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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1 章 番外四 婚禮(1)

紅本本到手之後,顧如意幾乎一刻都不得閒,轉頭紮進婚禮籌備工作中。

大到場地、服飾,小到喜糖、請柬,事無巨細,一樣都不能落下。

又恰逢五六月份,給羊群打藥、剪毛,兩人每天忙得腳不沾地。

顧如意每日哈欠連天,恨不得天黑倒頭就睡,然後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終於等到羊群那邊的事情處理完,被她逮到個休息日,於是提前跟哈日查蓋打好招呼,讓他每天千萬彆叫自己起床,她要睡到自然醒。

這一覺睡得可謂極其暢快,顧如意迷迷瞪瞪地醒過來時,感覺身上的骨頭都睡軟了。

探手往旁邊一抹,褥子冰涼涼的,也不知道人走了多久。

家裡很安靜,她估摸著哈日查蓋大概是出去放羊了,不再糾結太多,伸了個攔腰,哼唧兩聲,裹著被子翻了個身,打算繼續再睡回籠覺。

離開的那天早上,吃過早飯,三人便出發了。

阿穆爾開車,哈日查蓋坐在副駕駛,兩人不時用蒙古語低聲交談,顧如意一個人坐在後麵,聽不懂他們的聊天內容,自然也插不進去話,像是個半路搭車的陌生旅客。

哦,不,本來就是。

顧如意向後仰靠在座椅靠背上,頭側向右邊望著窗外。

車內開了暖風,而車外溫度太低,結了一層冰霜,她每隔一會兒就抬手在上麵抹一下,不厭其煩。

顧如意的情緒不太好,她把原因歸功在天氣上,今天的天氣並不好,太陽被雲層遮住了,整片天空都呈現出一種灰蒙的狀態,讓人心情也跟著變得有些低沉。

車一頭紮進曠野裡,走了沒多久,又轉到公路上,果然如哈日查蓋那天所說的那樣,路上的積雪顯然已經經過人工處理,幾乎看不到痕跡了。

透過窗戶,遠處的大地與她來時相比依舊曠闊荒蕪,可又不太一樣,入目儘是一片白。

顧如意的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很擰巴,她知道自己得走了,可她不想回去,回去麵對李美如,麵對那些無窮無儘的索取。

隱約間,她感覺好像從前麵兩人的談話中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下一秒,就聽到阿穆爾用普通話問:“接下來準備到哪裡去?”

這話明顯是對顧如意說的,她一個激靈,趕緊收回視線,卻不知道回什麼,磕巴半天才憋出來一句:“回家吧。”

當然,這個“家”指的肯定不是有李美如在的那個家。

“是該回家了,馬上就快過年了,大冬天怪冷的,你也彆到處亂跑了,等明年夏天你記得七八月份的時候再來,那個時候天氣好,草都長起來了,大把外地人過來旅遊,還要開那達慕嘞,熱鬨得很。”

他說著,突然話鋒一轉:“哦,對了,你那個傷口,回去以後記得拆線。”

哈日查蓋原本一直目視前方,聞言轉過頭來通過前排座椅中間的空隙看向她,顧如意卻出乎意料得平靜:“我記得的,謝謝。”

短暫交談過後,阿穆爾又切回蒙語跟哈日查蓋聊天,顧如意繼續偏頭看向窗外。

外麵的景象並沒有什麼不同,她卻看得格外認真,連呼吸都放得很輕,如果沒有不時傳來的衣料摩擦聲算作提醒,幾乎都要讓人忘記後排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因著他們出發的時間比較早,所以到鎮上時還不到八點半。

車一路開到火車站門前,顧如意道了聲謝,開門下車,沒想到哈日查蓋也跟著下來了,先她一步從後備箱裡把她的登山包拎出來:“我送你進去。”

“不用,你去忙你的事情吧,我自己”

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哈日查蓋已經邁腿大步向前,顧如意無奈跟上,路過駕駛室時,阿穆爾降下車窗跟她揮手,跟她說:“再見啊,有緣再見。”

鎮上唯一的火車站已經存在很多年了,空間被分成兩半,前麵是售票處,後麵作候車室。每一處都透露著歲月的痕跡,地麵還保持著水泥材質,室內開了燈,但收效甚微,光線依舊昏暗。

哈日查蓋把她帶到售票窗口前,顧如意問了一下,這裡的火車最遠隻能到北京,她買了張時間最近的,計劃先到北京後再做打算。

“買好了。”

顧如意走回哈日查蓋麵前,從他手裡接過登山包,語氣真誠:“這段時間真的很感謝你,如果有機會,你到南方找我,我一定好好招待你。”

她也就隻能做這麼多了。

哈日查蓋把她撿回家就沒指望她能報答,隻是出於能幫一把就幫一把的想法,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大活人凍死在外麵。

處於客氣,他點了點頭,囑咐她:“注意安全。”

目送著哈日查蓋離開,顧如意用左胳膊挎著雙肩包,一步一頓地往通往候車廳的安檢口走,一邊在心裡吐槽:

這個破包裡到底裝了什麼東西,她明明記得來的時候沒有這麼重啊!

候車大廳裡稀稀落落地坐了幾個人,大冷天的,誰不想舒服地窩在家裡。

顧如意找了個沒人的角落坐下,仰頭看了眼大廳顯示屏上的時間,距離檢票還有一個半小時,她有些無聊,打開手機下了個招聘軟件打算找工作。

沒辦法,人活著總得吃飯,總不能餓死,那多痛苦哇。

大約是天氣原因,連帶著手機信號也不太好,招聘軟件後麵顯示下載百分比的數字跳得緩慢,好不容易等到變成百分之百,畫麵跳轉,卻不是她等了半天的安裝提醒。

看著來電顯示,顧如意深吸了一口氣,做足心理建設後才按下接聽鍵,而後冷冷開口:“有事嗎?”

出乎意料的是,電話那端傳來的並不是李美如尖銳而又咄咄逼人的聲音,反倒過分蒼老,說著一口熟悉的方言:“如意啊,你忙嗎?”

顧如意的語氣瞬間軟了下來:“奶奶?”

“是我,是我。”

“您怎麼會用她的手機打電話啊,您自己的呢?”

“壞掉嘞。”

這話,顧如意是萬萬不信的,奶奶的那部手機是她去年過年時咬牙斥巨資買下的,老年人除了打電話,彆無他用,比起壞掉,更大概率是被李美如或是顧興業給弄走了。

顧如意皺眉質問:“是不是顧興業乾的?”

“不是,不是。”奶奶急忙否認,似是怕她再繼續追問下去,趕緊換了話題,問她:“如意啊,你最近忙什麼呢?”

她不敢告訴老人家自己辭職了,隻含糊說:“還是老樣子,來回那點事。”

“那你可得注意身體,彆累壞咯。”

“您就彆操心了,我心裡有數的。”

顧如意嘴上這樣說,可心裡實打實地暖,奶奶是這個家裡唯一會關心她的人了,也是她掙紮徘徊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理由。

“今年過年回來嗎?”這幾乎變成每年過年前都要被提起的問題。

“不回了。”顧如意說:“公司安排我值班。”

奶奶表示不滿:“你們公司其他人呢?怎麼每年都讓你值班啊?”

顧如意笑笑,插科打諢哄老太太開心:“值班多好啊,三倍工資呢,我多賺點錢好給您養老。”

聽到這話,老太太一反常態地沒有笑,也沒有說起讓她多給自己攢點錢類似的話,電話裡突然安靜下來,一時間間有些冷場。

顧如意心裡突突直跳,勉強壓下那股不安感,笑著問電話那端:“奶奶?怎麼了?你不相信我啊?”

她聽到老太太歎了口氣,語氣不似剛才那般輕鬆,幽幽地喊她名字:“如意啊。”

“嗯,您說,我聽著呢。”

“你最近和興業聯係了嗎?你們畢竟是親生的姐弟倆,打斷骨頭連著筋,多聯係聯係總沒壞處。”

顧如意按了按眉心,打斷她的話:“您到底想說什麼?”

“你媽應該和你說過了,興業要結婚了嘛,那女孩子之前帶到家裡來,我看過啦,很不錯的,你是姐姐,總要多幫襯他一些,興業是個男孩子,我們家總歸還指望他傳宗接代呢。”

“嗡”的一聲。

顧如意感覺腦子裡最後的那根弦崩斷了,她開始以為奶奶隻是迫於李美如的壓力來當說客,可當“傳宗接代”四個字出來時,她就知道自己想錯了。

她是被奶奶帶大的,奶奶關心她、愛護她,會在李美如揪著她的耳朵痛罵時衝上來護著她,可老人家還保留著最傳統的思想,麵對“傳宗接代”的問題,一切都得退居二線。

電話裡,奶奶還在苦口婆心地勸說,大概意思還是那些,和李美如要錢時的說的話差不多,隻是換了個方式,換了種語氣。

顧如意早就沒有心思聽下去,但又到底沒辦法做到像麵對李美如時那般破罐子破摔,匆匆應付了幾句後便掛斷了電話。

界麵又一次跳轉,這次終於是軟件安裝了,顧如意沒心思再等,按滅手機屏幕。

她彎下腰,把臉全部埋進膝蓋裡,耳朵嗡嗡作響。

過了一會兒,有人走過來推她的肩膀:“姑娘,你怎麼了?沒事吧?”

顧如意惶惶抬頭,臉色白得像紙。把大媽嚇了一跳,“哎喲”一聲,急忙再度追問:“沒事吧,姑娘,要不要送你去醫院看看啊?”

顧如意想說自己沒事,結果剛一張口,忽覺胃裡一陣翻湧,趕緊捂住嘴往衛生間跑。

大媽被忽略也不生氣,還好心地跟在後邊給她指路:“右邊,廁所在右邊。”

顧如意一頭紮進衛生間裡,吐了個天昏地暗,早上吃下去的那點東西沒來得及消化全被吐出去了,胃裡空空如也,反倒覺得好受多了。

她站在水池前,手抖得厲害,強撐著掬水抹了把臉,而後抬起頭,才從鏡子裡發現自己此刻的臉色有多嚇人,難怪剛才那個阿姨反應會那麼大。

顧如意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轉身在衛生間裡掃了一圈,卻沒發現有免費提供的紙巾,無奈隻能頂著濕漉漉的臉往外走。

那位好心的大媽還站在原地幫顧如意守著東西,見她這副樣子,驚呼道:“你怎麼這樣就出來了,小心感冒啊!快擦擦。”

說著就開始翻口袋。

“謝謝您。”顧如意擠出一抹笑:“我自己有紙巾。”

她憑借記憶拉開登山包前麵的拉鏈,翻出紙巾的同時,一抹鮮豔的紅色落於餘光當中,顧如意一驚,想到旁邊還有人在,迅速拉上了拉鏈,心裡止不住地煩亂。

那疊錢,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就是她臨走前塞在哈日查蓋家托盤下麵的那些,她自以為藏得很小心,怎麼也想不出他是什麼時候發現的,又是什麼時候塞回她的包裡的。

心裡說不出來的滋味。

她欠了一筆巨債,人情債。

大媽還在旁邊熱心關切她的狀態,問她用不用去醫院。

顧如意用紙巾擦乾臉上的水珠,搖頭表示自己沒事,可能早上吃了不乾淨的東西,謝謝她的關心。

大媽再三確認她自己可以後,不太放心地走了。

顧如意重新坐回原位,卻無論如何都坐不住了。

此時距離檢票開始還有半個小時,她仰頭盯著大廳裡的電子顯示屏,半晌,仿佛下定決心,猛地站起身來,背起登山包轉身走向出口。

內蒙古冬天的寒冷程度再一次刷新顧如意的記憶,不隻是冷,風也刮起來了。

她在火車站裡洗完臉後什麼都沒擦,此刻風就像針一樣,順著她的毛孔往裡紮,外套也不頂事,被風吹得鼓起來,顧如意低著頭,用手儘可能把領口攏緊,可手放在外麵又凍得生疼。

蘇日娜的那句話又在耳邊響起:“還得是羊皮袍子才行!”

顧如意把火車票退了,或許可以稱之為一時衝動,但更多的是想明白了。

奶奶的話猶如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崩斷了她腦子裡的最後一根弦,把她這些年來的苦苦堅持變成了一場笑話。

其實她不是沒有懷疑過,但每次都會在那個想法剛剛冒頭的時候用儘全身力氣按下去,然後不斷在心裡告訴自己:“奶奶是愛我的。”

那張覆蓋在真相表麵的薄膜早就搖搖欲墜。

連顧如意都沒想到,原來自己比想象中更加冷靜,大約是失望太多次,早就耗光了她那點微不足道的期待。

所以,她冷靜下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逃離,徹底逃離那個她甚至不願意稱之為“家”的地方。

而這片相距甚遠,交通不便的地方,便是個不錯的選擇。

至於接下來怎麼辦,顧如意還沒想好,不過眼下她有件最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辦電話卡。

這是她逃離計劃中的第一步,從前不換是怕奶奶有事聯係不到自己,如今也不用擔心了。

顧如意歎了口氣,攥著領口的手從左邊換到右邊。

太冷了,她要不然還是買件羊皮袍子吧。

哈日查蓋最初還不信,說阿穆爾:“你看錯了,快點吃完回去了。”

阿穆爾指著窗戶外麵,語氣愈發肯定:“不是,真的,不信你自己看。”

哈日查蓋將信將疑地轉頭,就看到有人悶頭迎麵走來,纖細瘦小的身影被風吹得搖搖欲墜,邁出的每一步都格外艱難,不是顧如意還能有誰……

“她現在不是應該在火車上嗎?”阿穆爾轉頭問哈日查蓋。

“我怎麼知道。”

話音落下,恰逢顧如意走到正對麵,阿穆爾屈指敲了敲麵前的玻璃,奈何她走得太認真,根本沒有察覺。

阿穆爾轉過頭,還沒等他說話,哈日查蓋已經丟下筷子站了起來,玻璃門後掛著的風鈴“叮叮當當”響個不停。

顧如意的臉凍得都快沒知覺了,出來前她看過導航,明明才兩條街的距離,本想著走過去也不遠,但卻被現實狠狠上了一課。

事實證明,在北方,輕易不要出現在室外。

哈日查蓋身高腿長,幾步路就追上了顧如意,伸手拉住她的胳膊。但是沒控製好力道,差點把她扯倒。

顧如意回頭想罵人,結果一抬頭對上哈日查蓋那張臉,話堵在嘴邊半天沒能說出口,隻餘下一聲尬笑。

她沒想到會在這兒遇到,還以為他們早就回去了。

站在外麵說話不合適,一張嘴冷風就往裡鑽,顧如意被哈日查蓋帶進店裡,推開門就看到阿穆爾在招手:“哈嘍,又見麵了。”

“坐。”哈日查蓋替她拉開椅子,揚手招呼老板:“再來一碗羊雜碎!”

顧如意低頭往有些凍僵的手心裡哈了口氣,合掌摩擦。

哈日查蓋拎過水壺倒了杯熱水遞給她。

“謝謝。”顧如意道了聲謝,將杯子握在掌心裡,指尖酥酥麻麻。

“你這是要去乾什麼?”阿穆爾問:“不是說回家嗎?”

顧如意抿著唇,握著杯子的手緊了幾分,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

“先不走了,想再待一段時間。”她說。

“為什麼?”阿穆爾下意識說:“這破地方有什麼好待的。”

顧如意不說話了。

故事太複雜,實在不知道從何講起,更何況她並不想把那些事說給彆人聽,就像把自己鮮血淋漓地傷口扒給他們看,然後收獲一些或同情或安慰的場麵話。

哈日查蓋從桌子下麵踢了阿穆爾一腳,示意他彆問了。

阿穆爾反應過來,自知失言,儘量挽回局麵:“鎮上不好玩的,你又沒地方住,還不如跟我們回去。”

顧如意搖頭:“不麻煩了,我待兩天就走。”

阿穆爾極力堅持:“那怎麼行!我們也算相識一場,總不能把你一個姑娘扔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這又要跨年了,正好巴圖布赫要回來,人多也熱鬨嘛!”

“還是不了。”

恰好這時羊雜碎端上來,顧如意放下水杯輕聲道謝。

阿穆爾趁此間隙給哈日查蓋使眼色,讓他幫忙勸勸。

可能學醫的人都容易心軟吧,尤其阿穆爾當了阿布以後,越來越婆婆媽媽,什麼事都要管。

哈日查蓋權當沒看見,給顧如意遞了雙一次性筷子,轉而說起另外一件事:“我準備雇個人幫忙。”

阿穆爾剛想說他沒頭沒腦地突然提這個乾嘛,話出口的前一刻,腦子忽然轉過彎來,問他:“怎麼了?一個人忙不過來了吧,我早就說讓你招個人。”

顧如意悶頭喝著羊雜湯,滾燙的湯汁從舌尖一路暖進胃裡,舒服得每個毛孔都張開了。

她太過專心,以至於根本沒有注意到兩個人說話時用的是普通話。

“這馬上要到年根了,可不好招人了,得等到明年開春吧。”阿穆爾說。

“是啊。”哈日查蓋點了點頭,麵色憂愁:“越到年根越忙,我就怕我一個人忙不過來。”

這話說的倒沒錯,與種地不同,越到過年,對於牛羊肉的需求量越大,牧民們就勞作一年,就靠這個時候賣了牛羊賺錢呢。

“哎,眼前這不就有位現成的人嘛!”阿穆爾眼珠一轉,用手拍了拍顧如意的肩膀:“你說是吧?”

“啊?”顧如意忙著吃飯,根本沒注意他們的聊天內容,目光茫然地在兩人中間來回徘徊。

阿穆爾倒是很耐心,從頭給她給她解釋了一遍,說她反正也不忙著離開了,就當幫幫忙,還說工資方麵肯定不會虧待她,包吃包住。

顧如意還懵著,但清晰地記得哈日查蓋那天早上說過的話,她下意識否定:“我做不來的。”

“這又不難,跟著學兩天就會了。”阿穆爾不由分說,當即拍板:“就這麼定了!”

“……”

如果顧如意到現在再聽不出弦外之音,那她就是個傻子了。

她甚至來不及吃完那碗羊雜湯,隻低頭匆匆扒了兩口,開口告辭:“我還有事情,先走一步。”

隨後她從包裡抽出一張百元大鈔壓在碗底:“這頓我請。”

哈日查蓋發現她似乎很喜歡把錢壓在什麼東西下麵。

阿穆爾伸手想攔她卻沒攔住,眼睜睜看著她跑出了飯店,落座抱怨:“你也不幫忙攔一下,那姑娘明顯有事,出點問題可怎麼辦!”

哈日查蓋挑眉看他:“我現在這麼喜歡多管閒事了?”

“我多管閒事?”阿穆爾厲聲反嗆:“說到底人還不都是你撿回來的!”

“……”哈日查蓋一噎,無話可說。

顧如意幾乎逃跑似地離開了那間小店,她怕自己多待一秒,都會忍不住同意阿穆爾的提議,這樣她就有了安身之處,可理智告訴她,不能再給哈日查蓋添麻煩了,她欠下的人情已經還不清了。

肚子裡有了食物,禦寒能力直線上升,顧如意跟著導航走進那家位於街角的店鋪,向工作人員表明要辦張卡。

這個時間店裡沒有其他顧客,她完全不需要排隊,交了身份證,然後按部就班地根據指令配合工作。

工作人員貼心地問顧如意需不需要幫忙換上,她點了點頭,把手機遞過去。

“哎?你這個裡麵還有張卡,我幫你放卡槽二了啊。”

“幫我拿出來吧。”

“不要了?”

“嗯。”

工作人員應聲把卡片摳下來,遞給她。

顧如意看著掌心內那張還不如指甲蓋大的小卡片,感覺像是從她的身體裡抽離出來的某些東西。

“好了,你試試。”

“謝謝。”顧如意又問:“你這能注銷嗎?”

“外地卡?”工作人員剛才看見她的身份證上麵沒有蒙文,是外地的。

“對,外地卡。”

“那不行,外地銷卡,你得去旗裡的營業廳辦。”

“好。”

顧如意把那張電話卡塞進了手機殼後麵,轉身出了店門,抬頭看到麵前駛過一輛很眼熟的車,她趕緊背過身去,低頭往反方向走。

可惜還是被發現了。

車緩緩退回來,在她身旁停下,副駕駛降下車窗,哈日查蓋朝她招手:“去哪?上車捎你一段。”

顧如意下意識想拒絕,結果還沒等她開口,哈日查蓋直接開門下車,反手拉過她就塞進了後座。

“……”顧如意抿了抿唇:“隨便找家酒店把我放下就好。”

“好嘞。”阿穆爾應了聲,隨機品出不對味兒來:“你要住旅館?”

“住那玩意乾啥,浪費錢。”他自問自答:“還不如再回去。”

哈日查蓋透過車內後視鏡看了顧如意一眼,問她:“你是不是不打算回去了?”

簡單直白的話語,正中紅心。

顧如意以為自己隱藏的很好,可心裡藏了太多事,總會有蛛絲馬跡顯露在臉上。

遮羞布猝不及防地被掀開,不知道是不是車內暖氣開得太足了,她抬手摸了摸臉,感覺那裡燙得驚人。

顧如意回答他的問題。

其實是不知道說什麼。

哈日查蓋又問:“接下來打算乾嘛?”

她還是不說話,車內靜悄悄的,前排的兩個人也不著急催。

半晌,顧如意輕聲開口:“先找份工作乾著吧。”

——

另一邊,哈日查蓋和阿穆爾把車開到主街街口,兵分兩路,阿穆爾去取藥,哈日查蓋則去買東西。

隨後再度碰頭,眼看到了中午,兩人一合計乾脆走進一家臨街小店,打算吃完午飯再回去。

街邊冷清,店內又是另一幅景象,熱火朝天,不大的店麵裡坐滿了人,兩人好不容易找到張空桌子。

桌子緊靠在窗邊,透風,人們大多不願坐在那裡,他們倒不在乎,揚聲高喊:“老板,兩碗羊雜碎,三兩燒賣。”

“好嘞!”

寒冷的天氣裡,就得來碗熱騰騰的羊雜湯才好。

不多時,兩碗羊雜便被端上了桌,哈日查蓋從筷子籠裡抽了雙一次性筷子,兩根掰開,左右一搭,蹭去上麵的毛刺,抬頭看見對麵的阿穆爾抓著兩根筷子不動了,正偏頭望著窗外看得認真。

哈日查蓋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奇怪道:“看什麼呢?吃啊,再不吃就涼了。”

羊雜碎就得趁熱吃才好,涼了就腥了。

阿穆爾聞言卻沒動,仍然看向窗外,為了看得清楚,他還用手在窗戶上抹了一把,皺眉問哈日查蓋:

“哈日查蓋,你看,那是不是你家那姑娘啊。”

顧如意有時候真的想不明白,他是如何做到隨時隨地發.情的呢?

哈日查蓋有理有據地反駁:“哪有隨時隨地,上次都已經是三天前了。”

他走到炕邊,俯身把人放下,跟著覆上去,低頭去咬她耳垂,嗓音低啞,仿佛自遠方而來的魔鬼呼喚:“再說了,這叫情不知所起。”

顧如意的耳朵特彆敏感,濕濡溫熱的舌尖劃過,她猛地打了個哆嗦,腦袋裡懵懵地想著,這句話該是這麼用的嗎?

頭頂燈影搖晃,眼前像是浮了一層水霧,遠遠的,她好像看到了大海,海麵波濤洶湧,而她隻能隨之搖晃飄蕩,一浪高過一浪。

到了這種時候,顧如意竟然還能想起減肥的事情。

沒關係,就當時運動了。

她隻能如此安慰自己。

第 92 章 番外四 婚禮(2)

時間眨眼便過,草原上的馬蘭花開過一茬,草色由淺綠漸深,各色花朵競相開放,真是應了那句歌詞:“風吹綠草遍地花”。

顧如意和哈日查蓋就是在這樣的日子裡,迎來了他們的婚禮。

如果現在有人問她有何感受,顧如意一定會不假思索,斬釘截鐵地回一個大字:“煩!”

當初給阿斯娜當伴娘的時候還不覺得怎麼樣,現如今輪到自己結婚,她反倒感覺無法忍受了。

外麵天還沒亮呢,顧如意總覺得自己才閉上眼,這就又被人從被窩裡拎出來了。

蘇日娜斜靠在矮櫃邊,看她臉色不佳,笑道:“哎喲,如意姐,大喜的日子,你笑笑嘛。”

顧如意隻覺得胸腔裡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翻湧,搞得她現在莫名煩躁。

她扯了扯嘴角,就看到對麵鏡子裡的人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還不如不笑呢!

“那不是正好!”

阿穆爾一巴掌拍在方向盤中央,剛好壓在汽車喇叭上,車頭前正晃晃悠悠過馬路的狗被這陣巨大的鳴笛聲嚇了一跳,立刻夾緊尾巴迅速逃走。

“就按照我們剛才說的,你給哈日查蓋幫幾天忙,省得他再雇人了。”怕她不信,阿穆爾解釋道:“我真沒騙你,這不是快年底了嘛,羊要出欄,他家就他自己,真忙不過來。”

“按市場價,一個月八千。”哈日查蓋突然出聲。

顧如意沒吭聲。

就在哈日查蓋默認她這是拒絕的時候,後排傳來輕飄飄的一句:“四千。”

“成交。”

“包吃住。”

“好。”

阿穆爾驚訝地瞪大眼睛,他還從來沒見過有人往下談工資的。

顧如意自然有自己的理由,在剛才短暫沉默的時間裡,她仔細思考過,想躲開李美如,她最少要在這裡待幾個月,身上的錢不多,不足以讓她坐吃山空,肯定是要找一份工作糊口的,相比自己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轉,不如接受哈日查蓋的提議。

至於工資,她本想說不要的,包吃住就行了,反正她欠了他那麼大的人情,能幫忙做點事心裡也很舒服些許。

後來轉念一想,又怕他拒絕,最後選了個折中的辦法,誰都不虧。

車子拐了個彎,又開上來時的路。

阿穆爾頻繁看向右側後視鏡。

醉翁之意不在酒,哈日查蓋知道他想說什麼,無非是想問剛才那些話的意思。

阿穆爾是擔心顧如意的安全,但他想得也就是把人帶回去住一陣子,幫忙都另說,花錢雇人就有點過了,哈日查蓋一個人伺候那麼一大群羊,賺點錢不容易,花錢雇個什麼都不懂的外地人,那這錢可就相當於打水漂了……

說起其中的原因,其實哈日查蓋自己也不清楚。

事實上,她答應的那一刻,他其實是鬆了口氣的,莫名地,不知道為什麼地鬆了口氣。

他就是想幫她一把。

——

顧如意去而複返,搖身變成哈日查蓋家的幫工這件事,迅速傳遍了整個嘎查。

有人說他怎麼雇了個什麼都不會的外地人,看那小身板能放得了羊嗎?

其他人笑說,哈日查蓋那小子這是看上那個姑娘了,說不定來年開春就得去隨禮了。

……

牧民們說什麼的都有,當然其中就數蘇日娜最開心了。

聽到消息後,她第一時間衝進哈日查蓋家,一把拉起正在彎腰整理背包的顧如意,興奮地原地轉圈。

“如意姐,你又回來了,你沒走真是太好了!”

蘇日娜身強體壯,力氣比顧如意大了不是一星半點,掙脫無望,顧如意隻能被動配合,跟著她一起在原地蹦躂著轉圈。

那動作傻得很。

顧如意的嘴角卻在不知不覺間彎起一抹細微弧度。

蘇日娜興奮難耐,大聲規劃著過幾天的冬捕之旅:“額爾德木圖就快回來了,到時候我們一早就出發。”

她漸漸停下來,雙手緊握住顧如意的手,眼神真摯誠懇:“如意姐,你能回來我真的很高興,真的。”

蘇日娜鬆開手,側身坐到沙發上,笑容陡然垮下去:“其實我已經很久沒有朋友了。”

氣氛突然變了。

顧如意沿著她身邊坐在,伸手環抱住她的肩膀,輕輕拍了拍,安慰道:“沒關係,我也是。”

事實上,從來沒有過。

讀書時,顧如意自卑怯懦,總把自己包裝得像個刺蝟,見誰紮誰。

後來工作了,她也從不接受與同事們發來的社交邀請。

社交是需要錢的,哪怕是看一場電影,去一次KTV,而在她並沒有多餘的錢能用在這些事上。

“啊?”蘇日娜歪頭看著她,似是有些不解,而後忽然伸手反抱住她,大叫一聲:“沒關係,你現在有我了!”

哈日查蓋從鎮上回來後連門都沒進,直接奔向後院去查看牲畜們的狀況了。因為今天的行程,所以沒能把羊放出吃草。他在後院裡轉了一圈,挨個柵欄看完羊和馬,又給它們添了些草料,這才打算回屋子裡去暖暖。

結果剛走近就聽到蘇日娜的喊叫聲,推門又看到兩個人抱作一團,場麵說不出得奇怪。

“你們倆乾嘛呢?”哈日查蓋摘下帽子,隨口問道。

顧如意嚇了一跳,匆忙想要推開蘇日娜。

而反觀蘇日娜卻很坦然,換了個姿勢,用單手攬住她的肩膀,笑嘻嘻地說:“如意姐想去抓野兔子,我跟她說等過兩天額爾德木圖回來我們就出發。”

顧如意杏眼微圓,驚訝地看向她。

意思還是那麼個意思,話怎麼聽起來就變味了呢?

蘇日娜朝她眨眨眼。

哈日查蓋倒沒什麼特彆的反應,隻是“哦”了一聲,跨進房間,將帽子掛在衣架上。

“你額吉讓你去嗎?”

“嘿嘿,這不是如意姐想去嘛!”

“”

雖然不知道其中緣由,但顧如意已經知道自己成為了那個背鍋俠。

窗外忽然遙遙傳來哈斯珠拉呼喚蘇日娜的聲音,用的是蒙語,顧如意聽不懂,不過大致能猜得出內容,無非是有事喊她回家幫忙。

蘇日娜隔著沙發傾身向前,用手撐在窗台上探頭往外看,待看到站在院門外的哈斯珠拉,趕緊擺手跟顧如意道彆:“如意姐,我額吉喊我,我先回去了,等沒事的時候再來找你,拜拜!”

小姑娘來得快,去得也快,拉開大門一溜煙朝外麵跑去。

透過窗戶,顧如意看到她跑到哈斯珠拉麵前,不知道說了句什麼,哈斯珠拉揚起手作勢要打,被她笑著躲開了,然後母女倆並肩回家去了。

哈日查蓋的聲音自斜後方響起:“前幾年蘇日娜去抓野兔子,馬不小心踩進老鼠洞裡了,馬腿折了,她也摔斷了胳膊,從那以後她額吉就不讓她去了。”

顧如意恍然大悟:“啊~原來如此。”

她轉過頭,看到哈日查蓋正要解外袍口子。

“你等等。”顧如意出聲製止:“先彆脫衣服,你帶我四處轉轉,熟悉一下環境吧。”

哈日查蓋的手還搭在領口處的扣子上,他沒說話,但看向她的眼神裡充滿了疑問。

嘎查攏共屁大點地方,她都走過多少次了,有什麼好轉的?

顧如意正了正神色,語氣平緩而堅定:“我覺得我們應該說清楚,我現在不是客人了,我們之間是雇傭關係。”

“我需要儘快熟悉環境,這樣才能更快上手新工作,你也不想讓自己的錢打了水漂吧?”

哈日查蓋微微眯起眼睛,心裡對她有了新的衡量:沒想到還是個工作狂。

如果顧如意此刻能聽到他的心聲,一定會猛地搖頭大聲說NO,她可算不上工作狂,隻不過想著拿了人家的錢就得給人家做事,不然過意不去,而且萬一出了事也能掰扯清楚,省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都是經驗罷了。

哈日查蓋遲疑了幾秒鐘後,抬手將帽子拿下來重新帶回頭上:“行,走吧。”

與前些次到後院來時的心境完全不同,顧如意跟在他後麵聽得非常認真,儘量把每處細節都記在心裡,畢竟她對飼養牲畜的事情實在一竅不通。

哈日查蓋一路帶著她穿過後院,打開鐵門走出去,她這才發現原來後麵彆有洞天。

羊圈後麵另外還有一扇門,正對一片用柵欄圈好的空地,羊群正四散在裡麵溜達,空地中央橫七豎八地擺了很多細長的鐵槽,不時有羊湊上去低頭吃上幾口。

“這是食槽和水槽。”哈日查蓋解釋道:“天好的時候一般會放出去讓它們自己找草吃,但是冬天的草少,還得人工喂一些,一般是下午等羊回來的時候喂。草料需要鍘斷,加玉米粒和草顆粒。”

他指了指羊圈旁邊的小房間說:“都在那裡麵放著呢。”

“好。”

顧如意趕緊拿出手機一一記在備忘錄裡。

望著烏泱泱的羊群,她忍不住發問:“這裡大概有多少隻羊啊?”

“沒多少,也就四百,我一個人忙不過來,所以隻養了羊。”

“夠多了。”

正說著話,迎麵有隻羊直衝而來,哈日查蓋一把推開她,囑咐道:“小心點,種羊會頂人的。”

顧如意追問道:“那放羊的時候呢?有什麼注意事項嗎?”

哈日查蓋略微沉思:“放羊?好像沒有,早上放出去,到點再把羊趕回來,它們自己知道找草吃,不用操心。”

他說完,又考慮到她可能比較難理解,乾脆說:“等你哪天跟著去看看就知道了。”

顧如意點頭應好。

“它叫巴日思,就是獅子的意思。”兩人站到馬廄前,哈日查蓋指著其中那匹紅褐色的馬說。馬兒十分乖順,聽到自己的名字,主動伸長脖子來蹭主人的手:“你應該認得它。”

“嗯。”

顧如意當然認得,這就是兩人初次相遇那天,哈日查蓋騎得那匹馬。

巴日思仿佛也認得她,轉換方向朝她而來。

顧如意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巴日思。”哈日查蓋嗬道。

巴日思委屈地縮了回去,走到另一匹馬旁邊蹭了蹭它的脖子。

顧如意忽然注意到那匹馬的肚子格外圓滾。

“它這是…懷孕了嗎?”

哈日查蓋點了點頭,從旁邊抓了把乾草遞到它嘴邊:“對,它叫其其格,再有一個月就差不多生了。”

顧如意卻並未搭話,她還對那晚母羊早產時的場麵心有餘悸。

其其格咬過乾草,哈日查蓋便鬆了手。

他回過頭發現顧如意麵色不佳,還以為她被凍得受不了了,主動開口提出結束這場參觀學習:“行了,差不多了,先回去吧。”

顧如意也確實覺得冷了,才在外麵待了不到半小時,鼻子耳朵都凍得生疼。

她默默地在心中的規劃表上寫下了一行字:一定要買個羊皮袍子!

又過了一會兒,哈日查蓋再次帶著一身水汽而來,爬上炕,掀開被子一角,躋身進去,自後麵環住她的腰,腦袋埋進她頸窩裡,手摸索向下,停在她小腹之上,溫度驚人。

“哈日查蓋。”顧如意把手搭在他小臂上,輕聲喚他:“對不起啊。”

這樣的日子,卻因為她的原因擾了興致。

哈日查蓋用另一隻手插進她頭發裡,胡亂撥弄兩下,悶聲道:“笨蛋!”

這種事有什麼好道歉的,也難為她今天折騰那麼久,怪不得臉色不好。

不知道他又想到什麼,顧如意突然聽到他笑了聲。

她跟著勾起唇角,緩緩闔眼,後背抵著他溫熱的身軀,睡意很快襲來。

迷迷糊糊間,她聽到他在耳邊輕聲細語。

“不著急,日子還長著呢。”

是啊,他們的日子還長著呢!

第 93 章 番外五 六年後(1)

我叫吉爾格勒,阿布說在漢語中是幸福的意思。

如意吉祥,幸福安康。

額吉叫如意,我是如意生的,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就代表幸福。

所以我還有一個小名就叫幸福,額吉總喜歡喊我小福福。

雅若額格其總是拿這件事笑話我,她說“小福福”聽著像是女孩子的名字,但我很喜歡,因為這代表我是額吉的兒子。

這些話我沒有跟額吉說過,因為她聽完會傷心。

我跟阿布,還有額吉,一起住在草原上,我們是一個很大的家族,有很多家庭成員:班布爾、其其格、巴日思、萌萌以及一千隻羊。

但我不知道一千是多少,我隻知道很多很多。

班布爾是隻狗,它的胡子都白啦,額吉說它年紀大了。

我還有一匹馬,它叫黑穆勒,跟我一樣大的年紀。

哦,對了,我還有一隻小羊,叫阿娜爾,阿布說它是跟我是同一天出生的,所以留下來跟我作伴。

我覺得應該是留給額吉才對,因為她總喜歡給阿娜爾穿奇怪的衣服,還要在它的羊角上綁蝴蝶結,把它打扮得像個洋娃娃。

吃過晚飯,天已經完全黑了,顧如意幫忙一起整理好桌子,站在窗前望著茫茫夜空呆了半天,趕在哈日查蓋哈日查蓋出來前閃身進了衛生間。

門在身後合上的瞬間,她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雙腿一軟,背靠著門,緩緩滑坐在地,而後曲起腿,用雙手環抱住膝蓋,把臉埋了進去。

整個下午,那通電話裡的對話,如夢魘般揮之不去,再她的腦海裡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上演。

“如意,你們是親姐弟……”

“如意,我們家還指望他傳宗接代……”

“如意,你是姐姐,要多幫襯興業……”

直到此刻,她再也沒辦法維持臉上那張脆弱不堪的麵具,隻想躲起來靜一靜。

衛生間與廚房一牆之隔,隔音並不好,她能清楚地聽到水流聲以及鍋碗瓢盆碰撞在一起的聲音,像是一場算不上和諧的交響樂。

沒過多久,水流聲停了,可有些東西開了閘就沒那麼容易關上了。

緊跟著有腳步聲響起,越走越遠。

哈日查蓋走進房間,第一眼下意識看向炕梢,卻沒能如往常般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先是一愣,隨後在心中估量了一番,猜測她可能是去隔壁找蘇日娜了。

念頭還沒來得及落下,背後忽然傳來敲門聲,哈日查蓋打開門,發現居然是蘇日娜,他留意一下她的身後,並沒有看到第二個人。

那顧如意去哪了?

隨著請柬一起遞到顧如意手裡的,還有一份邀請函,封麵是紅底燙金字體。

阿斯娜想請她來當自己的伴娘,為此夫妻二人不惜長途跋涉,直接親自登門來發出邀請。

顧如意之前也參加過幾次同學或者同事的婚禮,沒見有誰會專門給伴娘寫邀請函,況且能讓忙得焦頭爛額的兩個人一起登門,可見誠意十足。

兩人難得來一趟,哈日查蓋直接在院子裡架起火堆,新鮮的黃羊肉填了一大鍋,準備做成手把肉。

巴圖布赫坐在顧如意對麵,一改往日嘴欠的形象,語氣特彆誠懇:“阿斯娜說上次跟你一見如故,堅持要請你來當伴娘。”

顧如意想說自己不行,因為她從來沒當過伴娘,更何況是完全不了解習俗的蒙古族婚禮,那樣好的日子,萬一被她攪得一團亂,可就得不償失了。

在這件事上,阿斯娜倒顯得比她還不在意:“那有什麼關係,又不需要你做什麼,就遞戒指,接捧花”

“哦,對了。”阿斯娜朝巴圖布赫努努嘴:“最重要的是對跟他要點紅包,最好使勁訛他一筆,讓他明白明白,想娶我可沒那麼容易。”

巴圖布赫在阿斯娜的氣勢似乎總是低一個等級,說起反駁的話來也底氣不足:“最後還不是你的錢。”

阿斯娜眼睛一蹬:“你管我。”

巴圖布赫立刻識趣閉嘴。

顧如意捂著嘴,低低笑出聲。

“所以,你決定答應我了嗎?”

阿斯娜那雙狹長的眸子裡滿是期待,顧如意仍舊猶豫,於是偏開視線不敢跟她對視。

“哈日查蓋也去,他給我當伴郎。”巴圖布赫不愧是當律師的,總能恰到好處地拿捏人心,他甚至還扯著脖子往那邊喊了一句:“兄弟,你說是吧?”

哈日查蓋忙著煮肉,壓根沒注意三人的聊天內容,聞言也隻是順口“嗯”了聲。

巴圖布赫聳了聳肩:“你看吧。”

顧如意一合計,最終點頭同意了。

兩人至此心滿意足,離開時還順走了兩大塊羊肉,說市裡買不到這樣好的。

當天傍晚,吃過晚飯後,顧如意搬來小板凳,坐在菜園邊拔草,哈日查蓋則坐在門前修收音機。

那台銀灰色收音機屬實是上了年紀,邊角接口處都長滿紅褐色鐵鏽,近來更是過分,每次打開都發出“茲拉茲拉”的電流聲,今天好不容易有空,他終於下定決心好好修理一番。

不過月餘時間,種下去的蔬菜種子全都長出來了,鬱鬱蔥蔥一大片,看著特彆喜人,顧如意為此付出了不少心血,每天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來院子裡巡視一圈,然後心滿意足地回去吃早飯。

哈日查蓋有時會調侃她,說她比對他都上心。

顧如意聽完隻是笑笑,然後指著其中一根菜苗,告訴他再過不久就可以吃了。

在無邊草原上的這方小院,好像越來越有家的感覺了。

不多時,雜草就積了一小堆,顧如意甩一甩根須上的土,順口跟他聊起伴郎伴娘的事情。

哈日查蓋正舉著收音機貼在耳邊聽聲音,聞言,抬眼看她,滿是疑惑:“什麼伴郎伴娘?”

“啊?”顧如意被他問懵了:“他倆上午過來不就是為了找我當伴娘嘛?巴圖布赫說你是伴郎,我才同意的。”

“不去。”哈日查蓋搖頭:“我還得放羊。”

蘇日娜不死心:“我可以跟我阿布說,讓他幫忙照顧一天。”

顧如意抿了抿唇,含糊道:“過兩天吧。”

“哦,對了。”她轉而說起另一件事:“快遞過兩天應該到了,你記得去拿一下,東西挺多的。”

顧如意還是回來以後才突然想起來的,去年走得急,同時也沒沒想到自己會在草原上待這麼長時間,租的房子甚至沒來得及退,所以趁這次回來就跟房東聯係了一下。

這房子她租了有幾年了,房東人不錯,很痛快地答應了給她退剩下幾個月的房租,在聽說她要搬到其他地方之後,還主動提出如果她沒時間,可以幫她把東西全部打包寄走。

顧如意聽完自是萬分感謝,於是拜托房東幫她把東西都裝好,直接寄到草原上,收件號碼填的是哈日查蓋的手機號。

寄到偏遠地區,郵費可不便宜,但她已經不在乎那幾百塊錢了,隻告訴房東,快遞費就在剩餘的房租裡麵扣就好。

一番折騰下來,那堆東西,竟然比她還先踏上歸途。

來自顧如意的囑托,哈日查蓋當然全都好好應著:“好,我知道了,我到時候騎摩托車去取。”

“嗯。”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哈日查蓋告訴她,菜園的西紅柿已經紅了,黃瓜一個個也長成好大了,生菜已經摘過一茬了,還有小牛,開始斷奶了,萌萌每天跟在父母屁股後麵瘋跑。

他笑說:“你再不回來,就該沒有牛奶喝了。”

……

一樁樁,一件件,儘是些家長裡短的瑣事,顧如意聽著卻覺得心裡特彆踏實,臉上漸漸有了點笑模樣。

她開心,哈日查蓋就跟著高興,於是絞儘腦汁地想著能再給她說些什麼,結果就看到她突然開始走神了。

顧如意忽然聽到不遠處有隱約交談聲,對方將聲音壓得低,所以聽不太真切。

“我剛剛數了,還是不太夠。”

“那事…她脾氣…能同意嗎?”

“怎麼不行,我跟姓張的都說好了,直接把事做了,時間一長也就認了。”

“……”

聲音到此戛然而止,因為他們發現了顧如意的存在。

“你個死丫頭,怎麼天天往這一頓,是想嚇死誰啊!?”

前麵那些哈日查蓋沒聽見,但這句他聽得一清二楚,而且他總覺得那道尖細嗓音好像從哪裡聽過。

他皺了皺眉:“誰啊?”

“等會再跟你說。”

顧如意匆忙丟下這麼一句,直接按掉了電話。

哈日查蓋盯著手機屏幕看了一會兒,總覺得心裡有些不踏實,但又說不上這感覺從何而來。

與此同時,後院內,李美如罵人的聲音比平時小了許多,甚至撇開視線不敢與顧如意對視。

種種表現,無非隻需要用“心虛”兩個字來表示。

顧如意已經從剛才的對話中推測出了個大概,怪不得李美如會把奶奶的葬禮排場鋪得這麼多,她本來以為是礙著麵子,如今看來,終歸是逃不過一個“錢”字。

排場大,前來吊唁的親朋好友自然不少,隨得禮也少不到哪去,這才是他們的根本目的。

“當然,你也彆誤會,我沒彆的意思。你總這樣下去,白天精神不好,怎麼乾活?”他解釋道。

房間裡安靜了幾秒鐘,顧如意的語氣稍軟,依舊說了句:“沒有。”

耳邊又響起悉索聲,哈日查蓋翻了個身,背對她:“那你早點睡吧,晚安。”

“晚安。”

——

顧如意則負責洗刷碗筷。

待整理完畢,篝火堆裡的燃料都快耗儘了,隻餘下一簇微弱的火苗在輕輕跳動,一陣風刮過,忽明忽暗,似乎隨時有熄滅的可能。

顧如意捶了捶酸澀的腰,搬著椅子坐到門前,仰頭望向天空。

今天白天天氣極好,晚上又起了風,可謂萬裡無雲,月亮如銀盤般懸掛在半空中,密密麻麻的星星閃爍著微弱卻璀璨的光芒。

她發誓,她這輩子都沒看過這樣好看的夜空。

哈日查蓋推門出來,一眼就看到了她,乾脆也搬了把椅子默默地坐在旁邊。

兩人都沒說話,四周一片靜謐。

草叢裡不時傳出幾聲蟲鳴,火堆裡燒乾的木柴偶爾炸響,飛出點點火花,微風掠過耳畔,帶來青草與花瓣的混合氣息,還有點焦糊味

糊了!

顧如意一驚,猛然想起什麼,她騰地起身,幾步躥到火堆前。

哈日查蓋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到,剛追過去就看到她徒手要翻火堆,趕緊拍開,大聲嗬道:“你要乾嘛!”

由於太著急,他沒能控製好力道,顧如意隻覺得手背麻酥酥的,低頭去看,發現紅了一大片。

還沒等她開口,哈日查蓋抄起立在旁邊的爐鉤,居高臨下地站在旁邊,沒好氣地用小腿碰了碰她,冷冷道:“讓開。”

顧如意自知有錯,乖巧起身讓位。

哈日查蓋俯身,憑著記憶用鉤子在爐灰裡攪和,搜尋那兩個土豆的身影。

顧如意賤嗖嗖地湊過去,歪著頭看他:“生氣啦?”

哈日查蓋沒理她,手一勾,從裡麵帶出一個黑得像碳球似的東西,咕嚕嚕滾出去好遠。

這是真生氣了。

顧如意不死心地轉到另一邊:“對不起,我錯了,真錯了。”

哈日查蓋還是不說話,換了個方位避開她。

顧如意就像跟屁蟲似的追在他後麵,左晃晃,右晃晃,刷足存在感。

哈日查蓋勾手,又一個黑煤球滾了出來。

他直起腰,冷眼看她:“我說你是不是傻啊!徒手扒火堆,你倒是真能耐了。”

“我那不就是一著急,忘了嘛!”

顧如意眯起眼睛,擠出一抹討好的笑,讓人實在生不起氣來。

沒辦法,他還真就吃這一套了!

哈日查蓋頓時泄了脾氣,他無奈地歎口氣,轉身用爐鉤敲了敲那兩個早已看不出本來麵目的黑炭:“這不能吃了吧。”

“咦?奇怪。”門口傳來蘇日娜的疑惑聲:“人都去哪了?”

下一秒,門被退開,她俯身進來,三道視線於半空中交彙。

“都看著我乾嘛?”

“沒沒事。”顧如意不動聲色地將衣服下擺拉好,順手捋了兩把頭發,她佯裝鎮定,反問道:“你怎麼突然來了?”

蘇日娜的注意力成功被轉移,她揚了揚手裡的筐子:“我來找你去撿蘑菇啊。”

夏天的草原,簡直是個巨大的寶庫,物種多樣性在這裡體現的淋漓儘致,前兩天剛下過一場雨,蘑菇一夜之間全冒了頭,說是一步一個也不為過。

蘇日娜見顧如意始終坐在床上,似乎意識到什麼:“哦,我是不是打擾到你午休了。”

說完又覺得不對,她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間:“這都兩點多了。”

顧如意一陣尷尬,隻能表示自己也是剛起來。

蘇日娜不疑有他:“那剛好,你快收拾一下,我帶你去撿蘑菇。”

那邊,哈日查蓋已經找借口走出去了,蘇日娜抱臂站在旁邊跟她閒聊:“最近遊客又多起來了,整天來來往往,每天牛羊過馬路的時候,我都得擔驚受怕。”

那條馬路正好從蘇日娜家的草場穿過,幾乎每日都能看到車來車往。

顧如意站在鏡子前梳頭發,聞言隻是笑笑:“應該不至於。”

“哎,你不知道。”蘇日娜歎一口氣:“聽說去年就有一個人,車速飆到八十,直接把誰家的羊撞出十幾米遠,還是當寵物養的那種。”

“啊?”

這下連顧如意也覺得驚訝了,牧民們喜歡在家裡養個動物,不賣的那種,或是羊或是牛,從小養到大,養得好的話,能跟十幾年。

“就是說啊,把那家人都心疼壞了。”

“賠錢了嗎?”

“賠了,市場價兩千。”

“哎,賠了錢估計心裡也不好受。”

“”

話鋒一轉,蘇日娜又說起另外一件事:“如意姐,馬上就要開那達慕了。”

顧如意動作一頓,恍然發覺原來時間過得這樣快,遙想去年,她還是個衝著草原和那達慕來的遊客,半年時間,儼然變成了一個吐槽缺德遊客的本地人。

“今年就在我們旗辦,安達肯定是要參加的。”蘇日娜笑著打趣道:“到時候你看完,肯定得再愛上他一次。”

兩人笑成一團。

收拾好出門,哈日查蓋已經將裝蘑菇的籃筐準備好了,順口問兩人在笑什麼。

顧如意拚命給蘇日娜使眼色,讓她彆亂說話。

向來直心眼的人,這次竟然看懂了。

“沒什麼。”蘇日娜回她個眼神,順便找了個借口:“我說讓如意姐小心點,彆摘到毒蘑菇,我還得負責送你們倆去醫院。”

哈日查蓋聽完哈哈大笑,點頭表示她說得有道理,囑咐兩人彆走太遠,在周邊轉轉就好。

其實也根本走不遠,幾乎走兩步就能發現蘑菇的蹤跡,躲在草叢裡,好大一朵,筐子很快被填滿,顧如意還覺得意猶未儘。

總這麼坐著跟白吃白喝似的,顧如意心裡覺得過意不去,她把玩具放回哈尼旁邊,囑咐說:“寶貝,你先自己玩一會兒,我出去看看。”

哈日乖巧點頭。

顧如意走出房間,看到平時吃飯的外廳裡支了張長桌,桌子中央放了一個銅火鍋,娜仁托婭雙手端著盆走出來,做讓人意外的是,盆裡麵盛滿了冰塊。

哈日查蓋把她的手掌翻向上,極儘她的指間,與她十指相扣,另一隻手伸過去捋開她散落在肩頭的發絲,露出半張白淨小臉,從他的角度,能看到她繃緊的下頜線,看起來特彆嚴肅的模樣。

察覺到身旁的動靜,顧如意回頭看她,輕聲問怎麼了。

“沒事。”哈日查蓋笑笑,反問道:“在想奶奶?”

是,也不是。

顧如意不知道怎麼說,於是隻能“嗯”一聲,算作承認。

“其實你也沒必要太擔心。”哈日查蓋說:“隔著電話肯定沒辦法說清楚,具體情況還得等你回去才知道,萬一事情沒你想的那樣嚴重呢,是吧。”

“嗯。”

“倒是你,彆還沒等到家,你先倒下了,更添麻煩。”

“嗯。”

“”

後麵無論哈日查蓋說什麼,顧如意都隻回一個“嗯”字。

他緊盯著她失神的雙眼,也不知道她到底聽進去多少

從鎮上到市裡,光是開車就得兩個多小時,司機很負責,直接把兩人送到了機場,當然錢也沒少付。

顧如意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發現已經快十一點了。

草原的秋天來得特彆早,有時候剛進十月就會下雪,院子裡顧如意精心照料的菜苗,果實才結成沒幾天,如今正在寒氣的侵襲下迅速衰敗,一如他們之間的感情。

而巴圖布赫手裡的已經是藤架上最後一根黃瓜了。

哈日查蓋沒再吭聲。

自這天之後,巴圖布赫經常跑回來找他喝酒,都說一醉解千愁,估計是抱著讓他喝多了就快點忘了的意思吧。

借著酒勁,兩人也明裡暗裡勸過很多次。

“不就是個女朋友嘛,等我回頭多給你介紹幾個。”

“哎,你也彆在一棵樹上吊死。”

“感情這東西都講究緣分。”

“”

可惜都沒什麼效果

今年,哈日查蓋依舊受邀跟阿穆爾一家一起過年。

電視裡在播春晚,其實也就聽個響,壓根沒人看,娜仁托婭早就帶小哈尼睡覺去了。

隨著十二點的鐘聲敲響,哈日查蓋仰頭乾掉碗裡最後一口酒,起身道一句新年祝願,轉身出了門。

西北風凜凜大作,隨著一聲炸響,煙花升起,在頭頂炸開,絢爛色彩劃破天際,照亮半片天空。

哈日查蓋驀然停下腳步,抬頭,任由煙火映照在他褐色瞳孔中,至此,又是新的一年了。

時間的腳步永遠不會為任何一個人而停留,這片草原也永遠以它寬闊的胸懷,沉默地接受每一位來客,又送走每一位旅人。

或許他也該開始新的生活了。

深藏了一個冬天的積雪開始融化,無聲無息地滋養整片大地,綠草頂破土壤,悄然冒頭。

四月底,馬蘭花競相開放,淺紫色的花瓣肆意搖曳在碧海當中,星星點點,為草原增添一抹不一樣的色彩。

又過了一個月,牛羊浩浩蕩蕩地上路,宛如一條移動的緞帶,走向夏日家園。

還是同樣的地方,院子內的空地早就被新生的野草占領,去年留下的柵欄經過一個冬天的風雪侵襲,歪七扭八地倒了一大片,哪還有曾經半點輝煌。

院門前,有一處草地長得比彆處格外低矮些,那裡曾經是兩道極深的車轍印。

一群人忙了大半天總算把它恢複成原來的樣子,剛坐下打算喘口氣,抬頭就看見哈日查蓋扛起鐵鍬要往外走。

巴圖布赫撂下水杯,急忙喊他:“上哪兒去?”

“種菜。”哈日查蓋說。

“嘖。”巴圖布赫往床上一攤,撇了撇嘴:“這家夥什麼時候活得這麼精細了?”

然後就收到了來自阿斯娜的眼刀,識趣地閉上了嘴。

哈日查蓋已經很久沒再想起那個人了。

火鍋內放下去的冰全部化了,不斷有熱氣沿著縫隙擠出來,娜仁托婭掀開鍋蓋,告訴眾人可以吃了。

這次可以自己動手了,顧如意輕出一口氣,夾了塊羊肉。

肉放進嘴裡,牙齒才搭上去,還沒來得及怎麼用力,便斷開了。

顧如意能清晰的感覺到肉絲斷裂時的感覺,直到此刻,她終於理解了娜仁托婭所說的“鮮嫩”。

她再度驚歎於牧民們的智慧。

巴圖布赫起身倒酒,順便問顧如意要不要來點:“自己家釀的馬奶酒。”

顧如意抿了抿唇,有些心動,但怕喝多,隻說:“我要一點。”

“好嘞。”

巴圖布赫拿過酒杯,二話不說直接倒滿,她想攔都來不及,隻能被迫接受。

顧如意道了聲謝,端起酒杯先試探性地淺抿一口,發酵的味道,酸澀的,她直皺眉頭。

“不喜歡就彆喝了。”哈日查蓋說。

顧如意搖了搖頭,倒出來又不能再倒回去,太浪費了。

她低著頭,時不時抿上一口。

一口,兩口,三口……喝多了竟然還真品出點不一樣的滋味。

喝完之後,她要了一杯。

巴圖布赫直呼:“好酒量!”

哈日查蓋看著她欲言又止。

到了此刻,顧如意還沒能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萬一出點什麼事,還能回來喊人。

“好!”

吉爾格勒特彆痛快地答應了,轉身又衝了出去。

顧如意遙遙望著他一蹦一跳遠去的背影,心中忽然覺得很感慨。

誰能想到,如今這個壯得像牛一樣,整天調皮搗蛋的家夥,當年剛出生的時候包上被子才勉強四斤沉呢?

皺巴巴像個小老頭似的,比她兩隻手掌並在一起長不了多少。

她都不敢抱他。

眨眼的功夫,已經長到這麼大了,最會氣人!

時間果然是個神奇的東西。

第 94 章 番外五 六年後(2)

若說起這件事,那還得回到顧如意跟哈日查蓋婚禮那天。

兩人原本打算來一場緊張刺激的動作戲,以此來為婚禮留下一段不可磨滅的記憶。

可惜事與願違,戲目臨開場前,顧如意突然發現自己來姨媽了,不得以之下隻能就此偃旗息鼓,老老實實睡大覺。

結果等她第二天早上爬起來一看,發現又沒流血了,她當時也沒想太多,隻以為是最近忙婚禮的事情壓力太大,以至於月經失調。

那不是嘛,硬生生推遲了快一個月才來。

顧如意還沉浸在新婚的喜悅中,於是就沒把這當回事,想著下個月再這樣,就去找個中醫瞧瞧。

後來又過了幾天,剛好趕上巴圖布赫與阿斯娜的小女兒雅若的生日,作為好朋友,兩人自然要去慶賀一番。

雅若是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一周歲的年紀,走路可穩當了,見到生人也不害怕,對誰都甜甜地笑。

成年人的聚會,聊天總離不開三個話題,無非是事業、家庭和愛情。

尤其像巴圖布赫這種背井離鄉,受儘委屈的打工人。

酒過三巡,他開始大吐苦水,先說領導如何壓榨,根本不管事實如何,隻想讓他們多接案子多賺錢。

接著便繞到愛情上,他仰頭乾掉杯裡酒,“啪”地一聲頓在桌子上,聲音發緊:“我可能要分手了。”

房子內突然變得很安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顧如意看氣氛不對,在桌子下麵悄悄碰了碰哈日查蓋,湊過去小聲問:“他說了什麼?”

哈日查蓋還記得剛才的事,毫不留情地揭兄弟的短:“他說,他要跟女朋友分手。”

“啊~”顧如意恍然大悟,像個鵪鶉似地縮回去,假裝沒聽見。

“都看著我乾嘛?”巴圖布赫用力吸了下鼻子,咬牙道:“分就分了,老子還不伺候了呢!”

阿穆爾擼了把頭發,覺得有點頭疼:“這次又是因為什麼?”

巴圖布赫仿佛就在等他這句話,苦水像是開了閘門,奔湧而出。

而顯然沉浸其中的人們並不會這樣覺得,儘管兩隻手都提滿了東西,也要在每一個攤位前駐足,打量幾眼,挑揀幾下。

每個人身上都洋溢著一種對生活的熱情,哪怕隻看一眼,都能想象出他或是她,家裡得有多熱鬨。

抬頭掃過每家店鋪的牌匾,一切都還是記憶中的模樣,時間的腳步仿佛繞過了這裡,不曾留下任何痕跡。

而這裡就是貫穿整個小鎮的唯一一條主乾道,每逢周六也是整座小鎮最大的農集市場。

走到路的儘頭,可以看到一個年輕的漂亮姑娘,身穿白色短袖和淺藍色緊身牛仔褲,坐在行李箱上,正低頭看手機,秀氣的眉毛微微皺起,不知是不是嫌棄周圍環境太吵。

顧如意現在覺得很煩,當然不是因為旁邊的環境,煩惱的源頭另有其人。

飛機起飛之前,她給哈日查蓋發了個好友申請,待飛機落地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手機,查看申請是否通過。

開機的瞬間,微信界麵上湧出各種消息,有劉瀅問她到了沒有,有工作群裡彈出的幾句閒聊但就是沒有屬於哈日查蓋的對話框。

於是顧如意又發了第二條。

從機場到鎮上,幾個小時過去了,仍舊石沉大海。

現在她正準備發第三次,想了想,在備注裡打下一行字:快點通過,不然你就完了!

看起來惡狠狠的,實則沒半點威脅力。

與此同時,蒙古包前,哈日查蓋用左手不甚靈活地點著手機屏幕,看到好友申請裡那條備注消息,再也沒人住,“噗”地笑出了聲。

不過他還是沒回。

時值中午,也沒個遮擋物,太陽懸掛在頭頂灼灼燙人。

顧如意攥著手機等了幾分鐘,連個響都沒等到,憤憤然按滅屏幕,把手機塞進褲子口袋裡,探頭往兩側瞅。

怎麼還不來啊

念頭剛起,電話就響了,是個陌生號碼。

顧如意接起來,電話裡立刻傳出嘈雜背景音,聽著有點熟悉。

緊跟著是一道清亮爽朗的女聲:“喂?您好,我到了,您現在在哪呢?”

“就在主街這條路的儘頭。”

“有沒有什麼標誌性建築?”

“我看看”

顧如意以手為遮擋在額前,頂著耀眼陽光看向街對麵:“對麵那家店叫‘鑫鑫’五金。”

“好,我知道了,馬上到。”

電話被掛斷,顧如意無聊地翹起前腳掌,又“啪”地落下。

對麵是民宿負責接送的車輛。

顧如意最初打算聯係一下蘇日娜或者誰,打聽一番哈日查蓋今年住哪兒,畢竟牧民們年年換位置的事情也常有,後來轉念一想,已經接近一年沒聯係了,這樣貿然大段話過去不合適,二則偌大草原,沒有具體定位導航,她還真不確定自己能成功找到地方。

她原本是計劃住在鎮上的,結果那天隨手扒拉地圖,發現草原上不知何時開了家民宿,按照方向和距離來看,離哈日查蓋家的草原可能更近一些,於是就定了這家民宿。

說實話,比鎮上的旅館要貴幾倍,但顧如意還是下單了。

工作這一年,不用再給家裡打錢,住宿也不用花錢,她攢下不少,起碼不再需要像之前那樣過得摳摳搜搜了。

想吃點什麼就吃,不想走路就打車,日子彆提有多輕鬆。

隻是生活裡少了個人。

大概過了有兩分鐘,一輛麵包車“吱嘎”一聲刹在她麵前,車門從裡麵被打開,司機朝她勾了勾手,動作特瀟灑:“上車。”

顧如意總覺得這位司機看起來有些眼熟,但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顯然有這種感覺的不止她一個,僅是從鎮上開出去這幾分鐘的時間,司機已經借著看倒車鏡的空擋,暗自瞥了她不下十次了。

沙發上的人終於動了,顧如意睫毛顫了顫,她睜開眼睛,緩緩眨了幾下。

“鬆手,去炕上睡。”哈日查蓋說。

顧如意聞聲而動,卻隻是仰起頭,定定地看向他。

哈日查蓋仔細一看,發現她的眼神根本就沒聚焦,哪裡是清醒的樣子。

力量懸殊太大,根本沒給顧如意掙紮的機會,她被帶得踉蹌一步,整個人向後跌去,再反應過來時,人已經坐在了他腿上。

哈日查蓋的胳膊如鋼鐵般橫在她腰間,將她死死地禁錮在懷裡,高度剛好。

他自後麵將下巴墊在她的肩膀上,笑著問她:“想往哪跑?”

更深露重,顧如意的皮膚上帶著一層薄薄的涼意,反觀哈日查蓋的體溫卻燙得驚人。

兩人離得那樣近,幾乎肌膚想貼,哈日查蓋說話間,氣息儘數打在她的耳朵以及頸後,灼灼燙人,引得她止不住得戰栗。

“那那個,有話好好說,你先把我放開。”

顧如意雙手握住他的胳膊,試圖掙脫束縛。

很可惜,顯然失敗了。

哈日查蓋低低笑起來,顧如意背抵在他的胸膛上,能夠清楚地感知到震動。

“跑什麼?”他說:“我還能吃了你啊!”

“”

顧如意心說:你能,你當然能了。

既然如此,儘管不能離開,但她還能做點彆的嘛~

“你先放開我。”顧如意擰了擰身子,輕拍他的胳膊:“怪不得勁的。”

有什麼東西正在悄然崛起。

哈日查蓋一聲悶哼,終於敗下陣來,放棄了對她的鉗住。

計謀得逞,顧如意彎起眉眼,笑得像隻狡黠的貓,重獲自由之後,她反倒不急著離開了,調轉方向,直接跨坐在他腿上。

哈日查蓋挑眉看她,眼底驚訝一閃而過。

她笑得嬌俏,反而讓他感覺有哪裡不太對勁。

顧如意十指交叉,抬過他的頭頂,他下意識偏頭想躲。

身下的折疊椅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音,哈日查蓋怕倒下去摔到她,隻能堪堪停住動作,任由她的手環上自己的脖頸。

“跑什麼?我還能吃了你啊!”

顧如意原封不動地把這句話還給了他。

哈日查蓋垂眸,盯著她“叭叭”個不停的小嘴,真想一口咬上去。

男人在這方麵的自尊心可不容小覷,他怎麼想的,也就怎麼做了,低頭,惡狠狠地噙住她的唇,牙齒帶了點力道磕在她的唇上,不會破皮。但足以讓她吃痛。

顧如意也來勁了,決意報複回去,她可不會什麼憐香惜玉,一出手便咬破了他的唇,有血腥味在兩人中間蔓延。

誰都不讓誰。

兩人糾纏良久,猛然分開,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視線於半空中交彙,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名為“欲.望”的東西在閃爍。

天雷勾動地火,兩人再度吻在一起,動作凶狠得像是要將對方口中的氧氣全部掠奪殆儘。

顧如意蹬上剛才穿到一半的鞋子,走到外廳,正遇上哈日查蓋端著碗從廚房裡出來。

她心下一驚,立刻微垂下頭,撇開視線,不敢跟他對視。

昨晚發生的事情還曆曆在目,太尷尬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為什麼要抓著他不放手。

哈日查蓋招呼她說:“先吃飯吧。”

“我知道。”顧如意沒辦法跟她解釋昨晚發生的尷尬事,乾脆換了個話題,問她:“你額吉怎麼又同意你去了?”

“我那天跟你說了啊,安達會去的,他去了,額吉肯定就同意了唄。”

蘇日娜心情大好,麵對許久未去的旅程有些迫不及待,她跳下炕,催促道:“如意姐,你好了沒?”

“馬上。”

顧如意在蘇日娜的幫助下穿好蒙古袍,她又變魔術似的拿出個皮帽,說草原上風大,要多穿點,顧如意深以為然,用圍巾把臉包好,全副武裝,隻留一雙眼睛在外麵,就是走起路來有些費勁,一搖一擺像隻企鵝。

看她收拾好,蘇日娜跟她打了聲招呼,說:“我回去叫額爾德木圖過來。”

說完,轉身跑了。

顧如意把手抄在袖子裡,慢慢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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