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雖說虎父無犬子, 但王雱到底隻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郎,如今說起這話時麵上滿是擔憂:“父親總說人這一輩子短暫的很,總要為天下蒼生留下些什麼。”
“可對我來說, 對我母親來說, 對我年邁的娘娘來說,父親遠比這天下要重要得多,更何況, 天下蒼生並不領情, 他又何苦如此?”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已有幾分哽咽,更是道:“說起來我今日登門實在冒昧, 從前我並未見過蘇大人,之所以今日來找您,是因這幾日父親對您讚不絕口。”
“您也是知道的,我父親這人一向與旁人不大一樣, 尋常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如今他對您刮目相看,我想……您能不能幫著勸勸他?”
蘇轍看著眼前眼眶通紅的少年郎, 隻是微微歎了口氣:“王大人是不是對我刮目相看,我並不知道。”
“但我卻知道在他心裡, 我遠遠及不上你們重要,你們的話他都不聽,我的話他哪裡會聽?”
王雱眼中的光亮頓時就熄了。
但蘇轍卻是話鋒一轉, 繼續道:“不過,我倒是能給你出出法子。”
王雱忙道:“還請蘇大人賜教。”
***
一刻鐘後, 王雱就含笑離開了蘇家。
他回家去時, 見著父親王安石正在書房門口等著他,一看到他就道:“……大郎, 你又去找誰幫忙了?我都不知與你說了多少次,如今我遇刺是個難得的機會,官家看在我遇刺的份上,定會對變法一事多加斟酌的。”
“這件事,我是勢在必行。”
王雱看著眼前臉上帶傷的父親,心裡說是沒氣那是假的。
他想著方才蘇轍給他出的主意,故意賭氣道:“不瞞您說,方才我去見了蘇轍蘇大人。”
說起來蘇轍到底於王安石有恩,王安石如今對他印象很是不錯:“哦?他說什麼?”
“蘇轍是個很聰明的人,最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應該是不會幫你的。”
王雱點了點頭:“蘇大人與我說,如今彆說九頭牛拉不回您來,隻怕九十頭牛都拉不回您來,要我彆管您,隨您折騰。”
“蘇大人還說,如今我最好離您有多遠就離多遠,以防到時候您被人殺了,父子情深,我傷心過度!”
王安石若有所思點了點頭。
他覺得蘇轍還是怪懂他的。
倒是王雱看見這一幕卻是愈發生氣,轉身就走了。
他很快就去找母親與娘娘,她們兩人一聽說這主意也頗為讚同,三人很快就達成了一致。
沒過幾日。
王老太君就病了。
病的十分厲害。
王安石見母親這病來的蹊蹺,一開始隻覺得有些懷疑,懷疑母親是不是裝病騙他的。
誰知宮中太醫看了,京中名醫瞧了,一個個都是直擺頭。
他這才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
殊不知宮中太醫也好,還是京中名醫也好,王雱早就打點過了,一個個見他說的聲淚俱下,也不好拒絕。
不過這些人也並未說假話,人年紀大了,誰身上沒點毛病?更彆說王老太君這些年跟著王安石四處上任,跟著王安石擔驚受怕,這病症嚴重些許也是人之常情。
很快,王安石就四處求醫問藥起來。
他還找了蘇轍一趟,問問那位孫神醫離開汴京沒有。
隻是說來也巧,孫神醫在前兩日已離開汴京回去了眉州。
王安石沒辦法,隻能四處尋找彆的大夫。
隨著王老太君的病症越來越嚴重,一個個大夫都說她老人家得的這是心病,心病還須心藥醫,尋常湯藥是治不好的。
更彆說王老太君見王安石直至如今還折騰著變法一事,死活不肯吃藥。
王安石跪在床前苦苦求她老人家,她老人家隻冷冷道:“……反正早死晚死都是要死的,我還不如早點死算了,就算真熬過這一遭,來日也要被你氣死,更免得日後白發人送黑發人。”
王安石:……
很快王安石就發現自己的糟心事不止這一件。
官家剛剛對他的變法有幾分猶豫,還未來得及施行,歐陽修就聯合不少官員直言納諫,請求官家三思。
就連與他關係不錯的曾鞏也站在了歐陽修那一邊。
更彆說範鎮更口口聲聲要撞死在金鑾殿上。
官家到底還是鬆口了,這一日專程將他留了下來,直道:“……朕知王大人是愛國愛民的好官,變法之計更是慎之又慎,隻是歐陽大人等人說的沒錯,此事不宜操之過急,得慢慢來。”
王安石又勸了官家幾句。
隻是官家心意已決。
王安石心碎了。
這一日天降大雪,王安石連自己怎麼走出皇宮都忘了,隨從遠遠跟在他身後,他一個人走在冰天雪地裡,生出一種被天下人拋棄的感覺。
王安石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自己走到何處,卻看見眼前有個熟悉的身影。
他定睛一看,這人不是蘇轍還能是誰?
蘇轍看著他,微微一笑:“不知王大人可有時間陪下官喝杯茶?”
不說不打緊,王安石聽到這話這才發現自己渾身已凍的沒了知覺,下意識點了點頭。
兩人很快就在一間茶社包廂坐了下來。
一杯熱茶下肚,王安石這才覺得五臟六腑好像暖和了些許。
蘇轍又為他倒了一杯茶,開口道:“……朝中一事下官已聽說,歐陽大人聯合朝中文武百官反對您變法,隻怕您的計劃這次是失敗了。”
王安石沒有接話。
畢竟蘇轍字字句句說的都是實話。
蘇轍又道:“我若是您,如今該擔心的不是變法一事,而是您的安危,您家人的安危。”
“如今人人皆知這次變法雖失敗,但您卻沒有放棄的意思,官家也好,還是那些您的擁護者也好,過些日子,很快會將這件事拋到腦後的。”
“我若是那些世家貴族,朱門世家,等著過些日子就會找人要了您的性命,以後就可以高枕無憂。”
“再不濟,也會衝著您母親下手的。”
王安石臉色一沉。
若那些人衝他母親下手,他就要回鄉丁憂三年,誰知道三年之後又是什麼光景?
他沉吟道:“蘇大人,你有什麼話直說就是。”
蘇轍含笑開口:“若換成我,我會在此時選擇辭官。”
對上滿臉不解的王安石,他又道:“我知道,如今您心裡肯定在想我為了終止您變法一事可謂想儘一切辦法,但您是個聰明人,該知道如今這是最好的辦法。”
“就好比男人和女人之間,情到濃時突然有一人去世,另一方定會多年念念不忘。”
“換成您也是一樣的,您受了這樣大的委屈,若突然辭官回鄉,官家定覺得對不住您。”
“如今歐陽大人等人年事已高,隻怕也不能再為朝廷效力幾年,到時候您再入朝為官,這朝廷豈不就是您的天下?”
王安石微微一愣,遲疑著點了點頭:“你說的有道理。”
“就像你說的,如今朝中很多人反對變法是與你一樣,並不是他們覺得我說的不對,而是覺得此事操之過急。”
“既然如此,那我回去之後再好好想想變法有無改進之處。”
蘇轍見他言語間有些鬆動,知道他是個絕頂聰明之人,會在逆境之中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決定:“況且下官聽說令尊已去世,令堂是真病也好,還是裝病也罷,若一直憂心傷身,隻怕時日無多。”
王雱可是偷偷來找過他,說王老太君最近消瘦不少。
兩人又對坐喝了兩杯茶,王安石這才離去。
不出三日,蘇轍又聽說王安石遇刺一事。
前一樁遇刺案尚未查出真相,卻又有賊人卷土重來,官家是怒不可遏,再次下令嚴查。
與此同時,王安石向官家提出辭官一事。
此消息一出,朝中嘩然。
畢竟前幾日王安石還一副死性不改的樣子,如今卻鬨著要回老家,誰都覺得有幾分不敢相信。
但深思之下,好些人也想明白過來。
就算對一件事再癡迷,卻也及不上小命重要。
就連飯桌上蘇洵說起這件事來都頗為唏噓:“……天子腳下,那些人未免也太大膽了些,也不知道會不會抓到那些賊人。”
蘇轍心知這件事到了最後大概是不了了之的。
他猜,第二次遇刺案定是王安石自己策劃的,為的就是叫官家對王安石戀戀不忘,心存愧疚。
不得不說,這人啊,真是個聰明人!
很快官家就準許了王安石的辭官,畢竟三辭三留之下,官家也不好再多挽留。
等到了王安石離開汴京回去老家那一天,王雱親自來了蘇家一趟。
這位酷似王安石的少年郎麵上帶著幾分欣喜,連連與蘇轍道謝:“……今日是家父要我前來的,他說蘇大人的恩情他永世銘記於心。”
這一刻,他是真心高興的。
隨著王安石的官越當越大,他們一家老小的心整日都懸在了嗓子眼,整日都擔心王安石會出事,如今他們懸著的一顆心總算能夠放下來,隻覺得平平淡淡倒也挺好的。
蘇轍隻道:“你父親客氣了,永世銘記於心倒不必了,隻要他記得欠我一個人情就夠了。”
他相信這個人情以後是大有用途的時候。
“這是自然。”王雱含笑道。
因他們一行著急回鄉,所以他略說了幾句話後就匆匆走了。
倒是元寶有幾分不解道:“少爺,方才您最後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他跟在自家少爺身邊多年,也知道自家少爺的性子,尋常能幫忙的地方隨手就幫了。
蘇轍微微歎了口氣:“以後你就知道了。”
因為在不久的將來,王安石會卷土重來。
那一日,王安石的變法會更周密,更是來勢洶洶。
朝中不少官員都因勸阻變法貶官的貶官,流放的流放,他的六哥蘇軾就是其中一個。
其實最近一兩個月來,蘇轍與蘇軾的來信中大部分內容都和王安石,變法有關。
用蘇軾的話來說,王安石鬨著變法簡直是胡鬨,不管任何朝代,總有受苦受難的老百姓,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彆到時候折騰一通,老百姓的日子是一日不如一日,又何必多此一舉?
所以這次歐陽修率文武百官上書官家阻止變法,其中就有蘇軾。
一想到這裡,蘇轍就覺得頭疼。
畢竟王安石也好,還是蘇轍也好,那都是不折不扣的犟牛,他誰都說服不了。
等著冬雪洋洋灑灑落了幾場,又至臘月。
今年因有史宛陪著,程氏臘月裡並不十分繁忙,閒來無事就念叨起遠在他鄉的蘇八娘與蘇軾起來:“太初又升官了,八娘一家的日子是越過越好,也不知道她那一雙兒女還記不記得我,不過記不記得也無妨,隻要他們過的好就行。”
“倒是六郎,我實在放心不下,他從小到大就是小孩子心性,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哪裡能照顧好邁哥兒?”
“鳳翔府那地方比不上汴京,缺醫少藥的,若是病了,連個好大夫都尋不到。”
“關鍵他們身邊也沒個老人照顧,關鍵時候也不能替他們出出主意……”
她可真是將兒行千裡母擔憂演繹到了極致。
蘇轍見狀,便與史宛商量給程氏買個寵物回來,有貓兒狗兒的陪著,程氏也能分分神。
這一日他又是休沐時,正欲出門去看看王鞏家剛出生的小奶狗兒,誰知他還未走出院門,元寶就興高采烈跑了進來。
因跑的太快太著急,到了廊下,他更是摔了個狗吃屎。
即便如此,他笑的嘴角還是咧到了耳後根:“少爺,少爺,好消息……”
蘇轍連忙上前將他扶了起來:“什麼好消息值得你這樣高興?”
“少爺,六少爺回來了!”元寶笑的眼睛都看不見了:“您說,這是不是天大的好消息?”
蘇轍微微一愣。
他下意識覺得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自蘇軾離開鳳翔府後,他好幾次都夢到自己去了鳳翔府探望蘇軾或蘇軾回來汴京,每每做到這個夢時,夢裡的他有多高興,醒來之後就有難受。
如今他更是顧不上元寶,匆匆朝外走去。
惹得元寶跟在他身後道:“少爺,您慢點,您慢點,當心也摔跤了!”
蘇轍哪裡慢的下來?
他匆匆朝門口走去,剛走到一半,就碰到迎麵走來的蘇軾。
將近兩年的時間未見,蘇軾長高了,長黑了,也長瘦了,唯一一樣的是他看到蘇轍那一刻,眼中的笑與從前是差不多的。
漫天大雪。
蘇軾的笑容是格外耀眼。
蘇轍揚聲道:“六哥!”
蘇軾亦道:“八郎!”
闊彆將近兩年的兄弟終於再次見麵,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這一刻,向來沉穩的蘇轍滿臉笑容,很是少見。
蘇轍直道:“六哥,你怎麼突然回來了?”
他覺得奇怪。
一來蘇軾並未提前與他說自己要回汴京之事。
二來從鳳翔府至汴京路途遙遠,蘇軾哪裡有這樣多的假期?
三來今日王弗等人也跟著一並來汴京,蘇邁年紀尚小,哪裡經得住這般舟車勞頓?
等著兄弟兩人走進屋,蘇軾這才解釋起來:“……如今我與陳、希亮陳大人雖關係仍不算和睦,卻也不像從前一樣針尖對麥芒似的,因先前鳳翔府的知府宋選被罷免官職,鳳翔府不少官員都跟著罷了官,一時間府衙人手不太充裕,每至沐休時總要呆在府衙。”
“如此一來,我差不多近一年未曾休息過,所以就想著將這些假期攢起來,好能回來汴京一趟。”
“至於為何先前沒與你們說起這事兒,不過是想給你們一個驚喜!”
蘇轍在他肩上狠拍了兩下:“你啊你,怎麼還像小孩子一樣。”
“先前給我送了鸚鵡不夠,年禮到了除夕這日送過來也就算了,怎麼這樣大的事都不提前說一聲?也難怪娘常說你都是當爹的人,卻是一點都沒變……”
另一邊的王弗與史宛並非第一次見麵,再加上兩人都不是那等內向的性子,略說了幾句話後就熟絡起來。
王弗更是道:“……自郎君去了鳳翔府之後就一直惦念著八郎他們,夜裡做夢都喊著八郎的名字,這次他有足夠多的假期,我與邁哥兒提前一個月出發,乘坐的馬車上麵的東西不僅一應俱全,更是又大又舒服。”
“我與邁哥兒乘坐的馬車走的很慢,後來郎君又乘坐了一輛馬車追了上來,所以我們這才能一起來汴京的。”
史宛笑道:“六哥果然聰明。”
王弗也跟著笑了起來:“不過是思鄉心切罷了。”
很快一家人就圍在一起用起午飯來。
桌上擺的全是蘇軾愛吃的菜,像什麼炙羊肉,糖醋裡脊……還有杏花樓最近新推出頗受好評的三絲拌麵,銅鍋串串,滿滿當當擺了一大桌子,真真是比過年還要豐盛。
蘇軾等人麵上的笑容更是擋都擋不住。
蘇轍更是道:“六哥,六嫂,你們還有什麼想吃的嗎?若是有,先說一聲。”
“晚上要廚房做,若是廚房做不出來,要杏花樓那邊做了送過來也行。”
蘇軾離開汴京這麼久,除去想念家人,也想念汴京美食,連連說夠了。
接下來,他更是吃的是狼吞虎咽,連連道:“說來也是奇怪,家中的炙羊肉的做法與我在鳳翔府吃的炙羊肉做法是一模一樣,可我卻覺得家中的炙羊肉更好吃些。”
“不對,是好吃很多。”
“難不成是汴京的羊與鳳翔府的羊不一樣嗎?”
蘇洵又為他夾了一筷子炙羊肉,道:“好吃你就多吃些。”
程氏抱著幾個月的蘇邁舍不得撒手,越看越覺得胖孫兒可愛,抽空掃了蘇軾一眼:“不是家中的炙羊肉好吃,是因你回來後心情好了許多,所以吃什麼都覺得好吃。”
說著,她更是皺眉道:“你說你,真是胡鬨得很!”
“邁哥兒這樣小,這麼冷的天,怎麼能帶著他回來?若是路上有個三長兩短,我看你們怎麼辦!”
蘇軾嘿嘿一笑,程氏這般態度,在他的意料之中。
程氏自說自話道:“幸好咱們邁哥兒聽話,若不然,娘娘可是要狠狠訓斥你爹爹的!”
眾人是笑聲連連。
蘇軾更是偷偷與蘇轍道:“……我看娘也太偏心了些,有了邁哥兒,連我這個親兒子都顧不上。”
“不過娘這反應,比我想象中要好上許多,我還以為她會狠狠訓我一頓了!”
蘇轍笑道:“若娘知道你說這話,定又要說你是個沒良心的。”
“你不在家的這些日子,娘日日牽掛著你,娘之所以這樣疼惜邁哥兒,不過是因邁哥兒有你小時候的影子罷了。”
蘇軾看了看蘇邁,又認真想了想:“應該不是吧。”
“我覺得我小時候應該比邁哥兒長得好看許多!”
程氏知道他們兄弟兩個感情極好,便道:“……你們兩個在那兒說什麼悄悄話呢?可是將我們當成外人?若有話要說去書房說去吧!”
蘇軾便與蘇轍一同去了書房。
蘇軾一進蘇轍書房,就看到了那幾塊耀眼的硯屏石,直道:“果然八郎你升官之後就不一樣了,書房的好東西都多了不少。”
蘇轍:……
他無奈道:“旁人不知道這幾塊硯屏石的來曆,難道你還不知道?”
說起這幾塊硯屏石他就覺得頭疼。
凡事講究個先來後到,一開始,他隻是將歐陽修送他的這塊硯屏石擺在書房。
可有一次,王鞏過來,盯著這塊硯屏石看了許久。
第二日,王鞏又派人送來了一塊成色更好的硯屏石。
蘇轍是哭笑不得。
他大概能猜到王鞏在想些什麼,無非是想著他送自己的那塊硯屏石之所以沒被擺出來,是自己嫌東西不好。
索性他一股腦將幾塊硯屏石都擺了出來。
所以即便如今天色陰沉沉的,但他的書房中卻仍是五光十色,大放異彩。
蘇軾瞧見這幾塊硯屏石卻像想起什麼似的,道:“八郎,你猜我這次回來給你帶了什麼禮物?保準你喜歡!”
蘇轍好奇道:“哦?六哥,你給我帶的什麼東西?”
第72章
蘇軾神神秘秘一笑, 低聲道:“自然又是一塊硯屏石。”
蘇轍:……
他聽到了自己心碎的聲音。
蘇軾瞧見他不說話,以為他是因他們兄弟齊心而感動:“八郎,你是不知道, 你因不到兩年的時間官升幾級, 鳳翔府的人都知道了,眾人更說你與歐陽修歐陽大人一樣,喜歡硯屏石。”
“一開始我還不大相信, 今日看來我這禮物沒有選錯。”
說著, 他更是笑了起來:“硯屏石並非鳳翔府特產,你是不知道我為了尋這塊硯屏石花費多少精力,這才尋了一塊像樣的硯屏石。”
他往蘇轍書房僅剩的一塊空地一指, 道:“到時候我送你的那塊硯屏石送來之後,就擺在這兒好了。”
蘇轍:……
這是他書房唯一的一塊淨土啊!
蘇軾更是拍著他的肩膀道:“八郎,看我對你多好?你是不是感動的說不出話來?”
蘇轍強撐著笑點了點頭:“是。”
他想,這硯屏石價格不菲, 蘇軾已花錢買了,他總不好說些喪氣話:“不過六哥, 我們兄弟之間不必見外,你以後就不必破費。”
“對了, 你那些鳳翔府的同僚都知道我嗎?”
“是了!”蘇軾重重點了點頭,麵上帶著驕傲之色:“你是不知道,彆說鳳翔府, 我一路從鳳翔府走來,不少人都說起你來, 說你才學出眾, 年輕有為,更說你能成為第二個王安石。”
“哼, 叫我說,你比那王安石強多了。”
“我雖未見過他,卻也知道這不是個好人,幾次遇刺,如今灰溜溜回老家了!”
蘇轍猜測他最後送出去的那封信並沒能送到蘇軾手中,故而蘇軾也沒看到他信中所勸的那些話,不過也好,有些話當麵說更為合適:“六哥,你為何不喜歡王相公?”
蘇軾正色道:“他的一些想法簡直是匪夷所思……怎麼,八郎,你很喜歡他?”
蘇轍想了想,正色道:“說不上喜歡,卻也說不上不喜歡,隻是覺得王大人這人很厲害,實在叫人欽佩。”
“人人都說他是奸臣,是因爹寫的那篇文章和背後有人以訛傳訛。”
“若他真是奸臣,如何舍得辭官回鄉?他那個位置,若想要收受賄賂,簡直易如反掌。”
說著,他更是將王安石的變法內一條條說與蘇軾聽,不說讓蘇軾讚同王安石變法,起碼內心不要那麼抵觸。
凡事講究個先入為主,蘇軾卻根本聽不進去他的話,不管他怎麼說,都認為變法是不可取的。
蘇轍:……
得,又是一頭犟牛!
他耐著性子道:“……那好,六哥,我問你,若有朝一日王相公身居高位,且官家也支持他變法,這變法是勢在必行,你會怎麼做?”
蘇軾認真想了想,正色道:“那我還是會反對他變法的。”
“我勤學苦讀二十年,可不是為了當官享福的,也是想為老百姓謀求福利。”
蘇轍又道:“那因為你的反對,會遭到貶官呢?”
“那我也在所不惜!”蘇軾這話說的是鏗鏘有力,想當初他未入仕之前,隻覺得清廉如張方平等人簡直是叫人想不明白,但如今見得多了,看得多了,便明白張方平等人為何會這樣:“不過是貶官而已,又不是要了我的命?又有什麼可怕的?”
“我大宋山河廣闊,地大物博,各地美食大不相同,若能多走走看看,嘗儘天下美食也未嘗不可。”
說著,他更是笑看了蘇轍一眼,道:“再說了,不還有八郎你嗎?”
“你從小到大就是個沉穩聰慧的性子,永遠會在恰當的時候做出最合適的選擇,雖待人真誠卻也八麵玲瓏,你這樣的性子,可是不愁升官的。”
“我是你一母同胞的親哥哥,就算旁人沒有看在你的麵子上照拂我一二,可以你的本事,卻也不會讓我吃苦的。”
蘇轍:……
好家夥。
他從來沒有這樣無語過。
他隻覺得曆史正在一點點與現實重合,正色道:“六哥,話不能這樣說,從前我剛跟著娘啟蒙時就得娘教導過,求人不如求己,你這樣的想法是不對的……”
蘇軾看著他,笑道:“八郎,你這樣著急做什麼?”
“我開玩笑的!”
蘇轍:……
好家夥!
他是更無語了。
他更知道許多時候玩笑話那可都是心裡話。
但他想著他們兄弟兩人闊彆將近兩年的時間見麵,有些事情不好太較真,沒打算繼續這個話題,隻道:“六哥啊,你還是和從前一樣。”
坑弟不含糊。
蘇軾也跟著笑了起來:“你還不是與從前一樣?”
他繼而說起自己在鳳翔府的見聞來,簽判一職雖不高,卻也能學到不少東西。
當然,他向來秉持著在其位謀其職的原則,既是休沐,則不願多談論公事,隻說起自己感興趣的事情來:“我記得原先我們小時候很喜歡吃肉夾饃,覺得眉州城東的那家肉夾饃是一絕,不曾想到了鳳翔府,那裡的肉夾饃味道更好,肉汁鮮嫩,口感豐富,價錢與眉州也是差不多的。”
“鳳翔府除了肉夾饃出名,還有千層油酥餅味道也很好,一層一層的,每一層都很酥,我原想著帶些來給你嘗一嘗,可是那酥餅放兩天就皮了。”
“還有葫蘆頭,八郎,你可知道這葫蘆頭是什麼東西?用的是豬下水做的,我第一次聽說這東西很是嫌棄,可後來嘗過一次,卻是一發不可收拾……”
說來說去,他感興趣的都是吃食,連他的兒子蘇邁都得往後靠一靠。
蘇轍笑著聽他說話,時不時笑著接上兩句,覺得很是幸福。
兄弟兩人說了足足兩個時辰的話,若非元寶來說又到了用晚飯的時候,他們兩人還能繼續說下去。
因蘇軾一家歸來,晚飯仍是豐盛。
蘇軾邊吃邊陪著程氏與蘇洵說話,氣氛是其樂融融。
有了孫兒,程氏對蘇軾,王弗就不怎麼稀罕,即便蘇邁睡著,她嘴裡念叨的也多是蘇邁,更是忍不住對蘇轍與史宛道:“……瞧瞧邁哥兒多可愛,說起來你們成親也有些時日了,得加把勁才是。”
“從小六郎與八郎感情就好,其中也有他們年紀相仿的緣故,若孩子們差著年紀,關係就沒那麼好了。”
“你們啊,得早些給邁哥兒添個弟弟或妹妹才好。”
蘇轍:……
史宛:……
他們直到今日尚未圓房,哪裡來的孩子?
雖說他們對對方並無排斥,甚至是略有好感,卻也沒到圓房的地步。
蘇轍為程氏夾了一筷子白灼黃魚,笑道:“娘,凡事不可操之過急,得順其自然才是!”
程氏掃了眼史宛,這才驚覺失言,道:“你說的是,不著急的!”
用完飯,蘇軾還打算跟著蘇轍到書房說說話。
誰知蘇轍卻已下起逐客令來:“六哥,你舟車勞頓辛苦了,好好休息,反正你過了元宵節才會離京,咱們兄弟兩人多的是敘舊說話的機會。”
蘇軾笑道:“你這小子!”
“若是你我皆未成親,我今晚上肯定是要賴著與你一起睡覺的。”
這話嚇得蘇轍連連後退。
從小到大蘇軾的睡相就不好,他已領教過多次。
等著回房之後,史宛都察覺出蘇轍心情很好。
甚至連他坐在榻上看書嘴角都是帶著笑,可見心情是十分愉悅的。
翌日,蘇轍就陪蘇軾去了歐陽府上。
經孫神醫診治之後,歐陽修的眼疾與身子已好了許多,整個人看起來精神不錯,看到蘇軾歸來更是十分高興,甚至道:“……你與子由一人是狀元,一人是榜眼,不過相差一名而已,如今子由已是六品京官,可你尚在鳳翔府當差,你心中莫要不平,為官之道與念書是差不多的,急不來,你的性子多在地方上曆練幾年也是好事。”
他仍是真心為蘇轍兄弟兩人考慮。
蘇軾拱手道:“大人放心,學生就算嫉妒天下任何人,卻也不會嫉妒八郎的。”
“八郎能夠高升,學生比誰都高興。”
歐陽修見他們兄弟依舊如從前一樣,頷首道:“如此就好。”
這次蘇軾回京,自也是要給歐陽修備上禮物的。
他送給歐陽修的也是一塊硯屏石。
歐陽修知曉蘇軾為他尋到了一塊宛如仙人指夢的煙灰色硯屏石,則十分高興,更是留他們兄弟兩人在歐陽府上吃飯。
蘇軾又是道謝,說想去看看歐陽發再回來用飯。
歐陽修自是一口答應,直道:“你去吧,子由留下。”
等著蘇軾離開後,歐陽修這才開口道:“子由,你可知道今日我將你留下所為何事?”
蘇轍想了又想,還是道:“學生不知。”
歐陽修看著眼前的少年郎,不得不承認他是極優秀的,優秀到他覺得再過上二三十年,大宋人人皆知蘇子由,而忘了他們這些人。
好一會,他才緩緩開口道:“你既不知,那我便提醒你幾句。”
“王安石離京,是不是與你有關?”
蘇轍微微一怔,旋即卻道:“是。”
頓了頓,他更是道:“學生不敢欺瞞您,隻是學生不明白,這件事您怎麼知道的?”
歐陽修笑了笑,愈發覺得他是聰明絕頂。
他不過二十歲左右就已有如此城府,隻怕不久的將來,朝中無人能與他相爭:“其實我也隻是懷疑而已,王安石雖才學過人,但因這幾年他推行變法一事,與他交好之人並無幾個。”
“曾鞏你是知道的,他是我的學生,從前與王安石交好,可因曾鞏與我一起上書反對變法,如今王安石與他都沒了來往。”
“可王安石卻唯獨對你另眼相看,他離京那一日,他的長子還專程與你辭行……若是沒有受到你的恩惠,他們父子何至於此?”
說著,歐陽修的神色漸漸嚴肅起來,直道:“我聽到王安石離京的消息就覺得驚愕,我當初也曾提攜過他,對他的性子是有幾分了解的。”
“他這個人雖聰明,卻更執拗,即便撞南牆撞的是頭破血流都不肯回頭的,突然離京,想必是受了高人指點。”
“我思來想去,就猜到他背後的這個高人是你。”
蘇轍是愈發覺得北宋是高人如雲,沒一個簡單的。
他更覺得,今日歐陽修專程將他留下來可不是隻為了說這些的。
果不其然,下一刻歐陽修就道:“子由,你為何要幫他?”
蘇轍身上一直有種淡然如水,溫潤如玉的氣質。
他一直感念歐陽修對他們父子三人的提攜之恩,所以每每歐陽修說什麼,他都是順從的,如今卻道:“大人覺得學生不該幫他?”
歐陽修點了點頭。
雖一早蘇轍都知道政客都是殘酷的,但如今還是有幾分意外的:“以大人的聰慧大概也能知道王相公是不會放棄的,當初行刺之人見他如此執拗,也不會放棄。”
“學生猜測,不出一年,王相公就會死於非命。”
“是,就算如此,我依舊覺得你不該救他。”歐陽修的眼神落在窗外,今日仍是大雪簌簌,可他的麵容卻比窗外的天氣還要冷上幾分:“因為我知道,他若不死,以他的心智很快會卷土重來,到時候他的變法之策會愈發周全。”
“官家如今年紀大了,身子也不大好,也不知還有多少年的活頭。”
“以如今之勢看來,巨鹿郡公被立為太子的幾率很大。”
“新皇一旦登基,難免會有所動作,到時候再加上變法,你覺得死的會是一個兩個人嗎?隻怕是數不儘的老百姓。”
“還是你們覺得,隻靠變法能解決我朝內憂外患的境況?”
蘇轍知道曆史上的歐陽修就是不折不扣的保守派,卻還是道:“可成與不成,總要試一試才能知道的。”
“朝廷既已是內憂外患,那就一點點解決,總不能因問題多就不解決了。”
道不同,不相為謀。
王安石也曾是歐陽修的學生,歐陽修從前覺得王安石不可小覷,但如今卻覺得蘇轍更叫他擔憂。
他更是覺得王安石眼光毒辣,當日若真叫王安石說服了蘇轍,這兩人聯手,隻怕後果不堪設想。
蘇轍大概猜到他在想些什麼,直道:“還請大人放心,學生與王相公不一樣,並不是那等看不清局勢一股腦非鬨著要變法之人。”
“就好像小馬過河。”
“如今我站在河的一端,想要過去河的另一端,如今在河水湍急,且不知道深淺的情況下,不會貿貿然行動。”
“若真要過河,略行幾步,察覺不對就會轉身回來,不會以身涉險,更不會踩到河中無辜的魚蝦。”
河中的魚蝦指的就是北宋無辜的百姓。
他看著歐陽修的眼睛,正色道:“還請大人放心,學生與王相公到底是不一樣的。”
歐陽修雖微微點了點頭,卻還是長長歎了口氣。
很快,歐陽發就與蘇軾一塊來到了書房。
幾人略說了幾句話,就開始用飯起來。
席間仍是其樂融融。
可等著出了歐陽府大門,一上了馬車,蘇軾就道:“八郎,方才你與歐陽大人在書房裡說了些什麼?”
他掃了蘇轍一眼:“我隻覺得你們在書房說完話後,氣氛好像就有點不一樣了。”
蘇轍直道:“沒什麼。”
蘇軾微微一愣:“八郎,我一直以為我們兄弟兩人不管身在何方,不管時隔多少年見麵,我們之間的關係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如今不過將近兩年的時間沒見,就已生分了是嗎?你就有事情瞞著了我是嗎?”
蘇轍:……
好家夥!
他這六哥的確是不一樣了,都會用苦肉計了!
他掃了蘇軾一眼,道:“六哥,這件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你放心,我們之間的感情如你想象中一樣堅若磐石,之所以有些事情不告訴你,是為你好,難不成你覺得我會害你嗎?若你這樣想,那我也無話可說。”
他主打的就是一個用魔法打敗魔法。
果然,蘇軾聽了這話是無話可說,畢竟從小到大蘇轍瞞著他的事兒也不少。
到了第二日,蘇轍該去府衙當差。
蘇洵則陪著蘇軾拜會一些官員與長輩。
期間,蘇軾也做過幾篇文章,眾人是稱讚不已,比起當初高中時,蘇軾的文章平和沉穩了許多,隱隱有了蘇轍文章的影子。
到了除夕前幾日。
蘇轍也休沐了,便提議一家人前去城郊寺廟住上兩日。
他知曉程氏如今雖覺得日子幸福美滿,可在程氏心裡,卻一直惦念著早夭的一兒兩女,時常去寺廟為那三個孩子祈福。
即將過年,他並未將話點明,直道:“……六哥六嫂難得回京一趟,我聽說城郊有個寺廟有溫泉池子,不如去住兩日,泡泡溫泉,身上也能舒服些。”
蘇軾向來對各種稀奇事兒都很感興趣,聽說那寺廟每個院子都有個小溫泉池子,連連稱好:“雪天泡澡,我還沒體驗過了。”
翌日一早,一家人就出發了。
蘇轍扶著史宛登上馬車,正打算上馬車時,蘇軾就道:“八郎,今日我們兩個一起坐馬車!”
這人絲毫沒意識到自己是個電燈泡,笑著道:“我看八弟妹很喜歡邁哥兒,不如就要他們三人一起坐好了。”
史宛掀開窗簾道:“如此甚好。”
“有邁哥兒陪著,也免得我路上無聊。”
王弗這才帶著蘇邁登上馬車,一上車更是連連賠不是:“你們新婚燕爾的,郎君卻時常霸著八郎……”
史宛卻道:“嫂嫂見外了,從前我就聽娘說過六哥與郎君好的像一個人似的,他們兄弟兩人難得見麵,想要多說說話也是人之常情。”
王弗莞爾一笑,隻覺得自己這個弟妹也是個知書達理的。
雪天路滑,馬車駛的很慢。
蘇軾時不時撩開窗簾看向外麵,頗為懷念道:“八郎,你還記不記得當初我們在天慶觀念書時的事?那年我們過完年返回天慶觀,雪天路滑,馬車上不去,可我們兩人卻是一邊背書一邊走上去的。”
“等著我們上去之後,發現隻有我們兩人與八姐夫三人而已。”
“如今想來,當初我們真是厲害,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
“這等事,我如何忘得了?”蘇轍想起小時候的事,麵上也滿是笑容:“若如今你要我再在雪地裡走這麼久的路,隻怕我可堅持不下去的……”
兄弟兩人說說笑笑,即便路上足足花了兩個時辰,但他們卻也覺得時間是一晃而過。
等到寺廟,蘇軾就算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霸著蘇轍。
蘇轍與史宛同住一間房,這寺廟是每間屋子後頭都圍了個柵欄,院子裡有個小小的溫泉池子。
史宛瞧見很是喜歡,一進去就去泡溫泉了。
半個時辰後。
她回屋時肩上散著濕漉漉的頭發,一身月牙中衣,不施粉黛,身上有種與從前不一樣的美。
外頭是寒風蕭瑟,風雪交加。
屋子裡燃著碳盆子,桌上煮著一壺清茶,很是溫暖靜謐。
一時間,屋內的氣氛竟有幾分旖旎。
蘇轍也察覺到了。
若換成從前,他大概會去書房避一避,但今日他們就這樣一間屋子,實在沒地方可避。
史宛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卻還是強撐著笑道:“我們是夫妻,我這樣穿著應該沒什麼不妥吧……”
蘇轍點點頭:“是沒什麼不妥。”
他們兩個都是聰明人,隱隱覺得這屋子裡既不寬敞又沒榻,他們之間大概會發生點什麼。
蘇轍正想著自己是不是該在去泡個溫泉時,卻聽見外頭又傳來了熟悉的聲音:“八郎!”
“八郎!”
“你在乾嘛?”
“你快出來!咱們兩個一起去泡溫泉!”
蘇轍:……
史宛:……
偏偏蘇軾沒聽到裡頭傳來蘇轍的回話,將門拍的更響了,聲音也更大了:“八郎!八郎!你到底在不在裡麵啊?”
蘇轍瞧他大有一副今日非得找到自己的架勢,隻能硬著頭皮道:“我在!”
“六哥,你彆拍門了,再拍,這門就要垮了!”
第73章
蘇轍將門一打開, 就看到了蘇軾那張雀躍歡喜的麵龐。
如今寒風蕭蕭,大雪簌簌,因太冷的緣故, 蘇軾的臉吹的有幾分發青, 但他卻是渾然不在意,拽著蘇轍就往外走:“八郎,走, 咱們兩個一起去泡溫泉。”
“方才我要來福去看過了, 隔壁有個大些的溫泉池子,應該夠我們兩個一起泡的。”
“我還記得小時候我不愛洗澡,你時常督促我了……”
蘇轍下意識往回看了眼。
史宛正準備關上門。
兩人對視的那一刻, 皆是哭笑不得。
蘇軾也察覺到了,他回頭時,正好見著門已被關上,直道:“八郎, 你與八弟妹整日待在一起,沒必要這樣黏黏糊糊嗎?”
“我難得回來一趟, 就算是日夜霸著你,想必八弟妹也不會在意的, 對吧?”
蘇轍微微歎了口氣。
蘇軾卻有種“你不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我就不罷休”的架勢,扯著他的袖子揚聲道:“你說是不是?”
“是!是了!”蘇轍愈發無奈,直道:“六哥你說什麼都對。”
蘇軾這才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來。
兄弟兩人進了溫泉池子, 暖烘烘的熱水正好漫過胸膛,泡的人很舒服。
蘇轍放眼望去, 隻見大雪不斷, 遠處的山峰看的並不真切,宛如整個人沉浸在一幅大雪圖中一樣。
因程氏給的香油錢很多, 還有僧人在他們溫泉池子旁邊放了瓜果和點心,甚至知道他們是文人,喜好風雅,還在池子邊放了一壺正煮著的茶。
蘇軾連聲稱讚:“還是在汴京好啊,雖說在鳳翔府的日子也不錯,可與汴京比起來,卻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蘇轍不知為何想起了王安石。
方才一路走來,特彆是出了汴京之後,他一路見到不少衣衫破舊,愁眉苦臉的老百姓,連汴京周遭都是如此,更何況彆的地方?
像蘇軾等人,也許會對這等情景司空見慣,但他卻是見識過未來的人,看到這樣一幕幕,自然覺得心裡有些難受。
蘇軾很快發現他的不對勁來,追問道:“八郎,你怎麼了?”
“我們兄弟之間,你可彆說這等事你又不能告訴我?若真是如此,那我可要不高興的。”
蘇轍心道這件事還真不能告訴你:“沒事兒。”
“讓我來好好猜一猜。”蘇軾將自己回汴京之後的所有事是想了又想,這才道:“我總覺得你和從前有些不一樣了,難道真如旁人所說,成了親就是大人呢?”
“方才我敲門時,屋子裡的氣氛有些怪異,你和我一起離開時更是對八弟妹依依不舍。”
說著,他不由好奇看向蘇轍:“難道這件事與八弟妹有關係?”
蘇轍知曉他聰明,卻沒想到他這樣聰明,生怕他猜出自己與史宛還未圓房一事,忙道:“沒有的事兒。”
“對了,六哥,娘方才說其這間寺廟的齋菜還不錯,特彆是豆腐腦,味道一絕,與我們平日吃的豆腐腦不一樣,這寺廟裡既有鹹豆腐腦,又有甜豆腐腦,待會我們一起去嘗嘗?”
蘇軾雖貪吃,但汴京什麼好吃的沒有,他何必貪這一兩碗豆腐腦?
再說了,好吃的再重要,卻也比不過蘇轍在他心裡重要!
蘇軾隻覺得不對勁。
一來是他也是剛成親不久的人,二來他回來之後喜歡沒皮沒臉黏著蘇轍,近距離之下,便察覺到蘇轍與史宛不對勁。
特彆是方才蘇轍故意岔開話題。
嗬!
八郎還能有什麼事情能瞞得過他?
自然是不能的!
蘇軾泡完溫泉,吃完甜豆腐腦後,就將元寶找了過來。
事關蘇轍,他甚至將來福都趕走,屋子裡隻剩下他與元寶兩人,這才開口道:“元寶,你與我說實話,八郎與八弟妹有沒有不對勁的地方?”
元寶想也不想就說沒有。
蘇轍曾叮囑過他,有些事情是不能對外說的,誰都不能說。
蘇軾卻道:“你撒謊!”
“元寶,旁人你信不過,難道我你也信不過?八郎與八弟妹之間肯定有不對勁的地方,八郎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從小到大都是這樣。”
“說好聽了叫沉穩,說不好聽了就是老氣橫秋,比老頭子都要無趣,我要是八弟妹,定要鬨著回娘家,難不成你非要見到他們之間成了這樣子才肯說實話?”
這話說的太嚴重了點。
元寶也嚇到了。
他想了又想,這才點了點頭:“少爺與八娘子的確是有些不對勁。”
“但好像也不是那樣不對勁,您若說少爺不解風情,好像也不對,少爺時常給八娘子帶些零嘴,吃食回來的,秋日還帶著娘子一同去郊遊,兩人湊在一起更是說說笑笑,像有說不完的話。”
“隻是……隻是少爺每晚都是睡在榻上,連大婚當日都是如此。”
蘇軾一愣:“竟還有這樣的事?”
他覺得此事非同小可,若是傳出去那可是不得了,忙道:“元寶,這件事你對外可不能瞎說,知道嗎?”
元寶重重點了點頭。
與此同時,蘇轍已回屋。
人泡了溫泉容易身上疲乏,他回屋時史宛已經睡下。
方才屋子裡的那點旖旎早已消耗殆儘。
蘇轍苦笑一聲,便從櫃子裡拿出被褥鋪在地上躺下。
山中很靜,靜的隻能聽到大雪落下的沙沙聲和風吹動落葉的聲音,他的心也跟著靜了下來,很快也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反觀另一間屋子裡的蘇軾雖泡了溫泉之後渾身疲乏,卻是一點睡意都沒有。
他翻來覆去的,怎麼都睡不著。
一旁的王弗也被他吵醒,直道:“怎麼呢?”
蘇軾索性抓著頭發坐了起來:“我睡不著,一個人起來看看書吧。”
說著是看書,但他的思緒卻是飄的很遠很遠。
他忍不住想起自己與王弗成婚當日。
那天他緊張,不安,但更多的卻是雀躍和期待。
人生有三大喜事,洞房花燭夜就是其中一件,大婚當夜八郎竟睡在了榻上?難道八郎……有什麼難言之隱?
蘇軾是越想越害怕。
他不免想起他們十四五歲的事情來,那時候他與史無奈都對男女之事有幾分好奇,若路上遇到哪個小娘子長得好看也會多看兩眼,更會期待以後自己的妻子會是什麼樣子……可唯獨蘇轍,從始至終眼裡心裡就隻有聖賢書。
當時郭夫子因為這件事沒少誇蘇轍,說蘇轍心若磐石。
但如今想來,蘇軾卻覺得一切有跡可循。
難道八郎不喜歡女子,喜歡男子?
不對。
八郎一貫也不喜歡與男子有身體接觸的。
那難道八郎那方麵有隱疾?
蘇軾越想越覺得這個可能性很大,一個人在書桌前,獨坐到天明。
翌日一早,他眼瞼下就是一片青紫。
可任憑誰問起,他都說沒事。
蘇軾很快就去了程氏房中,程氏稀罕蘇邁,所以這兩日蘇邁就養在了她房中。
蘇軾一進屋,不僅叫常嬤嬤等人出去,甚至將蘇邁都交給了乳娘。
對上程氏不解的目光,他這才開口道:“娘,我想請您幫忙抓點藥,得偷偷的去,誰都不能告訴,連爹都不行……”
程氏瞧他神神秘秘的,覺得很不對勁。
可待她低頭一看,瞧見這藥方子時,卻是臉色一變,上麵又是牛/鞭,又是豬腎的,她就是傻子也知道這藥方是用來乾什麼的:“六郎,你要這些東西做什麼?”
在弟弟與自己之間,蘇軾不過猶豫了片刻,就毅然決然選擇了蘇轍:“娘,這等東西還能用來做什麼?”
“對,就是你想的那樣!”
說著,他更是微微歎了口氣,道:“也不知是前些日子公務繁忙的緣故,還是這些日子趕路舟車勞頓的緣故,每每與娘子同房時,我總是力不從心。”
“可這等事,我也不好說與旁人聽,隻能告訴您……”
程氏瞧見他似是一夜沒睡的樣子,心裡十分心疼,也猜到他定又是昨夜受挫了。
想想也是,才二十歲出頭的男子,誰人遇上這等事能睡得著:“六郎,你放心,這件事我誰都不會說的。”
“你也彆太傷心,你還年輕,吃上幾副補藥就能好了。”
蘇軾點點頭。
他想,自己不過是替八郎背黑鍋而已,又不是真的,娘若是誤會了也無妨。
反倒八郎,他本就不行,即便是娘知曉這等事,他麵子上也是掛不住的。
等著蘇軾“落寞”離開之後,程氏就叫來了相信的仆從,吩咐他即刻趕回汴京抓藥。
想著長子那憔悴的樣子,她更是擔心不已,不由道:“將藥抓重一兩分,如此效果才好。”
到了晚上。
蘇轍就察覺到了不對。
雖說是在寺廟,但桌上卻擺著粟米粥,芝麻糊這些東西,這些都是治腎虛的食材。
他下意識掃了眼蘇洵,想著有些事情他這個當兒子的還是不便多問。
他之所以這樣想也是情有可原,畢竟是程氏與寺廟中的僧人打交道。
可這些菜,蘇轍卻覺得沒多少胃口。
蘇轍略吃了些,正欲回屋時,一旁的蘇軾卻神神秘秘衝他勾了勾手指頭。
蘇轍走過去道:“六哥,有事嗎?”
蘇軾拽著他直往另一間屋子走,走了進去,隻見桌上擺著兩碗黑乎乎的湯藥。
他神神秘秘道:“……這是寺廟高僧熬製出的補藥,說是喝了能夠延年益壽,叫人更加聰明,八郎,快喝吧。”
他做賊心虛,端起自己跟前那碗黑芝麻糊一飲而儘,將另一碗補藥遞給蘇轍,催促道:“八郎,你快喝吧。”
蘇轍:???
他並沒有伸手去接的意思:“六哥,這些東西也能相信嗎?”
“是藥三分毒,喝多了沒有好處的。”
“至於什麼延年益壽的湯藥,這些都是騙人的,以後你也彆喝了。”
蘇軾嘴角的笑容一滯,強撐道:“我喝都喝了,喝完了你才說這些?”
“不行,我都喝了,你也得喝!”
蘇轍隻覺得他這六哥是越來越不講道理,懶得理他,轉身就走:“六哥,又不是我要你喝的,是你自己要喝的。”
“我先回去了,你若是喜歡喝,將我這一碗湯藥也留給你喝好了……”
蘇轍走的是毫不留情。
接下來幾日裡,不管是在寺廟,還是回去蘇家,蘇軾就差每日追著蘇轍喂他喝補藥。
殊不知,蘇軾越是如此,蘇轍就越是懷疑,說什麼都不肯喝。
蘇軾急的喲,可謂一夜夜睡不著覺。
程氏瞧見,也跟著擔心。
程氏原想著委婉與王弗說一說這件事,可她轉而一想,她這個當婆婆的與媳婦說這些好像不太好。
她思來想去,便想到了史宛。
王弗與史宛雖是妯娌,但兩人皆是性子好的,整日相處下來,不說像親姊妹,卻也成了閨中密友。
這一日,程氏便找到了史宛,寒暄幾句後這才開口道:“……按理說有些話是不該與你這個當弟媳的說,可我也是沒有辦法,你去勸勸王氏,要她莫要不高興,這等事六郎多喝幾天藥就好了。”
史宛:???
她早幾日就聽說蘇轍說蘇軾整日追著他喝藥一事,敢情喝的不是延年益壽的湯藥,而是十全大補藥?
若非當著程氏的麵,她就要笑出聲來:“娘,放心,我定會好好勸勸六嫂的。”
等著回去之後,她就將這件事說與蘇轍聽了。
乍然聽到這事兒,蘇轍麵上的驚愕之色比史宛好不了多少,呢喃道:“我是說這幾日六哥怪怪的,原來是因為這事兒,真是難為他了……”
他是萬萬沒想到蘇軾為了保全他的名聲,竟連自己的名聲都不要了。
史宛笑的眼淚都出來了:“幸好你先前與我說過六哥不對勁一事,若是我不知情,莽莽撞撞跑到六嫂跟前說這些,六嫂肯定會誤會了,保不齊他們夫妻兩個因為這件事還會大吵一架,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
蘇轍也是哭笑不得。
他看著史宛沒有說話。
自他們兩人成親後,史宛吃得好睡得好凡事不操心,個子長高了不少,臉上身上也長了些肉,比從前好看了些。
史宛被他盯的心裡直發毛,道:“你看著我做什麼?”
隻是她的話還沒說完,蘇轍就湊了上來。
兩人唇對唇。
齒對齒。
心跳微微加速,可誰都沒有反感的感覺。
史宛並不是這世道害羞的女子,索性順勢攀上了蘇轍的頸脖。
接下來的事情,則是順理成章。
兩人初次圓房雖有幾分曲折,但蘇轍卻是個很溫柔耐心之人,並沒有讓史宛有半點不舒服。
到了最後,蘇轍握著史宛的手,低聲道:“……子嗣一事,我覺得還是不必操之過急,你年紀尚小,就怕生產時會有危險,你的肚子你做主,你想什麼時候生就什麼時候生。”
“先前孫翁翁在的時候也催促過我生孩子,我與他說我們兩人皆不想這樣早養孩子,孫翁翁臨走之前留下了一副避子的湯藥,對身體並無半點損傷。”
史宛是萬萬沒想到蘇轍一文弱書生體力竟這樣好。
她累倒在蘇轍懷裡,呢喃道:“好……”
***
翌日一早。
蘇轍起身之後就去找蘇軾了。
蘇軾如今給他灌補藥不成,又開始學起程氏拜起佛來。
他找到蘇軾時,蘇軾正跪在小佛堂,雙手合十,十分虔誠:“……佛祖,我弟弟八郎心地良善,勤奮好學,您可不能這樣對他,還請您看在他一生沒做壞事的份上,保佑他吧!”
“他從小到大,模樣也好,還是才學也好,皆樣樣拔尖,您總不能叫他到了史氏跟前抬不起頭,更是斷子絕孫吧?”
蘇轍嘴角含笑,喊了他一聲:“六哥!”
蘇軾被他嚇的一個激靈,忙站起身來:“八郎,你怎麼來了?”
“你,你什麼時候來的?可是聽到了些什麼?”
說著,他更是看向小佛堂外的來福,揚聲道:“來福,你可是忘了我方才與你說的話?不是說誰都不能進來嗎……”
蘇轍拍了拍他的肩膀,開口就道:“六哥,我昨夜與宛娘圓房了。”
蘇軾:???
他眼睛瞪的很大,聲音中透著難以自遏的喜氣:“真的?定是我這幾天吃齋念佛,日日佛祖跟前祈福,佛祖見我誠心,所以開了眼!”
說著說著,他就意識到不對勁:“八郎,你怎麼知道……”
蘇轍掃了他一眼,笑道:“旁人都說你聰明過人,可我們是親兄弟,旁人看不出你的心思,難道我也看不出嗎?”
他原想給蘇軾解釋一二,可他轉而一想,以蘇軾的性子,定會連連追問他先前為何不與史宛圓房,他們又為何不想早早生孩子,索性道:“你說得對。”
“定是你的誠心感動了上蒼,我的病已經好了!”
蘇軾滿臉都是笑:“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蘇轍也跟著他一起笑了起來。
故而接下來的每一天,蘇軾笑的嘴角恨不得咧到了耳後根,彆提多開心。
程氏瞧見,懸著的一顆心這才微微放了下來。
她打開自己的庫房,從裡頭找出兩支寶石金釵送給兩個媳婦。
史宛收到金釵時是連連推辭,直當程氏誤會了:“……娘,我還沒來得及找六嫂說起這事兒了,哪裡能收您的東西?”
她也是識貨的,見這金釵上麵的花紋繁瑣精細,寶石足足有大拇指甲蓋大小,知道這金簪難得。
程氏卻道:“長者賜不可辭,我送給你的東西,你收下就是,反正我的東西百年之後都是你們幾人的。”
說著,她微微笑道:“這金簪是我出嫁時你們外祖父給我的,隻有兩支,每每我想念他時就會拿出來看看。”
“他老人家已故去多年,我想,這樣好的東西應該拿出來才是,若他老人家在天有靈,知道他送的東西你們喜歡,他也會高興的。”
“你們放心,八娘雖沒有這支金簪,但當初你們外祖父一起打的還有個金項圈,我到時候將那金項圈送給她就是了。”
對於三個孩子,她一向一視同仁,甚至因蘇八娘不在身邊,還會更偏疼蘇八娘一些。
史宛聽聞這話,這才將金簪收了起來:“多謝娘。”
沒兩日,就到了除夕。
說起來,這是蘇家來汴京之後過的最熱鬨的一個春節。
所有人圍在一起吃團年飯,滿滿當當,竟將桌子坐滿了。
蘇洵也好,程氏也罷,皆是麵上含笑。
特彆是程氏,笑道:“等著下次六郎一家再回來,隻怕就要給幾個孩子單獨開一桌,就該這樣熱熱鬨鬨的才好。”
王弗是莞爾一笑,低聲道:“既然娘說起這事兒,那我就告訴您一個好消息,我……我好像又有了身孕。”
程氏一怔,麵上笑意更甚。
前幾日她還因為蘇軾不能人道一事憂心忡忡,如今就聽到了這樣大的好消息,連聲道:“好,好,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史宛連聲與王弗道喜,更是擔起席間照顧她的重任來。
蘇轍也是舉起酒杯與蘇軾道:“六哥,恭喜啦!”
“你不久的將來又要喜添麟兒,可得穩重些,不能再像從前一樣莽莽撞撞。”
蘇軾想起那幾碗浪費的補藥,隻覺得惋惜,更是連連道:“八郎,你就放心好了!”
他下意識朝史宛方向掃了一眼,覺得身為兄長,督促弟弟與弟妹早點育有子嗣一事是刻不容緩,心中更是忍不住沾沾自喜起來。
幸好他在前幾日已寫信去了眉州。
請孫神醫幫著調配一些助孕的藥方。
他這弟妹身子康健,一看就是個好生養的,到時候給邁哥兒添十個八個弟弟妹妹應該是不在話下的。
蘇轍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最後眼神落在史宛麵上,微微皺眉道:“六哥,你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這一刻,他覺得有些後悔。
可彆蘇軾真當自己的決心感動上蒼,開始樂此不疲操心他們夫妻兩個之間的事情吧?
蘇軾是狡黠一笑,道:“沒什麼。”
“八郎啊,你有秘密,我也是有秘密的。”
“有些事情,你以後就知道了,我這個當哥哥的難道還會害你不成?”
第74章
多日之後, 蘇轍收到孫神醫大老遠送來秘方以及書信時,這才明白蘇軾今日話中的含義。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今日蘇轍笑看了他一眼, 道:“神神秘秘的不說, 你這性子與從前還是一樣樣的,記仇的很。”
實則他知道。
蘇轍並不是個記仇的性子。
今日之所以這樣說,不過是兄弟之間的玩笑罷了。
團年飯吃飯, 大家又坐在一起吃餃子, 吃完餃子出去外頭放煙火,一直等到了大年初一,眾人互相恭賀之後, 這才回屋睡下。
一直在元宵節之前,蘇家都是十分熱鬨的。
前來蘇家拜年的人是絡繹不絕。
蘇洵又帶著兩個兒子外出拜年。
一直等到將近元宵節,這才有幾日空閒。
而蘇轍也格外珍惜與蘇軾相處的每一天,因他知道, 元宵節一過,蘇軾就要動身回去鳳翔府了。
蘇軾更是心中難過。
可他當著蘇轍等人的麵卻並未表現出來, 他曉得,他們見著自己難過自己不舍, 隻會比自己更加難受。
索性他麵上就裝出一派毫不在意的樣子,與從前無異。
這日他們剛從歐陽府出來,蘇軾難得沒有與蘇轍同乘一輛馬車, 而是與蘇洵一起,一上馬車就道:“……您有沒有覺得八郎見到歐陽大人與從前不大一樣呢?”
蘇洵認真想了想, 卻是搖了搖頭:“有何不一樣?”
“我, 我也說不上來。”蘇軾雖聰明,卻並不是個心細如發之人, 想了又想隻道:“但願是我想多了。”
雖說蘇轍如今頗得官家喜歡,但到底隻是個六品官員,若得罪了歐陽修,對他來說可謂百害而無一利。
蘇轍卻是知道歐陽修為何對他與從前有所不一樣。
當日歐陽修率文武百官上書反對王安石變法時,他就並未參與。
先前他又暗中襄助王安石,隻怕歐陽修擔心他有一日會倒戈相向……他從未為自己考慮過,因他知道,身為一個穿越者,想要保全自己並非難事,難的是未來有一日如何保護蘇軾,蘇洵與歐陽修這些犟牛。
凡事啊,問心無愧就好!
況且這件事他也沒錯。
蘇轍回去之後就給王安石寫信起來,問王安石收到自己給他送的年禮沒有,問王安石最近身子可還好,回鄉之後可還習慣……最後更是叮囑王安石小心為妙,雖說王安石已辭官回鄉,但保不齊當初行刺王安石之人還想著斬草除根,若是需要,他可以從汴京尋摸些身手了得之人送到他的家鄉。
等著一封信寫完,他就將信遞給元寶,叫他送出去。
他的話音落下,蘇軾就闊步流星走了進來。
蘇軾見蘇轍仍暗中與王安石有所來往,卻是臉色一沉。
蘇轍掃了他一眼,搶在他前麵開口道:“六哥這是不喜我與王安石王相公來往?”
“我不喜歡又有什麼用?”蘇軾苦笑一聲,沒好氣道:“全家上下誰不知道你從小到大主意大得很,今日我若敢說你一句,你定有許多句在後頭等著我。”
“讓我猜猜,你會說什麼?嗯,你大概會說即便是最親近之人,也不能左右彼此的,人是個獨立的個體之類的話……是不是?”
蘇轍笑了起來:“六哥你將我的話都說了,要我說什麼?”
蘇軾是長長歎了口氣。
他後知後覺道:“八郎,歐陽大人待你與從前不大一樣,可是與這件事有關係?”
蘇轍點了點頭。
蘇軾又道:“歐陽大人雖並非我們恩師,可若是沒有他,就沒有我們父子三人的今日。”
“八郎,你寧願讓歐陽大人不快,也不願與王安石斷了來往嗎?”
“是。”蘇轍對上兄長不解的目光,隻道:“我有我的苦衷。”
很多事情他不便言明,直道:“六哥,你要相信我,不管我做什麼,都是有我的緣由的。”
他們兩人四目相對。
誰都沒有說話。
最後還是蘇軾敗下陣來:“好,我相信你。”
“你是我弟弟,我不相信你又能相信誰呢?”
等著用過午飯,他借口要去街上給鳳翔府的同僚買些禮物。
一出蘇家大門,他就吩咐來福駕著馬車去了歐陽府上。
當歐陽修聽說蘇軾獨自前來時,不免有些訝異:“……今日你為何一個人過來?可是找我有什麼要緊事?”
他記得清楚。
隻要蘇轍與蘇軾兄弟兩人同在汴京,大多數時候都是在一起的。
上次蘇轍獨自前來找他,是為了蘇軾的差事。
“果然什麼都瞞不過您的眼睛。”蘇軾心裡是七上八下的,強撐著笑道:“今日學生是為了八郎前來……”
歐陽修隻覺得這開場白有點熟悉。
等蘇軾說明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他卻是笑了起來:“……你覺得我會因子由與王安石來往過密一事而不高興?甚至疏遠他,打壓他嗎?”
蘇軾忙道:“學生不是這個意思。”
歐陽修笑了起來:“子瞻啊,你雖沒有明說,但話裡話外卻皆是這個意思。”
“你放心,我沒有這樣小氣,更沒有這樣霸道。”
“我時常說子由是個聰明人,頂多再過十餘年,名聲就會超過我,他這樣做,大概有他的理由。”
“即便如今他真的站在王安石那一派,真的與我為敵,我也不會背地裡使下那些小動作的,公是公,私是私,你們二人永遠都是我的門生。”
一直惴惴不安的蘇軾麵上這才露出幾分笑容來:“多謝大人。”
等著他出了歐陽府後,則是心情大好,叮囑著來福不可將今日之事告訴旁人甚至連元寶都不能說。
來福連聲稱是。
蘇軾道:“……我知道以八郎的聰明,不需要我為他做些什麼,今日我走這一趟大概也是無用功,可過來一趟,聽到歐陽大人說這話,我心裡則踏實許多。”
與此同時。
歐陽修在蘇軾離開後一人在書房坐了良久。
他忍不住想,若真有一日蘇轍站在他對立麵,他該怎麼辦。
說句不好聽的。
如今他年紀大了,對上王安石就已讓他夠吃力,若再來一個蘇轍,隻怕他是毫無招架之力。
一旁的隨從也不解道:“……大人,小的知道您向來惜才,可蘇大人卻是太過聰明,也太過縝密了些,您不願打壓他,不如將他遠調。”
“這樣蘇大人也能一展才能,您也能夠放心些。”
旁人不知道,但他卻是看的清清楚楚。
這些日子自家大人為了蘇轍是愁眉不展,夜不能寐。
歐陽修想也不想就搖搖頭:“萬萬不能。”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一切就看天意吧。”
等著元宵節一過。
蘇軾就要帶著王弗離開汴京了。
到了彆離這一日,蘇家上下每個人都心情沉重。
便是蘇軾強撐笑容,可這笑意也並未到眼底。
程氏拉著王弗的手叮囑了一遍又一遍:“……你這孩子,從前是個懂事的,自嫁給六郎之後,倒還任性起來。”
“如今你月份還小,我勸你在汴京多住些日子,等著胎位穩了再走也不遲,可你卻不聽我的。”
“你啊,路上一定要小心些。”
“便是邁哥兒鬨騰,也不能抱他,將他丟給乳娘照顧,記得了嗎?”
王弗鄭重應是。
蘇轍原準備對蘇軾叮囑幾句的,誰知這次兩人卻是反了過來,換成蘇軾對他鄭重交代起來:“……八郎,我知道你聰明穩重,心思縝密,可有句話叫聰明反被聰明誤。”
“汴京與地方上不一樣,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你一定要小心行事,萬萬不可逞強。”
“若遇上什麼事兒,你可以寫信與我商量……”
說到這兒,他也覺得這話有點好笑,忙道:“也可以與爹娘商量的。”
蘇轍強忍著笑道:“好,六哥,你的話我都記下了。”
“若有機會,我也會去鳳翔府看你們的。”
縱然眾人再依依不舍,卻也有分彆的時候。
隨著蘇軾一行的馬車再也看不見,蘇轍等人這才回去。
他扶著程氏的手,勸道:“您彆擔心,六哥這性子多在地方上曆練一二也是好事。”
“至於我,也得多努力才是,等著過幾年我在朝中說得上話,就能想辦法將六哥調回汴京了。”
即便程氏知道兒子這話是誆自己的,可心情還是好了些。
人活著,得有盼頭才是。
***
等到初春時。
蘇轍就收到了王安石的回信。
王安石在信中鄭重道謝,與他說便是自己從前在朝中也有幾個交好之人,可去歲年前也隻收到了他一個人的年禮,感歎了幾句人走茶涼。
王安石更是在信中說自己一切都好,請他不必擔心。
最後,王安石則問起他可有查出當初行刺一事的真凶來。
蘇轍看到這封信,是良久沒有說話。
他要怎麼說呢?
說這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當初官家盛怒,的確是無人敢怠慢此案,可後來隨著官家詢問的次數少了,這案子似成了無頭案。
但蘇轍並沒放棄。
不僅他暗中命人調查此事,他也知道王鞏對這件事也頗為上心。
說起來王鞏雖擅長交際,卻並不是個一無是處的浪蕩子,若真是如此,張方平又怎會將女兒嫁給他?
這一日休沐時,兩人又約在杏花樓用飯。
正是春光爛漫時,但蘇轍也好,還是王鞏也罷,誰都沒心思去欣賞春景。
甚至兩人碰麵之後,連寒暄都沒有,王鞏就開口道:“我懷疑王安石遇刺一案與巨鹿郡公有關。”
巨鹿郡公?
日後短命的宋英宗?
蘇轍麵露驚愕。
聽王鞏娓娓道來,他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這幾年,關於官家過繼一事是眾說紛紜,雖說大家都猜測官家會過繼巨鹿郡公,但這等事一日未塵埃落地,濮安懿王等人懸著的一顆心都不敢放下來。
巨鹿郡公更是不敢走錯一步路,甚至連濮安懿王都保持中立,誰都不知道他們是保守派還是革新派。
可前周王之子趙允熙卻讚同王安石變法的。
說起這人,可是大有來頭的。
前周王乃是太宗皇帝幼子,真宗皇帝幼弟,當今官家皇叔,據說當年真宗皇帝與他關係很好,彌留之際曾想將皇位傳給他,卻遭到大臣們反對。
後來,官家繼位,這位周王仗著自己身份尊貴,對未親政的官家指手畫腳。
最後的結果是顯而易見,並未落得什麼好下場。
趙允熙總結了父親失敗的經驗,這些年一直謹小慎微,直至傳出官家要過繼,這才冒頭。
在他看來,官家既要選擇侄兒過繼,選誰不是選?
他為何不爭?
所以他便想依靠王安石賭一把。
這叫濮安懿王很是著急,隻要變法一旦推行,王安石定勢不可擋,連帶著趙允熙在官家跟前的地位也跟著水漲船高。
反觀巨鹿郡公遠在外地當差,本就很少在官家跟前露麵,若官家改變心意,真將趙允熙立為太子,那他們一家才是功虧一簣。
說到最後,王鞏是苦笑一聲:“……朝中水渾遠比我們想象更甚,家父曾不止一次與我說過要我莫要多管這些閒事,可我自娶內人為妻後,就與嶽丈綁在一條繩上,哪裡有不管之理?”
張方平與歐陽修一樣,是不折不扣的保守派。
蘇轍想了想,道:“如今王安石王相公已回老家,當初盛極一時的趙允熙仿佛在汴京消失了一般,濮安懿王等人的目的已經達到。”
“想象也是,汴京乃天子腳下,尋常人想要謀害朝廷命官,仔細去查,不見得查不出真相來。”
“若這件事真是濮安懿王在背後搗鬼,那就說得通了。”
許多人覺得巨鹿郡公被立為太子是遲早之事,就算真查出真相,賣個人情給濮安懿王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王鞏沒有接話。
一時間,包廂中陷入了沉默。
從前他們隻覺得巨鹿郡公平庸些,君王平庸,其實也不是什麼壞事,就像官家,總比那等平庸且喜歡拿主意的君王要好得多。
但如今看來,巨鹿郡公不過是為了投官家所好,偽裝至此。
好一會,蘇轍才道:“如今看來,若巨鹿郡公被立為儲君,隻怕不是什麼好事。”
王鞏卻嗅出不對勁來:“子由,你要做什麼?”
“我勸你莫要螳臂當車,且拋開巨鹿郡公不說,官家與濮安懿王感情很好,若非如此,濮安懿王也不會這般膽大……”
蘇轍笑了一聲:“你想到哪裡去了?我就算再膽大,卻也是惜命的,不會做這等傻事。”
彆說一個他,就算十個他合起來,都不敢輕舉妄動。
如今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隻是蘇轍卻是沒想到官家對他倒是很喜歡。
自當初得官家傳召後,官家隔三岔五就會召他進宮。
有的時候是官家得了佳肴。
有的時候是官家要他陪自己賞畫兒。
有的時候是官家單純要他陪自己說說話。
今日官家召蘇轍進宮陪自己下棋。
蘇轍進宮後,看到桌上擺的棋盤,是微微一愣,就道:“……還請官家恕罪,微臣不擅下棋。”
他這話說的官家是微微一愣。
繼而,官家是啞然失笑起來:“沒想到天底下還有蘇大人不擅長的東西,朕原以為你樣樣精通了。”
琴棋書畫,蘇轍不說精通,卻也懂得不少。
蘇轍笑了笑:“微臣並非聖人,哪裡會樣樣精通?”
“說起下棋,微臣與兄長小時候都不擅長,從前我們在眉州跟著師傅念書,師傅棋藝精湛,經常要我們兄弟兩人陪著下棋,每每我們見師傅有這個意思,一個個跑的比兔子還快。”
他時常在官家跟前提起蘇軾。
一來是他知曉官家仁善,在官家跟前並沒有戰戰兢兢,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二來是他覺得在官家跟前多提起蘇軾,對蘇軾是百利而無一害。
“你倒是與你兄長感情好!”官家一掃眼,他身邊的內侍就將棋盤撤了下去:“今日天氣不錯,不如你陪著朕去花園走走吧。”
蘇轍正色道:“是。”
即便是初春。
可宮中的禦花園卻是百花盛開,花團錦簇的一片,叫人瞧見都覺得心情大好。
蘇轍亦步亦趨跟在官家身後。
他發現官家心情好像不大好的樣子。
可身為臣子,官家說話,他就聽著。
若是官家不願多說,他隻能佯裝不知。
誰知沒走幾步,他們就遇見了同樣在花園散步的曹皇後。
說起來,蘇轍是知道曆史上的曹皇後的。
曹皇後膝下子嗣早夭,卻能安穩坐於皇後之位,與她性情慈儉有很大關係,當然,更重要的則得益於她與官家之間的感情。
帝後恩愛有加的少,他們也是如此,可起碼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不差,大概是相敬如賓的那種。
最起碼,官家十分敬重她。
他還知道,曆史上英宗皇帝繼位後,與這位曹皇後關係並不好,甚至說是針鋒相對。
更有野史說,英宗皇帝早早駕崩,與這位曹皇後之間有那麼點關係。
蘇轍腦海中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來。
想要曆史上的英宗皇帝,如今的巨鹿郡公與與皇位無緣,興許能從這位曹皇後身上下手。
曹皇後遠遠見到官家,則前來請安:“官家。”
她年過四旬,縱然保養得宜,可看起來也不算十分年輕,可她舉手投足之間卻一副大家做派,看起來雖高高在上,麵上卻也有幾分慈愛。
蘇轍拱手與她請安:“皇後娘娘。”
曹皇後的眼神落於蘇轍麵上,笑道:“想必這位就是秘書省的蘇大人了吧?”
“正是。”蘇轍神色恭敬。
“蘇大人不必多禮,本宮幾次聽官家說起你,說你容貌與才學一樣出眾,如今看來,果真如此。”曹皇後微微一笑,道:“也難怪濮安懿王顧不得你已定親,仍要將女兒靈壽縣主嫁給你為妻了。”
“你這般才學,這般長相,彆說為妻,便是為妾,隻怕汴京許多小娘子也是甘之如飴。”
她也是從年輕時候過來的,知道小娘子們對俊朗的男子是抵抗不了的。
蘇轍聽她說起濮安懿王,察覺出她對濮安懿王一家子並不十分滿意,隻道:“皇後娘娘謬讚了。”
“微臣家中並無納妾的習慣。”
“從微臣翁翁到微臣這一代,家中皆無男子納妾,曾有位堂兄要納妾,差點要被微臣二伯趕出家。”
“哦?竟有這等事?”曹皇後看向蘇轍的眼神更是欣賞。
蘇轍笑道:“微臣不敢欺瞞皇後娘娘,此事是千真萬確。”
曹皇後又問起他家中有哪些人,特彆是問起了他的妻子,問他妻子容貌和家世是不是十分出眾。
當曹皇後知曉史宛不過中上姿色,史家更是眉州尋常人家後,更是讚歎連連:“……這世上像蘇大人這樣的男子可不多啊!”
一旁的官家卻是道:“不知皇後可有覺得蘇大人與曦兒有幾分相似?”
趙曦乃官家幼子。
官家也不是一直無子的,曾有過三個兒子,第一個兒子出生就夭折,後麵兩個兒子也沒平安長大。
幼子趙曦乃朱才人所出。
這朱才人身份低位,卻身體極好,後被曹皇後拉攏,生下趙曦,趙曦一出生,就養在了曹皇後身邊,被曹皇後視為親子。
曹皇後認真看了看蘇轍,道:“是有幾分相似。”
這話說的蘇轍是哭笑不得。
怎麼司馬光的夫人也好,還是說官家與曹皇後也好,都說自己與他們早逝的兒子有幾分相似?
若他生的是一張大眾臉,他還好想些。
可彆的不說,他對自己這副皮囊還是很滿意的,若非如此,靈壽縣主也不會死乞白賴要嫁給他。
他思來想去,隻覺得天下所有的父母都是怎麼看自己孩子怎麼好。
張氏是其中一個,官家也是其中一個,所以怎麼看他都覺得與自己孩子有幾分相似的。
蘇轍笑道:“能夠有一兩分像故去皇子,是微臣的福氣。”
這也是官家為何喜歡召他進宮的原因之一,如今更是道:“若是你閒來無事,就時常進宮陪朕說說話吧。”
“高處不勝寒。”
“朕這個皇上當的,也是寂寥啊!”
第75章
這話說的蘇轍又是一愣。
敢情官家時常召自己入宮不是因為自己才學出眾, 為人坦蕩,而是因自己長得像他故去的兒子?
他略一思忖,就覺得後者更好:“是。”
曹皇後聽聞這話, 免不得多勸了官家幾句, 而後更是道:“……今日臣妾遇見官家,不如就請官家與蘇大人去嘗一嘗臣妾宮中新來廚娘的手藝吧?她做的櫻桃煎乃味道一絕。”
櫻桃煎可謂是北宋家常菜。
可能將這道菜做的好吃的人卻是寥寥無幾。
官家欣然允諾。
蘇轍連忙告退。
他雖與曹皇後差著年紀,但一個是一國之母, 一個是朝廷命官嗎, 該避諱的還是要避諱一二。
曹皇後卻道:“蘇大人一起去吧,小帝姬如今正是該啟蒙的時候,若能得蘇大人指點一二, 是最好不過。”
如今小帝姬正養在她身邊。
官家也道:“是啊,這孩子雖聰明,卻是頑皮活潑,興許她得蘇大人指點一二, 能沾沾你這文曲星的光。”
蘇轍也正想著該如何在曹皇後跟前刷存在感,便答應下來。
等著到了曹皇後的宮殿, 蘇轍很快就見到了這位小帝姬。
他原以為這位帝姬三四歲的樣子,沒想到她正被乳娘抱在懷中啃自己的手指頭。
小帝姬約莫一歲左右的樣子, 她瞧見蘇轍生的好看,衝蘇轍咧嘴一笑,涎水順勢流了下來。
這……
蘇轍不知該如何給她啟蒙。
不過因侄兒蘇邁的關係, 他也知如何與這些小嬰兒打交道,手中拿著撥浪鼓與虎頭娃娃逗起小帝姬來。
物以稀為貴。
小帝姬身在深宮, 每日見到的男子都是內侍, 如今見到這樣俊朗的少年郎,高興的合不攏嘴。
曹皇後在一旁笑道:“……蘇大人果然招人喜歡, 連小帝姬都喜歡你了,若是小帝姬再大些,隻怕本宮也會心存將小帝姬嫁給蘇大人的心思。”
蘇轍見她的話似是似無在往靈壽縣主身上扯,知道自己今日這一趟是來對了:“皇後娘娘謬讚了。”
“微臣從前就時常聽人稱讚皇後娘娘,說您溫柔賢淑,勤儉有方,想來知曉微臣定親後,不會做出這等事情來的。”
聰明人與聰明人說話,向來是一點就通。
曹皇後之所以能安然穩坐皇後之位這麼多年,與她的家世也有很大關係。
她的祖父是宋武惠王曹彬,從小被當成男兒一般養著,對朝中事務也很敏銳,見著官家抱著小帝姬前去看花兒,這才道:“蘇大人說的是,尋常人知廉恥,定不會做出搶人未婚夫一事來。”
她的目光落在蘇轍麵上,正色道:“可問題就在於,濮安懿王一家並不知廉恥。”
“本宮雖在皇宮之中,卻也聽人說過濮安懿王曾上門威脅過蘇大人,若有朝一日巨鹿郡公繼承大統,本宮猜蘇大人的日子怕是不好過。”
蘇轍知道不知什麼時候官家就會回來,也不複從前的沉穩,開門見山道:“皇後娘娘不喜濮安懿王嗎?”
“蘇大人覺得本宮該喜歡他們一家嗎?”曹皇後淡淡一笑,眼神落在遠處的小帝姬麵上:“當初曦兒一出生就被抱到了本宮身邊,本宮一生無子無女,便將曦兒當成了自己的親生兒子一般。”
“可惜,這孩子並沒能長大。”
“宮中齷齪事兒一向多的很,曦兒有本宮護著,本宮原以為無人敢衝他下手。”
“但最後,他卻是無緣無故染上風寒,更叫一場風寒奪去了他的性命。”
“那段時間,濮安懿王時常出入皇宮,你說本宮會喜歡他們一家嗎?”
蘇轍聽出了這話中的含義。
巨鹿郡公因趙曦的出生被送出皇宮,濮安懿王自對趙曦懷恨在心。
其實說起來趙曦的夭折不一定與濮安懿王有關係,可問題就出在那段時間濮安懿王極不安分,是誰都會懷疑到濮安懿王頭上來的。
曹皇後見他沒有說出勸解之話,大概也猜出他的意思來:“本宮與蘇大人一樣,都不喜歡巨鹿郡公,說起來咱們也算是同一條船上的人……”
掃眼間,蘇轍已見官家抱著小帝姬朝這個方向走來,便長話短說道:“若皇後娘娘有什麼差遣,以後隻管吩咐就是。”
兩人已達成一致。
他不是不知道投靠曹皇後凶險異常,但如今他有選擇嗎?
自是沒有的。
官家抱著小帝姬過來時,敏銳發現氣氛有些異樣,不由道:“……你們說什麼了!”
曹皇後接過小帝姬,神色落寞:“沒什麼,臣妾與蘇大人說起了曦兒。”
“若是曦兒尚在世,隻怕比蘇大人也小不了幾歲。”
提起幼子,官家也是心情低沉,哪裡還有心情用櫻桃煎?
倒是蘇轍用完一盤子櫻桃煎後這才離宮。
回去的路上,他則盤算起曹皇後宮中的櫻桃煎為何會這樣好吃。
他不像蘇軾,一貫不大喜歡吃甜食的。
但如今卻覺得這盤櫻桃煎吃起來味道不錯。
他思來想去,想到了牛乳和黃糖。
黃糖並沒有尋常糖甜膩,再加上牛乳,應該比起曹皇後宮中過的櫻桃煎差的是八九不離十。
他回去之後,就寫了方子差元寶送去杏花樓。
元寶前腳剛出去,後腳宮中的賞賜就下來了。
這次是曹皇後賞賜東西下來的。
她出手極闊綽,賞給史宛十匹緞子,十匹綢子,十匹紗,更是一柄玉如意和若乾首飾。
驚的蘇家上下所有人都合不攏嘴,蘇洵更是道:“……我聽說皇後娘娘簡樸異常,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蘇轍自不好說實話,有些話說了會惹得家人擔心。
他很快去見了王鞏一趟,將這件事說給王鞏聽了,王鞏便說命人注意著濮安懿王一家的動靜。
曹皇後也不甘示弱,很快有所動作。
她頻發約見趙允熙之妻宋氏,無異於對眾人釋放了信號,她這個皇後與曹家所有人是屬意於趙允熙的。
趙允熙沒幾日也來了蘇家一趟。
蘇轍瞧見這位郡公時是微微一愣,這人與他想象中並不一樣。
這人不如巨鹿郡公相貌英俊,甚至有幾分醜陋,走在人群中很不顯眼。
趙允熙先前就已聽妻子說起蘇轍,知曉這人與自己是一派的,寒暄幾句後便開門見山道:“……從前我就時常聽人說起過蘇大人,可想著我不過落魄勳貴,蘇大人乃得官家看重的青年才俊,所以並無來往。”
“今日之所以前來是因皇後娘娘與內子說你聰明過人,若我有什麼事多與你商量一二。”
蘇轍直道:“郡公謬讚了。”
趙允熙之前擁護王安石變法,曾幾次聽王安石說起過蘇轍,是知曉他的本事的:“我聽說皇後娘娘說官家如今已打算立趙宗實為太子,不知蘇大人可有良策?”
趙宗實。
正是巨鹿郡公的名字。
蘇轍想了想,道:“以不變應萬變。”
“雖說後宮不得乾政,但皇後娘娘的意見,官家還是要聽一聽的,有皇後娘娘在,想必立太子的聖旨一時半會也不會對外宣揚。”
“濮安懿王想必在官家身邊安插了眼線,見聖旨遲遲不下,自是心急如焚。”
“還請郡公這些日子閒來無事多去官家跟前露露臉……”
“你的意思是,叫濮安懿王等人坐立不安?”趙允熙很快反應過來。
蘇轍點點頭:“沒錯。”
“人一著急就會錯漏百出,如今我們什麼都不必做,隻要等著濮安懿王露出馬腳來就好。”
趙允熙認真想了又想,覺得以濮安懿王的個性,真不一定坐的住。
接下來,他每天閒來沒事就往官家跟前湊。
今日,他得了什麼好吃的給官家送一份去。
明日,他看書時遇上什麼不明白的問題,跑去請教官家一二。
後日,他看到集市上有什麼好玩的東西,也給官家買了一份。
……
官家是個好脾氣的,雖覺得趙允熙進宮的次數過於頻繁,但也不過委婉提點一二。
可架不住趙允熙裝作聽不懂的樣子。
官家自不會板著臉不準這侄兒進宮。
日子就這樣一日日過著。
濮安懿王的心呐,那叫七上八下的。
蘇轍每日的生活依舊是三點一線,府衙,家中,杏花樓。
好在沒幾個月,蘇軾就在信中告訴了他一個好消息。
自己升官啦!
蘇轍從他的字裡行間都能感受出他的高興,從前的蘇軾是簽判,如今因他到鳳翔府幾年,對鳳翔府的情況很是了解,趙、希亮幾次上書朝廷,奏請將他擢升為通判。
很快朝廷的文書就下來了。
雖說通判與簽判隻有一字之差,但意義與性質卻是大不一樣。
通判也是從六品的官兒,與知州共同管理地方上的事務,職掌兵民、錢穀、戶口、賦役、獄訟審理等等事務,還能監督和向朝廷舉薦本州官員,如果知州不規矩,還能奏明朝廷。
蘇轍見他連升幾級,也是高興得很,信中話裡話外的意思皆是要他不必妄自菲薄,雖說他之所以能幾級連跳與鳳翔府無人可用有關係,但更是與他的才能密不可分。
最後,蘇轍更是老生常談,勸他多收斂收斂自己的性子,說話做事之前多為妻兒想一想。
一時間。
蘇轍與蘇軾這兄弟兩人在汴京可謂名聲大噪。
就連存心打壓蘇轍的濮安懿王都覺得自己是不是錯了。
巨鹿郡公即便遠在外地,卻不止一次寫信回來與濮安懿王說,要濮安懿王多拉攏拉攏蘇轍,更說蘇轍父子三人不容小覷,勸濮安懿王莫要為了靈壽縣主鬨得滿盤皆輸。
濮安懿王仔細一想,正是這個理兒。
誰知他剛派人去打聽打聽蘇轍的喜好,就聽說了一個噩耗——蘇轍已與趙允熙等人為伍。
得,這下也不必拉攏了。
拉攏也是白拉攏。
身邊的門客則與濮安懿王出起主意來:“……雖說蘇轍父子三人風頭正盛,可蘇洵隻有個空名頭而已,在朝中無官無職,至於蘇轍與蘇軾兄弟兩人,不過皆是從六品的小官兒,即便金鱗並非池中物,卻並未壯大,王爺不如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濮安懿王點了點頭。
那門客又道:“蘇轍我是聽人說過的,沉穩狡黠,又得許多大臣看重,隻怕不好下手。”
“王爺不如先從蘇軾下手,從易及難,逐個擊破。”
說著,他更是出起主意來。
濮安懿王欣然答應。
一個月後。
蘇轍休沐時是心思不定坐在書桌前。
史宛端著切好的瓜果走進來時,瞧見他微微愣神,直道:“你這是怎麼了?怎麼魂不守舍的樣子?”
“你怎麼來了?”蘇轍笑看著她,道:“你走路一點聲音都沒有。”
史宛將瓜果放於桌上,道:“不是我走路沒聲音,而是你想事情太認真。”
“怎麼,你還在為六哥擔心嗎?”
蘇轍點了點頭。
算算日子,蘇軾已十來日沒有寫信回來了。
這放在尋常兄弟之間並不是什麼稀罕事,但自從有了信鴿之後,他們兄弟差不多三兩日就會給對方寫上一封信。
就算有時忙起來沒空寫信,也會提前說一聲的,而不會像如今這樣突然沒了音信。
史宛知道他們兄弟之間感情很好,勸道:“你彆想太多,六哥在鳳翔府兩年多,又有陳、希亮陳大人看重他,不會有事的。”
蘇轍幽幽道:“但願如此吧。”
如今他隻寄希望於信鴿半路出了事兒,而非蘇軾遇難。
又過了大半個月,蘇轍一直沒有收到信。
他已托王鞏打聽起來,看看鳳翔府到底出了什麼事兒。
如今已至夏日,本就天氣炎熱,蘇轍又是心情煩悶,胃口也跟著差了起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他就消瘦了些。
便是史宛變著法子吩咐小廚房給他做吃食,也於事無補。
這日深夜,蘇轍正在書房看書,元寶卻匆匆進來道:“少爺,王鞏王大人來了。”
蘇轍下意識起身,匆匆往外走去。
他知道,王鞏之所以此時前來,大概是與蘇軾一事有關係。
待他瞧見王鞏時,王鞏的臉色比這黑壓壓的夜色好看不到哪兒去,低聲道:“走,進去說話。”
一到書房,王鞏就將一封信遞給了蘇轍,沉聲道:“你猜的沒錯,子瞻的確是遇上了事兒,這事兒非同小可。”
“先前子瞻官居簽判時負責木材的運輸,這些木材都是運往汴京,用於皇宮的修繕,可有人卻在這些木材中發現了一條斷爪龍,上麵還寫‘大宋將亡,官家無子’,這有幾分像子瞻的字跡。”
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的蘇轍聽聞這話是眼前一黑,強撐著道:“你繼續說下去,我撐得住。”
王鞏又道:“我猜這件事就是衝著子瞻而去的。”
“按照規矩,這等事事發之後不宜對外宣揚,卻也要命鳳翔知府陳、希亮陳大人負責的,可如今負責這事的卻是鳳翔知州,那知州好像是濮安懿王一派的人。”
“那知州收到密函後,就帶人徹查,在子瞻家中雖未搜出什麼證據來,卻有人能證明子瞻醉酒時曾大放厥詞,說官家無子,大概最後是巨鹿郡公繼承皇位。”
頓了頓,他又道:“其實這等話,私下誰沒有說過呢?”
“可若真出了事,這等話鬨到明麵上,那就是罪證。”
他見著蘇轍比自己想象中要鎮定,這才放心不少,更是道:“你也彆太擔心,縱然子瞻如今入獄,但鳳翔有陳、希亮陳大人在,會替他打點一二的。”
“至於你手中這封信,正是陳、陳希亮陳大人花了精力銀錢打點,子瞻才得以在獄中寫一封信送給你。”
趁他說話間,蘇轍已將整封信囫圇看完。
蘇軾在信中說他並沒有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他更說那知州大人禽獸不如,最開始見他不肯招認,便說要拷問王弗,如今王弗已有身孕,哪裡能經得住嚴刑拷打?所以他已認罪。
到了最後,他更知道他隻能寄希望於自己,懇請自己救他。
一封信看完,蘇轍是眼眶酸澀,將這事兒說給王鞏聽了:“……六哥直說要我量力而為,若能救他就救,若不能救他,莫要讓自己身涉險境,畢竟,畢竟還要有人給爹娘養老送終,還要有人替他照顧邁哥兒他們了。”
這封信與其說像求救信。
不如說是訣彆信更為合適。
王鞏抓著他的胳膊,低聲道:“子由……”
蘇轍搖搖頭,深吸一口氣道:“我沒事的。”
“如今這等境況,我怎能倒下?”
方才他聽王鞏說這案子交到了梁適手中,就連歐陽修,司馬光等人都不知道,就心道不好。
如今歐陽修位高權重,卻也是副宰相。
但這梁適卻是宰相。
梁適如今正值花甲之年,他與勤學苦讀的歐陽修等人不大一樣,此人是靠著父蔭為官,但也是有真本事的,要不然也不會一路平步青雲。
梁適乃世家出身,與濮安懿王關係一直不錯。
蘇轍沉吟道:“……我聽說梁適的兒孫也並沒有十分出眾之人,大概他想的是自己站在濮安懿王這邊,若來日巨鹿郡公繼承大統,自己的兒孫也能跟著沾沾光。”
“若真是如此,這件事就難了。”
王鞏微微頷首。
在蘇轍知道蘇軾遇難以後,那顆忐忑不安的心倒微微放下了些,畢竟事情已經這樣,多想也無益。
他看向王鞏道:“大恩不言謝,今日你的恩情我牢記在心,若有機會,定會報答。”
“時候不早了,你先回去歇息吧。”
“這件事,你莫要插手,梁大人也好,還是濮安懿王也罷,被他們盯上不是什麼好事。”
王鞏站起身道:“若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你隻管找我就是,隻要有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我絕不推辭。”
蘇轍又是連聲道謝。
等著送走了王鞏,他是一夜無眠。
他在想到底該怎麼辦。
他對付起一個濮安懿王來就已足夠吃力,更彆說加上老奸巨猾的梁適,簡直是難上加難。
翌日一早,蘇轍與府衙告假後就徑直進宮,以探望小帝姬的由頭見到了曹皇後。
如他所預料的一樣,當曹皇後聽他說起這件事後,麵上露出為難之色:“……並非本宮不願幫你,而是這件事本宮愛莫能助,一來是此事涉及詛咒官家,非同小可,二來是蘇大人的胞兄遠在鳳翔府,距離太遠。”
“更重要的是,蘇大人的胞兄已經認罪。”
“這件事彆說本宮,隻怕神仙下凡都愛莫能助。”
她見蘇轍一臉鄭重,直道:“凡事不可操之過急,這個道理,蘇大人應該比本宮知道,你可莫要自亂陣腳啊!”
蘇轍忙道:“皇後娘娘誤會了。”
他微微一頓,道:“微臣也知叫皇後娘娘出手救人著實叫您為難,今日微臣進宮,隻是想請皇後娘娘幫個小忙而已……”
他是娓娓道來。
既然濮安懿王與梁適等人不仁,那就彆怪他不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