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六娘後,姑嫂二人便先下了山。
林卻意自幾日前得知家中兄嫂來要接自己,夜半醒來就沒有再睡過,見長嫂在看下山的路,瞧出些什麼來,笑著說了句“大人與一位貴人的神牌被供奉在這裡”便打著哈欠睡了過去。
謝寶因見人睡著,彎腰下了林卻意的車駕,正在心裡思量貴人是誰,直腰抬眼間,發現男子朝自己走來。
林業綏想起剛才寶華寺中的事,出聲安撫妻子道:“身為晚輩,我們該做的都已做了,她既不願見我們便不見吧。”
謝寶因笑著點頭,再多的,也不會去做了-
離開淨梵山後,車駕又在緲山停下,冬至到歲末的這幾日,各道觀每日都會做大法事,以滿足貴人們想要消災祈福的心。
緲山共有大小道觀二十三座,天台觀為之最,每至此時,便是熙來攘往,唯有歲末人才會少些。
林卻意還在眠著,謝寶因留了玉藻照看。
隨後和林業綏一起循著山階走上大半個時辰,便能見到那座魏延赫赫的觀台,他們對這都無比熟悉,兩人卻是第一次同來。
法事過後,隻見鰥居的裴爽帶著與亡妻所生的兒女也在此。
謝寶因隻知上次裴司法是怒發衝冠的離開,而後竟也告假不去官署,她料想兩人有話要說,大概是些朝堂上的話,自己不好待這聽,便先離開此地。
兩個乳媼也識趣的帶著郎君娘子去了彆處玩耍。
裴爽背過手,冷嘲一聲:“林內史今日來做法事,可有為那幾人也做一場超度法事。”
林業綏泯然而笑,裴爽將過而立,本已對宦海絕望,可他用五十棍使這人重返官場,重翻錯判舊案,裴爽便以為他是直臣,有悲憫萬物之心,如今所氣不過是氣自己看錯了他。
但他日後還需用裴爽行事。
“這場紛紛大雪,使天下披白。”男子走至天台觀於懸崖之上所建的道台,這裡可攬儘緲山之色,視線落在山階汙雪上,“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隻要雪落在這世間,則注定無法再似初落時純白,若要始終持著這份白,便隻能落於山間屋脊,世人可望不可及的地,最後默默消融化去,於天下來說算得了什麼呢?”
“它們落下,須臾又消融,如何能凍死人?”
他所笑,也不過是笑眼前人還看不透,看不透宦海本就為黑,卻還妄圖以白衣入仕。
裴爽跟著走過去,低頭望向山峰潔白的雪,又去瞧那些落在地上的,早已被踩滿黑足印。
朝堂是利來利往的地,步入便不能再持赤子之心,不入仕為官,這份赤子之心又無從施展,便是在宦海,也無法撼動世族半分。
他駁道:“即使人來人往的踩踏,可若剖開其心,內裡仍為白。”
林業綏會心一笑,還不算是個太蠢的:“裴司法既知道這個道理,又不去做,與我說些什麼?”
裴爽沉默下來,很快他的兩個兒女吵鬨著要回家去,離開前問了最後一句話,隻是答案非他所想。
“林內史可也是這場雪?”
“裴司法怎會覺得我這種人能有赤子之心那種東西。”-
謝寶因想起那隻被法師用鐵鏈鎖住的仙鶴,腳下走著走著便去了鶴園,已經四年,它仍在這裡,飛往天際的那隻早已不知所蹤。
她如那時般,去放食的銅盆裡抓了把金丹,抬腕托於長喙邊。
有郎君娘子並肩笑著行至此,瞧著仙鶴用頭去蹭跟前的女子,而女子的多折襇裙曳地,裙擺寬鬆,又有雪落滿枝,冷風振袖,倒像是以鶴為騎的神女。
娘子跟身邊的郎君打趣道:“自五娘行過六禮後,二哥便開始外出雲遊,可要我去幫你問問這是誰家的娘子?也好把你拉回家來。”
郎君斜了眼,甚是無語。
娘子不理,徑直走去。
待走近,瞧清那張麵容,娘子邊行平輩禮,邊驚喜道:“五娘,我與二郎正說到你呢。”
謝寶因循聲回頭去看,才發現是清河崔家的四娘崔儀,她如今十五歲,聽說已在相看世家子弟,準備議親。
仙鶴食完金丹後,她才收回手,回了個禮,望向不遠處的崔安,得體的微微頷首。
當年,謝賢為她和清河崔家議婚,聽說相中的便是這位崔二郎,她所知不多,隻知他如謝晉渠一般,無心仕途,隻想做個隱居名士,崔家也不阻攔,唯獨擔心子嗣問題,望他早日成家。
可這幾年,卻不再聽過他有議婚。
崔安像是悵然若失般,許久才作揖回禮,可女子已不再看他。
兩位娘子交談著往外去,他亦恪守禮數,相隔兩尺半走在其後-
林業綏尋覓一圈不得見人,拿上女子遺落在靜室的暖爐,在祖師殿外發現童官在作揖祈拜,冷聲道:“你們女君呢?”
童官快速祈拜完,慌神垂首道:“女君去鶴園了,囑咐不用侍奉,特讓我也來祈福。”
林業綏才聽奴仆說完,抬眼便瞧見女子的窈窕身影,還有崔氏兄妹。
皇帝曾說過,謝賢當年準備與鄭氏或崔氏通婚,隻是謝賢瞧不上鄭氏的那些子弟,欲舍鄭氏,與望族崔氏通婚,選定的子弟中,崔二郎最好。
因此很是屬意。
“幼福。”
【📢作者有話說】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出自司馬遷《史記》的第一百二十九章“貨殖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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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 初試年庚
謝寶因聽見林業綏喊自己, 匆匆與崔儀告彆,要走時,又頓足, 微微淺笑著側過身與崔安互頷首致彆。
“五娘。”崔安忽然開口喊住女子。
謝寶因原以為是崔四娘, 回頭發覺是崔安,稍楞住,她不曾記得二人有過交集,往日崔家下帖,範氏攜她同去, 她也隻敢與女眷交談,那時尚在閨中, 今日她已是他家婦,可到底還是顧及到禮數,故駐足片刻,等他說話。
便連崔儀也想瞧瞧自己這個二哥要做些什麼。
隻聽他說了句“福延新日, 慶壽無疆”,這是守歲至夜半才會說的福語。
謝寶因抿嘴笑開,今日是除夕, 同輩之間確是該互祝吉語, 雖並不相識,但既遇見, 說句也是應該的。
她默了一瞬後,同對崔氏兄妹二人道:“福延新日, 壽祿無疆。”
反應過來的崔儀也急忙福身回祝, 隻想著幸虧有二郎在, 否則就失了禮節, 而後三人相視一笑, 互揖拜彆。
一片鎬白中,女子踩著新下的細雪,回身往祖師殿而去,那裡站著的是陛下親賜給她的夫君,必是很好的。
畢竟曾是五公主的未婚夫君。
崔安垂下視線,對雪中足印盯了半晌,笑歎離去。
吾生夢幻間,何事絏塵羈-
林業綏斂著眸瞧那人離去,又悄無聲息的將視線落於女子身上,見人走至近前,遞過暖爐。
謝寶因雙手接過,她天生比旁人體熱,夏日才會如此貪涼,哪怕是冬日,手掌與他人相比也算不得是太冰涼,但慢慢騰起的熱意還是讓身子好受了些,心裡也像是被什麼在暖著,不免好奇問道:“郎君剛才喊我做什麼?”
難不成隻為了遞暖爐於她?
林業綏抬眼向殿內的道祖尊像望去,說出五公主無法登仙之言的上清法師正在那裡供香,他終是輕笑道:“我們歸家吧。”
謝寶因眨眼思索,待會兒還有個法事,似是世家夫人用來祈求多子多福的,但想著他或許是有什麼要緊事,便也沒開口,點頭隨著一同下山去。
路經懷安觀時,謝寶因腳步微滯,想起些什麼來,沒一會便恢複如常,繼續邁步下階。
而在身後的童官眼中,隻是瞧見他們家主忽然去牽女君的手,一起執手走了下去-
車駕駛回長樂巷時,已是天光日稀,日入的時候。
林卻意一下車,跟隻回籠的家雀一樣,高興地跨入家門,直奔東邊而去,從小照顧她的乳媼已經快跟不上這位娘子的腳步。
謝寶因隻囑咐了些乳媼要仔細照顧的話,也同林業綏回他們的屋舍去了,兩人均是先換了衣裳。
林業綏脫去極為不便利的大袖袍,換上了團花圓領袍,謝寶因則換了上襦下裙,係著長穗如意絲絛,上有雙禁步來壓裙邊。
很快就有仆婦來喊,說是團圓宴已備好。
謝寶因吩咐侍女去東邊屋舍把郎君娘子都請過來吃,後想著一家人能和睦再好不過,又命人去那兩個側室的屋舍處也說了聲。
年席按往年慣例,擺在西堂。
上席因郗氏還尚在,謝寶因和林業綏未去坐,而是與林妙意幾人坐在一處,王側庶與周側庶則是另坐,各有張食案與坐席,因早就吩咐過,吃食也有備下給她們。
席間的時候,奴仆在庭院裡點起了庭燎,衝天火光照出庭院,映在巷中,彆莊那邊送來的幾捆青竹也都拿來這裡,仆婦坐在地上,用刀從竹節處砍成小段。
聽到這刀落、竹斷的聲,林衛罹與林衛隺早耐不住好頑的性子,神思早就飛了過去,幾口便將碗中的飯食扒拉乾淨,從食案前起身,向兄嫂行禮後,撩起袍子過去,扔了幾個竹節進去。
劈裡啪啦的聲音響起來,金色小火花也迸發在空中,十分喜慶豔麗。
見那兩人過去,林卻意也咬著箸頭,眼巴巴的望著,埋頭努力將粟米吃完,也加入其中,沒玩多久,發現那位用完食的三姊竟在呆坐著,十分不悅地走過來拉著林妙意一起扔竹節玩。
因之前的事,林妙意每逢除夕新歲,往往都是坐在堂上,不敢離開去人少的地方,有時若是那人守在庭燎旁,便連瞧都不敢瞧。
林卻意瞧她害怕,於是抓著她手扔了一個進火裡,林妙意漸漸體會到樂趣,也玩到開懷起來。
直至黃昏,宮裡的舍人奉命來為四品及以上官員送鐘馗像,家中所有人皆停了下來。
天子念舊故,還特賜謝寶因除夕節物。
林業綏起身去送舍人,而後眾人要圍坐在一起守歲。
仆婦已經將屋舍收拾出來,幾案上已經擺滿十般糖、澄沙團、蜜薑豉等消夜果,還另有一張幾案放了牌貼供主家玩樂。
林卻意立馬奔向幾案,拿了庚骰鬨著人陪她試年庚,林妙意被鬨得沒辦法,隻好過去跪坐著。
試年庚原本是歲末聚博的雅名,將賭博的輸贏視作這人往後的命運,隻是每載一試,究竟以哪年為準卻沒有什麼規定,大約也不過隻是歲末的玩趣,後賭博之風日益興起,危害漸顯,上至公主大王,下至話桑務農的百姓,無一不參與其中。
朝廷隻好下發嚴令禁止諸如此類的行為,於是有商人專門製作出十八麵庚骰,每麵均繪畫,並賦予寓意。
雖有十八麵,卻是小巧玲瓏,一隻手能握住。
之後隻聽見林卻意的歎氣聲。
謝寶因跪坐在幾案前,撥弄著算籌,中間或停下,仔細查看外麵仆婦送來的賬目,再繼續撫弄算籌,聽見室內低迷的聲音,瞧也不瞧的逗道:“還有一個時辰便要迎來新歲了,六娘何故唉聲歎氣,小心來年要歎整年。”
林卻意趴倒在桌上,悶悶不語。
林妙意便替她答,說著說著竟也半帶疑惑的笑話起來:“六娘擲骰,回回都是一隻鳥,解庚上說擲鳥者,心胸如天豁達,明明都是好話,我也不明白她為什麼還如此不悅。”
“嫂嫂和阿姊都是世中人,以為飛鳥就是極快活的東西。”林卻意擺正腦袋,將下巴磕在桌上,精神氣低喪著,喃喃道,“可你們瞧,這飛鳥是一隻,豈不是在寓意著我日後要永遠孤影獨飛了?”
“無家可歸。”
算籌不再被擺動,謝寶因停下手,欲言又止,林卻意這幾年都是在尼寺裡,少能見家裡的人,隻是偶爾歸家一敘,能有此哀歎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林妙意被逗得笑起來:“長嫂你看,她這才去了尼寺幾年,都開始說些什麼傻話胡話。”
林卻意猛地坐直身子:“阿姊你不懂!”
她或是起了另類解庚的樂趣,又開始為旁人解起來:“好比阿姊擲出的是夕顏花,這可是說日後三姊能得人朝夕愛護。”
正在吃著消夜果看經學文章的林衛罹和林衛隺注意到這邊動靜,倒是極為捧場,都擲出庚骰要六娘來解。
林衛罹擲出雁,林衛隺擲出山。
林卻意極為認真的沉思一會兒,才道:“唔四哥將來要去南邊。”說到林衛隺時,卻拿不定主意的支支吾吾,腦瓜子裡隻蹦來一個曾在書上瞧來的典故,“五哥五哥莫不是要去學愚公移山?”
因大雁要南飛,四哥便是要去南邊;因隻能想起愚公移山,五哥便是要去愚公移山。
兩位兒郎笑著走開,不過能逗得這位妹妹開心也是好事,他們知道六娘不願待在尼寺,那裡無趣的很,不知被憋成什麼樣子。
謝寶因聞見這些歡聲笑語,也逐漸放下心來。
在這裡的人都已試過年庚,沒來玩鬨的林卻意忽然盯著坐席那邊的女子,起身拿上庚骰,蹭在女子身旁:“要不長嫂也來試一試年庚玩?”
謝寶因將賬目卷起,拿算籌筒壓在上麵後,推至幾案一側,眼神柔和的看了眼六娘,然後伸過手去。
在謝府時,她陪謝珍果玩過幾回,但隻當這是個解悶的玩物,辭舊迎新的時候,誰來敢觸彆人的黴頭?故而這類解庚大多都是些好話,擲下也沒有什麼意思。
林卻意趕緊將庚骰放入女子掌心,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
謝寶因握住,手輕輕在幾麵掃過,骰子應聲落下,翻滾幾圈後,露出的那麵所繪的是林卻意湊過去仔細瞧了瞧。
還未瞧清楚,巷道裡開始熱鬨起來,仔細聽去,是孩童在叫賣癡呆,望來年更聰慧。
這夜,建鄴城內的各坊門也會徹夜不關,驅儺之人擊鼓吹長笛,瘦鬼染麵惟牙白,由明德、通化、延平等建鄴十二城門出發,進入各坊的街頭巷尾,意在驅除疫鬼等陰氣之物。
林卻意拉著林妙意、林衛罹、林衛隺出去家門外看驅儺。
沒多久,林業綏也回來了,眼中倦意極重,不知那舍人是否還額外說了些什麼話,可在瞧了眼矮幾上的庚骰後,溫聲開口:“年庚試的如何?”
謝寶因將侍女已盛好的鹹茶遞給男子,想起六娘那些話,笑著答道:“三娘是夕顏花,六娘是隻飛鳥,衛罹是雁,衛隺是山。”
林業綏撿起庚骰,安靜聽女子津津有味的說完:“那幼福呢。”
謝寶因難得擲到一個自己覺得好些的,笑吟吟道:“蜜餞。”
但是不知林卻意會如何來解這個庚。
【📢作者有話說】
hhh六娘解庚有一套-
*吾生夢幻間,何事絏塵羈:出自陶淵明的《飲酒其八》。
*擊鼓吹長笛,瘦鬼染麵惟牙白:出自唐代孟郊的《弦歌行》。
*試年庚是宋朝除夕的習俗,我參考並改了下。
*驅儺最早記載在《後漢書.禮儀誌中》,後麵唐宋都有。
*“小兒賣癡呆”也是宋朝除夕的習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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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 傷好沒好
自明德門而入建鄴城的驅儺大隊, 在吹拉彈唱的樂聲之下,手舞並足蹈的走進長樂坊那條最寬綽的巷子。
林卻意六歲被送去尼寺後,便再也未曾瞧過這熱鬨好玩的驅儺, 此時站在家門口, 亦成了巷子裡拍手叫好最起勁的那個。
林妙意瞧著這個妹妹,眼裡也生出疼惜,六娘從前還在府中時,即使自己滿身是病,哪怕每日被藥湯淹著, 可嘴角的笑和那眼裡的純真善意卻仍是熠熠發光,發覺她不愛出院子, 也不愛笑,隔幾日就要去東邊屋舍陪她,一陪便是整整一日。
那是過去的十一載裡,她為數不多能去回念的日子。
“阿姊, 你快瞧啊!”林卻意抬頭見一雙映著火光的望著自己,伸手推了推她,邊蹦著邊伸手指向巷頭, “儺翁和儺母在打無常鬼了!”
走在最前頭的有一男一女, 分彆戴著老丈和老媼的麵具,被稱作儺翁、儺母, 身旁圍繞著戴小孩麵具的護僮侲子,又各有戴鬼怪麵具的人, 遊行時便要打這些鬼怪。
此時有一個正在挨打。
林衛隺搭腔取笑道:“明明是個長舌鬼。”
林卻意:“無常鬼!”
林衛隺:“長舌鬼!”
兩人爭辯不下, 要林妙意和林衛罹幫忙分出個子卯來。
這姊弟兩個齊聲道:“鬼。”
兄妹、姊弟全笑成一團, 驅儺大隊經過她們這裡時, 幾個奴仆快速的敲打竹筒, 驅趕鬼怪,不讓其有靠近之心。
幾位郎君娘子看完驅儺回來,西堂北麵所放置的那座饕餮紋漏刻壺口露出刻度,已經是夜半,整座建鄴城鐘鼓齊鳴,如此便已是正式迎來新歲。
奴仆們跪下磕頭拜歲。
他們也趕緊行禮去向長兄長嫂行禮拜歲:“福慶新日,壽祿延長。”
謝寶因拿出幾個早備好的金兔金狗,以郗氏的名義送給他們。
畢竟家中還有尊長在,這禮不該他們來受,既代為受下,年禮自也要以那人的名義送出去。
林業綏從小住在西邊屋舍,十歲為父守孝三載,不曾出過孝屋,十三歲又離家,故與這幾個弟妹感情不算深厚,也知他們畏自己,說了些誡言便起身離開。
謝寶因發覺後,跟著起身。
林業綏停下等了幾瞬,伸手去牽:“不與他們玩鬨?”
謝寶因回握男子的手,眸中散著笑意:“我怕郎君一個人太冷清。”
林業綏無奈一笑-
新歲一到,林卻意、林妙意以及林衛罹、林衛隺都合該回自己居室去睡的,隻是林卻意的精神頭還在,偏拉著兄姊也不準睡,陪她玩牌貼,像是怕來不及,要一夜就將所有好玩的儘數玩儘,又恐是怕往後再不能有這樣跟兄姊開懷的時候,不論做什麼都要在一起才好。
西堂以十二扇的花卉草蟲蟈蟈圍屏隔作兩邊,謝寶因和林業綏在靠西的那邊談著話,聽見另一邊的聲音,心裡麵的那個主意就跟生根發芽一樣,再也拔不掉。
“六娘去尼寺這幾年,身體瞧著要好了些,要不尋個日子請疾醫來探下脈。”
身為長嫂的她仔細斟酌著措辭,怕哪個字說錯便會被人誤解,連男子的神色也不敢去瞧,林卻意是被送去了尼寺,身體才好起來,她硬要留下,難免會被人懷疑有何心思。
仔細想了想,又道:“怎麼說也是林氏的女郎,要是已經好轉,留在家中先住著,我也定會仔細照看,要身子又差回去,再送回尼寺也不遲。”
想起郗氏,謝寶因心裡又打起退堂鼓來,剛要搖頭歎氣作罷。
林業綏思量半晌,將圍爐邊炙著的洞庭橘上所沾染的塵灰拭去,順手遞給女子,淡淡道:“她要願意留下便留下,要心中實在不願,還惦念著那尼寺便順她的意,過了上元再將她送回去,你也不用為此勞累。”
炙橘溫熱,果味也隨著熱氣散出。
謝寶因吃了瓣,莞爾點頭。
外麵的林卻意在連續輸了幾局後,正在跟自己阿姊撒嬌,以求金騾子不要離開身邊,實在贏不過,又進來拉自己長嫂出去幫忙打牌貼。
喧笑中,漏刻壺中的水亦在緩慢滴落。
守歲至平旦,禁宮之中忽然發出撼天震地的響聲來,禁宮之後,緊著各坊各處也隻聽見爆竹聲,猶如山崩地裂。
守歲至日出,皰屋端來年餺飥吃下,這個歲便也算是守完,林卻意早已瞌睡到不行,迷迷瞪瞪吃完就被乳媼帶著回東邊屋舍去睡,林妙意也順道跟著一起回去。
林衛罹和林衛隺亦困倦不行,林業綏便免去他們今日的經學。
未出嫁出仕的郎君娘子尚還有得睡,大人卻不得空閒。
天地家廟一祭完,林業綏拿濕帕子擦去指尖殘留的香灰,吩咐童官去西門備好車駕後,徑直回屋舍去換衣。
謝寶因靠在坐席後的憑幾上,腿膝處蓋這件雀衾,拿著要送林業綏那些同僚親朋的節禮單在瞧,聽見動靜,抬頭問道:“今天是元日,郎君這是要去哪裡?”
林業綏沉了半刻,語氣如常道:“我告假多日,陛下嫌我怠慢,要我儘早處置完堆積的案宗。”
謝寶因這下也明白昨夜裡那舍人確實是額外說了些什麼,順手將節禮單放在麵前幾案上,起身去服侍男子穿官服,心中卻不禁擔憂起來,何事需要除夕來特地吩咐,還要元日就去辦的。
上次的傷都已經嚴重到吐血。
她側身拿過蹀躞帶,繞過男子的窄腰,眉頭微皺:“郎君日正時分能歸家嗎?還剩有幾副藥沒喝。”
林業綏聽出女子的擔憂,故戲謔道:“我傷好沒好,幼福應該知道才是。”
謝寶因抬頭嬌嗔了眼:“郎君還好意思說。”
那夜行事時,她顧念著他的傷還未好全,想讓他動作慢些,誰知這人卻動的越發厲害,自己央求不知多少回,眼淚不知流了多少,最後氣得張嘴便是對著他肩頭咬了口。
林業綏眼中仍還有幾分愧意,抬手撫摩著女子冰涼的耳垂,事畢後,他哄了許久才好,後麵幾次亦不敢再那樣。
他瞧著女子乏倦的明眸,囑咐了幾句:“忙完就在內室先眠下,那些瑣碎的事情便交由仆婦去辦,敢欺上瞞下的打殺即是。”
謝寶因拿來件黎色上添唐草紋的鶴氅遞給男子,解頤稱是-
林業綏出門後,另尋奴仆做馭夫,又再吩咐童官去了趟歸義坊的裴府。
裴爽抵達京兆府官署後,不敢有半分怠慢,快步往內史堂走去,自從昨日天台觀一見,他回府琢磨半宿,終是想通,與虎謀皮又如何,各自所持的道義不同又如何,隻要最後能到達自己的目的便是好。
這是林內史昨日要告訴他的。
天氣陰沉之下,隻見男子坐於圈椅中,神色亦不佳。
不知是出了何事。
他伸手整了整因著急出門而穿戴歪斜的官服圓領,拱手作揖:“不知林內史是有何要事吩咐?”
林業綏屈指敲在曲木上,斂眸沉聲:“需儘快重審孫酆的案子。”
裴爽更是不明白,這件案子是去年所犯,擱置已近一年都無人問津,怎又突然急切起來:“為何林內史要如此著急重審孫酆的案子。”
林業綏噤聲,想起昨夜天子親派中書舍人來傳達的帝令。
冬至那日鄭彧入宮朝賀,因誕育五公主及七大王的賢淑妃出身他鄭氏,又值團圓的佳節,皇帝也特留他參加完天子家宴再行出宮。
家宴本一派和氣,可鄭彧卻說了句“陛下與賢淑妃倒像是對尋常夫妻,又有兒女繞膝之樂”。
再加上除夕夜,太子並未親自入宮賀祝,於日入時分還殺了東宮內幾名舍人宮侍,聽道是那幾個舍人在妄議太子的已逝生母哀獻皇後。
這件事迅速傳入蘭台宮,賢淑妃聞後,也隻說了幾句太子不該在這時大開殺戒的話,誰知她話剛說完,便有舍人來報七大王在府中宴請八十歲老者,以此向天祈求天子長壽。
天子當時雖賞下七大王許多東西,又親諭怒斥太子不端,但心裡早被氣得不輕,他深覺太子性子不類自己,反是第七子最像自己,故平日喜愛第七子多過太子。
可天子對發妻情深至極,聽到太子殺人的緣由,已恨不得連坐那幾個宮奴的家人。
賢淑妃和鄭彧的話在天子耳中自也是變了味,隻覺是鄭氏貪心不足,後宮高位均被鄭氏女所占,竟還要皇後及太子之位。
氣盛之下,命他著手重審多年前鄭駙馬家暴公主致死一案,但此案過於厲害,總歸還是得先拿彆的東西杵過,瞧瞧他們反應。
林業綏抬眼,像是故意要讓眼前人知道些什麼,忽笑道:“上有令,臣工又豈敢不遵?”
裴爽麵上無驚,心中卻已翻起巨浪。
天子竟才是他所忠的-
元日該前往同僚好友家拜年,隻是林業綏有政務在身,沒有辦法前去,謝寶因便隻好依照禮數,吩咐奴仆騎馬去這些人的家門外,連呼數聲後,留下一張名刺,告知名刺主人已前來拜過年。
奴仆也拿來放在家門外的拜年名刺,有些事親自前來拜年留下的,謝寶因在瞧過後,轉身要拿去收好,卻又忽然頓住不動,心中思躊一番,還是特地派人去了趟長極巷,那邊倒是把名刺給收下了。
夜間林業綏歸家,兩人沐浴完,同躺臥床時,謝寶因提了一嘴這事,他也笑道:“身為婿郎,確實該向嶽翁遞名刺拜年,明日我再讓人給那邊送些節禮過去。”
謝寶因若有所思的點頭,正想著也該給謝珍果、謝晉渠、謝晉滉還有謝晉楷幾個送些應節的東西。
林業綏扯下被鸞鳳鉤掛起的帷幔,無遺漏的詢問:“你那幾個弟妹都喜歡些什麼,若是家中沒有,明早好遣奴仆出去采買。”
燭光被紗遮擋,昏暗中的謝寶因展開笑顏,輕輕嗯了聲。
盈盈笑意下,林業綏心中所壓的那座山似也輕便起來,露出笑來,他動手掖好女子未蓋全的衾被,想起自己今夜踏月晚歸,剛進庭院,便瞧見女子立於居室門口在等自己。
“我這幾日恐都要晚歸,不必再如此等我,我去偏寢睡即可。”
謝寶因當夜雖點頭應下,次日戌時卻見她點燈在屋中等候人歸,男子攏眉還未開口,她便先說道:“郎君既然都不要我睡偏寢,我又怎麼舍得讓郎君去睡?”
男子沒法,隻好囑人在夜間將地龍燒熱些。
直至快到上元節,林業綏仍還是日出去官署,黃昏才歸家。
【📢作者有話說】
*“福慶新日,壽祿延長”出自敦煌文書,上章的也是。
*名刺就是名片,這個習俗是宋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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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 林氏二郎
建鄴的這場大雪時斷時續, 上元節過後才見消弭的勢頭,正月十七、十八,山林瓦間及地上所落的雪開始消融之際, 各家各戶的孩童紛紛跑出去堆雪獅玩, 求這最後的祥瑞。
林卻意知道自己沒幾日就要被送回梵淨山去,平旦醒來再沒敢睡,坐在臥床上,一直盯著外頭夜裡的那片白色。
日出一到,穿上鞋襪便出去屋舍, 剛彎腰團了雪在手中,又覺得自己玩起來沒有什麼意思, 便帶上乳媼去東邊屋舍尋自己阿姊,姊妹兩人想著好幾日都不見長嫂,又結伴來到西邊屋舍。
剛走到庭院階前,便垂頭不敢再動, 喊了聲“長兄”。
林業綏正要出去,對她們兩人略微點頭後,欲抬腳走時, 念及內室女子晨起時的異樣, 囑咐道:“你們長嫂身子有些不適,不要太過吵鬨。”
林妙意和林卻意連連點頭, 等男子離開才進內室,也不敢再提玩雪的事。
謝寶因察覺出她們的心思, 讓她們吃完早食再出去玩雪, 生怕兩人忙不過來, 便吩咐侍女在旁為其鏟雪、端雪, 同時又囑咐林卻意要注意身子, 不可玩過頭。
李老媼來時,見到這副玩雪的情景,才跨進庭院便笑著打趣道:“兩位娘子也踩著這冬雪的尾巴來給女君堆祥瑞了,我這一趟看來是來遲了,竟讓兩位娘子搶先去,來年可得記住不能再落後。”
林卻意和林妙意也被說得臉上心裡都高興,林妙意回了些與人交好的套話,林卻意卻是回了幾句俏皮話。
姊妹二人的性子截然不同。
李老媼不再同她們打趣,走到廊下抖了抖寒氣,才走進屋舍,瞧見女子跪坐在幾案邊,纖纖細手捧著個瑪瑙碗盞,她上前將幾案上的抱枝匙遞過去,細微嗅得些藥的苦味:“女君可是病了?”
歲末至上元節這段時日,要核實各處彆莊的租錢,外送的節禮,家中給奴仆節日賞錢賬目,還要將家宴拿出來使過的金銀器和所收到的節禮收起。
這些全部忙完,隻覺精氣都失去一半。
謝寶因拿玉匙在湯中攪了幾攪,白玉作的匙與泛紅的湯藥也交相輝映,使得吃藥也彆有趣味,而後她緩緩喝下,麵不見半點苦色,反溫笑道:“隻是近日覺得身體疲乏又全不思食,便讓玉藻去配了副八珍散,說起來都不算是藥,隻是益氣補血的。”
李老媼聽到補血二字,心中不由得想起自己那個十四為新婦的女郎,粗歎口氣:“不瞞女君說,我那女郎前些日子剛生產完,隻是還沒來得及高興這弄瓦之喜,她做母親的便已經崩漏不止,一直到現在也還沒有好,要是女君垂憐,願意將這藥方賞我”
說罷,直接跪下,來前好不容易壓下的哭聲,又返了起來:“我全家就是化成灰,也會永遠都記住女君的恩情。”
平白受人跪拜,嚇得謝寶因連忙讓侍女扶人起來,細思那番原由,笑歎道:“不過是簡單的四君四物合成的藥房,隻因其中需要的人參,尋常百姓難以消用,所以瞧著珍貴起來。”
李老媼的心是徹底涼了,這一錢末等人參便是通寶一貫。
“隻需將當歸、川芎、白芍藥、熟地黃、人參、白術、白茯苓、炙甘草各配六錢,加些棗或是生薑煎熬,便能調和營衛。”謝寶因默了片刻,“我這裡倒還吃剩下一些,待會阿婆帶回家去。”
既救人又施下恩情,何樂不為。
李老媼倒真像感謝生身父母那般,感激的磕了好幾個頭,而後起身說近日林氏的流水賬也更賣力起來,像是外麵說那俗講百戲的。
謝寶因瞧了幾眼賬目,未發覺哪有缺漏,便連支出十枚通寶的賬都記得分毫不差,何時支出,支出何用均是清清楚楚的,沒有一筆糊塗賬。
跪坐一會,玉藻也拿來人參,李老媼想著躺在婿家崩血的女郎,走前又是要跪,幸得侍女急忙拉住。
李老媼走後,謝寶因也收起竹簡,聽見庭院裡歡聲笑語連起,眉眼染上笑意,推窗往庭院瞧去,不止有雪獅子,還堆起了雪燈、雪花、雪山等各類景物。
她念著沒有瑣事纏身,攏好木屐走到廊下,抱著暖爐遠遠瞧著,忽嫣然而笑:“怎麼堆了個素獅子?”
林卻意正在捏獅子尾巴,好奇問道:“長嫂,還有葷獅子嗎?”
謝寶因笑開,吩咐玉藻拿來些金玲彩縷送去,給雪獅裝扮上,往年在謝家時,她和謝晉渠覺得雪獅太過寡趣,便會用些不要的彩衣珠釵搗鼓。
半刻過去,見她們依舊還興致勃勃,謝寶因隻好讓仆婦先備下驅寒的湯藥,再去將疾醫沈子苓請來這裡。
等林卻意玩到儘興,侍奉的乳媼趕忙把暖爐塞進她懷裡,陪玩開心的林妙意也將暖爐攏在手裡,聽到長嫂給自己備下暖身體的熱湯,又一起去內室。
三人才說沒幾句話,玉藻便來說疾醫到了。
“見過女君和兩位娘子,不知是哪位貴人抱恙?”婦人微低頭,行完尊禮才敢坐在胡床上。
沈子苓行醫近四十載,起初因是女郎身,世人不願信其醫術,隻有窮困百姓願找她看診,後自薦治好了郡公夫人的頭疾,使得郡公夫人在世家夫人間對其多有誇讚,時日一久,世家夫人也開始找她看病尋藥。
謝寶因在初二就曾派人去請過,隻是那時她被急詔進宮去為王太後診病,今日食時才從蘭台宮出來。
林妙意是認識的,那時長嫂也請她來為自己瞧過病,可自己如今已然無恙,想到今晨來這裡的時候,侍女在庭院裡守著藥爐,還有長兄的那句話,不由得擔憂望向女子。
室內苦味還濃,謝寶因用金扁舀了兩勺與其不相衝的香粉,輕輕放入蓮花爐:“六娘你年少離家,在那尼寺待著也終不是長久之計,我與你長兄商議著,要是你身體好轉,又願意留下,日後東邊那邊你所住的屋舍也不必再常年關著。”
林卻意起初還有些迷瞪,可聽到後麵,眼睛立馬圓溜起來,她以為日後都隻能待在那尼寺,要待一輩子,兩三載或是五六載才能歸家一敘,每天隻有念經的比丘尼作陪,呆坐一天去數來往飛鳥。
一人形影相吊。
她露出一截手腕,急忙遞過去。
沈子苓也明白該給誰把脈,瞧這小娘子配合的伸出手來,和藹相笑,手指並攏去探,邊探邊言道:“娘子倒是曾有過厲害症候,不過早已祛除,如今貴體算是大康,但隱有氣血不足之症,恐是在尼寺常年茹素,娘子又自小被送去那兒,正值長成之際,卻不得食葷腥,才造成此種症候。”
謝寶因瞧著身量隻與謝珍果差不多的林卻意,一個才九歲,一個已十二歲,又豈是簡單的氣血不足,那日在淨梵山見到她時,亦是麵帶菜色。
探完脈,沈子苓寫下一張養氣血的藥方,便由侍女送出門去。
見長嫂眉間困乏,林妙意也拉上林卻意匆匆行禮告彆,回了東邊-
兩位娘子走後,熱鬨與笑語頓時消散,室內冷清下來,又不知是不是吃了補湯的緣故,謝寶因精氣神也一下就萎靡起來,她隻覺得眼睛再也睜不開,到日昳的時候,便讓玉藻扶著去坐床睡下。
眠到不知時日幾何,隻聽屋舍外麵朦朦朧朧有談話聲。
玉藻瞧見女子已經醒來,便開口稟道:“女君,王側庶來了。”
她在外頭被王側庶求了一番,不好再說什麼話,隻能先答應下來幫她進來看看女君醒沒醒,若是沒醒,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謝寶因吐出口渾睡的濁氣,點點頭。
侍女也進來上前侍奉著她整理衣妝。
去到內室外麵時,王側庶已經進到屋舍來,梳著中規中矩的發髻,隻簪了幾支淺色的珠釵,她平日隻待在自己的屋舍裡繡花弄草,能在林氏相安無事多年,也因逢人便是笑,眼睛雖是笑眯眯的,卻仍可見那明亮的眼珠,又是享福的相貌。
瞧見女子出來,她立馬便起身行禮,聲音也是聽著就知道這人心裡是個敞亮的:“女君管著這麼大個家,年節必定是十分勞累,好不容易能睡下,今日卻又被我不得已來打攪。”
“這又是說得什麼話,我既管著家裡的事情,那有什麼事儘可來這裡找。”謝寶因命侍女將胡床過來,讓王側庶坐下,又囑咐仆婦去端來酸奶酪子,聞言笑著寬慰道,“今日前來,可是缺了些什麼?或是侍女仆婦做了什麼不順心的事?”
王側庶連連搖頭,麵帶糾結的深吸了口氣,她這個側室非主非仆的,又有什麼資格來非議主家的事情,可好歹是她肚子裡掉下來的肉,又從了她不爭不搶的性子,整日在林氏,若無人提一嘴,都能忘了還有這麼一個二郎在。
“我是想與女君說說二郎的事。”決心既下,她也咬咬牙,一鼓作氣道,“夫人在家裡時,為家主的婚事忙碌操勞,家主身為嫡長與大宗,理應如此,這也是古禮。如今家主與女君和如琴瑟,我心裡也替夫人感到高興,心思就南麵就開始焦慮起來,想著要是二郎也能有個新婦在身邊,他那不愛說話的性子許能改改。”
說完前頭那些,王側庶舀了匙酸奶酪抿進嘴裡:“自然不敢求門第高貴的,便是小門第家的女郎都是心滿意足。”
林衛鉚十六歲入仕著作局修史,世家貴族子弟初入仕皆以此官為始,可快要及冠的林衛鉚至今無任何升遷,仍還是從六品的著作佐郎。
謝寶因沉吟不語。
【📢作者有話說】
*八珍散的方子來自元朝的《瑞竹堂經驗方》。
*人參養榮湯出自南宋陳言的《三因極一病證方論》。
30 ? 無從宣泄
裴爽奉命帶著副參事及幾名識字的小吏, 數日都奔波於萬年郡,將其下轄的十三縣及其鄉裡的所有百姓居民逐一詢問,並將他們所言一字不差的記錄在冊。
今日已是第十八天。
日入時分, 夜幕西沉, 車簷墜有鈴鐺的車駕,在幾個騎馬穿官服的小吏前後護送下,快速駛入光德坊,停在東南隅的京兆府官署門前。
裴爽跳下馬車後,迅速往內史堂趕去, 卻隻見燭火閃爍,不見要找的男子。
他急忙喊住巡值過這裡的小吏:“林內史去哪裡了?”
“內史去了府獄審訊犯人。”今夜當值的府吏行了個作揖禮, “特地吩咐若裴司法回來,便讓您在這裡等他。”
裴爽暗自琢磨許久:“要審什麼犯人?”
府獄所關押的犯人,多是小民小吏,便是有身份較貴重的, 亦也是政治失勢之人,早被天子或是鄭王謝幾人定罪,所犯國法多如毫毛, 有誰是能驚動京兆府內史去親自審問的。
那個犯人是這位府吏親手所關押, 聽到裴爽如此問,亦也對答如流:“孫家送來的一個奴仆, 聽聞是試圖染指主家的愛妾,本是要直接打死的, 被孫老夫人給喊住, 說是孫給事的他父親剛走, 三載孝期未滿, 不好見血。”
想到從孫府奴仆那兒聽來的秘聞, 也忍不住說道:“那位愛妾還因此不滿而哭鬨,孫給事哄了好久才好。”
事情明白過來後,裴爽揮手遣走府吏,忍不住思索,孫酆擔任官職便是給事中,竟是他的愛妾,可為何敢送來京兆府。
林內史去年便是被他尋人打傷。
正絞儘腦汁苦思不得之際,幾聲輕微的咳嗽傳來,裴爽連忙迎上去,行揖禮,撲鼻的血腥氣嗆得人渾身不適。
男子身邊跟了名捧油燈的小吏,借此火光能看見他手上的鮮血。
禮畢後,裴爽放下手:“林內史這是?”
林業綏聞言,乜一眼過去,聲音融在冷寒的夜裡,自也帶了幾分的寒氣:“他大抵是覺得我會記恨,可又無法奈他如何,自然隻能對他的奴仆泄憤。”又笑道,“我又怎能讓孫給事失望。”
裴爽不必再多問,也知道那人定是死了,自己掌管刑罰斷獄,亦能根據這些鮮血,大約推斷出那個奴仆是死於何種刑罰。
這種刑罰說不上是最重的,因獄中從不缺最殘忍的刑罰,卻也非常人所能用。
“林內史”
林業綏往庭院走去,弓腰在冷水中濯手,水紋泛起,鮮血被一點點洗淨:“你此刻所憐憫的,不過就是隻借主家的勢來欺壓萬民的芻狗,試問誰又願來悲憫你所要護的萬民?”
水被澆起,又再落入水中的泠泠聲,帶著迫人的清冽。
男子冷笑道:“孫酆?”
這些奴仆在高門世家裡侍奉久了,便也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常乾些惡奴的事,其他世家或還有所管教約束,孫氏活是個惡奴窩。
想到這些後,裴爽拱手作揖,不再說話。
回到內史堂,司法副參事及小吏已將竹簡帛書搬至公案之上。
裴爽回稟道:“今日已將萬年郡全部走訪完,這些皆是由百姓所親口說出的案子,不論大小,全已記錄成案冊。”
林業綏瞥了眼,拿起乾帕子,擦拭著手上水跡:“明日去長安郡。”
京畿道管轄的二十二郡中,萬年、長安、新豐三郡所領轄土地最大,世家子弟也多在這三地買山地和莊子。
每至歲末,上報京兆府的案件也多從這三郡出。
裴爽點頭稱是,隨即又悲憤激言:“此次走訪,探到趙家已無一活口,說是幼子和老夫人沒能熬過寒冬,可趙家偏屋卻還有小半堆的炭火。”
他不用想便知是孫酆作案,因本朝律法所定,牽涉財產而死傷之類的案件,需有相關親屬前來報案,近鄰等遠親所報,視作同犯,趙氏家主正因田地財產死亡。
京兆府會在初七開官署,正式上值處理公務。
孫酆在新歲之前動手,為的就是鑽此漏洞。
在孫家送來奴仆時,林業綏便已料到有此結果,他抬眼看去,語氣稀鬆平常:“趙氏的戶版上,寫明有兩女一子,何為無活口?”
記錄各戶人口的戶版是百姓每隔十載到官府一登記,姓名、年齡、籍貫、相貌、收入、田籍均需如實申報。
趙氏的幺女、幼子及其母親皆死,卻還有一個長女。
裴爽這才猛然記起,在走訪時,有人提及過趙氏的這位女郎,隻是見男子吹滅燈燭,往官署外麵走去,他緊跟在身側,如實將聽來的說出:“趙氏長女於庚午年遠嫁洞庭郡,十載過去,其籍戶早已遷離趙氏,從乙亥年就未曾回過萬年郡,似是曾與其父有過爭執,如今便是派人去找,恐也難以找到。”
“裴司法多慮。”林業綏停在京兆府門外的台階之上,望了眼頭頂的天,“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又豈會找不到。”
言罷,拾階而下。
童官已將車駕牽出,見到他們家主出來,趕緊搬出車凳。
裴爽則望著男子的身影驚詫不已,難道是趙氏的這位長女已回到建鄴?
林業綏踩著車登,伸手掀起車帷,彎身要入車輿時,瞥見裴爽還楞在原地,含笑說道:“裴司法也趕緊回家去吧。”-
內室的幾案上,羊頭頂盞銅燈裡被魚脂所浸的芯絨被點燃,散出微弱的火光,沐浴過後的女子,穿著藕粉中衣,凝眉翻閱墳典。
本該侍奉她的玉藻正站在庭院裡,將煎熬過兩遍的藥渣給倒掉,抬頭瞧見男子走進來,急忙放下藥罐要回內室去告訴還一直在等的女君。
林業綏聞見自己滿身的血腥氣,嫌惡攢眉,何況屋內之人精神不爽,抬腳改去彆處:“我先去沐浴。”
童官點頭應下,從速小跑過去跟女君的侍女說了聲,顧及男女有彆,自也不敢走太近。
放下藥罐的玉藻已經快要進去屋舍,停下聽完家主身邊這位奴仆的話後,才繼續腳下的動作。
聽見有人進內室的聲音,謝寶因從書中抬起眼,
玉藻隻站在外麵說道:“家主先去湢室沐浴了。”
謝寶因腦袋微微往下一動,玉藻也知道這裡沒有要侍奉的事,說完便轉身告退,輕輕關上屋舍的門,回自己的住處去了-
內室與湢室所相通的那扇門被打開時,已是兩刻過去。
林業綏進來去東壁尋擦發的巾帕,四處皆不在,隻好抬腳過去坐床那邊,剛想要詢問女子,便瞥見粗布巾正在幾案上躺著。
謝寶因發覺黑色身影籠罩下來,抬頭淺淺一笑。
這些時日,兩人早已相處出來默契。
男子在坐床邊坐下,謝寶因極為自然的拿起巾帕為他擦發。
林業綏用腳將炭盆撥過來,瞧見幾案的竹簡,拾過粗略看著,才發覺是些記載野史的,倒也是有些趣味,其行文比之正史更有幾分聲色:“幼福這書是何處尋來的?”
謝寶因歪頭低看了眼,囅然而笑:“除夕那日在天台觀,崔家四娘送與我的。”
這本《新語野秩》便是當初謝晉渠與她爭相去向鄭七郎借閱的那本野史,當年發生太多事,久而久之也就忘記這回事。
那時,自己也隻與崔儀提過一回,卻不曾想她記了好幾載。
林業綏頓時覺得這書失去趣味,將其放回原處,崔四娘如何能知道他們那日是要去天台觀,又如何能肯定就會遇見,隻怕是那人日日隨身攜帶。
比起久居家中的女郎,這樣的野史古籍亦更像是雲遊四處之人才能尋到的。
崔二。
愈往深處去想,心口愈覺堵悶,卻又無從宣泄。
因為無人有錯。
謝寶因隻當是男子瞧不來這類書,倒也未多想,將濕發擦乾後,她坐到幾案一側,將白日發生的事和自己的擔憂說出口:“王側庶來找我說衛鉚的婚事,他將要弱冠,的確應該議婚了,隻是我雖然管著家中的事情,但還是過於年輕,不敢輕易應下這事。”
娶新婦,不論對個人還是家裡來說,都是茲事體大,關乎兩家日後在朝堂或是彆處的利益。
林業綏也明白女子所擔憂的事,她與世家夫人還未相處清楚,其女郎如何也是未出嫁時,跟著母親出去才知曉的。
他沉吟片刻,道:“門第中下乘便好,但性情品德卻是定要上乘的,幼福如若心中不定,可去找三叔母拿拿主意,她最喜歡與人來往,想必清楚這些,或是問問衛鉚的想法也行,到底是他自己娶妻。”
謝寶因尋思著點頭,林氏如今的情況,是無法與上乘門第聯姻的,男子既說出要求,這樣她辦事情也就有底,而王側庶今日這一提,也讓她記起另外一件事情:“還有三娘也該開始議婚事了。”
林妙意隻比她小了十個月,早便該議親的。
林業綏卻皺眉:“你如何忙得過來兩件?”
謝寶因拿金挑撥了撥快要全浸在魚脂裡的燈絨,從容道:“我先替三娘網羅著,等衛鉚的婚事定下,再來操辦她的。”
“哦對了。”她放下金挑,起身攏好木屐去北壁那邊,拿來張金粉牡丹的硬箋遞給男子,“孫家二夫人給我送來名帖,說是花朝節那日請我過去賞花。”
她知道眼前這個人正在辦孫氏的案子,二夫人雖是孫酆兄長之妻,但怎麼說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這樣一出也不知是何用意。
林業綏接過,隻掃了一眼,便合起放到幾案上,抬眼笑道:“寒冬過去,你能出去見見春也好。”
謝寶因瞬間明白過來,孫家這趟恐怕會很有意思,邊思索著邊要去拿書,誰知手剛伸過去,腰間便有一股力道將她箍緊。
火盆被踢到一邊。
察覺出不對勁的謝寶因收回手,去撫平男子眉川,綿言細語道:“郎君今日是不是累了?”
女子中衣下的溫度似能灼傷人,撫眉的手也太過溫柔。
林業綏啞聲道:“我們去臥床上歇息?”
謝寶因臉上一陣赧紅,點點頭。
【📢作者有話說】
[1]“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遊之仇不同國。”出自《禮記.曲禮上》
【譯文:對於殺父的仇人,作兒子的必須與他拚個死活,什麼時候殺了他什麼時候才算罷休。對於殺害兄弟的仇人,要隨時攜帶武器,遇見就殺。對於殺害朋友的仇人,如果他不逃到彆國去,見即殺之。】
感謝在2022-07-29 12:28:14~2022-07-30 22:45:5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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