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 孫二夫人
二月十五日, 逢百花誕辰,世家夫人及女郎以郊遊雅宴慶賀花神。
各家夫人或娘子也會摘花簪在高髻上,於建鄴城內風靡。
玉藻侍奉女子多年, 知道她對簪花興致缺缺, 隻在這日有幾分插花的雅趣,故於日旦就差使侍女把幾案搬到庭院裡,將纏著布的金剪、盛著露水的平底盤口等器物備好。
又恐露水不夠,會害得花剛折下就枯萎,拿了隻淨瓶就去外頭。
日出, 李老媼來到西邊屋舍,瞧見庭院裡的擺設, 一時不明白是拿來做些什麼的,去內室跟女子順嘴提了幾句。
謝寶因聽後,輕聲笑道:“我在娘家時的雅趣而已。”
在李老媼走後,她側目向窗外, 見玉藻又要出去,收回視線不語,唇畔卻泛起淡淡笑意, 連她都快忘了自己還有這樣的雅趣。
玉藻再回庭院裡時, 一眼望去,便看見穿著寬博襦裙的女子微微昂首在看那滿林翠竹, 幾案上還放著她折來的兩枝玉蘭、一捧迎春和潛溪緋。
“女君在瞧什麼?”
玉藻把淨瓶放下,走過去。
鬆了些神思的謝寶因吐出口晨起的濁氣, 眉眼倒有幾分難得的輕鬆愜意:“不知何時, 竟有雀鳥飛來這裡築窩孵雛。”
玉藻也抬頭, 卻看不清楚:“要不要找人來移去?”
若是待孵出雛鳥, 整日嘰喳不停, 難免不會擾到居室裡的家主與女君。
“天氣還不算太暖和,日後再來人來移吧。”謝寶因鞋履輕移,往幾案走去,打量了幾眼旁邊的人,“我瞧你新歲以來,心思深重是為何?”
玉藻低頭咬著唇,小聲回答:“我擔心娘子不再喜歡我了。”
自從那夜被娘子冷著聲訓斥過後,到再回到娘子身邊伺候,這些時日,她便能覺察到自己與娘子之間,已不似在謝氏那般親密無間。
“你自小侍奉我,我們如同姊妹般,便如這插花,世上又哪還有比你更了解我的人?”謝寶因將裙擺理順貼後,屈膝在幾案前跪坐下來,她知道那夜還是嚇到這人,“我若是真對你不喜歡,你又怎麼會還能在這裡待著。”
玉藻得到這句話,心裡頭也就寬解了,當下就高興的笑起來。
聽著笑聲,謝寶因心間也籲出口氣,將多餘的枝乾修短,又舍去些多餘的花苞,才素手把玉蘭插進刻蓮花紋的汝窯長頸瓶中。
迎春也垂墜在土定瓶,姚黃妝點了樸素。
隨後喊來侍女,吩咐她們拿去擺好。
兩位侍女也垂首領命,上前將幾案上的瓷瓶各捧去,一人捧著素雅的玉蘭走進家主和女君起居常待的內室,將其擺在西壁,另一人則是捧著迎春放在屋舍外麵。
謝寶因放下手中的東西,望了望日頭,也該啟程去應孫家二夫人的花貼。
“命人去門口備好車駕。”她起身,往屋舍走去,朝玉藻說道,“你再去東邊屋舍請三娘和六娘過來。”
她昨夜想了想,也與林業綏商量過,覺得還是要帶林妙意和林卻意也出去見見外人,能交些閨中好友自是再好不過。
兩位娘子一起來到這裡後,謝寶因仔細端詳半晌,拿出幾支花勝簪在她們頭上,從未赴過花朝節的林卻意不解問為什麼。
林妙意剛要開口,便聽長嫂耐心解釋道:“鮮花雖美,卻也易逝去,而花勝是通草花絨所做,乃長久之物,又有其美,六娘要哪個?”
林卻意毫不遲疑的選了後者,長壽還美麗,這大概便是花勝的祈願。
隻是如今依舊還是簪鮮花為多,花勝是前幾年由宮內傳出來的新鮮飾品,聽聞是鄭貴妃在花朝節那日瞧見鮮花凋落,不由得想及自個也已是落花逝去,年華不再,恰好那時宮侍采了大簇的牡丹來為她簪髻。
鄭貴妃霎時便發了一通氣,於是想到了這花勝來簪。
謝寶因攏了隻纏絲紅瑪鐲,攜著林妙意和林卻意一起往門口去,侍奉女子的玉藻和要侍奉娘子的仆婦侍女也跟在左右。
還未出門,便瞧見有婦人立在外麵,高髻上麵簪著一朵恰到好處的青瓣黃蕊花勝。
林卻意先認出來,跑過去規規矩矩的行禮:“叔母。”
林妙意也趕緊去行禮,喊了聲叔母。
婦人笑著點點頭,從仆婦手裡拿過兩支花,給兩位娘子各送了一支,便吩咐照顧她們的乳媼好生扶著自家娘子去車駕上。
作為侄媳的謝寶因見與婦人至親的兩位娘子離開,才上前去行禮數:“本來應該是我去找叔母的,倒讓叔母來等我們了。”
眼前這位便是林業綏的三叔母。
林勉底下還有兩個側室所生的家弟,分彆是二郎林益和三郎林勤,林益十載前便被貶斥到巴郡,妻女也跟隨而去,林勤在入仕幾載後,搬去長樂巷另一處較小的庭院居住,每年都要向林氏大宗支付通寶。
林勤之妻出身太原王氏,為他育有一女一子。
王氏待林業綏、林衛鉚這些兒郎女郎一直如親生般,以往也是常來這裡,陪著自己家嫂說說話、圍爐熏香,娰娣間也是樂趣無窮,隻是後來王氏瞧出李秀那仆婦有欺上瞞下的心思,去告知家嫂,誰知郗氏反來說她。
做事向來乾脆利落的王氏這才與大宗漸漸斷絕來往,隻在去年林業綏娶妻時來觀過一回禮。
不久前,謝寶因已經親自過去拜訪。
“我自己在家中待著也閒悶,所以才特意早出來。”王氏心裡滿意這個宗婦,比起那個家嫂,隻覺得不愧是謝氏嫡宗出來的女郎,為人處世都透著令人舒服的勁,眼下也樂嗬笑道,“你來找我,我來找你,不都是一樣的?說這些話做什麼,倒是把我給說生分,難不成還不認我做一家人了?”
相處十幾日,謝寶因也知這位三叔母雖素來是個唇舌厲害的,但心是好的,直來直往不會使些彎彎腸子,但也常常讓她不知該如何接話。
玉藻聰慧起來,趕緊捧著一囊牡丹上來。
謝寶因說道:“今日正逢花神節,晨起不由得起了興致,插下些花,還剩得一瓶,望叔母不要嫌惡。”
王氏瞧去,哥窯花囊裡插著兩支潛溪緋,不由得驚歎,哥窯所燒出的瓷器能價值百貫通寶,何論如此好的品質,潛溪緋的牡丹亦是名貴品種,因初綻為銀紅,盛綻為火紅,還被文帝賜名“火煉金丹”。
前幾日她倒是提過幾句不知孫家有沒有此花的話。
王氏身邊的侍女見夫人未推辭,便了然的雙手接過,王氏也好一番仔細的叮囑侍女要小心送回家中。
隨後,林氏的夫人女君和仆婦才各自上了車駕-
車駕駛出長樂坊後,在坊與坊之間的丈寬黃土大街上緩緩駛進,路側有官吏巡視管製,按照《儀製令》所定,無公私緣由,各坊的大街及巷道中,不論車駕或馬匹,均不準疾速,又有“賤避貴,少避長,輕避重,去避來”的律言警告。
馭夫在半個時辰後,才駕著車抵達升平坊的孫家。
樂貴巷外已停滿各家馬車,花花綠綠的世家夫人及娘子被侍女引著進去,花神節興起來的年歲不算長,還僅在上層世家或文人騷客之間最受歡迎,蘭台宮內亦是當年鄭貴妃進宮後才有的。
謝寶因掀開車帷瞥了眼,發現孫家今日所開竟是西門,竟然如此重視今日的賞花,卻不由得更為好奇,她往年與範氏來赴貼時,並不是由此進去的。
手指收回,車帷也隨之落下。
侍立在台階上的人卻在落下之前的那一瞬,眼尖的瞧見了車帷後的容顏,想起自家夫人說的牡丹國色,便覺得必定是這位,想著腳下便已經下了石階,走至車駕旁,恭敬詢問:“車駕內可是林內史的夫人?”
玉藻緊忙來答:“正是。”
侍女又道:“我是在二夫人身邊侍奉的綠鶯,夫人特讓我來這兒候著,好親自迎林夫人進去。”
謝寶因眨眼,不由一笑,這侍女倒會說話,連同坐在車輿內的王氏也不免露出個精明的神色,話裡話外都在替自家夫人恭維。
孫家二夫人當真是司馬昭之心。
謝寶因被玉藻扶著從車駕下來後,便帶著林妙意和林卻意與王氏一同進去,先上去幾階,邁過高檻,再下四階,走過花草鬆柏,不久便到了孫家前些年特造的觀壽庭院裡。
這座庭院是建鄴城內最奢靡的,鳥獸成堆,奇珍異草琳琅滿目,那時還被禦史大夫彈劾過,可他們造出來的由頭是為孫老夫人祝壽,於最重孝道的本朝來說似乎也就是可允的了。
林卻意一進庭院,便被那些在玩耍秋千的娘子吸去了目光:“長嫂,我想去玩那個。”
謝寶因帶她們出來的用意本就是結識,故點頭笑道:“萬事小心,不可貪玩,亦不能亂碰主家的東西。”
說罷,又讓林妙意也去那邊待會兒。
王氏往那邊瞧過去,念起謝寶因前些日子說要為二郎林衛鉚議親,請她幫忙相看,不知道是發現什麼,忽指著遠處紫藤架下的某位娘子,頗有些鄙棄的說道:“二郎的新婦,可千萬記得把那位沈家的娘子給剔掉,她大人專行財婚這等爛勾當的事情,先將女郎許給多家,待收完五禮或三禮,便要開始接二連三的悔婚。”
謝寶因倒是記得這位沈家娘子,今年十六,讀書作詩都會,脾性溫婉,可自十三歲能議婚事起,便被她父親行起財婚,世族內已無人敢娶。
瞬息過後,她的思緒忽被打斷,有人在喊。
“五娘。”
【📢作者有話說】
[1]“賤避貴,少避長,輕避重,去避來”出自唐代的交通法規《儀製令》。
[2]“路側有官吏巡視管製,無公私緣由,各坊的大街及巷道中,不論車駕或馬匹,均不準疾速”這段也是唐律裡麵所規定的交通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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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 家風破敗
謝寶因回身去瞧, 隻見婦人被仆婦攙扶著繞過假山走來,步履如風行也皆是因身形消瘦,似一陣風穿過假山, 她便能就地不見蹤影, 麵容雖施了胭脂粉黛,也難以遮掩其病容。
吳郡孫氏留在建鄴的這支正是範氏母親的娘家、範氏的外祖家,範氏外大母還在時,謝寶因兒時常隨著範氏來這裡看望外曾祖母,與孫氏的女眷也算得上是熟悉。
這位弱柳扶風的婦人便是給她下花貼的二夫人, 孫泰續娶的妻子。
孫家二夫人郭氏出身太原郭氏的旁支,嫁來孫府近二十載, 自前年起就常被病魔纏身,孫氏派遣奴仆出去尋醫問藥也不見多大的起效,那時範氏來瞧過這位弟婦,回去也說雖惡病未祛除, 但看著精神不錯,性命當是無憂。
如今這模樣,又哪是無憂, 不曾想已如此嚴重, 卻還要費神來辦這一場賞花遊宴。
“五娘不認識我了?”郭氏如今已三十四五歲,女郎姿態卻還未全然泯滅, 伸手撫麵羞愧道,“有時我攬水照鏡也會驚慌, 不怪你這孩子。”
謝寶因不動聲色的打量了眼, 深埋思緒, 緩緩回道:“我怎能不識得二夫人呢?以往隨著母親來這裡看望外曾祖母, 二夫人最是疼愛我的。”
郭氏無兒無女, 所以待她們這些郎君娘子也會帶著一種憐惜,且無論是哪家的郎君娘子,都當作是親生的嗬護,若說有不同,便也隻是對謝寶因這位表外甥女。
郭氏親切的握著謝寶因的手:“陪我去那邊坐坐。”
王氏或是知道孫家此次用意何在,在郭氏沒來前,便已去和其他世家夫人閒談。
眼下隻有她們兩人,謝寶因順從點頭。
她扶著郭氏緩步往人工鑿出來的河渠邊走去,這兒有著大片鶯鶯綠草,又立著數十株樹,楊柳、桃花、杏花皆不缺,還設了曲水流觴。
侍女見有人過來,趕緊擺好坐席。
謝寶因屈膝在郭氏對麵跪跽,中間所隔是捎帶著酒樽的流水。
郭氏跪坐好後,將手從仆婦那裡抽回,詢問著女子近況:“五娘是去年行的親迎禮的?”
謝寶因頷首,聽郭氏又細問是哪日,耐心答道:“九月初二那日。”
郭氏滿眼慈愛的點頭,哀歎一聲:“我纏綿病榻許久,已經不知時日幾何,連想去觀禮也是有心無力,上元節過後身體才好了些,想著花紅柳綠的時節,與諸位夫人同遊賞花倒也是一番樂趣,來日來日”待說到心中的悲處,聲音也止不住的哽咽起來,“來日踏上黃泉就再也看不見了。”
旁邊的仆婦趕忙遞去手帕,寬慰道:“夫人自生病以來,憂思就越來越繁重,總會想些傷神的事情,現在說這種話出來倒讓林夫人見笑,再說黃泉又哪裡是那麼容易就去的。”
“我自己的身體,你又知道些什麼?”郭氏接過手帕擦去掛在下顎的淚水,嘴裡卻是連語忿懟,“你說得倒像是去過黃泉,怎麼就不容易去了?”
自小服侍郭氏的仆婦被懟,一口氣堵在喉間,又想起婦人病了許久,心中必定是煩悶的,隻好認下這罵,應和道:“夫人說的是,過個十幾載等我去了,再來托夢稟告,告訴夫人那裡是什麼模樣。”
郭氏的眼淚淌了更多:“我們主仆還不知是誰先去呢。”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舅母不是自己也覺得上元節過後,身體好了些?”謝寶因見婦人的愁慮愈發厲害,又見主仆二人唇舌利劍的,恐她們傷了彼此情分,“這便是所謂抽絲,待舅母這場病待抽絲剝繭後,哪還能去什麼黃泉,該是長久享福。”
仆婦見女子開口,想著有夫人最疼愛的娘子開解,或是能好些,歎氣一聲便搖頭離開,留個清淨地給她們舅甥二人。
心中憂緒收住些後,聽得女子這番話,憶起往昔,郭氏重重吐出口氣,她無兒無女,在孫家瞧著光鮮,卻難以被待見,隻有自己獨自坐在一旁,有時被五娘瞧見,五娘也會一聲不吭的過來坐著,使得她常常會恍惚,五娘好似就是自己那個苦命夭折的孩子,瞧不得母親傷心,特意再來陪著。
可自範氏外大母過身,範氏也不再常來孫家,來也不會帶著五娘。
孫家不來也好。
又說什麼長久享福,在這孫氏有什麼福可以享的。
敘舊完,郭氏想起孫泰的叮囑,無奈開口:“五娘,你從小就聰慧,也該知這場賞花遊宴是為何要辦,又為何要請你來。”
謝寶因從河渠中拿了酒樽,淺淺抿了口,才盈盈笑道:“難道不是舅母想我了?”
這麼一句甜蜜的俏皮話,郭氏被逗得樂開懷,也知這是五娘對那事的婉言相拒,五娘才做林氏宗婦,她又怎能忍心讓五娘為這些事情去被自己夫君罵。
她也不再說那事,低頭時嘴角微微揚起:“是,舅母想你了。”
謝寶因卻莫名的起了些哀傷之思,她想許是這位舅母太過好應付了,若是旁人,定會糾纏不休,要使得她費好一番功夫才能脫身。
郭氏又緊著問了些家常話,謝寶因聽來,發覺她問的都是些自己未出嫁的事或是在林氏過得如何,雖是不解,但也逐一應答。
還未說多久,原先那個綠鶯從外麵進到庭院,來到郭氏跟前:“二夫人,老夫人叫您過去。”
謝寶因微蹙眉,瞬息又舒開,思躊不語,郭氏被侍女扶著起身,她也跟著放下酒樽,強忍著腳掌的麻痛,起身行晚輩的禮數相送。
郭氏走遠幾步,又頓足,閒話這許久,已將她體內好不易積攢起來的精氣用儘,這會是氣若遊絲,她回頭最後道了句話才走。
謝寶因回味著那話,長睫覆下,範氏曾說孫家上下也隻剩郭氏這麼一個清白的人,在遠眺著快要消失的那道背影時,又笑歎搖頭,她倒是不曾知道哪個近身侍奉的還要喊主家“二夫人”-
臨湖的水榭中,王氏正在這裡與世家夫人網羅著待嫁的世家女郎或是兒郎,瞥見謝寶因獨身一人站在那裡發愣,偏頭囑咐從自己家裡帶來侍奉的侍女過去將女子請來這邊。
謝寶因走過長廊,來到水榭裡,因做娘子時,常跟隨範氏去赴貼,許多世家夫人都是認識她的,對於她的孝名多有讚賞,本都打算著攬其做自家新婦或娰娣,誰知眼下也急忙笑著招呼,又打趣謝氏五娘轉眼就成了林氏的宗婦。
忽地,長廊那邊傳來聲響。
幾位世家夫人立馬看過去,左右小聲交耳道:“那是孫酆的兩個側室,穿紅戴綠那個便是孫酆近來的愛妾,聽道是他們兩兄弟共著狎玩。”
“兩兄弟?”有人不解,“孫泰可是個君子,還有梅花之名在外。”
年長的世家夫人鼻間冷哼一聲:“你以為孫家二夫人為什麼病了這幾載?不過是發現他們背地裡那些亂交的事情,且孫老夫人也未嘗不知曉。”
待她望見那堆一起玩鬨嬉戲的娘子,又是嗤之以鼻:“這些郎君娘子連生父是誰都摸不清,至今還糊塗著。”
孫氏有幾位郎君娘子,除了孫泰的嫡長子外,其餘皆是側室所出,令人瞠目的是連孫泰、孫酆兩兄弟都難知道究竟哪個是自己的孩子,最後乾脆用了個均分的辦法,各人得幾男幾女的將孩子分了。
交耳聲不算是大,卻足能讓這裡的人都聽到,世家夫人賞花遊玩除了雅致,還有便是知悉近來發生的事,她們所知的,未必就比朝堂上知道的少。
謝寶因默語,望向那兩個側室,一個是花團錦簇的鮮活,一個則是形如槁木的死寂,這樣的女子從前在孫氏還有幾個,不過都得病死去。
範氏那時還被硬扯著來出主意,心裡卻是瞧不起這樣的表親,亂了倫理道德,與禽獸淪為一丘之貉是謝賢所怒罵的話,範氏也怕他們來禍害謝氏,才會剛送走外曾祖母就冷掉來往,也鮮少再帶她們幾位郎君娘子來這裡-
堂上,郭氏正垂首跪在地上,百蝶金暗紋的襦裙上掛滿茶裡的鹽椒粒等辛辣料,僅靠最後一點力支撐著這幅軀體。
在她前麵坐著位富貴相的老夫人,專揀著仆婦罵人的話,叱喝道:“你放走那行貨子到底是什麼腦子,真是下鄉巴出來的□□崽子,病這兩年倒又成了孱頭蘿卜秧子,要不是家裡無人可用,當我願意讓你出來?”
郭氏所出身的旁支遠在隴西郡,對建鄴的人來說是下鄉巴人,她早聽慣了,老老實實的受著這些罵,聽到後半句,心思浮動,她困於病榻卻還被硬拉起來操辦這些事,便是作了八輩子的惡也不該輪到這裡來。
幫孫酆活絡門路,怎麼不讓他自己的妻子來操辦,怕是被折騰的見不得人。
本就活不了幾日,她何必再小心謹慎,處處伏低做小,還全什麼孝義名聲,當下便嗤鼻道:“老夫人該想想為何家裡無人可用,得使我這個孱頭蘿卜秧子,說來誰又知道元夫人是如何沒的?”
郭氏說的元夫人是孫泰的元配,剛進來兩載便死去,後才又娶得她,當時還不知為何要娶她這麼個旁支娘子,嫁來兩年便明白。
老夫人聽得這話,再也端不住,呸了聲:“下作行子,你要敢拿這渾話出去高聲唱道,你瞧我扒不扒你這臭毛鼠的皮下來!”
郭氏早沒了活的念頭,隴西郡的老父老母也已不在,當初做個驛站官吏的娘子多好,怎就貪了這建鄴的榮華富貴。
她隻怕自己踏不上黃泉路。
“老夫人又在這兒作什麼沒耳的模樣,上梁不正才使下梁歪,俗語說兒郎最肖父親,旁人不知,你豈會不知?”
“你以為他們隻是狎兩個妾室?”
33 ? 死得很慘
自上次發覺趙氏還有一長女在世, 至今已過去二十五日。
裴爽從林業綏的話語裡猜出其長女回到建鄴後,立即要著手去往萬年郡尋找,可這位林內史卻說不必著急, 隻讓他們將正月去萬年郡走訪所記錄的案冊仔細瞧一遍, 並將所有提到孫氏的所有言論單列成冊。
今日是花朝節,他拿著冊子前來交予,見男子長身玉立於廊下,快步上前,弓腰遞過孫氏案冊的同時, 又直爽的開口問道:“林內史是否知道趙氏長女在何處?”
林業綏眼皮半闔,所想是女子歸家與否, 若不是那人苦求,他必不會同意女子前往孫氏那般汙穢的地方,隅中離家,兩個時辰已是足夠, 正要準備派遣童官回長樂巷去瞧一趟時,裴爽來到跟前。
聞見耳畔的詢問,他接過竹簡, 斜睨一眼, 不由嗤笑道:“我早與裴司法說過,父之仇, 弗與共戴天。”
裴爽聽後結舌,再如何愚鈍也品出其中深藏的話語, 趙氏長女竟已身在孫家, 可為何不直接來京兆府報案?
此時隻見幾片飛花跌入汙渠, 被流水帶入陰暗的道河中, 不見蹤影。
他又盯著庭院裡那些被來往官吏踩踏的落花, 頗擔憂道:“女郎自小被養在深閨,所讀所學皆是婦德婦言與婦行,從未見識過廣袤天地和蒼茫大漠,溝壑淺薄,當真會有如此大義?更遑論從未碰過那些刀槍棍棒和計謀,又如何能報父仇?”
太.祖、高祖朝時,天下動蕩初定,律法殘缺,禮樂尚在恢複之中,燒殺搶掠仍層出不窮,法護不了子民,多有為父報仇之事,但也隻發生在鄉裡之間,還儘是男子。
林業綏斂眸,指節分明的指節捏著竹簡,竹簡的第一根竹片上便出現了監察禦史幾字,如今是孫泰擔任此職,換換人似乎也未嘗不可。
“裴司法隻瞧正書、史書,自然會如此想,若國史添上女郎報仇之先例,日後她們有例可依,豈不會反?而於那些野史怪談中,女郎為父報仇的故事卻是層出不窮,她們用儘聰慧與狠心,手刃仇人。”
他負手笑道:“既是不信,則拭目以觀。”-
郭氏已是什麼都不再顧及,將孫家那些心照不宣的臟事一股腦全都給捅到明麵上來,聽得年事已高的孫老夫人是心慌心悸又胸悶氣短。
老夫人也是再續娶的妻子,隻生了三個女郎,孫泰、孫酆兩兄弟都是元妻所生,對她這個母親說不上是敬重,便連他們父親都是一個樣。
孫酆父親在時,狎玩之事不亦樂乎,除了坊妓外,連家裡的人也不放過,她既要管著家中大小,還要顧及家族體麵,也深知男子好色好性,隻要不捅到外麵去,何必要去管,她也是不想再被家裡的夫君兒郎嫌棄,何況還有自己親女郎的將來要顧,所幸乾脆放縱不理。
這些年來,孫泰、孫酆兩兄弟對她也果真是越發敬重起來,前些年對三個家妹的妝奩也是添了許多,她心裡自然高興,那些人到底是花錢買來的,侍奉侍奉阿郎又妨什麼事,這錢好歹算是花得值。
孫泰那原配自個心裡頭想不開,就跟眼前這郭氏一樣的,竟一下就病倒了,她當年憐惜,還好一番勸告,誰知還是死去地底下。
見老夫人氣都快喘不過來,服侍好幾載的綠鶯急忙上去扶著,幫忙順下胸口的這口氣。
待老夫人緩過來後,帶了濁氣的眸子閃過幾分毒狠,她自小被仆婦帶大,又在這人世裡待上這麼久,跟多少人打過交道,不論是才情高的世家夫人還是家裡生事的仆婦,或是家中這些阿郎,她便沒有管不服的,心裡更穢汙的話那是數不勝數,也不顧家族門第的莊重約束,便是挑揀也不再,直戳著人的心窩子去罵。
“你這下作忘本的娼婦羔子,□□嘴裡是吃了糞了,還是被塞多了陽,嗓子被精竅灌多了,竟連這渾話都敢不知死活的往外蹦,孫家花錢買進來,給個妾的名頭,不過就是個賤奴仆婦,伺候阿郎是本分,誰又說她們是誰的側室了?”
這話直接便將黑白顛倒了過來,她們既不是誰的側室,何來狎玩妾室之說。
“這又礙了你哪門子的事?瞧見她們被人入,□□毛弄得瘙癢不痛快了?”老夫人嘴裡喘著大怒過後的粗氣,又蹣跚著腳步上前,用指甲掐著郭氏的下顎,指頭一使勁,牙齒嘴唇立即被分開,她斜著眼睛冷笑道,“倒拿你這□□嘴給我好生說說,說不出個卯醜,我讓你這嘴吃不了兜著走。”
郭氏被迫瞧著老婦人,眼中不斷滾下淚珠,她難以辨明眼前這人是真不知還是裝傻,孫泰的原配是被那兩兄弟給折騰死的,便連她前年夢中驚醒也是到後來才發覺每次都被下了藥,隻是那一回藥受了潮,沒管上用。
孫酆還常去找些鄉裡的女郎,儘使些陰溝裡的下作手段。
“我又有什麼能與老夫人說道的,老夫人肚裡裝的卯醜豈不比我多得多?”郭氏被挾製著,嘴裡艱難的說著,“那趙家的女郎到底是從這裡出去了,老夫人日後還是聽旁人去說道吧。”
老夫人甩開綠鶯的手,狠狠去擰著郭氏的耳根子,今早在家裡抓到了個不安分的,打了小半個時辰才問出竟是趙氏的長女,本想等那些世家夫人離開,再抬出去活埋處理,誰知讓這賤婦給放走,好在前不久是給找回來了。
“老夫人!”
外頭突然傳來喊叫聲,綠鶯趕忙出去看,門剛開,那奴仆就跪在了地上。
“阿郎落水了!”-
孫家觀壽庭院的湖裡浮出了兩具屍體,恰好就是水榭所臨的湖,嚇得站在邊上的侍女跑開,奴仆撈上來後,發現是家裡的阿郎孫酆,已是身子浮腫,沒了氣息。
這一陣鬨騰,使得在那邊打秋千的娘子們也紛紛往這邊看,有膽子大的想要過來瞧。
水榭閒話的世家夫人見狀,紛紛起身去尋自己家中的娘子。
謝寶因和王氏也急忙去尋兩位娘子,林妙意已經懂事,匆匆瞟去一眼便急忙躲開,還伸手去捂六娘的眼睛,隻是六娘好玩,不肯老實,直至長嫂和三叔母來了才安分下來。
沒多久,庭院外麵亂哄哄的走來一群人,隻見老夫人被眾人圍著,腳下就跟踩不住一樣,全靠人扶著,剛走到躺在地上的孫酆麵前,立即捶胸哭起來,人也歪斜往後仰著,半倚在侍女身上,嘴裡喃喃自話了些怨天怪地的□□之詞。
那位侍女正是綠鶯,郭氏卻未曾跟來。
謝寶因心下逐漸明白起來,而今發生這樣的事情,孫家竟也沒個能管事的夫人娘子來與她們周旋賠罪。
半晌後,老夫人似也想起來今日給建鄴的世家夫人下了帖,隨手便打發一個側室過去,是那位在廊下的陸側庶,渾身穿得極為素雅,襦裙儘是些暗沉的料子,瞧著就像是麵如死灰,心如槁木。
好在待人接物的方麵瞧起來是得體的,近前先行了個磕頭的頓首禮,以示主家請個側室前來的失禮,而後稽首不起,證明她自己謙卑低賤的身份:“今天逢花神仙誕,邀諸位夫人前來原是想著賞花慶賀,卻未曾料到會發生如此擾了諸位夫人興致的事。老夫人遭逢突變,難以親自賠禮,這才遣我前來賠罪,還請夫人們先行離去,切勿為這等事情傷了心神。”
世家夫人歎氣,攜著自家娘子離去。
謝寶因望了眼林卻意,也沒有再待的心思,正要走的時候,水榭那邊再次傳來老夫人呼天撼地的痛哭聲,聽來都覺嗓子冒了血,比之孫酆,這才是哭到上氣不接下氣的痛心模樣。
“五郎!”
“七郎!”
孫府裡的兩個兒郎也從湖中浮起來,沒了。
這是陸姨娘所生的兩個兒郎,伏在地上的陸側庶也起身,低語跟謝寶因說了句話便急匆匆往那邊趕。
王氏瞧見這架勢,悄聲附耳與謝寶因道:“這又是鬨得哪出?怎就會連著溺死三個?”
謝寶因琢磨著陸側庶說與她聽的話,托王氏幫忙照看著兩位娘子後,腳下緩緩往那邊走去,隻見孫老夫人開始朝家裡的人發起難來,瞧誰都是害死兩位兒郎的凶手。
老夫人與兩個繼子是再怎麼處都處不出多深厚的關係,故待子孫都是儘心儘力的好,盼著日後享子孫的福。
聽到事發時,兩個側室就在這邊,老夫人立即狠狠盯著那兩個側室,就像是穹天鷹鷙在死盯著要進嘴裡的食,不用聽誰狡辯,她心中已經有答案,伸手去撕扯著柳側庶的嘴臉:“你這風流成性的賤婦,白日黑夜裡勾著你們阿郎的魂,把你們阿郎勾去地底下還不夠,還要勾走我兩個孫!”
“你個賤婦,阿郎那個奴仆怕是你去勾的,還說什麼是要染指你!”
柳側庶的嘴角被扯爛,漫出血跡,最後老夫人直接放話讓人前來打死:“我瞧她還要怎麼勾魂去黃泉!”
謝寶因一言不發,隻是漠然瞧著,見陸側庶悄悄抬頭,以哀求的眼神望向自己,眸中這才起了幾分打量,自己的親生兒子都死了,沒有半分哀傷,反要她帶走這個極有可能是凶手的人。
“舅祖母。”她在心裡思謀一番,聲音清脆又綿柔,似能撫慰人心,“舅祖父歸天不足三載,若在孝期如此,既使得家中不寧,恐怕也會讓那些世家夫人瞧笑話,落下不孝的名聲,那就不值了。”
老夫人看過來,眉頭狠勁還未散去:“你是謝家五娘?”
謝寶因笑著點頭,隨後急忙要行跪禮:“竟忘了向舅祖母行禮。”
老夫人知道她如今嫁去林氏,她所嫁的夫君正在審辦孫酆的案子,今天這遭本就要與她交好的,故雙手親自托住女子的手:“五娘一顆玲瓏心,還真是有辦法的。”
謝寶因睥睨著滿嘴汙血的柳側庶,一副無情的模樣:“奴仆殺主乃是萬剮的大罪,交由京兆府也就是。”
老夫人念著上月孫酆要殺一個奴仆,自己便是以這樣的話給攔下送京兆府去,聽聞那奴仆是被施酷刑死的,加之這仆婦實實在在犯下律法,送去還能怕她活?
她吩咐兩個奴仆送去京兆府後,想著那郭氏也不會真操辦孫泰交代的事情,隻能她自己來交好,當下便親昵的拍著謝寶因的手,抒懷說道:“還是五娘想得周到。”
老夫人又拉著謝寶因絮叨了些話。
謝寶因費了一番力氣才應付下來,見她還不想放自己走,用帕子捂住口鼻,鼻頭翕動,嗓子裡發出幾聲哭腔:“舅父和兩位孫郎剛走,舅祖母心中正是悲慟的時候,我實在不敢再叨擾,也請舅祖母保住身子,家裡還有二舅父和其他人掛念著您。”
老夫人應下來,也知道再留便會惹人討嫌,吩咐綠鶯親自送出去。
謝寶因剛出孫嫁,玉藻便急切的上前附耳一番。
“女君,那兩個孫郎是被”-
柳側庶被送至京兆府,裴爽聽全緣由後,瞠目而視,一介女流竟能殺了孫酆和他兩個兒子,猜出這人真實身份來的他急如星火的跑去內史堂:“林內史,趙氏那位長女被孫家奴仆送來了。”
林業綏不冷不淡的點頭,似早已料到。
裴爽雖想不通孫府為何要自尋死路的將人送來,但那已不重要,他拱手請命道:“可要立即開審?”
話出,未得到回應,男子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隻好又喊了聲:“林內史?”
正在思索彆事的林業綏停下摩挲文書的手,撩起眼皮掃視過去,冷冷開口:“明日命人前往孫家捉拿孫泰,先關押府獄,不必提審。”
他要瞧謝賢等人的反應,會不會開口保人。
裴爽不解,剛開口問為何,便見男子的貼身奴仆匆匆趕來,叉手行禮道:“家主,女君已經歸家,隻是瞧著臉色不怎麼好。”
林業綏抬手撐眉,想起日中已過,早該是歸家的時辰,放下正在看的文書,從圈椅中起身,吩咐奴仆:“備車回坊。”
人已要走出官署時,裴爽才反應過來男子的心不在焉為的是何,可重審孫酆之案的時機絕不能錯過,他拔腳跟隨上去,而後震驚在原處。
隻見還未來得及關押的趙氏長女開口喊住男子,她伏地磕頭,動了動撕裂的嘴角,虛聲哽咽道:“多謝林內史讓我得以親報父仇。”
林業綏卻隻是淡淡瞥了眼,一字未應,抬腳出了官署。
謝他作甚?
太.祖時,因秩序未恢複,故對此類案件大多采取理解寬容之態,還賜予其宅子和婚姻,可如今大治,已不允許私力救濟,否則眾人效仿,又要如何治理天下萬民。
她將死得很慘。
【📢作者有話說】
Q:關於老夫人書香門第還能罵出這麼臟的話-
A:正文有解釋,她自小被婆子帶大,繼室就證明門第不會比孫氏高,可能就和郭氏一樣出身旁支,她在這“混”世也待了很多年,不管是才情貴女還是挑事的婆子潑婦,她就沒有管不服的,而且這是在她特彆生氣的情境下罵的。她忍辱這麼多年隻為護著家族麵子,結果到享福的時候,家族麵子都要被人給揭了,兩個孫子和繼子也都死了,這意味著她辛辛苦苦熬到老,結果飯盆被人踢了。任何一件事情都足以讓人失去理智,怎麼還能顧及體麵?且罵郭氏是私下,罵柳姨娘時,貴婦人都走了。
34 ? 悲憫自己
東邊屋舍的春紅繞過幾道門, 抬手拂過垂下的柳條,而後兩隻手繼續緊緊抓著圓肚繪花的小瓷藥罐,放於胸腹前, 仔細小心的護著, 手裡還攥著塊紫棠色的絲絹來裹瓷罐,腳下雖走的細碎又快,體態卻仍是穩重,不見失禮之處。
她邁過綠門,穿過兩丈寬的甬道, 抽出隻閒手,握著獸麵金鋪下的門環, 輕輕叩響去往西邊屋舍的朱門。
奴仆聽到響動,未來開門,先高聲詢問:“誰?”
東邊屋舍的人平日無事很少來西邊走動,便連用以相通兩邊的大門規製也是大相徑庭, 東邊為綠色,西邊為朱色。
春紅怕自己聲小,裡麵的人聽不見, 踮起腳尖, 抻長脖子,朝裡頭的人回答:“三娘身邊的春紅, 三娘托我去給女君送藥。”
她家娘子回去後,惦記著神色堪虞的長嫂, 心裡焦慮不安, 擔心是被孫家那些屍體邪祟擾的心神不寧, 周乳媼在得知緣由後, 記起自己前年也如此被嚇過心神, 後從行腳醫那裡得了瓶清涼醒神膏。
周乳媼找出來後,娘子叫她趕緊送來。
隨後,朱門被打開小小一個縫隙,隻供身量較小的人經過。
春紅趕忙道了聲謝,提起裙擺,跨過去後,才覺西邊屋舍果真是比她們東邊要大些,水榭亭子、造景假山怪石處處可見,她走走繞繞一大圈也沒能找到女君與就所居住的屋舍在哪裡,眼瞧著時辰已晚,隻好走進一處屋舍,好聲好氣的尋人帶自己去。
敲開庭院的門,春紅又被裡頭的各類異草所驚,給繚亂了眼,怪石有流水,翠竹有淚斑,並有兩道長廊,廊前栽了兩株玉蘭樹。
她們那裡連這裡的一半都比不上。
“玉藻娘子。”春紅繞過假山怪石,瞧見從正屋裡出來個標誌娘子,她認出這是女君身邊的侍女,匆匆上前,稟明來意,“我是東邊三娘屋舍裡的春紅,娘子讓我來給女君送清涼藥,隻需抹些在人中或頭側就能舒服起來。”
玉藻下台階,接過藥罐,好生賠禮笑道:“女君剛剛睡下,晚些時候我再給女君使,有勞三娘子這麼掛念我家女君。”
兩個侍女一番寒暄,玉藻又留春紅喝下盞茶湯後,春紅才踩著暮色回去。
瞧著春紅離開的身影,玉藻推門進屋舍,將藥罐放到內室的幾案上,出來時,瞧了眼在坐床上闔目的女子,她腸子也早已經悔青,早知如此,自己便不該去跟女君說那種話的,害得好好一人心神被驚擾-
晡時,暮色轉為陰沉,天上一陣轟隆,不消半刻,庭院裡的闊葉芭蕉被打濕,翠竹葉子簌簌,童官撐著柄油傘跟在男子身後,在快到西邊屋舍時,他才趕緊小跑幾步,先去敲開庭院的門。
雨點逐漸轉大,打得屋簷石頭及花草樹木也咚咚響,童官扯著嗓子叫了好幾聲,才有侍女來開門。
林業綏幾步走上台階,邁進庭院,將手裡的羅傘遞給童官後,直接由右手邊的長廊往屋舍那邊繞去。
童官收好傘,立在門後,又開口勞煩侍女去備好水,看見家主先進的居室,便知道家主心裡麵還是放心不下女君。
車駕走到長樂坊門時,大雨降下,路上耗費多時,好不容易到了西門,綏大爺等不及他去拿傘,直接便下車,淋雨進來,還是他急忙追上才撐了傘。
內室,玉藻收好晾曬的衣物,見家主進來,便知這裡不需她再侍奉,這些時日以來,林氏這位家主對她們總是冷心冷麵的,侍奉也從不讓她們侍奉,每次內室隻剩他和女君時,好幾次也不讓她們來侍奉。
林業綏進到屋舍,入眼便瞧見女子懨懨的臥於坐床,潑天大雨也未能將她喚醒。
他瞥見常在女子身邊的那個侍女,冷聲道:“你們女君便一直這麼眠著?”
玉藻反應極快的收回腳步,站在外麵垂首:“歸家後,女君說身子乏頓,想要先睡睡,一直到現在也沒有醒過。”
林業綏進去內室,已經繞過素絹屏風,隻聽他問道:“幾案上的是什麼?”
前些日子,屋舍裡的屏風絲絹被換成稍厚重的浣影紗,這紗素日裡也常用作春衣的裡麵,這隔著屏風,外麵再也瞧不見內室是何情形。
玉藻想了會兒,恍然記起那是什麼:“東邊三娘那邊派侍女給女君送來的清涼藥膏,說是專管心神被驚擾而起的不寧,想著等女君醒來再用的。”
隨後,內室傳來男子極淡的一聲“這兒不需要人了”,她才敢出去。
林業綏解開蹀躞帶,又解開側邊係帶,褪下濕透的官袍後,站在榻邊瞧了會兒女子,本想伸手去探體溫,又念及自己剛從雨中歸來,寒氣太重。
忽然,連通內室與湢室的門被輕輕敲響:“家主,水好了。”
侍女在童官喊門的時候,便已提水去湢室。
林業綏靜默著,後見女子睡意昏沉,一時半會兒醒不來,方離開去沐浴
雨水漸豐,芭蕉葉折斷,見風雨難以抵擋,在竹葉間築巢的鳥雀連連飛離,自身難保下,也難以去管顧剛孵出來的雛鳥。
夢海浮沉,謝寶因似被鳥雛摔下的聲音給喚醒,緩緩睜眼,見內室點著羊頭盞銅燈,屋舍外麵早已經暗下來,外麵也果真下起夢裡的雨。
她往翠竹的方向望去,不知雛鳥活沒活下來。
林業綏沐浴出來,拿上巾帕,坐去炭盆邊的方杌上擦濕發,見女子醒來,茫然四顧,怕驚了她的心神,輕聲道:“睡一覺可有舒服些。”
男子溫潤的聲音,打斷她哀愁的多思。
謝寶因循聲去找,見到他人後,心裡莫名的鬆懈下來。
擦乾頭發後,林業綏起身去到坐床邊,伸手探向女子臉頰:“還是不舒服?”
謝寶因這才記起自己前麵好像未應聲,輕輕一笑,忍著腦袋的昏感搖頭:“我沒有不舒服。”
林業綏指腹撫摩了下,放緩語氣,哄道:“那先用晚食。”
謝寶因還是搖頭。
林業綏收回手,見她倦意仍重,想著或真不願吃,強吃下去反連累身子受苦,便也沒再繼續開口說吃晚食的事,念起那侍女說女子是心神被驚擾的不寧,又想起孫家連死三人的事,不知她都看到些什麼。
隻好小心試探:“今日去孫家可是被嚇著了?”
謝寶因垂眸默了片刻,撐頭扶額,孫酆三人的屍體她並未瞧真切,後來也用白幡給蓋上,嚇是說不上的,隻是玉藻說她親眼瞧見是陸側庶親手把自己的兩個孩子給推下湖中。
柳側庶已被送去京兆府,眼前人必定知曉什麼。
她張了張嘴,委婉道:“郎君,要是日後你我有了孩子,可能狠得下心往死裡去打?”
林業綏將孫家的事略加聯係,便知道女子所問是什麼,她身在內邸,或已見慣那些陰狠的伎倆手段,卻都是使在不相乾的人身上。
他順著安撫:“你瞧過這麼多書,可有瞧過一本叫《蜀婦人傳》的?此書所載乃是前朝秩事,貞元長安城有一蜀中來的婦人,她潛伏長安,處心積慮要報父仇,因而嫁給仇人,奈何始終沒有時機,中途為其生下兩子,心中卻始終難忘父仇,在其子長大後,終尋得好時機報仇,連同與仇人所生的兩子也一並殺死。”
外頭忽打起雷來。
認真在聽人說話,心裡未有防備的謝寶因被嚇得一驚,握住男子的手,其中緣由牽扯也想明白,她問:“蜀婦人最終如何了?”
林業綏笑道:“逍遙離去,行俠仗義。”
謝寶因點頭,聰明的未再去問建鄴城中的蜀中婦人最終會如何,隻是陸側庶對孫氏有殺父之仇,所以殺掉孫酆和自己所生的兩位孩子,那柳側庶呢?
她微蹙眉,細思孫家種種。
柳側庶任由被誣陷,不做任何爭辯。
陸側庶求自己帶走柳側庶,瞧中的又是什麼,她的身份。
京兆府內史、林業綏妻子的身份。
謝寶因開口笑問:“柳側庶對郎君是不是有用處?”
林業綏未想瞞著眼前人,錯開視線頷首。
趙氏長女雖外嫁,但在知曉父親被殺後,征得丈夫同意,去年七月回建鄴報仇,正月他根據戶版找到人,可趙氏長女隻想手刃仇人,殺心堅決。
他便順勢給出一計,既能殺孫酆,又能撬動孫泰。
月餘前,趙氏長女亦尋得郭氏、陸側庶協助,其中曲折,他也不知,卻可推測出孫酆是趙女所殺,剩下兩個是陸側庶所殺,孫酆死了,父仇得報,她也不必再留下仇人之子。
趙長女既謝他,必是親自殺了孫酆。
幼福能問出殺子之事,那兩個兒郎自然是其母所殺。
郭氏又想要在死前,再見眼前女子一麵,而這一計必不可少的便是她。
他同意了。
林業綏忽攏眉,起身去將手爐填上炭火,而後回來,握過女子的手,十指相握一同取暖,嗓音也猶如被雨打過般低沉:“幼福心裡是如何想的?”
他一路算計之人何其多,亦不悲憫任何人。
如今他卻開始悲憫起自己來,竟去在意旁人如何想。
“郎君自己說過的,你我是夫妻。”謝寶因不知自己該如何想,她早已料到孫家之行並不簡單,也知道男子在外麵乾的是什麼事,卻還是止不住悶悶的說了句,“隻是郎君下次該與我說才是,不然我要如何幫郎君?”
林業綏愣了半晌,眼裡蕩著笑意:“好,日後我事事與你說。”
銅燈裡的芯絨漸漸浸入魚脂中,雨聲漸休,隻剩滴落聲,謝寶因止不住捂嘴打了個嗬欠,解開外衣帶子,換上寢衣。
兩人見夜色漸晚,又顧及今日太累,便同去臥榻歇息-
謝寶因這一夜都是睡得昏昏沉沉,醒來又睡去的反複,腦子裡不停地冒出郭氏與自己說的那句“五娘,舅母是將你當女兒的”,到了下半夜,林業綏察覺到女子的不安後,以為還是昨日孫家的事所害,摟人進懷裡,兩人共鋪一衾被。
漸漸地,女子也熟睡了過去。
翌日天未亮,鐘鼓樓的十八聲才響過,各坊大門剛打開不久,林家便來了個穿戴喪白的奴仆,這是報喪之人,不能進去,隻站在門外說了幾句,又趕往下家。
外邸管事的仆婦聽了後,命奴仆在報喪之人所站的地方撒些水,驅除晦氣,而後趕緊來西邊屋舍。
“家主,女君。”
林業綏和謝寶因皆是剛醒。
見女子還未完全清醒,他先起身問道:“何事?”
“孫家二夫人昨夜裡沒了!”
【📢作者有話說】
[1]唐朝小說《義激》裡所寫的就是貞元長安裡蜀中婦人為報父仇,殺子棄夫而去俠義的事。
[2]《義激》所寫的故事又源自李端言的《蜀婦人傳》(原文已佚)。
[3]文中那個故事參考上麵兩個,並做了改動,原故事是嫁給不相乾的人,還生了孩子,報仇後又殺了他們。
35 ? 她喚從安
郭氏如此快便沒了是林業綏始料未及的事情, 他默了會兒,朝屋舍外麵的仆婦囑咐了句:“先在外麵等著,你們女君有話要問你。”
仆婦連忙恭恭敬敬的應下, 然後去到一旁的長廊瞧侍女做事聊天。
林業綏穿好官袍, 係好蹀躞帶,瞧見帷帳內毫無動靜,又念及郭氏生前要見她那般的急切和真情,兩人或有深重情誼,怕她積攢哀切在心, 走到吊著青紗帳幔的臥床邊,開口輕喚了聲:“幼福?”
被帳幔遮擋的床上。
謝寶因陷在還殘留著男子體溫的衾被裡, 卻猶如陷入了夢魘,重複起昨夜的昏昏沉沉,眼皮子無論如何也睜不開,昨日郭氏的話與報喪一同擠壓在腦子裡, 似要拉自己一起去走黃泉路,再跟著跳入輪回道去做她女兒才肯罷休。
帳幔外的呼喚,清越如山間泉水, 牽扯起她即將要跌入黃泉的神智, 使得她艱難求救般的自唇齒間擠出兩字來。
“從安。”
林業綏眉骨驚跳,除卻初行敦倫之禮那夜, 這還是成婚以來,她第二次喊自己的表字。
他將半邊青紗挑起, 隨手掛在鸞鳳帳鉤上, 而後坐在臥榻邊, 凝目瞧著昨夜與自己同睡在外邊的女子, 暗歎一聲, 她昨日已被孫家的事驚過,心神本就不寧,夜裡又不安,如今神思正是虛弱的時候,外麵又突然來了報喪的,不免加重。
他伸手向女子柔軟的耳垂摸去,放輕平時的力道,兩指輕輕按捏著,低聲喚了幾句。
“幼福。”
“幼福。”
陰沉的夢魘逐漸消散,耳垂卻被人拿捏著。
謝寶因蹙眉睜眼,正要不悅的斥責,瞧見是與自己同床共枕的男子,怔怔地喊了聲:“郎君?”
郎君?
喊了幾聲無用,林業綏便加重了些力道,發覺女子皺眉醒來,眼裡清朗,聲音雖帶著久眠後的啞,卻也鬆快,似是忘了所夢,也不再叫他的字。
他鬆開手,不去提起剛才發生的事,調笑道:“我還以為幼福不願醒了。”
謝寶因聽出男子語氣中的逗悶,知他沒有責怪之意,成婚這些日子,兩人相處愈發自然起來,倒也算是相敬如賓,如此已經很好,再瞧他已穿衣戴冠,便知又不需自己侍奉。
每日他若是先早起,必是不會叫醒她的,總會自己先收拾好後,再來床邊喊她,也隻是說一聲他要去離家去官署。
初時,她以為是自己侍奉不好,可瞧他待自己與之前並無多大差彆,心裡也就釋然,漸漸習慣起來。
許是他在隋郡太久,習慣無人侍奉。
瞧見男子的蹀躞有些鬆,謝寶因半坐起身,伸手去扣緊,扣好後,她抬眸莞爾:“郎君可是有什麼事?”
林業綏視線下移,嘴角噙笑,禮尚往來的為女子去係昨夜因翻來覆去而鬆開的寢衣帶,沉聲道:“今日京兆府將會去升平坊捉拿孫泰,你恐又要不得安寧。”
原是這事。
想起昨夜自己那句略帶抱怨他不提前與自己知會的話,謝寶因嘴角不由笑開:“郎君在外頭儘管去做要做的事,剩下的我自有辦法去應付。”
孫泰比孫酆要聰明些,也會做人些,比之弟弟孫酆的臭名昭著,他於建鄴城內卻素有好名聲,常有人可惜他被孫酆所累,雖所任官職比孫酆的要高,卻已五載未曾有過升遷。
可如今的孫氏到底也算是孫泰在支撐著,再加之昨日已死去孫酆和兩位兒郎,若孫泰再陷入京兆府,孫府就徹底塌掉,守了孫氏一輩子的孫老夫人必會來長樂坊找她這位內史夫人疏通門路,且她們還算是沾親帶故的。
昨日的花朝節,孫老夫人不正是此意?那還隻是為了不成器的孫酆,更何況今日會是支撐孫氏多年的孫泰出事,為了他,隻怕會更難纏。
林業綏自鼻間嗯出一聲,見女子臉色還是有些差,開口言其他:“後麵我讓童官送些安神的藥來。”
謝寶因愣了會兒,有些還未反應過來:“郎君怎麼突然又說到這兒了?”
剛不是還在說孫氏的事?
林業綏輕笑了聲:“這也是我要與你說的事之一。”
謝寶因赧然,不自然的移開與他對視的目光,剛成婚時,他讓奴仆送來安神的藥,卻被自己給誤會,還是守歲無聊談起才知道,尤其是那夜還發生那樣的事。
兩人溫存沒多久,童官前來稟告,已在西門備好車駕。
林業綏抬手將女子的鬢發攏向耳後,想起前麵報喪的事,略帶提了句:“那仆婦還在屋舍外麵,有什麼想知道的,喊進來問就是。”
謝寶因點頭,在男子從內室出去後,又在床上緩了會兒神,才下榻攏木屐,隨意披了件外衣坐在坐床上,讓進來收拾臥榻的侍女去將那位仆婦叫進來。
很快,屋舍門口有腳步聲,仆婦繞過屏風,來到內室行禮:“女君。”
謝寶因微微頷首,直接了當的問道:“孫家的二夫人是何時沒的?”
仆婦在府中多年,接待此事也有過幾次,知道女君大概都會問些什麼,早已事無巨細的都提前問過那報喪的,此時也應答如流:“來報喪的人說是雞鳴時分,剛好一道驚雷降下的時候,聽聞是惡疾忽然加重,昨日日入就已經瞧著不太好,嘴裡開始說胡話,一個勁的要找自己女兒。”
那句話又在心頭冒起來了。
郭氏嫁到孫家第一年便懷有孩子,隻是月份太小,不足三月,故未曾告訴過彆人,誰知某日晨起,滿床汙血,原是孫泰禁不住同床,後來再懷上,小心仔細生下個女郎後,因患上惡疾又夭折。
自那以後,再也未懷過,本就不愛說話的性子,變得更沉悶。
謝寶因吐出口夢裡的渾濁氣,她不知為何郭氏要與自己說那樣的話,她已快記不起初見郭氏時的情形,隻記得那時範氏的外大母病重,去探望的範氏常帶她去孫家,因病重之人的屋舍裡死濁氣極重,說是小娘子待不得,容易被纏上臟物,她便被打發出去玩,可誰也不認得,亦不敢隨意走動。
後瞧見有位美人舅母孤零零的坐在廊下那裡,怪可憐的。
於是,她坐了過去。
郭氏待她比彆的兒郎、女郎要親厚,或正是因此緣故。
如今孫家僅剩的一個清白人也死了。
謝寶因垂眸,指尖來回抹著幾案邊沿,沉思半會:“先派個奴仆過去看看是什麼情況。”-
林業綏剛出屋舍,便著手吩咐奴仆去拿幾副安神的藥,一路出去西門,彎腰上車駕後,又隔著車帷囑咐句:“今日不論誰來找你們女君,都命人一律回絕掉,若是看家不力,使人擾到女君的清淨,你也知道我待人的手段。”
車裡人的聲音是溫和的,卻仍令人不由顫栗。
垂立在車旁的奴仆連忙應下-
京兆府官署外,裴爽已喊了幾個武吏正準備去升平坊孫府,發覺遠處駛來的車駕,在原地等了半刻,馭夫剛將車駕停在官署前。
還未等人下來,他已上前拱手:“林內史。”
被堵在車內的林業綏向車帷外乜了眼:“說。”
裴爽往後瞟去,那裡站著已配好刀的武吏,律例所定,官吏配刀外出需有長官之令,雖昨日林內史早已下過命令,卻還是要告知一聲:“我正要帶人去升平坊。”
隔了會兒,他還是問了句:“林內史可要親自前去?”
這個局到底是車內之人親自布下的。
林業綏淡然道:“我相信裴司法能夠將人帶來。”
若他去了,便證明此案是由他親自重審,這出好戲自也就無法再開場,倒是還能借此事瞧瞧裴爽能力如何,是否當真不畏強權,畢竟日後鄭氏家暴公主致死一案,需要個骨頭既硬又死守律法之人來與鄭王謝三族對峙。
所謂赤子之心。
“是。”裴爽應答的鏗鏘有力,似為終能親手經辦世族案子而高興。
林業綏出車輿,朝長極坊望去,鄭王謝三族皆在此坊,“長極”二字為他們權勢的佐證。
何不攪弄這風雲人心-
京兆府的官吏前往升平坊時,孫泰未在靈堂,守靈的侍女以為裴爽是來奔喪的,遞上三支香,他接過,按照禮數死者為大的禮數三鞠躬。
鞠躬完,裴爽才察覺這是孫酆的靈牌,他隻覺晦氣的走到另一處供奉孫家二夫人的靈堂,將香插進鼎爐,詢問道:“你家阿郎在哪裡。”
侍女支支吾吾半天,隻想將昨夜撞見的臟事趕緊忘掉,恨不得用刀子將腦裡那塊記事的肉給剜掉去,二夫人才剛去,人還未涼,便在靈前她隨意為其找了個說辭:“阿郎為夫人守了一夜的靈,剛回居室歇息。”
靈堂有專供歇息的地方,裴爽隻看了眼偏舍,便直接帶人闖入,侍女想要阻攔,可武官早已雷霆萬鈞的推開門,裡麵難堪。
孫泰敞開衣襟臥在榻上,懷裡還摟著位衣衫不整的侍女。
裴爽背過身,讓武吏將人帶出,連讓孫泰說話的空隙也不給,在快帶出孫家之際,被攙扶著的孫老夫人聞訊趕來,和氣的作笑麵虎:“京兆府闖府抓人總得有個說法才是,監察禦史又豈是你說帶便帶走的?”
“萬年郡百姓說孫監察以強權淩辱婦孺,我行斷獄之責,有此權力,我如何不能帶走?”裴爽鐵麵無私道,“且本朝律例,朝廷命官犯律法罪重一等。”
孫老夫人被話噎住,她身在內邸,哪去知曉這個繼子在外麵所乾的事情,她原以為隻有孫酆那個蠢貨敢去外麵作孽,當下為保住家中阿郎,隻好搬出那個謝家五娘:“你可知林內史的夫人與孫氏是何關係?”
“不知,亦不需知,我乃司法參事,隻需知律法。”油鹽不進的裴爽使眼色讓武吏繼續將人帶出府,“況內史夫人乃謝氏出身,莫說與孫氏毫無關係,便是您親女孫,便是在謝家,裴某今日也必須帶走孫監察。”
“敢問可無人報案?既無人報案,你憑何以幾個刁民之言來扣朝廷”
孫老夫人的話還未說完,身後的陸側庶已當場跪下狀告孫泰於萬年郡家中淩辱自己,隨後又令孫酆使她家破人亡,被帶入孫家。
裴爽反應過來是林內史的安排,立即駁道:“老夫人還有何話要說?”
騎虎難下之勢,孫泰和老夫人互交換了個眼色。
在眼瞧著孫泰被裴爽帶走後,孫老夫人回屋,將拜謁的牌子交給侍奉在身的綠鶯。
“去長樂坊找謝五娘。”
36 ? 弄臟絲線
孫泰被京兆府抓走次日, 趙氏長女與陸側庶便已同時向京兆府報案,一人狀告孫酆,一人狀告孫泰。
裴爽在林業綏默許之下, 兩案於當日先後開審, 並依萬年郡案冊宣召百姓為證,連審十日,列出孫氏兄弟的累累罪行。
此事一出,與孫氏所交好的世族因利益牽連,多有上折怒斥京兆府及裴爽罔顧律法, 堂而皇之闖府帶走朝廷命官,儘信刁民之言, 又於五日一朝的常朝會上彈劾林業綏身為內史,管教官署參事不力。
隻是收效甚微。
林業綏漠然以待,不曾理會過。
禦史大夫雖不以倫理彈劾孫泰,卻也呈袖手旁觀之態。
鄭王謝三族與其並無過深的利益來往, 則是垂手笑看這場鬨劇,始終未有人開口。
便連天子也是搖頭歎氣,左右為難道:“太.祖皇帝以法定國, 高祖及文宗皇帝完善其法, 往後帝王莫不如是,我乃他們子孫, 亦應當如是。謝司徒與王侍中綜理政務,林內史管轄京畿道事務, 司法參事執掌斷獄, 百官各儘職守, 天下方安。我雖貴為帝王, 亦不敢輕易插手。”
前朝皇帝曾言天下有王謝才如此安定, 而如今已是百官,謝賢及王宣麵麵相覷,皆察覺了這細微變化,又都深埋心間,隨後拱手喝讚。
鄭彧聽到天子自言不敢輕易插手,遂了其掌權的心,亦露笑喝讚。
其餘世族瞧出朝中風向後,均偃旗息鼓-
孫老夫人聽聞朝會所發生的事,便心知肚明孫泰難以全身而退,那日去長樂坊找謝五娘也未曾見到,說是心神被驚擾需靜心休養,便連奔喪也隻是派了個奴仆來,昨日出殯亦隻設祭。
她這些日子又被喪事所累,隻派奴仆前往與孫府素有往來的各家言明緣由,望能相救孫泰,可不曾想吳郡孫氏在高祖手中時,為人誣陷,幸得王謝鼎力相助脫險,今日卻落得如此地步。
孫老夫人止不住惡心的在心裡罵起來,說千道萬,到底還是家風不正,自己跟熬油一樣,熬了這些年,受儘孫氏父子的氣,好不容易該享些子孫的福,反還要被他們所累,孫泰父親死了也不讓她安生,當真是孽子教出孽子來。
她眼珠子左右轉悠幾下:“命人備車去長極巷謝府。”-
範氏得知這位舅母來了,不必多想便知是為何事前來,她也知謝賢是不願管這些事情的,無論怎麼說,跟他們都沒多大的關係,孫泰表麵端得是個君子,暗地裡卻儘行些自辱身份的事,便連郭氏都未必是病重死的。
她這外祖家從前家風也高亮,可惜子弟不爭,往回溯源竟也不知到底是從哪裡開始爛的,隻是等回過味來時,便已從根爛到頭。
原想稱病推脫,誰知奴仆已將人帶進來,她斜眼狠瞪了眼不知規矩的奴仆,麵上卻作出笑來:“舅母怎麼來了,好不容易忙完家裡的事,舅母該好生歇息才是。”
孫老夫人見這位外甥女未起身相迎,想起自己是來求人的,心裡也隻有咽下,自顧自坐下,陪笑道:“你外大母往年最疼你,你病了,我就是再累也得替她來瞧瞧你這個女孫,要不古人說母女連心,聽聞五娘也病了幾天。”
“舅母是長輩,我如何能受得起,我這病根斷不乾淨,身體也就如此了。”範氏笑而不語,不過是記著她沒去奔喪,她雖已出五服,但念及往日情分沒去,是有做得不對之處,可五姐是出了五服之親的,又無什麼情分,不過念著她這層關係,設祭已經是儘到禮數,有她這個表親可說的份?
“五娘是個可憐的,她那姑氏不管什麼事,家裡是一團亂,身為宗婦女君,不僅要管家中的事情,還要管宗族祭祀的事務,沒有歇息的時候,又在舅母家中被嚇著,所有糟心事堆在一起,這身體如何能受得起。”範氏骨子裡也護短,笑裡藏刀道,“五娘最是孝順守禮的,舅母不知,那日我聽說她病了,心裡真是慶幸出了五服,不必親自去奔喪,不然還不知道她要怎麼折騰自己的身體。”
孫老夫人倒也不覺被譏,反順著說道:“說得就是這個道理,五娘到底是在我家裡被驚的,我心裡實在不能安心,想要去探望一番,又怕五娘怪我,不願意相見,這才來找你這個母親,陪我去一趟長樂坊,正好你也擔心,乾脆一起去瞧瞧自己女郎,自從去年歸寧便再沒有見過了吧?”
範氏自知被擺了一道,正要找托辭,又被搬出她母親來,她母親未出嫁時,受過這個舅母一點恩,幾十載來早還清不知多少回,卻仍還拿這事來要挾。
她微扯起嘴角,應下。
話既已說到這份上,再推辭難免交惡,剩下的便讓五娘自己去應付吧-
孫老夫人還是使了個小心眼,怕林家的奴仆見到是孫家車駕便要謝絕登門,出謝家時才故意說車轅處出了些問題,搭上範氏所乘的車駕一同來到長樂坊。
抵達長樂坊時,範氏未下車,先差人拿著自己的玉帖去叩門,以免主人未在家,不能進去而丟了臉麵,因而都會先讓奴仆前去遞過拜謁帖。
奴仆接過拜謁帖,便是主人在家,可接待來客。
範氏用餘光瞥了眼孫老夫人,全然沒有要遞拜謁帖的心思,怕是要蹭她謝氏的麵子進去,心中雖不喜,也未曾說什麼,都到這個份上了,說了肯定也是說給聾子聽的。
白說-
林氏的奴仆接到謝家遞來的拜謁帖,知道這是他們女君的娘家,不敢有半分的怠慢,趕忙交由仆婦,仆婦又匆匆拿去西邊屋舍,交給女君身邊的侍女。
玉藻瞧了瞧這拜謁帖,認出是範氏,心裡不由狐疑,卻也未躁動,反學著周全安排:“你先在庭院裡等一下,女君還在養病,我先進去問問,你再答複。”
侍女點頭。
玉藻邊不解的尋思著,邊回身進內室,將拜謁帖遞給在內室坐床上做女紅的女子:“女君,謝家那邊遞來拜謁帖,說是聽您病了,特來探病的。”
她家娘子從升平坊回來的第二日,早上還仔細盤問仆婦報喪的具體細節,又詢問些家中的事務,日正喝下安神的湯藥也好好睡了會兒,與家主還有說有笑的用了晚食,誰知當日夜裡就渾身發起熱來,隻是坊門落下,各處早已歇業,家中也未安置疾醫,那是皇室才有的,便連謝家也沒有養在家中的醫生。
家主仔細給娘子擦了遍身子降溫,又守了一夜,日出就命人去請坊內請疾醫來,探脈也說是勞累過度,又被驚了心神,脈象虛浮。
養了七八日,昨日身體才好轉,今日還有些病態在臉上。
謝寶因正在低頭垂眸理著手中纏繞不清的絲線,未騰出手去接,抬眼瞟過去後,又收回視線:“隻有謝夫人來了?”
“應當是的,謝家的車駕已停在巷道裡。”玉藻暗自琢磨了下,點了點頭,逗趣道,“若是十娘來了,怕早耐不住,已經下車直奔這裡來尋女君。”
謝珍果活脫是個離不開五姐的,隨著娘子嫁來林氏這些日子,還能常聽謝家那邊的人說十娘雖跟著白姮先生讀書要嫻靜一些,可嘴邊總掛著五姐如何如何,逗得白先生給她取了個“五姐居士”的號。
謝寶因聽得車駕已在巷道裡,也不好再有什麼說辭,到底還是娘家人,她是從謝家出來的,雖稍微細想就能明白哪裡是探病的,分明是當說客來的。
她笑道:“請人去西堂。”
玉藻出去後,謝寶因將絲線用針固定,放在幾案上,喊來侍女侍奉-
範氏和孫老夫人被請進來後,又被引著來到西堂,兩人坐了半刻不到,茶湯才喝到第一口,謝寶因便來了,她先走到範氏近前,親切的喊了聲“母親”,母女敘話許久,像是瞧不見旁人一樣。
“看我們說這麼久,倒忘記你舅祖母也來了。”範氏心裡暢快了,同時也撇清關係,“還是你舅祖母親自去家裡找我商量,說是你病了,應該要來探望你。”
謝寶因自是早已瞧到孫老夫人,隻是她要玩這出不遞拜謁帖的心思,自己也得配合配合,如今範氏既說開,她亦頷首行禮道:“我一個晚輩,怎麼敢勞累舅祖母親還親自來探望。”
求人辦事,孫老夫人也不再計較那些小事,擠出慈愛的模樣:“五娘這是說得什麼話,你在我家裡受驚,你二舅母又剛走,三舅母起不來,那兩個舅父也是一個沒了,一個又進了京兆府,家裡也隻剩我這個老媼能來賠罪。”
謝寶因聽出這番話的意思,若自己順著安撫,孫老夫人便能借梯登天,她雖病下這些日子,卻也聽仆婦侍女說過孫泰與人於靈堂苟合的事,還有那孫泰與孫酆各唱紅白臉,互相為其包庇掩護去淩辱婦孺的惡行。
她略加思忖:“舅祖母要是說賠罪,那我得給你磕頭謝禮才行。”
孫老夫人不快地瞪了眼,似魚眼睛,她倒不曾知範氏這個庶女還要更厲害些,便也隻有開門見山,急忙伸手扶起,故作沒臉的歎口氣:“其實舅祖母除了來探病外,還有一事得求求五娘,你也知道你二舅父進了京兆府,他平日裡就是個膽小怕事的,哪有什麼膽子去犯律法?”
“還得請五娘跟林內史說說。”
範氏隻管坐著喝茶,聽到這話,內心冷哼一聲。
謝寶因麵露難色,眉頭蹙起,似是真犯了為難處:“我隻是稍微管管家中的事情,家裡郎君在外麵的事我不知道也不過問。”很快眉頭又舒展開,安撫笑道,“況且郎君是個公正嚴明的,要是二舅父當真被冤枉,又哪裡需要我去說,不用多久就能出來,舅祖母何必擔憂。”
範氏也隨著笑,倒不虧是她謝氏出來的娘子。
孫老夫人還要說些什麼時,西堂外麵急匆匆的跑進來位奴仆,嘴裡嚷嚷著:“阿郎沒了!”
綠鶯瞧著老婦人要倒下去,連忙攙扶住。
人都死了,孫老夫人也顧不上什麼,趕緊離開。
謝寶因還是儘了主家的禮數,命奴仆備了車駕。
範氏留下坐了會兒,雖說是被硬扯著來的,可她與五娘確實許久未見,問了些身體和管家的事,又叮囑了些彆的。
在要走時,範氏忽盯著女子平坦的腹部,皺眉疑惑道:“你嫁到林氏也快半載,這腹中怎麼還沒有動靜,可是夫妻不合?”
謝寶因知道這個不合所指為何,輕輕搖頭,怎會不合。
可越是這樣,她心裡越無法釋然,王芙嫁去裴氏第三月便懷上,後來也聽說他們夫妻同房甚少,那裴家郎君多是宿在側室那裡。
範氏見女子搖頭,心裡也是替她著急,又想起她夏天極畏熱,常臥床,或是因此生了不易受孕的身體,走近道:“我年輕時也不易懷孕,倒是得到一卷帛書,專教些受孕的姿勢,後來才懷上你阿姊,改日我遣人送來給你。”
謝寶因極為敏銳的聽到“姿勢”二字,到底行了這麼久的敦倫,一聽便知是什麼帛書,臉上仍忍不住燙了起來。
“都做了林氏的宗婦這麼久,怎麼還害羞?”範氏打趣一番,又苦口勸道,“孩子一事非同小可,雖說你是正室,如今他也沒有側室,可男子的心素來多變,有個孩子在,怎麼都是要好些的,便是日後有側室,孩子於你也是個希冀,養大後隻管享福。”
與男子新婚燕爾這些日子,這通話倒是將謝寶因說醒了。
她神色有些黯淡的點頭,謝過範氏後,又親自送人出去-
夜裡林業綏回來時,謝寶因坐在坐床上,手裡纏著絲線,騰出神與他說了白日裡孫老夫人來找的事,又說到孫老夫人聽到孫泰死去便走了。
她原以為是罪證確鑿,京兆府當堂判他死。
誰知男子聽後,卻道:“他自己尋死的。”
謝寶因倒有些意外,乾出那麼多事情,應當是早不信什麼黃泉,亦不怕人鬼蛇神,竟還會去尋死。
她仍是不信:“當真是尋了死?”
林業綏脫下官袍,換了身大袖交衽中衣,聞言笑道:“幼福覺得呢?”
“郎君。”謝寶因生怕男子誤會,忙停下手裡的活計,抬頭解釋,“我不是懷疑郎君動了私刑,隻是覺得他那樣的人,不像是會尋死的,要是真能尋死,不早就死了?”
林業綏聽出女子聲音裡的慌亂,眉頭微攏,為何她又會變得像剛成親時那般小心翼翼了?
他隨後又歎出口氣,走過去,十指攏過女子的手,將絲線纏到自己手指上,方便她理清,輕聲道:“我沒懷疑幼福,何況便是懷疑,也是合理的。他的確不是個能尋死的人,可心裡也是個明白人,若是京兆府繼續往下查,孫氏便徹底不能翻身。”
他當然也不是那神仙心腸,孫泰的死並不能阻止京兆府往下查,孫泰似也有自知之明,死前還交出一物。
謝寶因若有所思的點頭,白日的事怎麼也揮之不去。
林業綏瞧著女子纏到自己手腕的紅絲線,也看出幾分她的不對勁:“今日幼福可是被孫家的人給擾了清淨?”
“沒有,不過是應付了幾句話。”謝寶因將心間快要溢出來的心緒按下,見絲線在男子指尖打結,放下線球後,俯身過去,粲然道,“我來給郎君解開。”
林業綏知她不願說,溫聲笑道:“我是你夫君,有何事是不能與我說的。”
範氏那番話始終縈繞在謝寶因心裡頭,她心裡自然也著急,指尖動作不免急躁起來,心裡的話亦脫口而出:“郎君,要行敦倫嗎?”
女子發絲有著淡淡木香,中衣本就寬鬆,因這一俯身而春光外泄,指如削蔥根,一下沒下的落於掌心。
他們二人之間已有許久未曾有過那事。
林業綏喉結滾動:“你還在養病。”
謝寶因悶著聲:“已經養好了。”
林業綏聽出女子聲音中的委屈,手向盈盈一握的楊柳腰握去,衣帶解到一半,仔細認真的再次確認:“幼福當真要做?”
謝寶因抬眼,點頭。
林業綏啞笑出聲,手指早已靈活的解開女子衣帶,又往下摸索而去,他並不自詡君子,況還是自己妻子所求。
“郎君絲線還未解開”
*
坐床之上,燭火未熄。
紅色絲線終是難以避免的被弄臟。
不能再要。
37 ? 他們也是
燭火燃得不再那麼明亮時, 巫山雲雨也終是停歇下來。
兩人都在各自收拾著自己。
亂糟糟的一片。
坐床是,他們也是。
謝寶因低頭係著衣帶,呼吸還未完全平靜, 她已記不清有過幾次, 便猶入雲端般,被雲霧遮了神識,遊走仙境時,人亦是迷迷糊糊的,忘了時日。
雖是快樂的, 但也著實乏累。
林業綏則坐在坐床邊,耐心的解去那些在指尖手腕纏繞的更雜亂的絲線, 燭火雖暗,卻還能瞧見指縫間拉開的薄薄一層晶亮。
絲線亦是被打濕。
再瞧幾案,早已被打翻,好不容易纏起來的絲線球又全都散開。
宣泄過後, 漸漸冷靜下來的謝寶因瞧著這些微皺眉,忽覺得自己實在過於荒唐,雖說出嫁前, 範氏教過她於敦倫上不必太端著, 夫妻情趣也是攏心的手段,可那也是他們男子想要的時候。
男子想要便給, 若不想則緘口,千萬不可主動, 失去世家女郎的涵養。
她下去將絲線球撿起, 全都已經不能再要, 隻簡單纏繞了幾下便一股腦塞進繡籃裡, 又用剪子將與男子手上絲線連著的那部分剪斷。
繡籃放去彆處後, 謝寶因順手拿了自己的絲帕,走到男子跟前,為他拭去手指所沾染的那些濁物。
往日記憶也浮了上來,已經兩次了,這次還是在臥床之外。
“郎君”她不敢瞧男子,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擦拭這一處兒,低聲道,“不會再有下次了。”
林業綏微楞,斂眸思索,而後從女子手中拿過帕子,低頭自己擦拭著:“你我皆是人,有欲實屬正常,男子有欲,女子亦是,比如前麵”
聲音突然隱沒。
謝寶因抬頭去看。
他輕輕笑著:“又何止是滿足了幼福。”
緊繃著心弦的謝寶因緩緩籲出口氣。
林業綏擦拭乾淨後,扶起倒了的幾案,把帕子扔在上麵後,牽過她的手,抬眼去瞧女子:“幼福還是不願與我說嗎?”
上次她會如此,是將他送來的安神藥給誤會了。
這次呢?
夫妻之間,謝寶因知道有些事是不能一直憋在心裡的,況這些日子他待自己的確很好,又可借此知道他心中是如何想的。
她有些不安的回握著:“郎君難道不想有自己的孩子?”
他自己的孩子?不知她那嫡母白日裡都說了些什麼話,林業綏語氣平平,饒有趣味的反詰:“我與誰的孩子?”
謝寶因鬆開手,不再主動,仍由男子握著,眸中聚著一團火,轉瞬又因她一笑而散開:“自然是我與郎君的孩子。”
她身為正室雖有責任為夫君迎側室,可卻絕不是這時候,若側室進來,再想懷上自己的孩子便更難。
林業綏低聲笑起來。
謝寶因不明所以。
“該有時自會有,我們不必強求這些。”林業綏撓了撓女子細嫩的掌心,為紓解她的憂思,半真半假的說道,“若有了,我們能獨處的時間豈不更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