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日查蓋輕出一口氣,他上前一步,按著洗手池邊緣在她麵前蹲下,因為害怕嚇到她,於是儘量把動作放到最輕。
兩人的高度幾乎持平,他終於得以看清她的臉,巴掌大的小臉慘白得沒有絲毫血色,那雙漂亮的杏眼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猶如一潭幽黑的死水,了無生機。
哈日查蓋感覺心都碎了,他太害怕了,顧如意的表情令他感覺眼前的人仿佛隨時都會離自己而去。
而他,抓不住。
“如意?”哈日查蓋輕聲喚她的名字。
顧如意依舊偏頭盯著原本的位置,對他的呼喚沒有任何回應。
哈日查蓋伸手捧住她的臉,輕輕將她的頭掰正,讓她麵對自己:“如意,你看著我。”
顧如意終於有了點反應,掀開眼皮看向他,隻是眼中仍然沒有波瀾。
“你…覺得哪裡不舒服?或者有什麼心事?跟我說說好不好?”哈日查蓋小心翼翼地思索著措辭:“說出來我們一起想辦法,就算天塌下來還有我這種高個兒在頂著,你不要跟自己過不去。”
“沒什麼比活著更重要,隻要活著什麼問題都可以解決的。”
顧如意還是不說話,哈日查蓋其實並不能準確捕捉到使她崩潰的緣由,他絞儘腦汁地仔細回憶今天所發生的一切。
早上起床、吃飯,直到他出門前,她的心情似乎都還好,甚至主動跟他探討小馬駒的喂養問題,然後就是晚上了,她想把他推給蘇日娜,然後他一著急就……
腦中有什麼一閃而過,哈日查蓋突然反應過來。
“等等!你是…因為我,所以才這樣的嗎?”
哈日查蓋不敢再看她,心虛地撇開視線,為剛才衝動之下而對她做出的冒犯之舉感到非常懊惱。
他一著急,乾脆改蹲為跪坐,於是就比她矮了一截,氣勢也跟著弱下去,手忙腳亂地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今天我阿布……,所以我心情不太好,你又說了那樣的話,所以我就著急了。我不應該強迫你做那種事,對不起,如意,真的對不起!”
“怎麼樣你才覺得解氣?要不你打我幾下吧!”
他說著,拉起她的手就往自己身上招呼。
手打在他身上,隨即胳膊立刻軟綿綿地滑落,她就像個木偶似的,任憑他如何擺布都沒有自己的意識。
“求求你……彆這樣好嗎?”哈日查蓋哀求道。
顧如意的眼球動了動,眼裡終於有了一絲光彩,她的目光開始聚焦在他的臉上。
“哈日查蓋。”她蠕動著乾涸的嘴唇,聲音嘶啞得厲害:“你說,我是不是真的很多餘啊……”
“怎麼會!”哈日查蓋堅定地反駁:“你想想我,再想一想萌萌,它才學會吃草,還等你明早給它送乾草去呢。”
“啪嗒!”
突然,有水滴落在哈日查蓋的手背上,他僵了一瞬,而後緩緩抬頭。
有些東西一旦開了閘便更加洶湧,顧如意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顆顆墜落。
看到她哭,哈日查蓋反倒鬆了口氣,情緒有了發泄口,就不會憋在心裡鑽死牛角尖了,至少不會和自己過不去了。
“對不起。”顧如意哽咽道:“我知道我真的很過分。”
哈日查蓋扯了扯袖口,用指尖捏緊,抵在她的眼尾,輕手輕腳地一點點拭去她的淚水。
“不,你隻是病了。”他輕聲道。
對顧如意來說,哈日查蓋的這句話就像是漫漫大海上,救生艇裡伸出的船槳,把她拉出深陷的漩渦。
最初的衝動漸漸褪去,她的情緒逐漸平複,臉色雖然依舊發白,但神情與剛才相比已經好很多了。
顧如意定定看著哈日查蓋,薄唇輕啟:“對不起。”
輕飄飄的三個字,包含了太多。
顧如意望著不遠處的場景,遲遲沒能回過神來。
剩下的幾人早已見怪不怪了,蘇日娜揚手指向遠方:“安達,如意姐,我和額爾德木圖去那邊。”
哈日查蓋點頭應好:“注意安全。”
姐弟倆一前一後策馬遠去,吉雅緊跟主人的步伐奔向遠方。
顧如意知道他在想什麼,她花了那麼多年才擺脫,要是那麼容易就被他看出來,那才是白活了。
還記得剛上高中那兩年,周圍的同學不說養尊處優,那也是家裡寵大的,她甚至不敢露出那雙粗糙的手,就連吃飯和寫字時,都要把那件藍白校服的袖子扯長一塊,蓋住大半手背。
幸好當時正趕上非主流末期,班裡的女孩子都喜歡把手藏進袖口,甩著袖子走來走去,再不時罩住嘴巴,班主任因為這事沒少在班會上說過,但顧如意隻覺得慶幸,因為這樣她就不會顯得多異類了。
人體的自我修複功能實在強大,時間會治愈一切,離開那片土地後,痕跡漸漸褪去了,可留在她心裡的斑駁傷口,依舊鮮血淋漓,每當它剛剛結痂,李美如便會衝出來,重新將它撕開,毫不留情。
“行了。”顧如意說:“去把種子拿過來吧。”
十足命令的語氣,哈日查蓋驟然間從主力變成小工,倒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乖順地回裡麵拿種子。
顧如意昨天沒來及看,拿到手才發現,種類確實不少,根本就不是他所謂的隨便買點。
黃瓜、西紅柿、生菜
應有儘有。
甚至還有包香菜種子。
她深惡痛絕,偷偷將那包塞在了最下麵,假裝沒看到。
不過這樣看下來,剛才翻出來的地麵積似乎有些不夠,顧如意又翻了一排出來,這才仔細規劃一番,將種子撒下去。
今天的溫度似乎格外高,頭頂太陽已經升得老高,發出耀眼白光。
顧如意恍惚間產生了錯覺,似乎看到了不久之後,這方院子裡,綠藤爬滿支架,翠綠的黃瓜、鮮紅的番茄,個個墜在枝頭,一片生機盎然,就如整片草原,在炎炎夏日中,永遠充斥著生的希望
昨晚在醫院睡得不好,吃過午飯後,顧如意便又窩進門口的躺椅裡,一邊曬著太陽,一邊準備補眠。
連羊群都臥倒了,可不正是睡覺的好時機。
但顯然有人不肯放她清閒,哈日查蓋站在拴馬樁旁邊,隔著柵欄喊她:“先彆睡,我帶你去個地方啊。”
顧如意才醞釀出點睡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憤憤扯下帽子,眯眼望向他,語氣不善:“去哪?”
哈日查蓋一如既往地好脾氣,瘋狂朝她招手:“先去,去了你就知道了。”
顧如意很無語,但還是起身走了過去。
馬一路向南,跑了大概二十分鐘左右,於一處山坡前停下。
哈日查蓋把她抱下馬,也不解釋,牽著她的手沿著坡道一路向上。
顧如意用手遮在額頭上,仰頭望向山頂,頂上有一片低矮的樹林,這在草原上可不多見,而樹林中間隱約可見一座蒙古包。
見此,她心中疑惑更甚,哈日查蓋不會是大老遠帶她來串門的吧?
而且誰沒事會把蒙古包蓋在這裡
待走至跟前,這才發現哪裡是什麼蒙古包啊,明明是用無數塊石頭累積而成,隻是形狀相似罷了,外圈纏繞著五顏六色的彩色布條,矗立在樹蔭下,莫名給人一種莊嚴肅重的感覺。
“這是敖包。”不等顧如意詢問,哈日查蓋率先開口解釋:“用來祭祀,天地、自然、祖先,一切你能想到的神祗。”
顧如意定定看著他,仍然不能理解他為什麼要帶自己來這裡。
哈日查蓋說完,自顧自從懷裡掏出個瓶子,裡麵裝著新鮮出爐的牛奶,他打開瓶蓋,繞著敖包開始轉圈,牛奶自瓶口傾倒而出,淅淅瀝瀝地落在腳下的草叢裡。
顧如意總感覺此刻的他周邊縈繞著一圈神聖光芒。
三圈結束,哈日查蓋又俯身撿起三塊石頭,放在上麵,然後回頭,向她伸出手。
顧如意沒有說話,鬼使神差般將手放進他掌心。
一拉一推,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人已經站到了敖包前。
她不明所以地轉頭看他。
混亂中,她感覺似乎有人抱住了自己。
這間房統共就那麼屁大點地方,一眼就能看完,根本就是沒有,所以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有人趁她睡覺的時候,把手機偷走了。
真沒想到,都這年頭了,農村還能有小偷。
顧如意覺得奇怪,掀開被子翻身下床,走到門邊,一拉把手,沒拉動。
心底裡油然而生一股不安,她乾脆雙手都握上去,晃得門框“咣咣”響,但依舊沒有打開的跡象。
她想了想,放棄了,轉身大步走到窗前,掀開簾子,頓時愣住了。
哪裡是什麼要下雨,根本就是有人從外麵將窗戶釘死了,所以屋子裡才會這樣陰沉。
事到如今,顧如意再想不明白就是傻子了,肯定是李美如趁她睡覺的時候偷偷做下的惡事。
她再度回到門前,將門拍得“啪啪”作響:“有人嗎?放我出去,李美如,你又想乾嘛!?”
“我告訴你,私自囚禁是犯法的!”
“李美如,你要不要臉啊,你到底想乾嘛!?”
“你不是就想要錢嘛,先放我出去,要多少我都給你。”
“”
顧如意歇斯底裡地呼喊著,最後甚至不顧形象地破口大罵。幾乎把畢生學到的惡毒詞彙都用上了,重拳出擊,可每一下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回應她的隻有沉默。
事情最終還是朝著她預先設想的最壞結果發展了。
顧如意頹然鬆手,轉過身,後背抵在門板上,緩緩滑坐在地。
她像是瘋了一樣,煩躁地抓弄著頭發,絞儘腦汁也沒辦法想出李美如的目的到底在哪,耳邊隻剩下三個字:她完了。
而事實遠比她預想中更加惡劣。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傳來腳步聲。
顧如意猛然回神,手腳並用地爬起來,再次瘋狂拉扯門鎖。
腳步聲停下,一門之隔,李美如的聲音響起,幽幽的,如鬼魅一般:“彆敲了,沒用,你出不來。”
顧如意哪管得了那麼多,用肩膀瘋狂撞擊門板,試圖破門而出。
“李美如,你到底想乾嘛!?”
“乾嘛?”李美如竟然笑起來,說:“我和你爸給你找了門好親事。”
她思量著顧如意出不來,於是也就沒隱瞞,直接將事情和盤托出:“我張家那個大兒子你還記得吧,他到現在還沒結婚,你們倆年紀差不多,剛好湊一對,他爸媽那邊答應給十五萬彩禮,這可不是筆小數目,夠給你麵子了。”
最後一句才是重點。
“嗡”的一聲,顧如意隻覺得有股涼氣從腳底板而來,直衝腦門,身體控製不住地開始發抖。
她知道李美如不是個好人,但沒想到居然能作惡到這種地步。
說得好聽,尋門好親事,說破天不也是賣女兒嘛!
而且而且老張家那個大兒子,他是個傻子啊!
前幾年,蘇日娜摔下來的那匹馬,就被安樂死了。
哈日查蓋圍著巴日思的右前蹄,前後左右看了個遍後,確認它的傷不算嚴重,這才鬆了口氣。
“走吧,先回去。”
發生了這樣的事,自然沒人會提出異議,正好也快到午飯時間了。
巴日思受了傷,不適合再負重,幾人一商量,決定蘇日娜和額爾德木圖共騎一匹,剩下的一匹勻給哈日查蓋和顧如意,巴日思則由哈日查蓋牽著韁繩墜在身後。
回程的路上,來時的歡快不再,所有人都很沉默,隻餘下規律的陣陣馬蹄聲。
風吹過曠野,卷起颯颯白雪,也帶來了顧如意的歉意。
“對不起。”
對不起,如果她從一開始就拒絕蘇日娜的邀約,如果她沒有讓哈日查蓋再快一點,那麼是不是一切都不會發生?
第 19 章 嘮叨
“跟你有什麼關係?”
哈日查蓋晃了晃手裡的韁繩,反問道。
“啊?”
沒等顧如意說話,他繼續道:“就是個意外,有人好好地在路邊走還能被車撞呢。”
“彆什麼事都想著往自己身上攬。”哈日查蓋說。
顧如意腦袋裡突然“嗡”的一聲。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對她說這種話。
小時候,父母出門乾活,留她在家照看弟弟,彼時顧興業五歲,而她也不過八歲,那個年紀的男孩子,連狗都嫌棄,一個看不住就不知道跑到哪裡搗亂去了,受點傷都是常事,父母回來看到後,她總會收到責罵。
李美如尖銳的嗓音猶在耳邊:“你都這麼大了,連個孩子都看不住,白癡那麼多飯了,廢物。”
開始時,顧如意會覺得委屈,後來時間長了,她也就習慣了,事情發生後第一反應就是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錯了,是不是做的不夠好。
再後來,她長大了,工作了,以為自己解脫了,可是遇到的領導也總會發出類似的指責,與破口大罵的李美如本質上並沒有任何區彆。
她不過是從一個坑走進了另一個。
而現在有人告訴她,彆把事情都攬在自己身上。
顧如意覺得心中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轟然崩塌。
最初相遇時,顧如意對哈日查蓋的印象還停留在外界對蒙古族的形容,高達粗獷、豪邁不羈,當然他也確實長了一副那種樣子。
現今細細回想起半個月來的相處,他完全顛覆了她的印象,總會在不經意間語出驚人,但說出來的話又格外通透。
可惜顧如意還沒來得及感動太久,頭頂再次響起哈日查蓋的聲音:“心裡存那麼多事,難怪長不高。”
她唰地回頭,狠狠白了他一眼。
哈日查蓋抬手直接按在她的帽子上,手動把她的頭轉了回去,聲音裡帶著幾分悶笑說:“彆亂動,老實點,小心掉下去。”
顧如意又翻了個白眼,決定收回剛才所有誇他的話。
她抬頭直視前方,遠處已經隱約能看到嘎查的輪廓,分散錯落的房子,猶如墜落在這篇蒼茫大地上的點點星光,給每個牧民指引方向,那裡有家的溫暖,讓人覺得無比安心。
一如她背後的這片寬闊胸膛。
——
娜仁托婭察覺出她在走神,但又怕她切到手,於是先輕手輕腳地將到抽走,這才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嘿!想什麼呢?”
顧如意猛然回神,迅速低下頭:“沒事啊。”
她試圖假裝忙碌,卻發現刀不見了,一時愣怔,手不知道該放在哪裡好。
“彆找了,在這呢。”娜仁托婭把刀平放在案板上,狐疑地盯著她上下打量:“從剛才起我就感覺你不對勁。”
正說著話呢,門外忽然響起一陣交談聲,兩人齊齊回頭,就看到哈日查蓋和阿穆爾有說有笑地走了進來。
“哎?回來了!”娜仁托婭擦乾手上的水漬就要迎上去。
阿穆爾舉起手中的盒子朝她揚了揚,又看向哈尼:“哈尼,看看阿布給你買什麼了?”
“是蛋糕!”
哈尼驚呼一聲,連帶幾個孩子一起衝上去把他圍在中間,仰頭眼巴巴地盯著看。
包裝精美的紅色四方盒子,上麵還用絲帶係了個漂亮的蝴蝶結。
娜仁托婭退回原位,笑道:“他一大早上爬起來,非要專門跑到鎮上給寶貝女兒買個生日蛋糕。”
顧如意抿著唇角笑笑,視線在半空中與哈日查蓋相撞。
“回來了。”她不鹹不淡地說。
“嗯。”
那邊,阿穆爾還不容易擺脫孩子們的糾纏,提著蛋糕高聲道:“我先把蛋糕放冰箱裡,蛋糕店說這種冰淇淋的容易化。”
娜仁托婭點頭應好。
阿穆爾拍拍哈日查蓋的肩膀,示意他:“走,咱們去屋裡坐一會兒。”
顧如意收回視線,拿起刀繼續切菜。
娜仁托婭轉頭看了看重新關合的屋門,再瞧一眼她,似乎察覺到了一些端倪。
她俯身湊近,自下而上與她對視,悄聲詢問:“吵架啦?”
顧如意偏開視線,語氣淡淡的:“沒有”
“害,我可是過來人,我看得出來。”娜仁托婭說:“兩口子過日子,誰還沒有個磕磕絆絆了,正常,都正常。”
顧如意“唰”地紅了臉,乾巴巴地說:“誰跟他是兩口子啊。”
“你看我!”娜仁托婭裝模做樣地伸手在嘴上輕拍了一下,糾正道:“情侶,你們是情侶嘛!”
“但話說回來,其中的道理都是一樣的,有摩擦,有分歧,那都是正常情況。”
“你看看我,昨天晚上還因為蛋糕的事情跟阿穆爾吵了一架呢。”
“啊?”顧如意愣住:“為什麼啊?”
娜仁托婭聳起肩膀,攤手無奈道:“我說今年又不是整數生日,我們也沒打算大辦,蛋糕買個普通的就好,他呢,非要堅持買貴的,說女兒有麵子,就吵起來了。”
顧如意啞然失笑。
“看吧,看吧!”娜仁托婭說:“你也覺得他可笑吧,那麼大點的孩子,懂什麼麵子不麵子啊。”
而後,她朝孩子群的方向努了努嘴:“我看他買個那麼貴的蛋糕,還不如你送的娃娃更招她喜歡呢。”
“我去給給巴特爾打個電話,喊他有時間來看一下巴日思。”
這是顧如意頭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但能從上下文中推斷出,巴特爾應該是獸醫。
哈日查蓋噎跟著放手,拍拍她的頭,笑眯眯的:“乖孩子。”
顧如意偷偷睨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轉。
哈日查蓋打眼一看就知道她肯定沒憋什麼好屁。
可惜還沒等他想明白,下一秒,隻見顧如意突然奮起,連推帶踹,猛地把他往下推,幾乎是把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
哈日查蓋一時不察,竟然還真被她踹下了床,跌下去的那一刻,手下意識想要抓個什麼東西,以至於人連帶著被子一起滾落在地。
窗本就低矮,又有被子墊著,摔一下對哈日查蓋來說也不痛不癢的,除了一閃而過的驚訝外,連嘴角勾起的弧度都沒什麼變化。
他甚至支起一條腿,胳膊搭在膝蓋上,頗有閒情逸致地打量她,用一種欣賞的眼神,從頭到腳,又自下而上,仿佛在端詳一件自己特彆滿意的作品。
顧如意心裡總覺得發毛,於是順著他的視線低頭往下看。
院子裡,幾隻麻雀剛在柵欄上落腳,準備偷食幾口蔬菜,填報饑腸轆轆的肚子,結果隻聽蒙古包內傳出一聲歇斯底裡的尖叫,趕緊“撲棱棱”地扇著翅膀瘋狂逃竄。
“啊啊啊!!!哈日查蓋,你耍流氓啊!!”
顧如意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又覺得不行,轉而雙腿並攏曲起,雙臂攏住膝蓋,儘量將自己縮成一團,警惕地看著坐在地上的男人。
黑亮的秀發因為這番動作儘數滑落在她身體兩側,又剛好有光線從頂棚落入,打在她身上,交相輝映之下,襯得她膚色更白了。
尤其是那段細長脖頸,藏在發絲之後,斑駁痕跡自縫隙裡露出,隱隱綽綽,誘人而不自知。
哈日查蓋褐色瞳孔突然一暗,喉結上下滾動。
於這種事上,他們都太了解對方了,哪怕隻是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能捕捉到對方細微的情感變化。
顧如意慌亂極了,想去旁邊找個東西蓋在身上,又不想鬆開手直白地袒露在他麵前,左右為難。
她連話都快說不利索了:“你你,我可告訴你,現在可是白天,白日宣淫可不好。”
看著她如臨大敵的模樣,哈日查蓋輕笑出聲,他聳了聳肩膀,表現得特彆無辜:“這不是你把我踹下來的嗎?現在倒怪上我了。”
“還有,你渾身上下我哪兒沒摸過,看兩眼都不行了?”
顧如意啞然,事實如此,就算她想反駁也找不到理由。
緊接著就聽到哈日查蓋話鋒一轉,無所謂道:“再說了,白天又不是沒乾過。”
“你!”
“行了,不跟你鬨了。”
哈日查蓋可不敢把人真給惹毛了,抬頭看了一眼表,發現馬上就要七點了。
於是他大剌剌地站起身,也不顧及她的視線,順手將被子撈起來,兜頭罩在她身上,笑道:“時間不早了,起來收拾收拾,我送你去機場。”
說完,他光腳踩在地板上,徑直到旁邊穿衣服去了。
“哦。”
顧如意扒拉著從被子裡探出頭來,結果第一眼就看到那玩意在空中晃蕩,趕緊撇開視線,裝作什麼都沒看到的樣子,隻是那紅到能滴血的耳朵,早已出賣了她。
哈日查蓋說話算數,說不鬨了就真的不鬨了,套上衣服就彎腰出了門。
蒙古包裡驟然安靜下來,顧如意擁著被子坐在床上發呆,就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原本翹起的嘴角也落了下去,怔怔地看著蒙古包的門。
不多時,“咩咩”聲伴著狗叫一起傳進來,顧如意估計著應該是哈日查蓋把羊群放出去了。
哈日查蓋沒吭聲,顧如意以為他是默認了,到底沒忍住念叨:“疼也是活該,我問了你多少遍,你非說沒事,你自己照鏡子看看,這能叫沒事嗎?”
說完,她輕歎一聲:“算了,我再輕點。”
哈日查蓋突然笑出了聲:“你覺不覺得自己現在嘮叨的樣子很像一個人?”
顧如意沒好氣地回噎:“怎麼?像你額吉嗎?”
哈日查蓋沉默了。
隔了半天,顧如意塗完藥,剛要出聲提醒,他卻突然開了口。
“不,像我阿布。”他說。
第 20 章 禮物
時間是治愈一切的良藥,顧如意直到最近才漸漸品味出這句話的妙處。
草原上的生活平淡又煩躁,但足以讓人忽略掉很多東西。
哈日查蓋身體條件極好,背後的瘀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複原狀,當然其中也不能少了顧如意的功勞,她總會在每天晚飯後喊他塗藥,一天不落。
他笑她比定點鬨鐘還準時。
因著他的傷,顧如意還是會忍不住覺得愧疚,除了放羊做不了外,她幾乎包攬了全部工作,不過哈日查蓋沒同意就是了。
巴日思比哈日查蓋好得更快,那位叫巴特爾的獸醫當天下午來過,檢查過後確定它隻是輕微扭傷,養幾天就行了,兩人同時鬆了口氣。
果然,沒出五天,巴日思又可以自由奔跑在雪原之上,根本看不出曾經受傷的痕跡。
巴特爾順便查看了一下其其格的情況,再有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它就要做額吉了。
娜仁托婭轉身往門口的方向看了一眼,見沒人進來,趕緊用胯頂了下顧如意,悄聲發問:“你們倆怎麼樣了啊?和好了嗎?”
顧如意手上的動作一頓,又迅速恢複正常,含糊地“嗯”了一聲。
其實沒有,那些話她終究還是說不出口,涉及到隱私問題,就算她再大方也不可能拎到台麵上來說,更何況她也沒那麼豪放。
娜仁托婭認真整理東西,似乎並非察覺到她的異樣,聞言笑起來:“我說什麼來著!把話說開就好啦。”
顧如意沒搭腔。
娜仁托婭當她默認了,繼續以過來人的口吻傳授經驗:“你也是的,有些時候不要抹不開麵子,把話都憋在心裡,還容易把身體憋壞呢!”
“交流!交流才是最重要的,直接說出來也省得誤會,影響感情。”
“彆看我們蒙古族男人長得五大三粗,實際上麵冷心熱,性格豪爽,也不喜歡搞那些彎彎繞繞。”
“”
顧如意心說:那你可算是看錯他了,鬨彆扭的人可不是她咯。
外麵忽然傳來兩道說話聲,娜仁托婭透過窗戶張望一眼,說:“巴圖布赫跟阿斯娜來了。”
這是顧如意第一次見見到巴圖布赫口中那位鬨著不肯回到草原上來的女朋友。
兩人迎麵相遇,隔著半個院子,都各自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好奇。
阿斯娜身材高挑纖細,身穿長及小腿的黑色風衣,再加一雙馬丁靴,頭發全部挽在腦後,透著股都市麗人的乾練,不看名字的話,倒真沒辦法覺出她是草原上長大的孩子,氣質已經全然不同了。
但草原賦予她的遠不止這些,毫無畏懼的強大精神內核與堅韌的生命力才是長生天真正的禮物。
阿斯娜乾起活來依舊乾淨利落,一邊大方地與顧如意攀談,一邊幫忙整理東西,絲毫不輸常年勤於此道的娜仁托婭。
有些人,隻需一眼便能讓你打心底裡喜歡上她,阿斯娜就是這種人。
落落大方,雷厲風行,是顧如意曾經最想成為的模樣。
不過那都不重要了,相比那些,她隻覺得如今的生活才是最好的。
——
亂七八的東西太多,一趟肯定沒辦法搬完,隻能先把用得上的那部分帶過去。
阿穆爾一家三口開車作為此行的領隊,為頭羊指明方向,後麵便是散落前行的羊群。
班布爾堅守職責,一刻不停歇地奔走在羊群中,幫忙驅趕和管理羊群。
哈日查蓋單手握著韁繩,帶顧如意共騎一馬,兩人墜在羊群的最後方,防止有羊掉隊或者意外情況的發生。
其其格母子亦步亦隨地跟在旁邊。
十幾米開外的位置,巴圖布赫與阿斯娜並駕齊驅,獵獵春風揚起了她的風衣下擺,明媚又自信,直到這一刻顧如意又覺得她像個草原姑娘了,忍不住往那邊看了好幾眼。
“她已經不認得我了,我叫她,她也沒反應。”
“可能就這幾天的事了吧。”
哈日查蓋溫聲安慰:“彆太傷心,長生天會保佑她的。”
顧如意吸了吸鼻子:“好。我”
她原本還想再說點什麼,突然聽到有腳步聲正在接近,於是趕緊道:“我還有事,就先不跟你說了。”
說完,也不等哈日查蓋回答,直接按掉了電話。
幾乎是同一時間,尖叫聲響徹半個村子,激起一片犬吠。
李美如後怕地捂著胸口,像是隨時都能倒下,但絲毫沒耽誤她罵人:“你個賠錢貨,大晚上的,你蹲那乾嘛呢?想嚇死誰啊!你一回來準就沒好事,晦氣。”
聞言,顧如意站起身,走過去,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地“哧”了聲,反問道:“不是你打電話叫我回來的嗎?”
李美如被噎得啞口無言,喘息更重,像是被氣極了。
顧如意懶得理她,越過她就想走,還得回去幫奶奶擦拭呢。
她都已經走出去幾步了,突然想到什麼,又折返回來,站到李美如對麵,居高臨下地看著。
“差點忘了問,你們有沒有送奶奶去過醫院?醫生怎麼說的?還有為什麼把她丟在那裡沒人管,你們是不是虐待她了?這些事,麻煩你一一講清楚。”
語氣平淡,不急不徐,娓娓道來,卻讓人覺得極具壓迫感。
雖說顧如意以前也會頂撞她,可直到此刻,沒有電話的阻隔,李美如才恍然意識到,這個女兒正在脫離她的掌控。
這可不是什麼好現象。
“哪有!”李美如像是隻被踩了尾巴的貓,差點跳起來,尖聲反駁:“醫院去了,是她非要回家,說不治了,腦出血,反正也治不好了,白花錢,接回來以後也是好吃好喝地仰著,做人要將良心,不然你自己去問問她,我們哪裡有半點對不起她的地方!”
良心?
這詞從她嘴裡說出來,顧如意都覺得是侮辱了這兩個字。
至於其他的,顧如意全程盯著她的表情,仔細打量,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演技太好,竟然真沒能看出半點心虛來。
“知道了。”顧如意轉身就走。
李美如終於緩過神來,朝著她的背影嘶喊:“我告訴你,家裡沒你的地方,你愛往哪滾往哪滾。”
聽著身後的動靜,顧如意連頭都沒回一下,完全沒當回事。
這個威脅,可能對十年前的她來說很嚴重吧,可對現在的她來說,連撓癢癢都算不上。
顧如意壓根不想跟這座院子裡的任何一個多說一句話,於是自己摸索著準備了一盆溫水,中途遇到任何人也權當沒看見,最後重新回到那間極度壓抑的小房間內,準備給奶奶擦身體。
不止是排泄物的味道,臨近死亡,身上還會有一股宛如朽木般破敗腐朽的味道,也就是大家口中的老人味。
顧如意忍住作嘔的衝動,一點一點用沾濕的毛巾幫老人擦去身上的汗水和浮灰。
直到她掀開薄毯,幫老人翻了個身,準備擦拭背麵的時候,看到眼前的場景,再也忍不住,捂著嘴衝到衛生間裡吐了。
腐肉,大麵積的腐肉,散發著惡臭。
原本長期臥床就容易長褥瘡,再加上夏天天氣炎熱,更是加速了這一進度,老太太屁股上的肉都變成黑色了。
吐過之後,顧如意突然泄了氣,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眼淚控製不住地往外流。
顧如意剛張口要問,哈日查蓋先她一步拎起拎起那個袋子,遞給她:“這是給你的。”
“謔。”顧如意眼前一亮,笑道:“怎麼還有我那份啊。”
“過年啊,總得穿件新衣服。”哈日查蓋說。
過年穿新衣服?顧如意壓根就沒這個習慣,李美如才不會給她買,小時候都衣服都是表姐們穿小剩下的,在她們家,隻有顧興業才有過年買新衣服的待遇。
顧如意打開袋子,想把衣服拿出來,觸手一摸立刻感覺到手感不對勁。
長至腳踝的蒙古袍,大紅色麵料帶著金色的暗紋,以及白色毛邊,內裡是彎彎卷卷的羊毛。
“嗯。”穿過排排蒙古包,又拐了兩個彎,顧如意停下腳步,抬手叩響房門。
無人應聲。
她試探著喊了句:“哈日查蓋?”
還是沒有回答。
顧如意從沒乾過這種事,像個猥瑣男似的,彎腰側身把耳朵緊貼在門板上,仔細傾聽門內動靜。
毫無響動,靜得出奇。
門並未上鎖,輕輕一推便開了,她輕手輕腳地走進去,打量一圈,發現裡麵還保留著有人生活過的痕跡,卻不見任何不屬於這裡的東西。
不會走了吧?
又或者換了間房。
總之是在躲她,這點毋庸置疑。
顧如意並不氣惱,畢竟是自己做下的孽,被人冷眼相待也是應該的。
甚至都不需要太多換位思考,隻要想到如果自己被那樣對待,她怕是連見都不肯再見對方一次。
她想了想,找到住宿部前台:“您好,我想跟您打聽個人,哈日查蓋您認識嗎?就前兩天那個賽馬冠軍,我”
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迅速被打斷,前台一臉淡然,仿佛對此場景已經見怪不怪了:“想要聯係方式是吧,不好意思,我們有規定,不能隨便透露客人隱私。”
“不是。”顧如意知道她誤會了自己的意思,趕緊解釋:“我就想問問他人去哪了,我看房間裡東西都被收走了。”
這話一出,更不得了,前台看她的眼神一下子就變了。
草原漢子敢愛敢恨,這沒什麼不好承認的。
“我建議你再考慮考慮。”阿穆爾說:“雖說以目前來看,她的人品和性格都還挺不錯的,可你對她了解多少?”
“你連她家住哪裡都不知道吧?你再想想她手腕上那幾道疤,你知道她曾經遇到過什麼事嗎?”
“還有,草原上條件這麼差,她一個南方人能受得了嗎?”
“哈日查蓋,這都是需要考慮的問題。”
“”
哈日查蓋一邊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一邊聽著他嘮叨。
期間路過一家精品店,兩個漢族女生拎著花裡胡哨的紙袋從裡麵出來,其中一個撅著嘴跟同伴吐槽:“這天也太乾了,你看我的嘴,動不動就要裂口,不塗唇膏真不行。”
另一個也點頭表示讚同。
哈日查蓋覺得有道理,轉身就推開了門。
“哎?我話還沒說完呢!”
等他再出來時,手裡就多了支唇膏,因為不會挑,他乾脆拿了貨架上標價最高的那款,羊皮袍子都買了,也就不差這一個小玩意了。
由於時間比較晚,所以晚飯吃得簡單,顧如意不時挑眼偷瞄對麵的人,直到他放下筷子的那一刻。
她立刻跟著放下筷子,目光直視他的眼睛,語氣認真:“哈日查蓋,我覺得有些話得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