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體!”
晏明灼扭過臉左右環顧一圈,抬高聲音,“……你把屍體都埋在了花田下,做成了花土肥料?”
眼前模糊片刻,深色花瓣圍攏的朵芯裡仿佛躥出一張張線條人臉,長大嘴巴,扭曲尖叫。
再定睛看去。
夜色下,無辜純潔的美麗花朵在風中搖曳,絲毫看不出滋養其生長繁茂的罪惡養料。
伊恩的沉默,令胃裡泛起一陣生理性酸澀,小說家過於豐富的想象力,襯托得晏明灼的臉色似乎更蒼白了點。
他很快回過神——十指相扣的手,依舊懸在半空,並未分離——輕微瑟縮,脫離人設後生理上不可避免的正常恐懼反應,順著指尖同時傳遞到兩人。
企圖隱藏的東西未被發現,取而代之的消息並不能令人安心、
副本內的一路所見所聞,靈魂不滅的死靈,與能夠不斷複活的玩家,玩樂似的任務,最大限度衝淡了生與死之間不可逾越的界限。
但那界限,依舊值得所有人敬畏。
‘我是缺乏感情,但絕非打算拋棄人類身份。’晏明灼脫口而出的話,才起頭就被伊恩搶先打斷。
沉思良久才整理完畢的思緒,彰顯出說話者不可動搖的意誌:“任何企圖將你從我身邊帶走的人,花田是他們最後的歸宿。”
終於找到不殺死晏明灼也能令他安心的替代方案,伊恩抬起手,依戀地吻了吻晏明灼的手背:“親愛的,彆擔心,我會找到方法解決那些死而複生的家夥。”
一勞永逸地,將他們留在這座沒有色彩的古老鬱金香莊園,與時光一同淪為腐土。
他很期待這一天早日來到。
回城堡時,晏明灼與伊恩同行的步伐有些心不在焉。
相較伊恩興奮之下難得的健談,晏明灼回的句子要短促許多。漸漸地,伊恩的話也變得局促,他似乎意識到先前的談話令人類不太對勁。
這樣的猜測在晏明灼將他擋在臥室以外時,達到頂峰——
“伊恩,我很累了。”晏明灼轉身,手臂抵在門框攔住去路,他向伊恩請求道,“讓我獨自休息一段時間好嗎?”
一夜沒睡,又接二連三發生變故,中途還遭遇過一次“瀕死”,他已經很是疲倦。
伊恩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個不字,砰地一聲,房門已經在他眼前緊閉。
他在門口等了一會兒,見晏明灼的心意十分堅決,隻好轉身下樓。
——怪物是無需睡眠的,隻是這些天來他早已養成了習慣,一時半會竟然改不過來。
城堡裡的鬼仆,與那些被莊園異動吸引過來的倒黴玩家們,成為了黑公爵發泄怒火的最佳玩物。
*
隻燃燒著燭燈的昏暗臥室
晏明灼顧不上收拾滿地淩亂,他背過身靠在門上,身體慢慢地滑落,垂下頭,脫力地坐在地毯上。
地毯花紋在燭火的映照下變得越來越大,體力與情緒上的雙重枯竭,帶來天旋地轉般的短暫暈眩。
好一會兒,他支起左腿,發呆地凝視著地毯上繁複的花紋。直到眼眶因睜開太久而酸澀不已,憋悶的胸腔才慢慢舒緩下來。
隨後意識到,他這樣忽冷忽熱的態度,很像是玩弄感情的渣男。
晏明灼用還帶著乾涸血痕的掌心,扶住隱隱作痛的額頭。他閉上眼,指尖在太陽穴的部位打著圈兒,仿佛借此就能壓下心中的煩惱。
與微乎其微的,某種他也分辨不出名字,卻強烈抑製著理性分析的無形之物。
……來自怪物的誠實告白,實在壓得令人有些喘不過氣。
這樣的情況,的確在晏明灼所設想的範圍,但他沒能料到,伊恩的行動比他想象中要更極端,思想也更為暴烈。
晏明灼厭惡被限製自由。
即便是“喜歡”,也不能讓他為之屈服。
如何才能在不傷害伊恩的情況下,解決掉這個無法繞過的必然衝突?
又是一個類似的兩難問題被拋出。
隻是苦惱的人自此風水輪流轉,從伊恩換成了晏明灼。
*
沉沉地在夢境中睡了一覺,已經度過一整天,迎來新的一天上午。
清晨,報時人偶準點跳出鐘表,洗漱完畢,晏明灼拍了拍臉頰,讓自己清醒一點。
走出房間,他一時半會兒竟然找不到自己的目的地。
二樓拐角處的小書房已經淪為一片廢墟,頂層書房裡他目前能夠閱讀的典籍,已經讀得差不多了。
書房裡的密室,暫時也沒有太多再次探索的必要……
不知不覺間,晏明灼順著樓梯來到了城堡塔頂,那個擁有瞭望口的閣樓小房間。
他在這看見了一個令他意外的背影。
“伊恩?”晏明灼走上前,站在他身邊,順著伊恩的視線向外張望。
和上次一樣,映入視野的是黑夜、霧氣與連綿的鬱金香花田。不同以往的欣賞美麗,這次花田在晏明灼眼中,無異於埋葬了屍山血海的巨大墳墓。
而那座看不見人臉的中心雕塑,猶如一座無聲矗立的墓碑。
他帶著些好奇:“你在看什麼?”
伊恩轉過臉,見晏明灼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錯,他緊繃的心神為之一鬆,簡單答道:“什麼也沒看,在等你。”
一個不留神,答案就滑出了嘴邊。
“是不是我上次說的話,讓你不高興了?”伊恩心一橫,乾脆試探性湊近人類身邊。
瞟見晏明灼沒有反對的意思,他慢慢搭住晏明灼隨意放在窗口的小臂,像隻狗狗似的巴巴蹭過來,時不時抬眸,偷眼覷會兒他的臉色。
“……”晏明灼就很無奈。
對與人類觀念截然不同的怪物,一見到這副模樣,他總奇妙地生不起惱怒。
這一回,伊恩總算學聰明許多,強硬語氣變得柔和,學著說人話,變著法子央求著戀人熄滅怒火。
——儘管他還是沒能意識到,引發晏明灼產生不適感的根源在何處。
“如果你不喜歡我那麼說,以後我不會再說了。”伊恩湊過來,摟住晏明灼挺拔的脊背。
不說,不代表不會做。
晏明灼挑了挑眉,聽出伊恩話語裡的潛藏含義。
多疑的怪物必須要依靠某種切實有效的手段,來確保晏明灼不會離開他。他不信任話語,隻相信手中的力量。
……究竟是多缺乏安全感,才會養成伊恩這樣疑神疑鬼的性格?
被逐漸馴服的大型野犬埋首拱在人類脖頸處,嗅聞著令他安心的氣味,像是野獸在標記領土。
忍耐著致命處被覬覦的奇怪感,指尖掐緊窗框,趁伊恩心神鬆懈的時機,手腕翻轉,晏明灼順勢轉過身來,擰住身後家夥的領口。
扯住衣領一把向下拉近,見伊恩脫力之下,跌撞撲進他懷裡,晏明灼才笑眯眯地低頭,親了親他的鼻尖,作為對乖孩子的獎勵。
溫熱氣息襲來,一下子熏紅了伊恩線條冷峻的臉。
怪物像是得到鼓勵,順著晏明灼的角度抬頭,咬住了勾得他時常心動神搖的淡色唇瓣,豔紅舌尖貼著摩挲許久,卻不得其門而入,被主人排斥在外。
“灼。”伊恩唇齒間曳出一聲委屈的輕輕嗚咽。
晏明灼下意識應聲,結果剛啟開唇——
經過一整天的“放置play”,變得狡猾的怪物像是無師自通,學會了如何巧妙繞過問題關鍵,磨蹭得晏明灼心軟,好討得甜頭。
尤其是當他發覺,這套法子對晏明灼行之有效之時,就愈發變本加厲起來。
伊恩不想再和晏明灼發生正麵衝突,破壞來之不易的緩和氛圍。
隻是,他也有他的做法,與無法拋卻的固執。
埋在懷裡時,掩飾了蛇瞳裡的陰冷,再抬起頭,眼裡又換做了可憐的模樣。
*
依舊是閣樓。
伊恩拉過晏明灼的手,將他全身仔仔細細審視過一遍,確認先前的治療藥劑在晏明灼的身上沒有留下疏漏。
人類還活蹦亂跳地待在懷裡,身體溫熱,肌膚柔軟富有彈性。
從沒有哪一刻,伊恩如此感謝自己,在因一時衝動而犯下無可挽回的大錯前,及時收回了收割死亡的鐮刃。
晏明灼放任著伊恩翻來覆去地擺弄,在這些能儘可能增添伊恩安心感的細枝末節上,他向來不吝惜縱容。
期間,晏明灼漫不經心依靠在窗框,視線落在瞭望口外的地方。
他忽然想起了伊恩第一次帶他上來參觀時,在同樣的地點,同樣的時間,兩人曾發生過的對話。
那時伊恩的態度還很堅決,刻意回避晏明灼對他過往回憶的探究。
如果再試著詢問一次,會不會得到不同的答案?
在晏明灼的視線回轉過來前,始終隱晦關注著他一舉一動的伊恩察覺到他的落點。
“……”伊恩繃緊身體,又開始心神不寧。
他緊緊抿起嘴唇,思索晏明灼可能會有的想法,與他接下來該如何恰當回應。
等晏明灼回過臉,瞧見眉頭緊皺,渾身已經進入備戰狀態,如臨大敵的伊恩……
他實在沒忍住,倏地“噗嗤”笑出聲。
算了。暫且先放過他。
晏明灼勾起手指,撓了撓伊恩下唇因為過於嚴肅而攢起的唇窩,理所當然地升起摸魚雜念。
結果,他這廂剛放棄詢問念頭,反倒是伊恩那邊憋不住,率先開了口。
“……你還記得,上次在這,我們聊起過什麼嗎?”
第37章 顏色恐懼症①
分明是不久之前才發生過的事,如今重提,恍若隔世。
世事往往奇妙。
彼此相識數十年,每日朝夕相處,有時還抵不過相處短短數日來得記憶深刻,了解深入。
晏明灼和伊恩之間,就是這樣的關係。
就像現在這樣。
伊恩狀似不在意地側過臉,晏明灼一眼就從他扯平的唇線弧度裡,覷見深藏於內的焦躁不寧。
無時無刻不在進行收集外界信息的情緒捕捉雷達,對專屬對象好像格外敏感。
分析伊恩,幾乎快要成為晏明灼刻在潛意識裡的反應。
不同於以往身為旁觀者的“人類觀察”實驗。
這一次,晏明灼深陷其中,既是被迫也是主動地暴露出了更多接近真實的東西。
包括少在人前披露的狼狽與迷茫。
——也包括,從未有過的真切動搖。
“嗯?我們聊過什麼呢?”晏明灼接過話頭,做出深思狀。
說話間。
貼著淺淺唇窩的白皙手指上滑,點在下撇的唇角。
指尖輕移,偏要勾住才被吮吸玩弄得嫣紅的嚴肅薄唇,露出個彆扭的笑模樣。
站在即將揭開迷霧過往的大門前,一瞬間,晏明灼遲疑著駐足不前。
很難用理性解釋他此刻的行為動機。
或許是因為,公爵大人此刻麵上摻雜著些許難堪,卻依舊強忍反應,還要刻意保持淡定的神情,委實過於有趣。
“我似乎不太記得了。”晏明灼移開視線。
他心中泛起難以言明的波動,麵容保持平靜:“也許過些日子,我能再回想起來。”
“不必顧忌我的心情,既然主動提起這個話題,我已有決斷。”
於唇畔作亂的手指,被有力手掌無奈地攥住。
伊恩深吸一口氣,回過臉,認真說道:“我……也很希望,你能再了解我一些。”
他緊張得聲音都在打結。
儘管艱難,伊恩還是努力嘗試著按捺下疑心病,將密不透風的防禦屏障敲出一個小口子,向他心悅的人類青年袒露內心。
晏明灼抬眸,與伊恩對視。
蛇瞳眼底堅定不移的意誌,擊潰了他原本猶疑的雜念。
“……好。”
既然如此,晏明灼微同樣認真地給予答複。
“我會當好一個傾聽者。”
指尖蹭了蹭溫熱掌心,隨即插入指縫,毫不猶豫地給予著講述者步入回憶的力量。
忐忑不安的躁動情緒,被仿佛注入魔力的肌膚接觸迅速安撫。
緊緊牽著晏明灼的手,伊恩拉著他在瞭望口邊不知何時多出來的圓桌邊坐下。
很快有沉默的鬼仆送來早餐。
牆壁上增加的不少油燈,照亮閣樓一角,卻驅不散自始至終縈繞在這座古老莊園裡的陰鬱死寂。
和往常一樣。
符合晏明灼怪獸味覺,體驗格外刺激深刻的“加料美食”,與擺盤格外漂亮的可愛糕點。
揭開餐具,見到食物的那一刻,晏明灼才察覺饑腸轆轆。
“看來你早有準備,將用餐地點改在閣樓。”
晏明灼好奇道:“如果我醒來以後,先去一層餐廳呢?”
沉默片刻,伊恩坦率地承認:“我沒考慮過。”
“直覺告訴我,醒來之後,你會選擇來找我。”
很快,他又輕聲道:“就像我期待每天睜眼見到的第一個人,是你一樣。”
回想起先前在城堡裡提不起興趣的遊走,甚至忘記了生理上的饑餓。
“原來如此。”被乍然點醒的晏明灼喃喃。
麵對伊恩投來的疑惑眼神,終於為反常心理捋清邏輯的他搖搖頭,並不打算做具體解釋。
“這麼好的天氣,在早茶時邊欣賞風景,邊聊聊天,也是很不錯的選擇。”他微微一笑。
伊恩側眸瞧見被永夜與灰霧籠罩的天空,不禁為晏明灼的睜眼說瞎話而啞然。
如此明顯的“謊言”,他非但沒有因受欺而產生惱怒,反倒多出幾分意外的輕鬆。
“你說得對。”
注視著被黑白灰三色所占據的遼闊遠方,伊恩竟然在附和晏明灼的話。
不曾休止的慘叫與搏殺,湮沒於肅殺冷風。
緊接著,呼呼刮來的寒風被無形力量阻擋在褪色莊園以外。
宛如從正統油畫裡走出的貴族優雅地端起茶杯,輕啜一口。
他說:“這的確是個令人安心的好天氣。”
不僅是說笑般的喟歎,伊恩是真心如此認為。
“隻有在這樣的環境裡,才能讓我愈發感受到血脈裡與生俱來的力量有多麼超乎尋常。”
“足以撕碎曾經讓我所憤怒痛恨的一切!”
蛇瞳漸漸陷入扭曲,嗓音嘶啞不已。
被有意避開的話題,一旦重新挑起,以為早已冷卻下去的岩漿霎時間自回憶噴湧而出。
隨著腦海裡泛起的一幕幕老舊畫麵,桌麵開始輕微震動,周圍燈火也在搖晃——
直到茶杯掉落在地,發出一聲清脆的“當啷”!
坐在旁邊的晏明灼怔怔低頭。
地麵上,無意脫手的茶杯四分五裂,碎片散落一地,正淬出搖曳的鋒利幽芒。
*
他討厭這個不對勁的世界。
六歲的伊恩·蘭澤爾坐在湖邊,麵無表情凝視著平滑如鏡的水麵。
天光落入湖底,倒映出一張帶著與年紀不相符的沉重小臉,渾身揮之不去的陰鬱氣質,衝淡了原本的俊俏可愛。
風帶來了常人無法聽到的細微動靜。
伊恩手掌撐在泥土上,百無聊賴地揪下一撮草。
他皺起眉——那些人真吵!
陽光晴好,綠草如茵。
距離湖邊頗有一段距離的小花園裡,貴族們在鮮花簇擁的草地上熱熱鬨鬨地開著茶話會。
其中有騎士夫人,也有官員夫人,還有隨她們而來的各家少爺小姐,以及一眾侍奉的仆從。
當然被團團簇擁在最中央的,必定是統領整個領地的“夜鬱金香”家族。
大公夫人,愛狄亞·蘭澤爾。
與她剛過滿月的幼子,迪迪·蘭澤爾……
“哇……哇哇!”
還不會說話的嬰孩,窩在母親懷裡很有活力地咧嘴大哭。
他被絨巾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個腦袋,連滾帶拱像極了條笨拙的毛毛蟲。
“蘭澤爾夫人,他真是個活潑的小家夥,可愛極了。”有婦人瞧著藍眸嬰孩臉蛋哭得紅撲撲的模樣,恭維著愛狄亞。
“謝謝。”愛狄亞露出一個柔和的笑。
她低下頭,愛憐地撫摸著幼子頭頂的黑色絨毛:“迪迪是我和迪尼好不容易才誕下的愛情結晶,他一定會平平安安長大,不負我蘭澤爾之名。”
還不曉事的迪迪·蘭澤爾似乎感知到母親溫柔的愛護,哭鬨聲漸漸削弱下去。
待嬰孩打起小呼嚕,貼身女傭得愛狄亞允許,才輕手輕腳走近,從她懷中小心翼翼抱走令整個蘭澤爾家族與領地臣民都為之振作精神的孩子。
“好好照顧少爺。”愛狄亞仔細叮嚀女傭們。
“是。”女傭齊聲應答。
當女傭們從末尾一個接一個轉身離去之時,領頭女傭似乎想起什麼。
懷抱著小少爺的她猶豫片刻,還是停下腳步:“夫人,伊恩少爺似乎又不見了……老爺吩咐過,要我們注意不要讓各家少爺小姐們靠近林中湖,是否要派人去湖邊瞧瞧?”
聽見那個名字,婦人不自禁驚呼一聲。
見愛狄亞夫人沒有在意她的異狀,她才側過臉,掩飾住臉上的懼怕與厭惡。
那是瞧見了什麼極其令人恐懼的東西,才會從骨子裡激發出的根本戰栗。
更是被捕食者麵對頂級生物時,刻在基因鏈裡想要逃離的衝動!
“該死的怪物!”
念及丈夫曾提及過的猜測,與孩子添油加醋的抱怨,不敢再回想下去的婦人嘴唇動了動,啐出一句幾近無聲的咒罵。
“那個孩子,他不會有事的。”愛狄亞裝作沒聽見婦人的呢喃。
她獨自撫弄著繁複長裙,撚去裙擺上沾染的雜草,臉上露出複雜神情:“不必去尋,等他想出現時,自然就回來了。”
“說得極對。小孩子麼,最愛貪玩,等玩過了頭就知曉該回家填飽肚子了。”婦人湊近來,讚同愛狄亞的話。
她假惺惺安慰一番笑容轉淡的愛狄亞。
很快,順勢把話頭扯向近日來眾人最關心的話題。
“蘭澤爾夫人。”婦人刻意提高嗓門,吸引著周圍貴族與平民們的注意力。
“我有個大家都極關切的問題,還望能夠得到您的解答。”
愛狄亞說:“請講。”
她抿緊唇瓣,坐直了身體,麵向目光灼灼望來的領民。
“那個奇怪的孩子,我是說,伊恩少爺。”婦人問,“大公和您打算如何對待他呢?”
麵對質疑,愛狄亞有些慌亂:“伊恩很安分,他隻是性情孤僻了些……”
交頭接耳的喧鬨聲增大了。
挑起話頭的婦人被其他人以眼神鼓勵示意,仿佛有了鼓舞。
她狠下心,加重語氣,不讓愛狄亞逃避問題:“不僅是我,其他人想必早已聽過同樣的傳聞。”
“最近幾年,安寧多年的領地裡吃人怪物的行蹤忽然增多,不斷出現傷人傳聞,令公爵大人與您也頭疼不已。”
“而在伊恩的周圍,總發生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不少孩子甚至因他而受過傷。”
“這豈非最好的證明?”
婦人與其他領民一同起身,念著不知從何處傳來的,仿佛詛咒般的話語。
愛狄亞聽得頭昏腦漲,她驚恐萬分地捂住耳朵,大叫一聲——
“不!”
可那預言般的咒語卻還在
喃颩
繼續。
“生而擁有蛇瞳的怪物之子,降生於災厄之中,灌注著惡魔與生俱來的祝福——”
“動亂與死亡,將為他帶來失控的強大力量!”
“媽媽!”
失去理智的伊恩揉碎了纏繞指間的野草,拔腿往昏倒的愛狄亞方向跑去。
他的身後,草灰洋洋灑灑。
原本碧綠的草絲,清澈見底的湖麵皆儘蒙上一層灰黑色陰翳,病秧秧地失去生機活力。
再定睛一看。
湖底自在的遊魚,不知何時翻白著肚皮,浮上了水麵。
死得乾乾淨淨,不曾留下一條活命。
第38章 顏色恐懼症②
城堡內的議事廳,此刻正爆發一場有史以來最劇烈的爭議。
鞋子與肮臟手帕齊飛,咒罵與噴濺口水一色。
一個個身份不凡的上流老爺們,隔著圓桌相互敵視,恨不得打出狗腦子。
“大公,我認為應當是騎士們展現英勇傳統作用的時刻了!那些可怕的吃人怪物,已經從傳說變為現實。”
“不隻是賤民,上周就連農事官的兒子都差點命喪於災口……我們的安全,危在旦夕!”
“你放屁!”
大腹便便的騎士扶正歪扭的華貴佩劍銜帶,指著對麵人鼻子破口大罵,“吃乾飯的老東西,那是人能抵抗的力量嗎?”
“叫彆人送命,你怎麼不主動跑去獻身,給怪物加餐當點心!”
迪尼·蘭澤爾坐在高一階的位置,聽著台下粗鄙不堪的相互詆毀,深覺還不如觀賞十指佩戴滿的各色寶石戒指來得有趣。
“依我看,就該按傳說裡的老法子,大辦一場祭祀,再送些賤民和牲畜當做祭品。”
“呸!還給那些不通情理人性的怪物辦祭祀?恐怕把賤民的命填完,我們也到了末日!難道也要學傳說裡,拖家帶口地又一次流亡遠方?!”
“咳咳,我建議,諸位最好慎言!”
被外人提及家族隱痛,迪尼·蘭澤爾敲敲金製扶手,眼中露出兩抹威脅性的凶芒。
“唰!”
左右分列的沉默衛兵不約而同抽劍。
雪亮鋒芒紮得全場一瞬間靜默無聲,眼瞅著汗水從這些貴人老爺們的額頭往下淌。
夜鬱金香莊園裡過度奢華的裝潢,財庫裡的巨額金銀財寶,一代代積累起來仿佛數之不儘、用之不竭的珍藏。
靠的可不僅是傳說中二代領主迪西·蘭澤爾與蛇神所達成的契約,更不全是商隊出使帶來的收益。
披著柔和表皮的漸進式橫征暴斂,打出正當名號的巧妙強取豪奪,不知何時成為了曆代夜鬱金香大公的拿手好戲。
他們的公平,體現在不僅剝削沒有名字的賤民,固定職業的平民,還對身為既得利益者的騎士與官員也頗為無情。
尤其是那些不服從統治,提出異見的“肥羊”。
由此大浪淘沙下來,占據高位者幾乎全是些奴顏媚上的軟骨頭、牆頭草。
要他們去想法子收斂財富、欺壓賤民,個個是把好手,可一旦真遇上危難情況,便成了如今口水互噴的鬥雞模樣。
瞧著一個個鵪鶉似的瑟縮貴族,迪尼·蘭澤爾沉吟片刻,拋出一個議題方向。
“祭祀,不是不行。”他說,“但不能給怪物祭祀。”
“我族先祖以自身英勇血祭,仍舊致使後輩落得那般淒慘下場,可見怪物是不懂得什麼叫契約精神,什麼又叫適可而止。”
“唯有蛇神大人,才是我們真正的守護神!”
頓了頓,他最終還是說出了那句艱難的錐心之語——
“給蛇神大人的祭祀,我們每年都不曾停止,領地多年以來也保持著風調雨順,平靜祥和,日子總歸過得去。”
“可為何偏偏在最近幾年,領地出了亂子?“
夜鬱金香神秘的震懾庇佑之力,在不明緣由的漸漸減弱,這原本是迪尼·蘭澤爾最忌諱提起的事情。
唯有它的存在,才是蘭澤爾家族控製領地,侵吞擴張的真正根基!
然事已至此,刀劍麵對怪物的一次次侵襲,可謂無計可施。
也隻能破罐子破摔了。
位列領主左右,吵得最凶最厲害的騎士團首領與輔政官閣下聞言麵麵相覷。
倏地,他們不約而同起身走上前,跪倒在地。
騎士首領:“尊敬無上的迪尼大公。”
輔政官:“請您與愛狄亞夫人寬恕我們接下來的無禮與冒犯。”
他們卑微地拱起脊背,額頭抵住厚實地毯,齊聲道:“有一個駭人聽聞的流言,或許能替我們解開您的疑惑。”
迪尼·蘭澤爾不耐:“又是關於我的兒子,伊恩?”
“若是此事,休要再提!”他甩手將茶杯擲向牆柱,爆裂聲響嚇得在場所有人悚然一驚!
他驟然起身,暴跳如雷一腳踹翻一個:“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平日裡領地眾人是如何對待與咒罵伊恩!”
踩在台階,迪尼·蘭澤爾又拔出佩劍向下指著圓桌邊的其他人,:“你們——好大膽量!”
“是想要謀害我蘭澤爾家族的長子,未來的繼承人嗎?”
“大公,這是臣等發自肺腑的忠心諫言。”
農事官也撲向跟前,臉皮抖動,額頭碰上台階磕得流下鮮血,滴滴答答,“自古以來,普遍非長子不得繼承爵位不錯。”
“按照契約,蘭澤爾家主傳統皆為黑發藍瞳者,若長子非此相貌,則從餘下幼子中擇選,這更是規矩。”
“再說,哪有人類生來會擁有那樣一副恐怖的蛇瞳?!”
“那是蛇神憎恨帶來死亡的災禍之子,引發怒火的證明,更是在為我們指出一條明道啊!”
既然大逆不道的話出了口。
縱然害怕被暴怒領主當場格殺,可為了家人以後的長久安全,農事官隻能一橫心,繼續走到儘頭。
“為今之計,尊敬無上的大公,我們隻有一條路可走。”
“舉辦最高規格的祭祀,為蛇神大人獻上選定的血祭。”
他低頭時,眼神不知為何漸漸呆滯,木偶般流暢念出鸚鵡學舌的話語。
那是前些日子,一個身著黑袍的蒙麵女人救治完農事官垂死的兒子後,對著感激萬分的他所留下的句子。
說完,她便轉身離去。
“隻有這麼做,才能真正平息神祗的憤怒!”
“懇求祂不要收回曾灌注在“祝福之花”上的力量,繼續為我們人類降下庇佑恩典。”
其他貴族一聽,仿佛都找到了主心骨,紛紛依葫蘆畫瓢,無腦跪倒一地。
其間慘厲哭喊,真有點忠臣死諫的味道在裡麵。
“無知!無知至極!”孤零零立在台階之上的迪尼·蘭澤爾愈發憤怒。
他脫口而出,“你們這些人懂得什麼?”
“伊恩他生而不凡……他才注定是蘭澤爾家族的下一代繼承人!”
“如何能讓一個蛇瞳怪物繼承爵位?”農事官大聲疾呼,“大公,請您多加考慮領地臣民的人心!”
“我們不服,不服啊!”
劍刃已經對準農事官的頭,麵對黑壓一片的脊背,終究未能劈砍下去,上演血濺三尺。
縛手縛腳的迪尼·蘭澤爾瞪大眼睛,感受到了此生從未有過的沉重壓力。
流傳甚廣的那個傳聞,他早就聽過。
他能殺一個人、兩個人……甚至在場所有人,可總不能在領地搞一場大屠殺,清洗掉所有深信傳言的臣民!
難以下台的僵持局麵。
幾分鐘後,被侍從的緊急通傳打破。
“主人,愛狄亞夫人在花園中暈倒了。”顧不得許多,男傭連滾帶爬地衝進議事廳,提高嗓音。
“您快去看看吧,伊恩少爺回到暈倒的夫人身邊以後,和其他貴人發生了衝突。”
“情勢危急,您也知道少爺生來不是個普通人……”男傭哭喊著。
“我們下人根本擋不住失去理智的伊恩少爺,不知怎麼回事,其他人想靠近就昏倒,甚至還有人嘔血,快要鬨出人命了!”
什麼?
迪尼·蘭澤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拋卻往日風度,如一陣旋風般火急火燎衝出議事廳。
地上還沒反應過來的貴族遲鈍片刻,從地上跳起,緊隨其後魚貫而出。
趕來救場的一行人或騎馬,或乘車飛奔來到原本舉辦茶話會的花園裡。
現場灰蒙蒙一片,寂靜得仿佛了無人煙。
如果沒有那些橫七豎八躺倒一片的身體,與唯一一個清醒著依偎在美麗貴婦人身邊的小小身影。
或許,迪尼·蘭澤爾還能自欺欺人,說這些與伊恩沒有關係。
但現在。
當那個身影聽到異響回頭,冰冷駭人的灰色眸子與眾人對上視線時——
縱然是身為父親的迪尼·蘭澤爾也不禁打了個寒顫!
多年養尊處優、發號施令培養出的威嚴,才讓他沒有露出牙齒格格作響的醜態。
而身後其他人,早已屁滾尿流跌倒一地。
恐懼。
深邃入骨的莫大恐懼,攥緊了每一個人的心!
“伊恩。”迪尼·蘭澤爾大吼,喊出的聲音卻帶了幾分不自覺的顫抖,“你……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身為一個父親,身為一位主君,他竟然在害怕與他的孩子和臣民對視。
“爸爸。”
伊恩不解地歪歪頭,稚嫩的嗓音回蕩在一片死寂的花園裡。
——“我在保護媽媽,不讓其他壞人靠近。”
第39章 顏色恐懼症③
麵對父親為自保而下意識舉起的佩劍,伊恩臉上的不解,儘數化為陰沉。
他停下想要移開的腳步,垂下原本迫不及待抬起去拉父親衣角的手,把母親的身影擋得更嚴了一些。
眼前的世界春日爛漫,五光十色。
可隻要他想——伊恩的指尖瑟縮著彈動一下——他隨時隨地,能夠讓死亡的寒冬呼嘯取代一切,褪去色彩,奪取萬物生機。
令人束手束腳無法動彈的沉默彌漫開來,縈繞在這對相互錯開眼神,卻仿佛下一秒亟待刀劍相向的怪異父子當中。
“咳咳……”
突然,伊恩的身後,傳來愛狄亞撫胸痛苦的咳嗽聲,打破他們之間的凝重。
“媽媽,你醒了!”重新扭過臉,伊恩掩去麵上暗色,欣喜地撲到美麗貴婦的懷裡,依戀地環住了她的胳膊。
“伊恩,我早慧的長子。”愛狄亞的視線在周圍倒了一地的茶話會客人身上掃過,她逐漸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什麼,溫柔的藍眼睛裡漸漸湧出淚水,“你今日不該為我犯下大錯。”
“可是,明明就是那些人不對勁,他們……”伊恩很不服氣地想要反駁。
還沒說出先前一瞬間感覺到的,這群人身上所共有的令他發狂的奇怪力量存在,小小的身體就被母親緊緊攬在懷抱。
眼淚從愛狄亞的臉頰滑落,滴進伊恩衣領。
冰涼,盈滿哀傷。
他一下子變得身體僵硬,靜靜窩在母親難得的主動擁抱裡,一個字也不再說了。
迪尼·蘭澤爾揮揮手,讓仆從圍起來,背過身組成人牆,稍稍阻攔住站在更遠處不敢靠得太近的其他貴族視線。
隨即,他頹然地扔下手中鑲嵌寶石的華麗佩劍,雙膝一軟跪在地上,閉上眼做禱告狀,口中念念有詞。
“信守諾言的蛇神冕下嗬,您是否即將要背棄忠實的信徒蘭澤爾……撕毀曾與先祖訂立的契約,收回贈予我們的禮物……”
“不祥的預兆,怪物的暴動,與近年來流傳在領地內的預言,是否昭顯著您的怒火……請回應您的子民與信徒,幫助我們做出決斷吧!”
快速的禱告低語徘徊在每一個人的耳邊。
先是奴仆跪下。
慢慢地,貴族們紛紛低頭閉眼,黑壓壓排成一片。
最後就連眼淚還未擦乾的愛狄亞也雙手合十抵在胸前,加入了越來越大聲的齊聲禱頌。
風聲與呢喃簌簌交錯。
隻有從母親懷中抬起頭的伊恩還一動不動,漠然地遊離在這場由迪尼·蘭澤爾挑起的“特殊儀式”之外,等待著屬於他的處理結果。
蛇瞳裡凝成一豎灰黑色細線,冰冷地盯住每一個看似虔誠無比的人類。
每個人身上流動的光與影,在伊恩的眼前斑斕交錯,暈染出絢麗的色彩,像是肢體被拉長扭曲組合的怪影露出猙獰大笑,在衝他張牙舞爪。
好亮眼。
——眼睛好痛!
人群忽然傳來驚呼。
天旋地轉中,他在母親漸漸遠去的焦急呼喚聲中昏了過去。
“伊恩……”
*
當年幼的伊恩再度醒來時,他以為自己會被綁在火刑架,或是出現在祈佑蛇神繼續庇護蘭澤爾家族的血腥祭典上。
結果卻是在一輛密不透光的馬車裡。
四周都被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所籠罩,隻能聽見車輪碾過地麵石子的輕微雜音。
嗅了嗅空氣中彌漫的某種無形波動,伊恩警惕地爬起身,發現那股曾經在人群中出現過的力量,此刻變為了限製他自由的禁製。
在黑暗中跌撞摸索過周圍布簾,分明應該是能被輕易撕碎的材質,手指怎麼去撓都無法留下一分一毫痕跡。
就連身體內常年鼓動的死亡之力,此刻也異常地安靜下來,纏繞在他的指尖,無法對禁製造成傷害。
伊恩暴躁地開始叫喊,他喊愛狄亞的名字,喊迪尼·蘭澤爾,甚至用嘲笑的語調諷刺他所知曉的一個個貴族、騎士,還有那些曾經想要欺淩他卻自己倒了大黴的孩子們。
沒有任何回應從馬車外傳來。
過了很長很長時間,馬車一直在行進中,意識到自己的叫喊聲也被禁製錮在空間內,他安靜下來,不再做無用功。
“媽媽……”伊恩環住膝蓋,孤獨地縮在角落。
倏地,他像是想起什麼,摸遍華美貴族服飾的每一處角落,試圖找到愛狄亞可能留給他的隨便什麼東西。
什麼都沒有。
就像是這駕寂靜無聲的馬車內部一樣空蕩。
孩童稚嫩的臉龐終於染上符合年齡的茫然。
伊恩遲鈍著抬起手,按住脖頸左側,閉上眼,心裡默默數著數。
1、2、3……
直到這時,被拋棄的真實感才一點一滴浮出水麵,拖住他卷向更加濃重的漆黑一片裡去。
*
“醒醒,你還要裝睡多久!”嗬斥聲伴隨麵部傳來的疼痛感,突襲了不知何時因倦意和饑餓而沉沉睡去的伊恩。
合攏許久的蛇瞳倏地張開,閃過一絲暗光!
正在攪拌麵前魔藥缸的黑袍女人暴躁地罵罵咧咧,隨手還想抄起另外一個藥杵看也不看向床上孩童砸去,卻被伊恩靈巧地避過。
即便年幼,他已經自行領悟人狠話不多的道理,二話不說直接借翻身躲避的空隙,從床上一躍而起落在白色地毯,竄入不遠處彆的物體後麵。
堆放了無數奇怪物品的多層雜物架被伊恩當做遮擋物的同時,整個色調沉悶單一的房間,家具開始震動,小件甚至乾脆隨空氣中波動的陰暗力量而漂浮起來,朝房間正中央背對他的女人疾馳而去!
當啷!
從置物架上飛起來的小型白石磨與黑袍女指使懸浮的藥缸狠狠i碰撞!
清脆的破碎聲響起——!
色澤詭異的不明液體,在柔軟的羊毛地毯咕嘟咕嘟流淌一地!
聽見聲響躲開攻擊的女人,見眼前地上魔藥漸漸失色,她竟然瘋癲地高聲大笑起來,連躲藏起來偷偷觀察她動向的伊恩都為之一頓。
“我早就勸說過心軟要留下你的愛狄亞……”黑袍女人轉過身,竟然露出一張與愛狄亞有七八分相似的麵孔,她臉上露出瘋瘋癲癲的笑,聲音卻尖刻而嚴肅,“你是個危險的孩子,隨時隨地會因力量失控釀就大禍!”
“她早該在發覺你是個怪物時便殺了你。”女人哧哧笑,“或者……一開始就乖乖把你交給我。”
在黑袍女人露麵的一刹那,伊恩就認出了曾經來參加過慶祝弟弟滿月宴會的她。
儘管與那時盛裝打扮的白裙貴婦人相比,此刻黑袍女人看起來更像是個走火入魔的瘋婆子。
“倫娜姨媽。”伊恩喊出了女人的名諱,與剛才的激烈反抗不同,他現在反而冷靜下來,從倫娜的話語裡聽明白了一些東西,“是媽媽讓你帶我走的嗎?”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倫娜厭惡踢開弄臟白地毯的黑色碎缸片,她從懷裡掏出素色手絹,神經質反複擦拭手指上飛濺到的臟東西。
即使隻見過一兩麵,伊恩也深切記得倫娜嚴重的潔癖,他不想和倫娜待在一起,也不想繼續逗留在這間被黑、白、灰色調所充塞的冰冷房間。
他想回到母親身邊。
“你回不去了。”倫娜打破了伊恩的妄想,“如果你還有一點點屬於人類的良心,就不應該去打攪愛狄亞一家本該平靜美滿的生活。”
“那也是我的家。”伊恩固執地重複著,“我要回去。”
“回去?”
倫娜譏笑:“帶著你這雙屬於怪物的眼睛回去嚇人,還是又因為情緒失控而害人受傷,讓灰暗籠罩大地,帶去災厄與死亡?”
藏在雜物架後的伊恩低下頭,陷入沉默。
“……是你,都是你!”突然,他嘶啞著嗓音恨聲道,“我明明聞到了你的力量波動!”
“不不不。我隻不過在人們壓抑已久的恐懼和憤怒裡施加了一點點火苗……你認為我有那麼強的力量,能夠操控整個蘭澤爾家族領地的人他們所思所想麼?”
麵對伊恩的再次沉默,倫娜哈哈大笑:“小鬼,我隻是個術士,一個人類中強大的術士,不是神明。”
她頓了頓,又曖昧地歎道:“不過,或許連神明也無法操控人心變化的走向呢……”
“彆說這些沒用的廢話了。”
既然已經撕破臉皮,伊恩從藏身地走出來,直視這個與母親容貌極其相似的女術士,他眼底劃過一絲黯然,隨即又被冷漠所取代。
“說出我媽媽拜托你做的事情吧,她一定有交代你什麼話。”
“是要教我控製如何使用力量,還是要幫你做其他事?直接說吧,倫、娜、姨、媽!”
“囑托,哇哦,你還真是有夠信任愛狄亞。”倫娜沒計較伊恩分明處於劣勢卻依舊傲慢的態度。
她驚歎地捂住紅唇,又自顧自地竊笑起來:“我忽然有點期待以後將上演的好戲了……哈哈哈……命運啊哈哈哈!”
“教導你控製力量,用以自保,沒有問題。”將臟了的手帕摔在地毯,倫娜揚起下巴:“不過怪物小鬼,我可不是能任你揮來斥去的奴仆,要想得到什麼,就要付出什麼,這才是公平公正的契約!”
“按照我這裡規矩……”
掃視一圈原本潔淨整齊,現在卻宛如一座廢墟的黑白色房間,喜怒無常的女術士忽然冷下臉,難以忍受地尖叫和咆哮:“現在!立刻!馬上給我把肮臟的每一處角落、每一條縫隙打掃乾淨!”
“然後把你身上那些顏色滑稽的衣服,換掉!統統換掉!”
伊恩被忽如其來的暴聲驚得退後一步。
想起母親,他勉強忍耐住怒氣,攥緊的拳頭一點一點鬆開,轉而去找清潔工具。
他身後,倫娜如影隨形的吼叫聲愈發恐怖,“你不覺得自己應該為曾經的過錯而懺悔嗎!”
“你為愛狄亞一家帶來的麻煩,為其他人帶來的每一次傷害,因你的愚蠢失控而波及到的每一條生命……如果你還報以隨心所欲的態度,你就永遠也回不去夜鬱金香莊園!”
隨她吼叫聲而震動的置物架頂部震落小雜物,砸中俯身去拾撿東西的伊恩額頭!
“回去……”灰色蛇瞳裡驟然多出幾分微不可見的亮色。
伊恩抬手拭去額角流下的血液,唇瓣緊緊抿成一線,掩去咬牙切齒的恨意。
遲早有一天……遲早有一天!
——他會重新回到母親的身邊!
*
此後十年,他一直被寄養在瘋瘋癲癲的女巫倫娜家。
倫娜將他撫養長大,態度時好時壞,她教他控製力量,教他成為一名術士應該要知曉的事物,同時也因自己本就岌岌可危的精神狀態而折磨得伊恩變得多疑與瘋狂。
從此,他的生命中再也見不到除黑白灰以外的任何顏色,就連伊恩自己,從最初忍氣吞聲的抵抗,漸漸也形成了心理上的習慣。
他開始學著說服自己恐懼那些絢麗的,與他的生命格格不入的色彩。
晦暗與陰影,遠比光亮更讓他感到安心。
越是為黑暗所籠罩的地方,他的力量便越是強大,在黑夜中如魚得水行走的怪物,再也回憶不起熾陽的存在。
十年裡,迪尼·蘭澤爾與愛狄亞曾來過幾封信件。
隨著時間流逝,信的內容越來越簡短,提及他的弟弟次數也越來越多。
但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伊恩少年時光裡為數不多的慰藉。
伊恩十六歲那年,他反殺了神智徹底陷入癲狂之際對他突下殺手的倫娜,對外隻說突發疾病,安葬了這個他曾經恨極了的女人。
可在他尚且年輕的生命裡,倫娜姨媽卻漸漸取代了信件裡的愛狄亞,占據了缺位已久的母親身份。
倫娜下葬的那一天,伊恩舉著厚重的黑傘,在烈陽下的墓碑前站了很久很久。
“你從來就沒有信任過我。”他麵無表情說道。
愛狄亞帶著迪迪·蘭澤爾也遠道而來參加了葬禮,麵對自己突發疾病而死去的姐妹,即使她這些年來精神越來越癲狂,藍眼睛的婦人依舊哭得很傷心,甚至一度昏死過去。
伊恩避開了母親與弟弟,他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因倫娜之死而表現得傷心欲絕的愛狄亞,也不知曉該如何與似乎有些害怕他的弟弟相處。
於是他選擇去其他的地方孤僻隱居,潛行研究術法,咒紋,魔藥以及尚未修習完畢的其他神秘學典籍。
這樣的日子無聊,乏味,卻也平靜充實。
他甚至結識了一位朋友,儘管在數年間也隻見過幾麵,有過數封信件來往,但對於隨時隨地與孤獨為伴的術士而言,能遇見可以交流的同伴是一件相當稀奇的事情。
那位術士的名字——
正是密斯利!
*
過場劇情加載到這,晏明灼簡直像是通過不同的視角轉換看了一場身臨其境的沉浸式電影。
有些連講述者自己都未曾回憶起的細節,他作為旁觀者卻瞧得一清二楚!
神秘機械音的力量可真是……不可思議啊。
晏明灼晃了晃有些暈眩的眼前,視線漸漸回籠到伊恩急促講述時一張一合的蒼白薄唇。
他忍不住握住伊恩的手腕,對聲音突然停頓的公爵大人露出一個安靜的微笑。
有什麼說不出來、也無法解析的東西在他心臟裡鼓脹,刺痛。
“伊恩。”
晏明灼輕聲喚他。
“我可以……抱一抱你嗎?”
第40章 請擁抱我
“當然可以。”伊恩有些驚訝,又有些驚喜,他很快回以微笑,“這並非一個需要詢問的問題。”
他驟然拂開礙事的圓桌,原本想要動用力量懸浮搬動椅子並排靠攏得更近一點,搭在腕骨上的微涼手指卻令他迅速改變主意。
晏明灼主動親近的態度,給予了伊恩頗受鼓舞的“使壞”動力,他非但沒有從晏明灼虛握的掌心中溜出來,反而順勢借力,把人猛地向坐在座椅上的自己反方向拉攏!
“伊恩!”
還沒從剛才的沉浸畫麵中走出來的晏明灼毫無防備,他足尖失去平衡點,隨著拉扯力猛走幾步,整個人撲進貴族扶手椅裡,極佳的潛意識反應速度卻令上半身迅速調整重心,小臂分作兩邊撐住刻有雕花的扶椅頂部。
陰差陽錯之下……又或許有心算無心。
出現了這樣一個曖昧而尷尬的互動姿勢。
銀發青年雙臂展開抓住扶手椅凸起的圓潤雕花邊緣,將肩寬背闊的矜貴公爵環住,狠狠壓在寬大到足以倚靠雙人的柔軟椅背,用以膝停的雙膝則跪伏在被迫岔開的挺拔長腿之間。
無處安放的勻稱小腿被擠出椅座,勾起的足尖因找不到著力點而悠悠晃蕩,堅硬靴底偶爾會蹭過近在咫尺勾勒出矯健肌肉的緊身黑色長褲。
“請給我一個擁抱吧。”
明明是很正常的寡言請求,甚至一如他性格般,內蘊語氣比常人要更強硬,偏生在他嘴裡說出來,就多出無言的微妙氛圍……
果然學好不易,學壞起來卻幾乎無師自通。
原本純情的公爵大人徹底拋卻無謂顧忌放開以後,很快掌握了如何與“紙老虎”青年調情的秘訣。
麵對好半晌才支起上半身,冷白頰色微微泛紅,本想要離開,但聽見聲音還是俯身認真給他一個抱抱的青年,伊恩眉峰微挑,在晏明灼看不見的時候,露出一個不那麼貴族的深深笑容。
相比晏明灼先前載入“畫家”人設時要更為戲劇化、更為誇張的甜言蜜語表演,伊恩的話要少得多。
可他眉眼神態與肢體小細節出無聲傳遞的語言,時刻都在配合著遞出小鉤子,勾得連情緒淡然的晏明灼也透出幾分狼狽,不明所以地下意識移開目光,又慢半拍地扭臉蹭回來。
抬眼時,正與伊恩投來的熾熱目光對視。
晏明灼如磁帶卡殼般,一下子頓住所有動作——他竟然被那樣的眼神看得忘了接下來要如何反應,無法輕易以“拙劣的模仿“來回應伊恩的感情。
他有些看不懂那樣的眼神,但他知道,那是極其珍貴的、不可以被輕易踐踏的事物!
屬於人類的真誠感情。
喜歡……喜歡究竟是什麼呢?
晏明灼像是被燙到般縮回對視的視線,垂下眼,他有些隱隱的不舒服,可他說不上來緣由。
這樣沉重的、超乎尋常的情感,真的是他能夠去觸碰的領域嗎?
之前的他,似乎太過考慮不周,竟然由著低級的生理衝動催促著做出了一係列行為,幾乎是被好奇心與任務一路鞭策著走到了現在……接下來,該如何收場才好呢?
他好像……
好像……
好像現在還無法回答,這個從一開始就被回避的問題。
“不要去想太多。”伊恩抬手覆住正在因苦惱而閃動的銀眸,翩飛睫羽掃得掌心發癢,一如因懷中人而波瀾起伏的癢癢心尖。
晏明灼的遲緩與回避,卻比此前任何一次的甜言蜜語要來得讓他欣喜若狂。
儘管兩人中間仍舊籠罩團團迷霧,他能感受得到,他似乎正在一點點接近被裹在霧氣中的真實。
“我知道你有很多的想法與疑惑。”伊恩深深銘記著在花田裡的那個纏綿熱吻,更沒有遺忘晏明灼作為理由的解釋,“就像你所說的的,也許不要去問那麼多為什麼,用心去感受眼下這一刻便好。”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說出這句話時,伊恩莫名湧起一股似曾相識的奇異錯覺,就像是某時某刻,他也曾想說出,或是已經說出過類似的話……
隨即他又搖搖頭,揮去毫無端倪的無謂聯想。
他想試著——試著再相信一次!
所以伊恩要完完全全地將曾經的自己袒露出來,試著去獲取晏明灼同等真實的回應。
——他最初的打算並非如此。
暴露內心的不安全感,與講述過往經曆的難堪,讓伊恩對回憶中背叛者的怨恨再度加深,隨即湧上的強烈羞恥與屈辱感,又令他開始憎恨曾經軟弱的自己。
越燒越烈充溢視野的仇恨之火,卻猝不及防熄滅於晏明灼的一句話。
漂亮的眉眼裡縈繞著連本人也未曾注意的情緒,青年茫茫然地問——問。
沒有畏懼,沒有害怕,沒有質疑。
然後,給了他一個毫不猶豫的擁抱!
空蕩蕩燒儘到隻餘下仇恨的身軀,被一個用力而溫暖的遲來懷抱所填滿,撫平深入骨子裡的孤寂。
公爵大人的內心裡湧起萬般柔情,他從沒有哪一刻如此期待未來,期待著晏明灼給他最終的答複。
“你想聽一聽之後的故事嗎?”伊恩笑著問。
相較於上一段關於年少回憶時的激烈反應,以至於讓晏明灼失手跌落茶杯,這一次伊恩顯得放鬆許多。
或許,也有懷中安靜偎在他肩頭的晏明灼,被他用矯健手臂牢牢摟住柔韌腰肢的緣故。
晏明灼體諒了伊恩將他當做安慰抱枕的強硬舉動,隻是跪坐得太久,膝蓋有些不適。
他起身調整了一下兩人之間的姿勢,換成單手攬住足以撐起公爵服挺拔曲線的寬闊肩背,側坐在伊恩並攏腿上。
兩條穿過扶手空處的晃蕩長腿,被隨意搭上伊恩垂落的手掌,手指落在膝蓋,無聲而體貼地輕輕揉捏著,幫助緩解關節處的酸麻。
換了個舒服的位置,側靠在伊恩懷中,晏明灼輕聲歎道。
“之後,就要涉及到夜鬱金香莊園衰敗的秘密了吧……”
費心謀算忙活了這麼久,終於快要接近故事的核心,晏明灼想了想,卻說:“還是過些天,等你平複好心情,我們再……”
伊恩卻打斷了他:“讓我說完吧。”
他微微一笑,情緒平緩,語調也更為平和:“我從未向人如此傾訴過曾經的那些事情。人類書裡說得似乎不錯,說出來,會比藏在心裡要舒服一些。”
晏明灼的確是一個最適合的傾聽者。
原先以為會出現的那些扭捏難堪不知不覺儘數不翼而飛,仿佛說什麼都沒有關係,暴露怎樣的陰暗心思都不會被厭惡,伊恩開口時常常麵臨的沉甸甸壓力,輕易消失在晏明灼始終平靜而包容的姿態裡。
正如此刻,儘管晏明灼心情有些許複雜,但還是說了“好”。
常年培養出的“觀察”與“記錄”習慣,令他無法拒絕一位主動的講述者。
異客那邊所帶來的危機,尚且需要獲取更多信息去解決。
更何況,這也是來自伊恩的意願。
“故事的開頭,要從哪裡說起呢……”
“就從我還是人類時在外遊曆的第九年,也就是25歲那年,我決定回一次家族看望母親開始說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