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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跨年

吃過晚飯,天已經完全黑了,顧如意幫忙一起整理好桌子,站在窗前望著茫茫夜空呆了半天,趕在哈日查蓋哈日查蓋出來前閃身進了衛生間。

門在身後合上的瞬間,她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雙腿一軟,背靠著門,緩緩滑坐在地,而後曲起腿,用雙手環抱住膝蓋,把臉埋了進去。

整個下午,那通電話裡的對話,如夢魘般揮之不去,再她的腦海裡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上演。

“如意,你們是親姐弟……”

“如意,我們家還指望他傳宗接代……”

“如意,你是姐姐,要多幫襯興業……”

直到此刻,她再也沒辦法維持臉上那張脆弱不堪的麵具,隻想躲起來靜一靜。

衛生間與廚房一牆之隔,隔音並不好,她能清楚地聽到水流聲以及鍋碗瓢盆碰撞在一起的聲音,像是一場算不上和諧的交響樂。

沒過多久,水流聲停了,可有些東西開了閘就沒那麼容易關上了。

緊跟著有腳步聲響起,越走越遠。

哈日查蓋走進房間,第一眼下意識看向炕梢,卻沒能如往常般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先是一愣,隨後在心中估量了一番,猜測她可能是去隔壁找蘇日娜了。

念頭還沒來得及落下,背後忽然傳來敲門聲,哈日查蓋打開門,發現居然是蘇日娜,他留意一下她的身後,並沒有看到第二個人。

那顧如意去哪了?

隨著請柬一起遞到顧如意手裡的,還有一份邀請函,封麵是紅底燙金字體。

阿斯娜想請她來當自己的伴娘,為此夫妻二人不惜長途跋涉,直接親自登門來發出邀請。

顧如意之前也參加過幾次同學或者同事的婚禮,沒見有誰會專門給伴娘寫邀請函,況且能讓忙得焦頭爛額的兩個人一起登門,可見誠意十足。

兩人難得來一趟,哈日查蓋直接在院子裡架起火堆,新鮮的黃羊肉填了一大鍋,準備做成手把肉。

巴圖布赫坐在顧如意對麵,一改往日嘴欠的形象,語氣特彆誠懇:“阿斯娜說上次跟你一見如故,堅持要請你來當伴娘。”

顧如意想說自己不行,因為她從來沒當過伴娘,更何況是完全不了解習俗的蒙古族婚禮,那樣好的日子,萬一被她攪得一團亂,可就得不償失了。

在這件事上,阿斯娜倒顯得比她還不在意:“那有什麼關係,又不需要你做什麼,就遞戒指,接捧花”

“哦,對了。”阿斯娜朝巴圖布赫努努嘴:“最重要的是對跟他要點紅包,最好使勁訛他一筆,讓他明白明白,想娶我可沒那麼容易。”

巴圖布赫在阿斯娜的氣勢似乎總是低一個等級,說起反駁的話來也底氣不足:“最後還不是你的錢。”

阿斯娜眼睛一蹬:“你管我。”

巴圖布赫立刻識趣閉嘴。

顧如意捂著嘴,低低笑出聲。

“所以,你決定答應我了嗎?”

阿斯娜那雙狹長的眸子裡滿是期待,顧如意仍舊猶豫,於是偏開視線不敢跟她對視。

“哈日查蓋也去,他給我當伴郎。”巴圖布赫不愧是當律師的,總能恰到好處地拿捏人心,他甚至還扯著脖子往那邊喊了一句:“兄弟,你說是吧?”

哈日查蓋忙著煮肉,壓根沒注意三人的聊天內容,聞言也隻是順口“嗯”了聲。

巴圖布赫聳了聳肩:“你看吧。”

顧如意一合計,最終點頭同意了。

兩人至此心滿意足,離開時還順走了兩大塊羊肉,說市裡買不到這樣好的。

當天傍晚,吃過晚飯後,顧如意搬來小板凳,坐在菜園邊拔草,哈日查蓋則坐在門前修收音機。

那台銀灰色收音機屬實是上了年紀,邊角接口處都長滿紅褐色鐵鏽,近來更是過分,每次打開都發出“茲拉茲拉”的電流聲,今天好不容易有空,他終於下定決心好好修理一番。

不過月餘時間,種下去的蔬菜種子全都長出來了,鬱鬱蔥蔥一大片,看著特彆喜人,顧如意為此付出了不少心血,每天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來院子裡巡視一圈,然後心滿意足地回去吃早飯。

哈日查蓋有時會調侃她,說她比對他都上心。

顧如意聽完隻是笑笑,然後指著其中一根菜苗,告訴他再過不久就可以吃了。

在無邊草原上的這方小院,好像越來越有家的感覺了。

不多時,雜草就積了一小堆,顧如意甩一甩根須上的土,順口跟他聊起伴郎伴娘的事情。

哈日查蓋正舉著收音機貼在耳邊聽聲音,聞言,抬眼看她,滿是疑惑:“什麼伴郎伴娘?”

“啊?”顧如意被他問懵了:“他倆上午過來不就是為了找我當伴娘嘛?巴圖布赫說你是伴郎,我才同意的。”

“不去。”哈日查蓋搖頭:“我還得放羊。”

蘇日娜不死心:“我可以跟我阿布說,讓他幫忙照顧一天。”

顧如意抿了抿唇,含糊道:“過兩天吧。”

“哦,對了。”她轉而說起另一件事:“快遞過兩天應該到了,你記得去拿一下,東西挺多的。”

顧如意還是回來以後才突然想起來的,去年走得急,同時也沒沒想到自己會在草原上待這麼長時間,租的房子甚至沒來得及退,所以趁這次回來就跟房東聯係了一下。

這房子她租了有幾年了,房東人不錯,很痛快地答應了給她退剩下幾個月的房租,在聽說她要搬到其他地方之後,還主動提出如果她沒時間,可以幫她把東西全部打包寄走。

顧如意聽完自是萬分感謝,於是拜托房東幫她把東西都裝好,直接寄到草原上,收件號碼填的是哈日查蓋的手機號。

寄到偏遠地區,郵費可不便宜,但她已經不在乎那幾百塊錢了,隻告訴房東,快遞費就在剩餘的房租裡麵扣就好。

一番折騰下來,那堆東西,竟然比她還先踏上歸途。

來自顧如意的囑托,哈日查蓋當然全都好好應著:“好,我知道了,我到時候騎摩托車去取。”

“嗯。”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哈日查蓋告訴她,菜園的西紅柿已經紅了,黃瓜一個個也長成好大了,生菜已經摘過一茬了,還有小牛,開始斷奶了,萌萌每天跟在父母屁股後麵瘋跑。

他笑說:“你再不回來,就該沒有牛奶喝了。”

……

一樁樁,一件件,儘是些家長裡短的瑣事,顧如意聽著卻覺得心裡特彆踏實,臉上漸漸有了點笑模樣。

她開心,哈日查蓋就跟著高興,於是絞儘腦汁地想著能再給她說些什麼,結果就看到她突然開始走神了。

顧如意忽然聽到不遠處有隱約交談聲,對方將聲音壓得低,所以聽不太真切。

“我剛剛數了,還是不太夠。”

“那事…她脾氣…能同意嗎?”

“怎麼不行,我跟姓張的都說好了,直接把事做了,時間一長也就認了。”

“……”

聲音到此戛然而止,因為他們發現了顧如意的存在。

“你個死丫頭,怎麼天天往這一頓,是想嚇死誰啊!?”

前麵那些哈日查蓋沒聽見,但這句他聽得一清二楚,而且他總覺得那道尖細嗓音好像從哪裡聽過。

他皺了皺眉:“誰啊?”

“等會再跟你說。”

顧如意匆忙丟下這麼一句,直接按掉了電話。

哈日查蓋盯著手機屏幕看了一會兒,總覺得心裡有些不踏實,但又說不上這感覺從何而來。

與此同時,後院內,李美如罵人的聲音比平時小了許多,甚至撇開視線不敢與顧如意對視。

種種表現,無非隻需要用“心虛”兩個字來表示。

顧如意已經從剛才的對話中推測出了個大概,怪不得李美如會把奶奶的葬禮排場鋪得這麼多,她本來以為是礙著麵子,如今看來,終歸是逃不過一個“錢”字。

排場大,前來吊唁的親朋好友自然不少,隨得禮也少不到哪去,這才是他們的根本目的。

“當然,你也彆誤會,我沒彆的意思。你總這樣下去,白天精神不好,怎麼乾活?”他解釋道。

房間裡安靜了幾秒鐘,顧如意的語氣稍軟,依舊說了句:“沒有。”

耳邊又響起悉索聲,哈日查蓋翻了個身,背對她:“那你早點睡吧,晚安。”

“晚安。”

——

顧如意則負責洗刷碗筷。

待整理完畢,篝火堆裡的燃料都快耗儘了,隻餘下一簇微弱的火苗在輕輕跳動,一陣風刮過,忽明忽暗,似乎隨時有熄滅的可能。

顧如意捶了捶酸澀的腰,搬著椅子坐到門前,仰頭望向天空。

今天白天天氣極好,晚上又起了風,可謂萬裡無雲,月亮如銀盤般懸掛在半空中,密密麻麻的星星閃爍著微弱卻璀璨的光芒。

她發誓,她這輩子都沒看過這樣好看的夜空。

哈日查蓋推門出來,一眼就看到了她,乾脆也搬了把椅子默默地坐在旁邊。

兩人都沒說話,四周一片靜謐。

草叢裡不時傳出幾聲蟲鳴,火堆裡燒乾的木柴偶爾炸響,飛出點點火花,微風掠過耳畔,帶來青草與花瓣的混合氣息,還有點焦糊味

糊了!

顧如意一驚,猛然想起什麼,她騰地起身,幾步躥到火堆前。

哈日查蓋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到,剛追過去就看到她徒手要翻火堆,趕緊拍開,大聲嗬道:“你要乾嘛!”

由於太著急,他沒能控製好力道,顧如意隻覺得手背麻酥酥的,低頭去看,發現紅了一大片。

還沒等她開口,哈日查蓋抄起立在旁邊的爐鉤,居高臨下地站在旁邊,沒好氣地用小腿碰了碰她,冷冷道:“讓開。”

顧如意自知有錯,乖巧起身讓位。

哈日查蓋俯身,憑著記憶用鉤子在爐灰裡攪和,搜尋那兩個土豆的身影。

顧如意賤嗖嗖地湊過去,歪著頭看他:“生氣啦?”

哈日查蓋沒理她,手一勾,從裡麵帶出一個黑得像碳球似的東西,咕嚕嚕滾出去好遠。

這是真生氣了。

顧如意不死心地轉到另一邊:“對不起,我錯了,真錯了。”

哈日查蓋還是不說話,換了個方位避開她。

顧如意就像跟屁蟲似的追在他後麵,左晃晃,右晃晃,刷足存在感。

哈日查蓋勾手,又一個黑煤球滾了出來。

他直起腰,冷眼看她:“我說你是不是傻啊!徒手扒火堆,你倒是真能耐了。”

“我那不就是一著急,忘了嘛!”

顧如意眯起眼睛,擠出一抹討好的笑,讓人實在生不起氣來。

沒辦法,他還真就吃這一套了!

哈日查蓋頓時泄了脾氣,他無奈地歎口氣,轉身用爐鉤敲了敲那兩個早已看不出本來麵目的黑炭:“這不能吃了吧。”

“咦?奇怪。”門口傳來蘇日娜的疑惑聲:“人都去哪了?”

下一秒,門被退開,她俯身進來,三道視線於半空中交彙。

“都看著我乾嘛?”

“沒沒事。”顧如意不動聲色地將衣服下擺拉好,順手捋了兩把頭發,她佯裝鎮定,反問道:“你怎麼突然來了?”

蘇日娜的注意力成功被轉移,她揚了揚手裡的筐子:“我來找你去撿蘑菇啊。”

夏天的草原,簡直是個巨大的寶庫,物種多樣性在這裡體現的淋漓儘致,前兩天剛下過一場雨,蘑菇一夜之間全冒了頭,說是一步一個也不為過。

蘇日娜見顧如意始終坐在床上,似乎意識到什麼:“哦,我是不是打擾到你午休了。”

說完又覺得不對,她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間:“這都兩點多了。”

顧如意一陣尷尬,隻能表示自己也是剛起來。

蘇日娜不疑有他:“那剛好,你快收拾一下,我帶你去撿蘑菇。”

那邊,哈日查蓋已經找借口走出去了,蘇日娜抱臂站在旁邊跟她閒聊:“最近遊客又多起來了,整天來來往往,每天牛羊過馬路的時候,我都得擔驚受怕。”

那條馬路正好從蘇日娜家的草場穿過,幾乎每日都能看到車來車往。

顧如意站在鏡子前梳頭發,聞言隻是笑笑:“應該不至於。”

“哎,你不知道。”蘇日娜歎一口氣:“聽說去年就有一個人,車速飆到八十,直接把誰家的羊撞出十幾米遠,還是當寵物養的那種。”

“啊?”

這下連顧如意也覺得驚訝了,牧民們喜歡在家裡養個動物,不賣的那種,或是羊或是牛,從小養到大,養得好的話,能跟十幾年。

“就是說啊,把那家人都心疼壞了。”

“賠錢了嗎?”

“賠了,市場價兩千。”

“哎,賠了錢估計心裡也不好受。”

“”

話鋒一轉,蘇日娜又說起另外一件事:“如意姐,馬上就要開那達慕了。”

顧如意動作一頓,恍然發覺原來時間過得這樣快,遙想去年,她還是個衝著草原和那達慕來的遊客,半年時間,儼然變成了一個吐槽缺德遊客的本地人。

“今年就在我們旗辦,安達肯定是要參加的。”蘇日娜笑著打趣道:“到時候你看完,肯定得再愛上他一次。”

兩人笑成一團。

收拾好出門,哈日查蓋已經將裝蘑菇的籃筐準備好了,順口問兩人在笑什麼。

顧如意拚命給蘇日娜使眼色,讓她彆亂說話。

向來直心眼的人,這次竟然看懂了。

“沒什麼。”蘇日娜回她個眼神,順便找了個借口:“我說讓如意姐小心點,彆摘到毒蘑菇,我還得負責送你們倆去醫院。”

哈日查蓋聽完哈哈大笑,點頭表示她說得有道理,囑咐兩人彆走太遠,在周邊轉轉就好。

其實也根本走不遠,幾乎走兩步就能發現蘑菇的蹤跡,躲在草叢裡,好大一朵,筐子很快被填滿,顧如意還覺得意猶未儘。

總這麼坐著跟白吃白喝似的,顧如意心裡覺得過意不去,她把玩具放回哈尼旁邊,囑咐說:“寶貝,你先自己玩一會兒,我出去看看。”

哈日乖巧點頭。

顧如意走出房間,看到平時吃飯的外廳裡支了張長桌,桌子中央放了一個銅火鍋,娜仁托婭雙手端著盆走出來,做讓人意外的是,盆裡麵盛滿了冰塊。

哈日查蓋把她的手掌翻向上,極儘她的指間,與她十指相扣,另一隻手伸過去捋開她散落在肩頭的發絲,露出半張白淨小臉,從他的角度,能看到她繃緊的下頜線,看起來特彆嚴肅的模樣。

察覺到身旁的動靜,顧如意回頭看她,輕聲問怎麼了。

“沒事。”哈日查蓋笑笑,反問道:“在想奶奶?”

是,也不是。

顧如意不知道怎麼說,於是隻能“嗯”一聲,算作承認。

“其實你也沒必要太擔心。”哈日查蓋說:“隔著電話肯定沒辦法說清楚,具體情況還得等你回去才知道,萬一事情沒你想的那樣嚴重呢,是吧。”

“嗯。”

“倒是你,彆還沒等到家,你先倒下了,更添麻煩。”

“嗯。”

“”

後麵無論哈日查蓋說什麼,顧如意都隻回一個“嗯”字。

他緊盯著她失神的雙眼,也不知道她到底聽進去多少

從鎮上到市裡,光是開車就得兩個多小時,司機很負責,直接把兩人送到了機場,當然錢也沒少付。

顧如意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發現已經快十一點了。

草原的秋天來得特彆早,有時候剛進十月就會下雪,院子裡顧如意精心照料的菜苗,果實才結成沒幾天,如今正在寒氣的侵襲下迅速衰敗,一如他們之間的感情。

而巴圖布赫手裡的已經是藤架上最後一根黃瓜了。

哈日查蓋沒再吭聲。

自這天之後,巴圖布赫經常跑回來找他喝酒,都說一醉解千愁,估計是抱著讓他喝多了就快點忘了的意思吧。

借著酒勁,兩人也明裡暗裡勸過很多次。

“不就是個女朋友嘛,等我回頭多給你介紹幾個。”

“哎,你也彆在一棵樹上吊死。”

“感情這東西都講究緣分。”

“”

可惜都沒什麼效果

今年,哈日查蓋依舊受邀跟阿穆爾一家一起過年。

電視裡在播春晚,其實也就聽個響,壓根沒人看,娜仁托婭早就帶小哈尼睡覺去了。

隨著十二點的鐘聲敲響,哈日查蓋仰頭乾掉碗裡最後一口酒,起身道一句新年祝願,轉身出了門。

西北風凜凜大作,隨著一聲炸響,煙花升起,在頭頂炸開,絢爛色彩劃破天際,照亮半片天空。

哈日查蓋驀然停下腳步,抬頭,任由煙火映照在他褐色瞳孔中,至此,又是新的一年了。

時間的腳步永遠不會為任何一個人而停留,這片草原也永遠以它寬闊的胸懷,沉默地接受每一位來客,又送走每一位旅人。

或許他也該開始新的生活了。

深藏了一個冬天的積雪開始融化,無聲無息地滋養整片大地,綠草頂破土壤,悄然冒頭。

四月底,馬蘭花競相開放,淺紫色的花瓣肆意搖曳在碧海當中,星星點點,為草原增添一抹不一樣的色彩。

又過了一個月,牛羊浩浩蕩蕩地上路,宛如一條移動的緞帶,走向夏日家園。

還是同樣的地方,院子內的空地早就被新生的野草占領,去年留下的柵欄經過一個冬天的風雪侵襲,歪七扭八地倒了一大片,哪還有曾經半點輝煌。

院門前,有一處草地長得比彆處格外低矮些,那裡曾經是兩道極深的車轍印。

一群人忙了大半天總算把它恢複成原來的樣子,剛坐下打算喘口氣,抬頭就看見哈日查蓋扛起鐵鍬要往外走。

巴圖布赫撂下水杯,急忙喊他:“上哪兒去?”

“種菜。”哈日查蓋說。

“嘖。”巴圖布赫往床上一攤,撇了撇嘴:“這家夥什麼時候活得這麼精細了?”

然後就收到了來自阿斯娜的眼刀,識趣地閉上了嘴。

哈日查蓋已經很久沒再想起那個人了。

火鍋內放下去的冰全部化了,不斷有熱氣沿著縫隙擠出來,娜仁托婭掀開鍋蓋,告訴眾人可以吃了。

這次可以自己動手了,顧如意輕出一口氣,夾了塊羊肉。

肉放進嘴裡,牙齒才搭上去,還沒來得及怎麼用力,便斷開了。

顧如意能清晰的感覺到肉絲斷裂時的感覺,直到此刻,她終於理解了娜仁托婭所說的“鮮嫩”。

她再度驚歎於牧民們的智慧。

巴圖布赫起身倒酒,順便問顧如意要不要來點:“自己家釀的馬奶酒。”

顧如意抿了抿唇,有些心動,但怕喝多,隻說:“我要一點。”

“好嘞。”

巴圖布赫拿過酒杯,二話不說直接倒滿,她想攔都來不及,隻能被迫接受。

顧如意道了聲謝,端起酒杯先試探性地淺抿一口,發酵的味道,酸澀的,她直皺眉頭。

“不喜歡就彆喝了。”哈日查蓋說。

顧如意搖了搖頭,倒出來又不能再倒回去,太浪費了。

她低著頭,時不時抿上一口。

一口,兩口,三口……喝多了竟然還真品出點不一樣的滋味。

喝完之後,她要了一杯。

巴圖布赫直呼:“好酒量!”

哈日查蓋看著她欲言又止。

到了此刻,顧如意還沒能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第 17 章 尷尬

成年人的聚會,聊天總離不開三個話題,無非是事業、家庭和愛情。

尤其像巴圖布赫這種背井離鄉,受儘委屈的打工人。

酒過三巡,他開始大吐苦水,先說領導如何壓榨,根本不管事實如何,隻想讓他們多接案子多賺錢。

接著便繞到愛情上,他仰頭乾掉杯裡酒,“啪”地一聲頓在桌子上,聲音發緊:“我可能要分手了。”

房子內突然變得很安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顧如意看氣氛不對,在桌子下麵悄悄碰了碰哈日查蓋,湊過去小聲問:“他說了什麼?”

哈日查蓋還記得剛才的事,毫不留情地揭兄弟的短:“他說,他要跟女朋友分手。”

“啊~”顧如意恍然大悟,像個鵪鶉似地縮回去,假裝沒聽見。

“都看著我乾嘛?”巴圖布赫用力吸了下鼻子,咬牙道:“分就分了,老子還不伺候了呢!”

阿穆爾擼了把頭發,覺得有點頭疼:“這次又是因為什麼?”

巴圖布赫仿佛就在等他這句話,苦水像是開了閘門,奔湧而出。

而顯然沉浸其中的人們並不會這樣覺得,儘管兩隻手都提滿了東西,也要在每一個攤位前駐足,打量幾眼,挑揀幾下。

每個人身上都洋溢著一種對生活的熱情,哪怕隻看一眼,都能想象出他或是她,家裡得有多熱鬨。

抬頭掃過每家店鋪的牌匾,一切都還是記憶中的模樣,時間的腳步仿佛繞過了這裡,不曾留下任何痕跡。

而這裡就是貫穿整個小鎮的唯一一條主乾道,每逢周六也是整座小鎮最大的農集市場。

走到路的儘頭,可以看到一個年輕的漂亮姑娘,身穿白色短袖和淺藍色緊身牛仔褲,坐在行李箱上,正低頭看手機,秀氣的眉毛微微皺起,不知是不是嫌棄周圍環境太吵。

顧如意現在覺得很煩,當然不是因為旁邊的環境,煩惱的源頭另有其人。

飛機起飛之前,她給哈日查蓋發了個好友申請,待飛機落地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手機,查看申請是否通過。

開機的瞬間,微信界麵上湧出各種消息,有劉瀅問她到了沒有,有工作群裡彈出的幾句閒聊但就是沒有屬於哈日查蓋的對話框。

於是顧如意又發了第二條。

從機場到鎮上,幾個小時過去了,仍舊石沉大海。

現在她正準備發第三次,想了想,在備注裡打下一行字:快點通過,不然你就完了!

看起來惡狠狠的,實則沒半點威脅力。

與此同時,蒙古包前,哈日查蓋用左手不甚靈活地點著手機屏幕,看到好友申請裡那條備注消息,再也沒人住,“噗”地笑出了聲。

不過他還是沒回。

時值中午,也沒個遮擋物,太陽懸掛在頭頂灼灼燙人。

顧如意攥著手機等了幾分鐘,連個響都沒等到,憤憤然按滅屏幕,把手機塞進褲子口袋裡,探頭往兩側瞅。

怎麼還不來啊

念頭剛起,電話就響了,是個陌生號碼。

顧如意接起來,電話裡立刻傳出嘈雜背景音,聽著有點熟悉。

緊跟著是一道清亮爽朗的女聲:“喂?您好,我到了,您現在在哪呢?”

“就在主街這條路的儘頭。”

“有沒有什麼標誌性建築?”

“我看看”

顧如意以手為遮擋在額前,頂著耀眼陽光看向街對麵:“對麵那家店叫‘鑫鑫’五金。”

“好,我知道了,馬上到。”

電話被掛斷,顧如意無聊地翹起前腳掌,又“啪”地落下。

對麵是民宿負責接送的車輛。

顧如意最初打算聯係一下蘇日娜或者誰,打聽一番哈日查蓋今年住哪兒,畢竟牧民們年年換位置的事情也常有,後來轉念一想,已經接近一年沒聯係了,這樣貿然大段話過去不合適,二則偌大草原,沒有具體定位導航,她還真不確定自己能成功找到地方。

她原本是計劃住在鎮上的,結果那天隨手扒拉地圖,發現草原上不知何時開了家民宿,按照方向和距離來看,離哈日查蓋家的草原可能更近一些,於是就定了這家民宿。

說實話,比鎮上的旅館要貴幾倍,但顧如意還是下單了。

工作這一年,不用再給家裡打錢,住宿也不用花錢,她攢下不少,起碼不再需要像之前那樣過得摳摳搜搜了。

想吃點什麼就吃,不想走路就打車,日子彆提有多輕鬆。

隻是生活裡少了個人。

大概過了有兩分鐘,一輛麵包車“吱嘎”一聲刹在她麵前,車門從裡麵被打開,司機朝她勾了勾手,動作特瀟灑:“上車。”

顧如意總覺得這位司機看起來有些眼熟,但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顯然有這種感覺的不止她一個,僅是從鎮上開出去這幾分鐘的時間,司機已經借著看倒車鏡的空擋,暗自瞥了她不下十次了。

沙發上的人終於動了,顧如意睫毛顫了顫,她睜開眼睛,緩緩眨了幾下。

“鬆手,去炕上睡。”哈日查蓋說。

顧如意聞聲而動,卻隻是仰起頭,定定地看向他。

哈日查蓋仔細一看,發現她的眼神根本就沒聚焦,哪裡是清醒的樣子。

力量懸殊太大,根本沒給顧如意掙紮的機會,她被帶得踉蹌一步,整個人向後跌去,再反應過來時,人已經坐在了他腿上。

哈日查蓋的胳膊如鋼鐵般橫在她腰間,將她死死地禁錮在懷裡,高度剛好。

他自後麵將下巴墊在她的肩膀上,笑著問她:“想往哪跑?”

更深露重,顧如意的皮膚上帶著一層薄薄的涼意,反觀哈日查蓋的體溫卻燙得驚人。

兩人離得那樣近,幾乎肌膚想貼,哈日查蓋說話間,氣息儘數打在她的耳朵以及頸後,灼灼燙人,引得她止不住得戰栗。

“那那個,有話好好說,你先把我放開。”

顧如意雙手握住他的胳膊,試圖掙脫束縛。

很可惜,顯然失敗了。

哈日查蓋低低笑起來,顧如意背抵在他的胸膛上,能夠清楚地感知到震動。

“跑什麼?”他說:“我還能吃了你啊!”

“”

顧如意心說:你能,你當然能了。

既然如此,儘管不能離開,但她還能做點彆的嘛~

“你先放開我。”顧如意擰了擰身子,輕拍他的胳膊:“怪不得勁的。”

有什麼東西正在悄然崛起。

哈日查蓋一聲悶哼,終於敗下陣來,放棄了對她的鉗住。

計謀得逞,顧如意彎起眉眼,笑得像隻狡黠的貓,重獲自由之後,她反倒不急著離開了,調轉方向,直接跨坐在他腿上。

哈日查蓋挑眉看她,眼底驚訝一閃而過。

她笑得嬌俏,反而讓他感覺有哪裡不太對勁。

顧如意十指交叉,抬過他的頭頂,他下意識偏頭想躲。

身下的折疊椅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音,哈日查蓋怕倒下去摔到她,隻能堪堪停住動作,任由她的手環上自己的脖頸。

“跑什麼?我還能吃了你啊!”

顧如意原封不動地把這句話還給了他。

哈日查蓋垂眸,盯著她“叭叭”個不停的小嘴,真想一口咬上去。

男人在這方麵的自尊心可不容小覷,他怎麼想的,也就怎麼做了,低頭,惡狠狠地噙住她的唇,牙齒帶了點力道磕在她的唇上,不會破皮。但足以讓她吃痛。

顧如意也來勁了,決意報複回去,她可不會什麼憐香惜玉,一出手便咬破了他的唇,有血腥味在兩人中間蔓延。

誰都不讓誰。

兩人糾纏良久,猛然分開,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視線於半空中交彙,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名為“欲.望”的東西在閃爍。

天雷勾動地火,兩人再度吻在一起,動作凶狠得像是要將對方口中的氧氣全部掠奪殆儘。

顧如意蹬上剛才穿到一半的鞋子,走到外廳,正遇上哈日查蓋端著碗從廚房裡出來。

她心下一驚,立刻微垂下頭,撇開視線,不敢跟他對視。

昨晚發生的事情還曆曆在目,太尷尬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為什麼要抓著他不放手。

哈日查蓋招呼她說:“先吃飯吧。”

“我知道。”顧如意沒辦法跟她解釋昨晚發生的尷尬事,乾脆換了個話題,問她:“你額吉怎麼又同意你去了?”

“我那天跟你說了啊,安達會去的,他去了,額吉肯定就同意了唄。”

蘇日娜心情大好,麵對許久未去的旅程有些迫不及待,她跳下炕,催促道:“如意姐,你好了沒?”

“馬上。”

顧如意在蘇日娜的幫助下穿好蒙古袍,她又變魔術似的拿出個皮帽,說草原上風大,要多穿點,顧如意深以為然,用圍巾把臉包好,全副武裝,隻留一雙眼睛在外麵,就是走起路來有些費勁,一搖一擺像隻企鵝。

看她收拾好,蘇日娜跟她打了聲招呼,說:“我回去叫額爾德木圖過來。”

說完,轉身跑了。

顧如意把手抄在袖子裡,慢慢往外走。

她剛走到大門外,就聽到一陣清脆的馬蹄聲,蘇日娜在她麵前勒馬停下,知道她不會騎馬,蘇日娜俯身熱情地朝她伸出手:“如意姐,上來,我帶你一起。”

幾乎是同一時刻,顧如意聽到哈日查蓋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上馬,我帶你。”

第 18 章 墜馬

場麵有些許尷尬。

顧如意費勁地轉過頭看一眼哈日查蓋,夾在兩匹高頭大馬中間,左右為難。

不遠處又有馬蹄聲響起,聽在她耳中就跟讀書時的下課鈴似的,這可是救命稻草啊!

“額格其,你們堵在這裡乾嘛呢?”

“如意姐,這就是我弟弟,額爾德木圖。”蘇日娜介紹道,轉頭跟他簡單解釋:“在等如意姐決定坐誰的馬。”

顧如意仰頭打量馬背上的少年,她已經從蘇日娜口中聽過無數次他的名字了。

雖說還是個半大的孩子,但看身形已經跟哈日查蓋差不了多少了。

她低頭看看自己,暗自嘟囔,也不知道都是怎麼長到那麼高的!

抑鬱症這種東西,他以前隻是通過網絡簡單了解過它的存在,這還是第一次真實出現在他的麵前。

世界上沒有所謂的感同身受,除非真正經曆過,哈日查蓋終於真真切切地體會到,原來抑鬱症是如此的可怕和令人揪心。

他用餘光瞟了一眼,不動聲色地將刀片踩在腳下,然後往側麵輕輕一踢,刀片斜飛到櫥櫃下麵,徹底消失在顧如意的視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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