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著親族蹤跡飛回了來時的建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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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寶因抬頭看著天上那隻飛往天際的仙鶴,仰首間,頭上那支步搖所墜的寶石也跟著有所晃動。
今天是五月初一,南極長生大帝的誕辰,範夫人帶著在室女謝寶因和十娘珍果前來天台觀,做病中那場齋醮法會。
法會做完,結緣的兩隻仙鶴一隻飛走,一隻被鐵鏈鎖住腳。
畢竟是拿金銀買來的,範夫人直說可惜,法師卻說白鶴為仙人騎乘飼養,常巡遊仙界,又喻世明理,今日一隻飛往天際,一隻墮入俗世,非人力,實乃天理。
謝寶因覺得無趣,轉道去觀中的鶴園,抓了把金丹在手心,抬手喂食,仙鶴似是很喜歡,垂頭啄食,又甩水嬉戲。
“看起來還是五女郎最有仙緣,前麵我來喂,這畜牲理都不理我。”女子執著紈扇走來,杏色的襦裙上麵有清雅白花,聲音爽脆的很,走至近前又行平輩之禮。
謝寶因看清來人,回禮道:“許久未見六娘。”
王芙是琅玡王氏建鄴房的第六女,比她還要年長兩歲,已婚配河東裴氏,六禮皆全,今年六月就要出嫁。
“忙著親迎禮的事宜,一直沒有空,今天也是因為昨夜裡被噩夢嚇到,所以才特地來祈福的。”王芙似乎是有意將話題往彆處引,牽著謝寶因的手展開,“才一年半載未見,五女郎看起來越來越好看,士族女郎中也就隻有你才能夠稱一句美人,話說五女郎也應該婚配了,不知道心儀的是哪家。”
謝寶因對於這樣的虛誇,從來都沒有放在心上,反而坦然笑起來:“我一直跟著阿娘在家中學習如何管理事務,不怎麼能見到彆家郎君,沒有什麼心儀的,再說婚事理應家中父母做主。”
王芙右手微向前伸,邀謝寶因同行,又故意言道:“我阿娘前麵在殿中與謝夫人偶遇,她們敘舊談話的時候,我閒著聽到幾句,謝仆射好像是要把你嫁給鄭家七郎,隻是鄭家一直都是被我們所不齒的,現在與他們通婚是辱沒五女郎。”
昭國鄭氏曆代也出高官,勉強可稱豪門,因為前朝皇帝的一句“天下何安,正王謝[1]”,在陰差陽錯之下,鄭氏開始與王謝並稱三大豪門士族。
到了本朝,鄭氏子弟在三公九卿中攏共也僅占四位,後送女入宮,出了一位太後,兩位皇後,才得勢超過鬱夷王氏。
王孝公卻怡然自得,曾在湖心亭煮酒話詩時與王氏子弟言“子弟不爭,方送女入宮”,又怕王氏後人學去,留下訓言“王氏子弟不以女眷入宮謀仕,須深自砥礪,鈍學累功,不妨精熟”。
後來謝氏人丁不興,難以維持權勢,鄭氏逐漸居首,王氏其次,謝氏居末,正應了那句“鄭王謝”,但還遠不及王謝高居人上、代帝發號施令時,其送女入宮與皇室通婚的行徑也難被認同,私下多有唾棄,不被真正接納。
謝寶因慢慢走著,想起那些史書裡的人物,有奸詐小人成就霸業,有清高君子黃土白骨,前者被唾棄,但又怎能否認其聰慧謀略,後者雖敗,但何人不欽佩其絕世風骨。
不過是各人所求不同。
她不由笑言:“風骨是名士要用來名垂青史的,我們俗人要風骨也沒有什麼用。”
一族興旺不能保全,才是士族悲哀,今為望族之首的鄭氏明知王謝對他們鄙棄,也多次求娶王謝二族的女郎。
謝賢願將女郎嫁到盧家,也是看重其顯貴權勢,經曆過昭德太子的打擊,豪門士族嗅出危機,紛紛開始自救,頻繁互結姻親。
王芙歎息幾聲,還試圖再說說:“五女郎說得也是,但是鳳凰去配雀鳥怎麼說也是不相配的,其實我家三兄才是真正與五女郎相配的人,不僅同為望族,而且還有二嫂和文朗的關係在,五女郎長得也是極像…”
謝寶因徑直走著,瞧見好看的會湊近賞玩,聽到這話也隻是淡淡一笑,並沒回應。
謝若因在十五歲時婚配王三郎,十六歲生下王文朗,十七歲就病逝了。
那年她剛五歲,相貌都沒張開,什麼都看不出來,隻是長大後,家中的奴仆都開始說她與二姊長得很像,因為二姊沒有留下丹青,所以有多像,也就隻有家裡年老的奴仆與尊長知道。
她知道王六娘是為了撮合她和王三郎來的,王謝年輕一輩中結姻親的隻有謝二娘和王三郎,兩大望族若無姻親把持,各處都難配合。
二姊死了,自然急著想要再結姻親,謝氏隻有謝寶因適婚,而王氏族中適婚的子弟大多早有婚配,未婚配的又是旁係分支,怎麼敢拿來配,嫡宗中又隻有鰥居的王三郎還堪能婚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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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師殿中,範夫人也大約猜出孫夫人所謂敘舊是懷著什麼心思。
談及各自的子女,孫夫人直歎:“說起孝順,還是你家中的五女郎最孝順,多少士族夫人都說能夠得渭城謝氏的五女郎做兒婦,應該馬上去大祭宗廟。”
謝寶因的孝順一直是士族夫人間的美談,有年盛夏熱死許多人,每日的晨昏定省她都從來沒有有過缺失,等熬過那年,她的命也丟掉半條。旁人看見,直問為何要如此,她答:“阿娘免我晨昏定省是體恤我,因而我更不能對阿娘不敬。”
範夫人在五女郎的婚事上麵被謝賢罵過一回,依舊還心有餘悸,所以故意把話說得有破綻來表達婉拒之意:“她少時曾算得是太極貴人的命數,她的婚事,除了先祖與神仙,誰也不能決定,所以我才跟夫人說剩下的都是先祖的事情,就看誰家能夠得到先祖護佑。”
孫夫人聽出其中的意思來,但這次出來也是被吩咐過的,隻好再婉轉言辭:“文朗也有八歲,三郎鸞膠再續,又怕虧待這個郎君,要是親近的,自然也就不用擔心這些。”
竟然拿她外孫來挾持。
範夫人正不知如何接話,十娘突然醒轉,鬨著要找阿娘,女冠隻好領來這裡,她屈身理平十娘的襦裙,才去回答孫夫人的話:“要是孫夫人信得過我,就把那些女郎的丹青拿來給我看看,我也好給夫人出出主意。”
前後左右都不得其法,孫夫人不再自討沒趣,找個理由先離開了。
回建鄴的車駕上,範夫人猜想那王六娘肯定也說了些什麼,與其讓外人來胡說,她乾脆先說清道明:“你阿翁心屬的是昭國鄭氏和清河崔氏,但是還沒有定下是誰,左右就是這兩家,大約明後兩年,你也要去做新婦了。”
謝寶因垂眸,緘默著。
鄭氏雖被士族所瞧不起,但權勢滔天,未娶的子弟也中規中矩,不像其他幾個風流成性,崔氏也是望族,子弟都是品德高潔之人,兩家都算是好去處。
範夫人見這個女郎一言不發,不禁疑惑起來:“你不喜歡這兩家的子弟?”
謝寶因從思緒中回過神,趕緊搖頭,露出個極淺的笑來:“我隻是在想能侍於父母左右的時日不多。”
範夫人看著謝寶因,怎麼說也是在自己身邊養育這麼多年,兩人雖然互相都有提防算計的時候,但是也有過真情的時候,她攬著謝寶因到自己懷中,輕拍著肩膀:“兒女長成,嫁娶是人之大道。父母者,行養育之責。父母子女為人生過客,明白才能解脫。”
長睫覆下,謝寶因想起家裡的那處偏北的屋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