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人性最是醜陋複雜,他從小就知道。但是此刻從旁人口中得知母親從前的一些經曆,他仍舊不免憤懣。
“你娘和你外祖母都是十分善良的人,那時候她們賣餅子,還把方子交給我們家和趙家,也有其他村民不滿。後來她們搬去了縣城,買了宅子,又開了店,家中條件一日勝過一日。也虧得是有你爹幫襯著,不然怕是又要惹來不少眼紅之人嫉妒。”
季菀給孩子們講從前的舊事,從來都是避重就輕,未曾細說。
吳氏短短幾句話,卻足夠陸知行自行想象。
家中沒了頂梁柱,隻有一群老弱婦孺,在縣城裡無親無故,又開始發跡,必會招不少人惦記。幸虧,那時候母親已和父親相識,有父親護著,否則怕是…
“他們住在縣城的時候,東邊住的是江家。當時的江夫人,和你外祖母關係不錯。你娘開的第一個火鍋店,就是從他們家盤下來的。哦,後來江家大公子考中進士,入京做了官。”
陸知行笑著接過話,“江大人如今任工部尚書,膝下兒女有三。江老夫人,如今和我外祖母也仍有來往。”
吳氏笑著點點頭。看著他,有些話沒說出口。
當年季菀若不是進京,投靠了外祖家,繼續留在登縣的話,沒準兒會嫁給江沅。當時很多人都是這麼猜測的。後來季菀入京認了親,身份水漲船高,也就沒人敢這般揣測了。如今兩人都各自嫁娶,兒女成群。那些個沒蹤沒影的事,也不適合再談及。尤其是,在季菀的兒子麵前,更不合適。
“那時候你娘也才十幾歲,你外祖母柔善,你小姨和小舅舅又還年幼,家裡全靠你娘一個人撐著,也是不容易。不過好在,總算是苦儘甘來。這就叫,好人有好報。”
頓了頓,她語氣多了些意味深長,“我雖隻是個鄉野婦人,不懂京城權貴的圈子,但我也知道,世人慣會捧高踩低。你娘早些年,怕是也不少被人詬病。我本不該多管閒事,但你娘曾於我們全家有恩,有些話我老婆子也不得不說。”
“晚輩洗耳恭聽。”
吳氏斟酌了會兒,組織好了語言,才道:“無論旁人如何評判你娘,都無關乎她本身。你隻要記得,你娘是個好人,心靈手巧,蕙質蘭心。她習的一身好醫術,當初給村民們看診,都拒不收診金,後來還建了私塾,供窮苦人家的孩子讀書。她做了許多好事,是個大善人。這世上人心向背,都撿著自己想看的想聽的,混淆對錯,黑白不分。謊言說多了,越發沒人去追究真相。你是她的兒子,應該相信她。”
陸知行一臉慎重,站起來對她鞠了個躬。
“前輩金玉良言,晚輩必當銘記於心。”
晏子染坐在一旁,一直沒插話。他雖不擺譜,但也著實無法和鄉野夫人聊什麼家長裡短。再加上年輕人,多少也有些浮躁之氣。以他的身份,能在這裡坐這麼久,已是不易。不過聽著聽著,倒是對這老婦人有些刮目相看。
這老婦人穿著樸素,起碼在他看來很簡單,聽她說話,顯然也是沒讀過什麼書,卻難得的通透,將人性看得分明。
儘管是鄉野農婦,出身卑微,但人生閱曆,確然豐富,遠非他這種從小養在金窩裡的天之驕子可比。
陸知行在季家老宅裡,和吳氏聊了許久,也去吳家坐了坐,見了她的兒孫們。由她的兒子領著,去走了走從前母親家裡的田地,參觀了母親家裡從前新修的宅子。還去了當年父母初遇的那座山,秀山。
臨走的時候,村民們熱情的摘了許多果子給二人。
宮裡每年都有各地送來的貢品,陸知行也是什麼山珍海味都吃過。但看著這些樸素的村民們熱情洋溢的臉,許多人,都是他母親年少時的玩伴。他微笑著,收下了。
回去後,就將自己的所見所聞,寫信告訴了京中的父母。
季菀看後感慨頗多。
“你說得對,我興許是操心過多了。”
義村如今便是大變樣,環境也有限,比起高宅大院,簡陋了不知多少倍。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兒子這種生在富貴鄉裡,一大堆人伺候的公子哥兒,能在那樣的地方呆得住,不說彆的,起碼心態很好。
陸非離摟了摟她的肩,什麼也沒說。
陸知行去過很多次義村,都是輕裝簡行。他很喜歡聽母親故居的鄰裡們講母親舊時的那些故事。
很難想象,如今安居後宅雍容華貴的母親,曾經被人堵在家門口被逼著要拿刀砍人,也曾滿山坡的砍柴挖野菜。那雙纖細的手,也曾刨過土,洗過衣服掃過地種過菜。母親和那些貴婦們交談總是一臉笑意,遊刃有餘。誰能想到,曾經也是個有些潑辣凶悍的小姑娘。用她瘦弱的肩膀,扛起了整個家庭的負擔。
不過那樣的生長環境下,母親也不得不潑辣凶悍吧。一旦軟弱,就會被人欺淩。這其中,還包括自己的親人。
他不能在義村呆太久,每次必不過午時便離去。
晏子染也陪同過幾次,不過他的關注點不同。
“父皇說,他早年來北方賑災,看見的是窮山惡水,滿目瘡痍。那年雪災很嚴重,死了很多人。一碗粥,就能讓他們如見珍饈美味。一件衣裳,就能讓他們感恩戴德。如今所見,卻和父皇描述的大不相同。這些,都是令堂的功勞。怪不得當年皇祖父那般看重她,兩度予以冊封。”
他頗有感觸,“京城裡那些富貴閒人,整日裡遊手好閒,於國於家無任何建樹,嘴皮子倒是厲害得很,專會搬弄是非。”
陸知行看他一眼。想,他這番話是純粹站在一個心懷蒼生的太子的角度說的,還是隻因那個頗受詬病的女子,是他心上人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