,還有萬年縣也在日出時分把彆墅內的事情送來了長樂巷。”
老嫗在說的時候,侍女進來奉上了熱湯,謝寶因一邊聽著,一邊抬臂飲湯,等老嫗說完,湯也剛好飲完,她舉止緩慢的垂手:“萬年縣彆墅的事情直接拿來給我。”
那個彆墅是渭城謝氏給她的,不屬於博陵林氏的財物。
李媼麵前幾案上也有熱湯,她也跟著飲了口:“我等下就送來給女君。”
謝寶因放下漆碗,視線一抬,就能直接看到堂外的寒冽:“不用這麼急,明日送來就行。”又問,“三夫人那邊有沒有遣人過去。”
飲完湯,李媼兩隻手放在腿上,稟話:“已經去請了。”
議完家務,謝寶因微微垂頭,手扶著幾案起身,李媼也已經先一步站起,等女君從案後走出來後,又侍奉在旁邊跟著行至堂外階前。
剛站定,就看見庭院裡麵的一片雪白中,有一小小的人影,正在由遠及近的走來。
沒多久就看清楚了是誰。
李媼低頭對那人低頭行禮:“六娘。”然後又側過身體,對女子行禮,“女君,那我先走了。”
謝寶因點頭。
林卻意走到堂前階上,伸手脫了鶴氅裘,撲進長嫂懷中,下意識嗅了嗅:“長嫂身上好香。”
謝寶因忍不住笑起來:“三娘怎麼沒來?”
家中就隻有她們兩位娘子,所以姊妹二人從來都是形影不離。
林卻意從長嫂懷中離開,跟著一起往居室那邊走:“我們所住的東邊屋舍有個奴仆犯下過失,聽起來很嚴重,所以阿姊在那裡治理。”
已經到了年末,居在外郡的世家為了能夠跟建鄴有緊密聯係,所以每年都會在臘月初就送年禮來建鄴,家中事務比平時更多,謝寶因剛生產完,身體還沒有恢複好,不想舍本而事末,所以把家中的一些事務也交給林妙意去治理,她以後也是要去其他世家做新婦的。
林卻意在看完孩子沒多久後,便離開了。
*
到了晡時,風雪開始大起來,天也開始變得陰沉。
林業綏歸家的時候,已經快到黃昏時分,他走過庭院,路過位於屋舍西麵的居室而不入,而是徑直去了位於東麵的那間居室。
奴仆拿著羅傘給男子遮雪,到了居室外麵就收起傘不再跟著,這半月來,他們家主也隻有在睡覺的時候才會回到原來的居室。
*
居室裡麵,謝寶因箕踞在坐床上麵哺乳,看到男子從外麵進來,想起他今天是匆匆離家的,便隨口一問:“出了什麼事情。”
把解下大氅放去橫杆後,林業綏踱步去坐床那邊,拿了個高軟枕置於女子腿上,能夠讓她把懷抱孩子的雙手落在上麵,不至於哺乳後,雙臂酸痛。
隨後走去室內中央的幾案旁邊,在北麵坐席跽坐下來,把冷僵的手伸在炭火上麵烤著,雲淡風輕的說了句:“三大王回來了。”
謝寶因滯住。
林業綏沒聽到女子的聲音,回頭去看,解釋道:“秘密詔回建鄴的。”
謝寶因認真想著近來建鄴裡麵發生的事情:“陛下難道真的因為鄭戎的事而對七大王生了嫌隙?”
消息竟然會如此嚴密。
這幾個月來,天子依舊還是寵愛賢淑妃的,對七大王的聖眷也是絲毫沒有減少,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突然詔三大王回來,而且人的嘴巴從來都是最不牢固的,從建鄴到洛陽最快也要二十日,那麼詔令至少是在十一月下旬發出的,中間不管怎麼避免,都需要經手好幾個人,但是卻沒有半點的風聲流到建鄴的這些世家耳中。
天子的心思已經變得難猜,看來今年的除夕,賢淑妃和七大王已經不能舒心的過了。
林業綏看著迸裂出火星的炭盆,拿起木箸撥弄了一下,笑道:“幼福可聽說過隴南趙氏?”
謝寶因頷首:“略知一二。”
隴南趙氏是在前朝顯貴的世家,那時候士族剛剛開始冒頭,壓在皇權之上,趙氏就已經迫不及待的要和皇室通婚,最後竟然導致後宮隻能看見趙氏的妃子,也因此徹底埋下禍端。
因為諸大王都是出自趙氏,所以短時間內都不能夠再通婚,但是為了權勢,還是想辦法從極其偏遠的旁支中選了女郎送入宮中為後,嫡宗的女郎則繼續去嫁給諸王。
但是趙氏的那個旁支因為出了一個皇後,又誕下太子,便開始依附於皇權,從中得到權力後,開始慢慢和嫡宗平坐。
嫡宗心中不甘,開始扶持諸侯王,各自為伍的兩支便開始了
謝寶因想到隴南趙氏最後的下場,並未止住,反坦然說之:“同族兩支自相殘殺,死亡殆儘。”
林業綏啞然而笑,天子詔李風回建鄴,目的便在此。
謝寶因看了看懷裡的孩子,破顏微微一笑:“但是三大王未必會願意。”
鄭貴妃懷著三大王時,不知道是用了什麼鉛粉或者進食了什麼,隻知道三大王誕生下來就是滿臉的膿包,十分可怖,嚇得鄭貴妃做了月餘的噩夢,整日都是以淚洗臉,不肯再看自己的孩子一眼。
哀獻皇後也不再勉強,隻是讓保母把孩子抱去她那裡,由她親自照料帶大,在細心撫育之下,三大王的麵容也漸漸好轉,現在臉上也隻是殘留了一些極淺的疤痕。
因為這層緣故,所以即使哀獻皇後隻帶了三大王四年就薨逝,但是三大王心裡卻始終都認她為親母,每逢忌辰或者忌日都要焚香抄寫經文。
洛陽城也是哀獻皇後從小就向往的,她流出的幾首詩中都有表達此意,三大王四年前也突然請命去洛陽。
可太子和三大王相處得怎麼樣,所有都不知道,因為他們從來都沒有在人前多說過半句話,或是多瞧對方一眼。
世家夫人都說太子是嫉恨三大王分走了自己的母愛。
林業綏的眸中映著猩紅炭火,唇角溫潤如玉的笑著,心裡卻在算計著旁人的命,無論願意還是不願意,三大王的回來,對太子而言都是好事。
謝寶因卻倒嘶一口氣。
林業綏趕緊站起身走過去,發現孩子隻是吃進雪山山巔的那枚紅果,所以把女子給扯痛了:“看來是吃飽了,我命人來抱下去。”
就算是沒吃飽,也應該讓乳媼去哺乳了。
謝寶因輕輕點頭,任由侍女進來抱走孩子,然後拿帕子擦拭著:“六娘來也說我身上香,究竟是什麼香。”
她記得男子前幾日也跟自己說過類似的話,但是這些天她從來都沒有用過什麼香。
林業綏看著在認真穿白絹中衣的女子:“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謝寶因麵露不解,好好的,念詩乾什麼。
看到她反應這麼遲鈍的相貌,林業綏無奈一笑,隻好在原地跽坐下來,跟女子平視著,明明白白的親自告知。
是奶香。
*
李風因為是臨時接到回建鄴的詔令,所以一路上都被風雪阻擋,緊趕慢趕才在今日抵達建鄴城,回王邸沐浴過後,換上公服,進宮前去謁見天子。
謁見完,又按照聖命,不太情願的去見生母鄭貴妃。
入到殿內,李風拱手,毫無半分溫情:“敬祝阿姨安康。”
四年未見,婦人都還來不及開口敘些母子情,男子又扔下一句“長途勞頓,有些乏累,我便先行歸家去歇息了”,然後轉身離開。
鄭貴妃心裡縱使是有千言萬語,但也隻能獨自哀歎一句。
她心裡明白,誰都怨不得。
李風毫不留念的出了蘭台宮後,登車卻命令不回王邸。
馭夫不明,遂問:“不知道三大王要去往哪裡。”
“東宮。”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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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 隻是嫉妒
真是沒有規矩。
李風眯著鳳眼看向鄭彧, 眼裡是毫不掩飾的鄙夷與嫌惡,視線稍微一偏,又落在他舅父鄭洵善身上。
宮裡的除夕家宴, 他們也隻能算得上是外戚, 天子相邀,竟然就真的敢來,要知道,今日太子都沒有被天子詔來。
他執起酒樽,也不管什麼要抬臂擋麵的禮數, 直接仰頭入喉,嘲意浮現嘴角。
儲君不能來, 鄭彧卻年年被詔來。
坐在天子旁邊的賢淑妃施施然朝喝悶酒的李風看去,幾下打量,露出個溫婉的笑來:“四年沒有見到三郎,現在看來, 相貌不僅未變,還比離開建鄴的時候更加俊朗了,是不是洛陽的山水格外養人。”
滿臉淺粉疤痕的李風抬手, 拿袖子擦去嘴邊的酒水, 死死盯著上位,這句話不僅譏諷他的相貌, 還是在指責他為什麼要回來建鄴。
他嘲弄的笑意反而更深,宮妃竟敢坐在皇後尊位, 雖然看不慣, 但是此刻也隻能說:“要是論俊俏, 我們幾個兄弟中還有誰能夠比得上七弟?說到這裡, 我記得在年幼時, 賢淑妃好像犯過一陣很厲害的眼疾,不知道現在有沒有好轉。”
賢淑妃欣慰點頭:“勞三郎掛念,已經好了。”
李風很可惜的哦了聲:“我看賢淑妃跽坐在皇後才能坐的上席,剛才又說我這樣的相貌是俊俏,還以為賢淑妃眼疾未愈呢。”
坐在下位的鄭貴妃原本還因為賢淑妃那般譏諷自己兒子而心疼的攥緊手,等聽到李風說的話,又微笑著端起酒樽,抬臂飲酒。
貴妃與淑妃同屬內宮正一品,並且還以貴妃為尊,隻是因為淑妃得了個“賢”的封號,而她沒有封號,所以賢淑妃這才成了內宮的貴人。
可賢淑妃想做的是皇後,死都想做。
這番動靜,惹得宴上眾人矚目。
鄭彧不敢輕舉妄動,畢竟三大王是被秘密詔回的,天子是什麼心思,尚不明朗。
鄭洵善則留心觀察著天子反應,想要看看賢淑妃母子是否還依舊得天子寵愛,詔三大王回來又究竟是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個原因。
李毓也隻是旁觀,最後看天子一直不說話,他身為人子,從席上站起身來解圍:“賢淑妃許久未見三兄,一時高興失言,還望三兄莫怪。”
李風敬上一杯酒:“七弟言重。”
李毓執起酒樽還敬回去:“我昨日歸家,偶然碰到三兄的車駕匆匆趕去東宮,本來是想要敘舊的,但是念及三兄日夜勞頓,不敢貿然打攪,隻是不知這麼著急去東宮,可是洛陽出了什麼事情?”
鄭洵善暗暗咬牙,此言看似兄友弟恭,卻甚毒。
洛陽為陪都,就算是出了事也要與天子說。
李風不甚在意,細心解釋:“太子是儲君,我是王臣,兄長於我也算是半個君,我這次回來,自然是要前去告知,免得被人說我不尊儲君。”
他這人骨子裡就是最重嫡庶規矩的人,認為人出身在哪裡,就應該老老實實的在那個位置上待著,好好行自己的責任,不負先祖,所以他才看不慣五姐李月的所作所為,自然也最痛恨淩駕中宮之上的賢淑妃母子幾人。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則是高位那人,是他容忍的賢淑妃,慣的五公主。
“三郎說得極是,隻是前麵我突然頭疼,所以才喊賢淑妃為我肉肉。”李璋揉著頭側,遣走賢淑妃,“坐回去吧。”
哪有什麼頭疼,但這已經是在給她台階下,賢淑妃端莊離開。
“洛陽太遠,我也老了,想要你們幾個都在身邊待著。”李璋又歎了口氣,看起來也不過是尋常人家的孤寡老人,“三哥日後就留在建鄴吧。”
天子這麼一句話,便牽動了好幾人的心。
鄭彧和李毓麵麵相覷,向來都坐在上位的賢淑妃被遣走,緊接著三大王就被天子留在建鄴,而且還破天荒的詔了三大王親舅父入宮赴家宴。
鄭洵善也察覺出了賢淑妃的聖眷衰落,動起自己的心思。
鄭貴妃出身昭國鄭氏小淮房,而賢淑妃出身大淮房,兩支以大小區分,皆因有共同的先祖,先祖兩個兒子先後建功立業,使其顯貴,漸漸分出不同支係。
長者為大淮房,幼者為小淮房,所掌權勢也以大淮房最盛,小淮房說不上沒落,卻也不再顯貴。
不上不下,才最不甘心。
因此才拚命送了鄭貴妃入四大王邸,本都已經封了貴妃,誰知還是被壓一頭。
李風懶得管這些人的彎彎腸子,無論怎麼折騰,如今東宮之位仍是中宮所出,這就夠了。
他在宴席散後,便歸家去與家人守歲。
其餘人也都散了。
*
除夕家宴散了後,家中奴仆在前麵提著行燈,王氏、林妙意與林卻意姊妹二人走在後麵,幾個人一起去往西邊屋舍。
來到庭院裡麵,繼續朝東麵的居室走的時候,林卻意望著一地白玉似的積雪,心裡麵瞬間起了玩心,不再跟著尊長繼續走,而是自顧自的停在原地,彎腰抓了把雪,團成球朝遠處的玉蘭樹砸去。
轉瞬片刻就被砸得抖落滿樹的雪,林卻意立即就變得得意忘形起來,大笑撫掌。
王氏走到居室外麵,聽見身後的聲音,轉過身去,皺起眉頭看向這個侄女:“六娘,還不趕緊過來。”
林妙意站在王氏旁邊,抬手把發髻上的步搖插正,看見這個玩心不滅的妹妹,隻是抿嘴笑著。
已經痛快玩過的林卻意立即低頭做出認錯的樣子,一邊拍淨手上餘雪,一邊走過去,然後跟著王氏兩個人進居室。
室內燈架上麵的燈全部點亮,除此之外,中央幾案上也擺著豆形燈盞,旁邊摞著幾卷竹簡,還有裝了木籌的算子筒,跽坐在北麵坐席的女子身體挺得筆直,腦袋微微垂下,在治理家中的事情。
乳媼在稍遠處的席上跪坐著,抱著孩子在哄。
王氏沒有過去坐床,而是走去女子那裡,在東麵跽坐下來:“生下孩子才半個月,謝娘現在應該多休息,況且今日還是除夕夜。”
謝寶因從算子筒裡麵拿出幾根木籌放在案上,指尖撥弄了幾下,然後提起筆毫往竹簡看去,在上麵圈出幾處,聽到婦人的話,抬頭看她:“叔母怎麼不去守歲。”
跟著來的兩位娘子走到長嫂麵前,恭敬地抬起雙臂,雙手交疊懸在空中,低頭行完肅拜禮就去了跪坐在坐床旁邊的乳媼那裡,看剛被哺乳完的孩子。
旁邊就是炭盆,王氏伸手去烤火:“我擔心謝娘在這裡覺得煩悶,所以才帶著她們來的。”
謝寶因笑著抬頭去看臨近窗牗的坐床,兩個娘子已經在逗孩子。
王氏也慢悠悠的說起西堂發生的事:“從安已經在跟你叔父他們幾個說四郎明年入仕的事情。”
謝寶因擱下毫筆在旁邊,又把木籌一根根的拾起,放進算子筒,不讓半點聲音響起:“衛罹的年紀已經不小,確實該認真想想他的入仕。”
“我在旁邊聽了幾句。”王氏道,“謝娘也知道博陵林氏從開國以來,族中就很少再出過軍中建功的子弟,當年二郎也是從著作局入仕的,現在他擢升著作郎,剛好空出著作佐郎,你叔父的意思讓四郎也跟二郎一樣以此職入仕,但是他好像不太願意。”
太.祖沒有北渡之前,博陵林氏的子弟在軍中都是有能力的將帥,隻是後來來到建鄴,世代子弟都是文武皆全的渭城謝氏自然就接過了兵權。
不過現在,隨著世族軸心人物謝太公那輩人的凋零,又沒有像王孝公那樣的人才出世,兵權其實早就已經喪失,隻剩一副空殼留在軍中。
謝寶因想起那篇策論:“衛罹想要去哪裡。”
“河源郡。”王氏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語氣裡是不滿,“聽說是想要去做什麼司馬幕僚,要去領兵打仗,你說他長兄當年是身為長子與家主去的,身上肩負的是博陵林氏,現在林氏已經開始慢慢好起來,他不好好留在建鄴和長兄、二兄一起,竟然還要去會死人的地方,林氏子弟本就單薄。”
現在西北好像是有外患,林衛罹也還是因為踏春宴的事情生出從軍的決心。
謝寶因暗歎一聲:“他長兄是怎麼說的?”
王氏搖頭:“從安一句話都沒說。”
說到這裡的時候,侍女端來熱湯,她們也至此止住話頭。
飲完湯,王氏主動說起了林勤帶回來的婦人,她雖然很想要子嗣,但是腦袋還清醒,跟林勤說可以留下她們母子,做側室也可以,不過她原來看中的那個侍女也已經說好,必須要留下來為妾,而且過繼之事她不能做主,畢竟要入家譜,就算是她同意,林氏其他人也不會同意。
林勤聽完她的話,同意點頭。
黃昏時分剛到,王氏家中的奴仆就找來這裡:“夫人,阿郎要歸家去了。”
王氏連忙起身離開。
快夜半時分的時候,隻聽見建鄴城各家的爆竹聲都開始響起,宮城最盛,擊鼓驅疫的儺儀隊伍也正在穿行建鄴各坊市。
雖然是大雪,但是也十分歡樂。
林卻意跽坐在室內,已經變得心煩慮亂,視線不斷的看向居室外麵,但是又謹守禮數,挺直的身體絲毫不動。
謝寶因抬眼瞧去,會心一笑:“再不去,四郎、五郎就要先走了。”
得到長嫂的準允,兩位跽坐的娘子先後從席上站起,再行肅拜禮後,走出居室,在庭院裡又停下再行禮。
謝寶因卷起竹簡,聽見睡在臥榻上麵的孩子在哭,有些不知所措的喊來乳媼:“前麵不是剛哺乳完。”
乳媼過去抱起孩子:“娘子應該是被外麵的聲音給吵醒的。”
但是怎麼都哄不好。
聽著一聲高過一聲的哭聲,謝寶因把竹簡摞好,扶著幾案起身後,緩了緩被坐麻的雙腿,然後親自去哄,片刻就被哄好,隻是離開她懷中又要哭,小手緊攥著她衣襟不放手。
乳媼解釋:“娘子應該是認人。”
沒有辦法的謝寶因雖然無奈,但也是開心的,於是隻好繼續抱在懷中。
在外麵微弱的燈盞下,依舊還可以看見鵝雪洋洋灑灑的落下來,堆在地上。
幽深的夜色中,有人手執羅傘走來。
居室外麵的侍女紛紛行禮,乳媼聽到聲音,下意識看過去,發現一個男子脫下大氅,走了進來。
她連忙從席上爬起來:“家主。”
林業綏輕輕頷首,然後命乳媼先出去候著
謝寶因踞坐在臥榻旁,剛剛本來想要試試把孩子放下去,但還是不行,此時看到男子回來,問道:“剛到夜半,郎君怎麼就回來了。”
林業綏在炭盆前跽坐著烤火,骨血裡麵的陰寒也開始漸漸散去:“沒有我,四郎、五郎他們幾個會更歡樂。”
謝寶因沒有說話,低頭看著抓住自己手指的女兒,心裡竟然會因為男子的這句話覺得酸澀,明明是一家人,怎麼說出沒有他會更歡樂的話來,不過想起這一年多來,又好像的確是這樣。
那些郎君娘子都隻他當成家主和如父嚴厲的長兄。
她哽著笑道:“郎君能回來陪我和孩子也很好。”
拿著長箸弄炭火的林業綏聞言抬頭,與女子相視一笑,看見女子開始吃力,半條腿從席上撐起:“我來。”
“她不讓旁人抱。”謝寶因心裡還記得前麵乳媼跟自己說的話,所以才下意識開口,然後立即後悔,“不過郎君怎麼會是旁人。”
林業綏嘴角噙著笑,又重新跽坐著,隻說讓她累了就放下,等孩子在女子懷中徹底熟睡後,他又命來乳媼來抱走。
謝寶因起身去到男子對麵的坐席上跽坐著,想到這半個月來,他都很少抱孩子,抱的那幾次也是她哺乳完後,他來抱走去交給乳媼。
她問:“郎君是不是不喜歡孩子。”
林業綏看向女子,他們中間隔著一盆炭火,內心所有的欲望都被止住,有些澀嗓道:“她是幼福生的,我怎麼會不喜歡。”
他低頭苦笑,隻是嫉妒而已。
謝寶因愣住,因為是她生的,所以喜歡她心裡突然有一股衝動,想要開口繼續順著問,但最後還是那個隻想要做好世家夫人的謝寶因勝利了。
她什麼都沒問,什麼都沒說。
林業綏也隻是安安靜靜的跽坐著。
兩人圍著炭盆,一起守歲,後來謝寶因實在撐不住,腦袋不停往下點去,林業綏輕輕喊了幾聲,然後從席上站起,剛走到她身邊蹲下,女子便不受控製的倒過來。
他垂眸看著,笑了笑。
最後林業綏獨自一人守了整夜的歲,日出時分,就帶著家中的幾個郎君一起去往家廟祭祀先人。
【📢作者有話說】
[1]垂頭弄兒:女兒也是“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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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誕生三月
三月初十, 瑟瑟寒風自北而來,這場雪雖然已經停了,但是堆在地上的積雪還沒有消融。
長樂巷道中, 道人和女冠接踵而至, 因為得道不同,所以穿得也各不相同,有初入道門的平冠黃鈹,有正一的芙蓉玄冠,黃裙絳褐。玄冠青褐為洞神, 黃褐玄冠為洞玄,蓮冠紫褐為洞真。
林家奴仆看見穿紫褐的, 立馬就知道這一位是得道真人,趕緊上前先請進去,隨後又折回來邀請剩下的道人、女冠,絲毫不敢怠慢禮數。
剛把道人請進去安置好, 長樂巷突然有一個胡僧不召而至,奴仆不敢越樽俎而代,立馬去找來家中老媼。
老媼認真看了好久, 心裡也不知道怎麼辦, 今天是娘子的滿月禮,她們女君特地請來天台、玄都和其他各觀的道人前來賜福。
因為建鄴世家都是崇尚道教的, 所以沒有請僧尼,但是有僧人來了, 也不好趕走, 想來想去, 老嫗請胡僧暫留, 然後轉身進去, 直接往西邊屋舍走去。
兩隻手相握著僅僅貼著腹部,去到居室門口後,隻看見上襦為綠,外罩紗衣的女君跽坐在北麵的席上,高髻上戴著頂鳥雀金冠,左右斜插白玉釵,懷中抱著孩子,麵前的食案上擺有漆木盤,平盤上麵有酒樽和箸。
老嫗放慢腳步,走到堂上,低頭行禮:“女君。”
謝寶因拿起箸,伸進酒樽裡麵沾了沾,然後放進孩子嘴中含著:“道人都來了嗎。”
老嫗始終低著頭回稟:“全部都已經來了,但是還有一個胡僧也來了,形貌醜陋,兩隻眼睛也有些怪異,不太像建鄴人士,所以特來問女君。”
謝寶因看著孩子使勁吮吸沾有濁酒的箸頭,命道:“請進來,把他另做安置。”
佛教本來就是從外域傳進來的,剛開始是胡人先在沙洲郡開壇說法,雖然在西北那些郡縣已經很常見,但因為建鄴是國都,天子、世家都明著拜謁道門,所以那些胡僧不怎麼會來這裡,大家也就少見,上個到建鄴的胡僧還是三十年前來的,在建鄴城待了有十年才離開。
今天是孩子的滿月禮,既然他來了,自然不能往外趕。
老嫗點頭,行禮離開:“是,女君。”
謝寶因把箸從孩子嘴中拿出,擱置在漆木平盤上,跪坐侍奉一旁的乳媼立馬伸手去抱過,侍女也上前端走漆木盤,然後她撐著麵前的幾案從坐席上起身,姚黃暗紋的多折襇裙曳地,下擺寬鬆,腰間左側長至足腕的白玉雜佩也得以舒展,重新壓在裙上。
足上穿好翹頭履,就去了家中用以宴客的西堂,乳媼抱著繈褓一起前去。
堂上早已經鋪好坐席與食案,左右各置一頂燎爐,焚著興大光明、珠如甘露的大象藏香,道人與女冠分坐兩側,剛進食完的他們看見林家女君出來,全部從席上起身,低頭行禮,稱“福生無量天尊”。
謝寶因走去北麵朝南的主位的坐席上跽坐下來:“今天小女已經誕生三月,還煩勞諸位法師和道人為她施福,好讓她在這塵寰儘興一活。”
站在一旁的乳媼趕緊彎腰把孩子遞給女君。
道人也逐一離席,去到北麵坐席,為博陵林氏家主新得的這位女郎祈福,基本都是一些神仙保佑的祝禱。
所有道人祝禱完,已經是隅中時分,等他們都離開後,謝寶因看向老嫗:“去把僧人請來堂上。”
老嫗雙手立即緊貼腹部,領命前去。
等那名胡僧走到堂上,侍奉在這裡的奴仆全部好奇看過去。
謝寶因在家中的時候就讀過幾卷佛家的經典,上麵有描寫過他們的相貌,所以心裡已經大約知道胡僧長什麼樣,現在看見也能夠從容以對,不失莊重:“禪師能夠前來,我心中讚喜,不知道齋食可用得好。”
胡僧雙手合十,口稱一聲“隨喜讚歎”:“很好,聽聞今天是林夫人家中小女誕生三月的日子,我也想為女郎祈福。”
謝寶因笑著把孩子交給乳媼,讓她抱過去。
胡僧端詳了很久,然後胡須叢中的嘴彎起:“她能夠降生為林家主和林夫人的女郎已經是福,我便祝她智慧無量,身心自在。”
乳媼和侍女聽見,相覷而笑,雖然說這僧人不是本國人士,但是竟然知道怎麼說話讓主家高興,一句話同時把家主、女君還有娘子都給稱讚。
謝寶因依舊淡然。
胡僧看見堂上的侍女笑了,找準時機,說出自己的來意:“林夫人可知道一名玄度法師,他同我一樣是胡僧,三十年前從沙洲郡來建鄴開壇說法。”
謝寶因幫他仔細回想著,然後搖頭,帶了幾分歉意:“我隻知道三十年前有一位僧人曾經來過建鄴說法,待了十年才離開。”
略顯失落的胡僧答謝過後,便離開去了自己在建鄴落腳的寺廟。
*
僧人剛走,家中奴仆便來稟高平郗家的三夫人已在長樂巷。
高平郗家謝寶因愕然,郗氏就是出身高平郡的郗家,這位三夫人是郗氏同胞幼弟的妻子,她記得應該是出身吳郡陸氏,和孫氏的郡望相同。
正在想的時候,婦人已經來到堂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