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金色的陽光自蔚藍的天空直射而下落在了A市的大地上。
曾經繁華有序的街道,如今到處都是碎玻璃,屍塊,已經看不出形狀的物體殘骸,翻倒後起火燒得漆黑的汽車廢墟……而怪物們正在其中踉蹌遊蕩。
你甚至能看到一些保持著基本人類形態的“人”正在街道上慢條斯理地踱步,又或者是在空無一物的櫥窗前晃蕩,在被焚毀的咖啡店裡悠然自得地小憩。
跟夜間那種極度嗜血,興奮的狀態不同,白天的怪物們看上去更像是在夢遊。
而在這場永遠不會醒來的夢境中,它們正循著肌肉記憶,在混沌中繼續自己曾經的生活。
當然,若是有更弱小的同類,不小心從它們身邊經過,它們也不吝於展現自己作為怪物的貪婪本性。
血腥的捕食時不時便會在A市的街角路邊上演。狂亂的囈語與似人非人的嗚咽相互交織,伴隨著筋肉被撕裂時的濡濕拉扯,還有汁水充盈的咀嚼吞咽……
這首瘋狂的奏鳴曲正回蕩在這所城市每一處角落。
直到一陣微風,拂過十字路口處那棟灰色建築物……然後又拂過了城市中的怪物。
而那棟建築,正是謝希書和齊騖現在所在的超市。
在那一刻,所有的怪物都毫無預兆地停下了動作,就像是有人按下了某個無形的按鈕。
怪物們直起身子,揚起了頭,在空氣中呼哧呼哧瘋狂地嗅聞個不停。
“嘶嘶……香……”
“好……好香……”
“好香,好好吃……好香,好好吃……”
……
含糊而嘶啞的嗚咽溢出怪物們口涎滴答的唇縫。
而它們腫脹而猙獰的臉,同時轉向了同一個方向。
“那裡……”
“在那裡嘻嘻嘻嘻好吃,好吃的就在那裡——”
儘管越是靠近那棟建築物,另外一隻怪物的荷爾蒙標識就越是清晰明顯,那怪物的氣息無比凶悍且霸道,若是再往常已經足夠嚇退一大批低階怪物……
但現在的情況跟以往任何時候都不一樣。
空氣中彌漫的香氣是那麼甜美,芬芳。
哪怕氣息無比縹緲,卻也足夠勾起怪物們身體深處最極致的渴望。
*
幾分鐘前——
“嘶——”
超市的休息室裡響起了一聲細細的抽氣聲。
謝希書也是在看到自己掌心那道長長的傷口後,才後知後覺地覺得感到了一絲刺痛。
“好疼。”
他低低地痛呼了一聲,卻並沒有得到齊騖的回應。
手電的燈光閃了閃,光線還是那麼暗,可當謝希書抬起頭時卻發現齊騖的眼睛在黑暗中竟然閃爍著磷火般的微光。
“好……香。”
下一刻,齊騖猛然伏下了身,將臉死死地壓在了謝希書的掌心上。
在謝希書依然泛著刺痛的傷口上,有什麼又濕又熱的東西緊緊地吸附了上去……是齊騖正在貪婪地吮吸那些新鮮的,剛剛流出來的血。
謝希書的心瞬間停跳了一拍。
他想起了之前在小巷子裡,齊騖第一次向他展現出自己非人一麵的場景。當時的齊騖也正是因為攝取到了他的血液,直接陷入了某種醜陋的狂態之中。
謝希書對於自己的同伴已經異變成怪物這件事情,其實已經認命了。
但他可不覺得,齊騖在這時候失控會是一件好事。
“齊,齊騖?”
謝希書心驚膽戰地喊道。
“你還在清醒嗎?”
他喃喃問了一句。
手電筒不知道什麼已經掉到了地上。謝希書看不清齊騖的臉,隻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和滋滋作響的吮吸聲。
感覺上好像已經過了很久,他才聽到了一聲口齒不清的回應。
“唔……我隻是在……幫你抹掉血腥味。”
“那,那現在好了嗎?”
謝希書訥訥問道。
問完之後又過了幾秒鐘,那種來自於怪物新生器官的軟熱觸感,終於從謝希書的傷口處移開了。
黑暗中,男生沉默地重新撿起了手電筒,拽著謝希書朝著休息室的門外走去。
“你自己的手,受傷了你自己不知道?”
到了門外,光線終於亮了一些。
謝希書連忙抽空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在被齊騖舔去血液後,現在看上去那道傷口隻剩下一道很淡很淡的粉色痕跡,傷口的表麵覆蓋著一層黏膩的粘液,粘液散發著熟悉的腥味,但被粘液覆蓋的位置,傷口已經完全麻木,再也沒有感到絲毫的疼痛。
而沒等謝希書再多做端詳,齊騖這時已經冷著臉撕下了自己T恤的下擺,將前者受傷的那隻手纏了一層又一層。
“對不起。是我的錯。”
謝希書低聲道。
齊騖原本便是格外凶厲的長相,變成怪物那股陰森陰鷙的氣息愈發濃厚,一旦黑臉就連周圍的溫度仿佛都能憑空降溫好幾度。
謝希書飛快瞥了齊騖一眼,不自覺咬了咬嘴唇。
雖然不是他故意的,但在這種情境下卻冒冒失失地受傷流血,確實是一件相當愚蠢的事情……
想到這裡謝希書愈發感到不好受。
齊騖瞥了謝希書一眼,眼看著那病歪歪瘦巴巴的人愈發顯得憔悴可憐,目光不由閃爍了一下。
“……這次就算了。”
他冷冷開口。
“知道自己這麼弱還容易引怪,以後就給我老實安分點。”
說罷便伸出手,抓緊了謝希書朝著超市門口走去。
隻是沒走兩步,他便猛然停下了腳步。
一旦沒有被人分走注意力,齊騖自然是瞬間便發現了那一群浩浩蕩蕩朝著超市擠來的怪物。
風中已經隱隱染上怪物特有的血腥味和腐臭味。
謝希書從齊騖身後探出頭,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之後也發現了那些醜陋而瘋狂的存在,他的臉上瞬間血色儘褪,變成煞白一片。
“怎麼會……”
謝希書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麼會有這麼多怪物?
“是我的血嗎?”
謝希書喉嚨乾澀,聲音抖的很厲害。
“可是,在這之前我也受過傷,流的血比今天還多,但是也沒有這麼嚴重啊,難道那些怪物也都跟你一樣進化了……”
“真麻煩。”
齊騖忽然開口打斷了謝希書。
作為一隻怪物,他看到的遠比謝希書要更加詳細更加清晰,他甚至都能看到那些怪物凸起的口器中層次不齊的利齒,能看到它們令人作嘔的身體表麵令人作嘔的粘稠屍液,他還能聽到它們喉嚨裡那因為饑渴而呼哧作響的喘息,他們腹腔內那正處於半消化狀態的“食物”垂死掙紮中的嘶嘶尖叫。
情況確實比他想的要嚴重得多——
謝希書的血,似乎變得比之前更加誘人,更加讓怪物瘋狂。
整個區域的四麵八方都傳來了怪物行動時特有的遲緩腳步,和爛肉與粘液相互摩擦時發出來的滋滋作響。
過於敏銳的嗅覺從某種情況下反而蒙蔽了齊騖對外界的感知,因為周圍始終充斥著怪物與屍體的臭味,他甚至都沒有發現,自己與謝希書,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被怪物們包圍了。
他甚至都辦法再跟之前一樣帶著謝希書逃跑——因為周圍甚至已經沒有可供他們逃跑的路徑。
【“啊,真艸蛋——”】
齊騖本想罵一句臟話,然而眼角瞥見身側少年毫無血色的麵頰,話到了嘴邊又被他硬生生咽回去了。
“看你嚇得,至於嗎?“
齊騖拽了一把謝希書,把他往自己身後帶了帶。
他回頭看向對方,表情一片淡定。
“也就是數量多點,殺起來太惡心,就你那鼻屎大的膽子,待會恐怕得嚇暈。”
齊騖冷淡地衝著謝希書道。
“剛才那房間血腥味夠重,也隱蔽,你先去裡頭躲躲,反正剛才也給你拿了零食……稍微等一會兒,等我這邊完事,我去給你開門。”
說話間,齊騖身上再次綻開了無數道細密的裂口,卻沒有伸出太多的觸肢。
莫名的,男生不太想讓謝希書在關門前看到自己的最後一麵,會是一個蠕蠕而動觸肢亂飛的“怪物”。
“行了,快滾。”
見謝希書還是站在原地看著自己一動不動,一雙眼睛濕漉漉的,將哭欲哭的樣子,齊騖愈發感到一陣詭異的暴躁。
他伸出手推了謝希書一把,結果竟然還沒推動。
“會有彆的辦法的吧?“
謝希書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抓住了齊騖的手腕,開口時他的喉嚨有些發緊。
他發現自己很不喜歡齊騖現在的語氣和表情……當然也不喜歡現在這種莫名其妙的Be氣氛。
“你總不可能一個人對上這麼多的怪物,你昨天剛剛才發育完不是嗎?”
結果話音剛落,他便看到齊騖瞬間變了臉色。
“怎麼,覺得我打不過它們?”
“不,不是,我隻是覺得說不定有彆的辦法……”
也就是在這一刻,謝希書無意識一瞥,剛好看到在休息室門口那散落一地的淩亂雜物中,有一把沾滿了血汙的車鑰匙。
謝希書一怔,隨即飛快衝了過去,一把從地上撿起了那把車鑰匙。
在那一刻,他確實沒有想太多,隻是直覺如果能開車逃跑,肯定要比讓齊騖一個人對上外麵那麼多聚攏而來的怪物要好太多。
“看,這個!車鑰匙!要是有車的話,就能直接開車衝出去了,不必直接跟這些怪物對上。”
頓了頓,他直接扭頭看向齊騖,歡欣鼓舞地問了一句:“你會開車的吧!”
學校裡關於齊騖的傳言多離奇的都有,謝希書聽得多了,難免也覺得,像是齊騖這種終日在外麵混的“壞學生”理所當然是會開車的。
齊騖盯著謝希書,沉默了一瞬。
緊接著,男生便一臉冷淡地抽走了謝希書手中的車鑰匙。
“這有什麼不會的。”
……
*
“嘩啦——”
伴隨著清脆的碎裂聲,A市這間超市原本就已經破損的玻璃牆和玻璃門,被幾根肌肉虯結的胳膊倏然撞碎了。緊接著幾隻四肢著地遍體通紅的怪物嗚嗚吼叫著,急不可待的從街上跳進了混亂的超市內。
它的眼睛通紅,赤裸的身體就像是被剝去了最外層的皮膚一樣,呈現出一種不快的通紅。動作中它的每一絲肌肉脈絡都清晰可見,濕漉漉的體表正在不停地往下滴著粘液。
“在哪?”
它的喉嚨中發出了一連串貪婪的囈語。
“好香……這裡好香!在哪?在哪!!!”
它儘可能地抬起了頭,凸起的眼珠不停的在昏暗的室內來回掃視,渾濁的視線裡隻有無儘的貪婪與渴望。隻不過它還沒有來得及找到那留下誘人香氣的身影,隨即擠入超市內的另外幾隻龐然大物便一腳踏在了它的背脊上,這隻以速度取勝的怪物壓根來不及逃走,包裹在肌肉中的脊骨便在哢嚓幾聲中儘數碎裂。
“嗬,好痛,好痛,不許搶!”
它尖叫起來。
“那是我的……那是我——”
怪物用僅剩的兩隻胳膊撐起了身體,蠕蠕地朝著超市最內側的某處爬去,但隨後更多的怪物接踵而至,愈發洶湧地“人群”與它發出了並無兩樣的嘶吼嚎叫,然後齊齊擠向了超市深處。
而怪物,是不會在意自己腳下忽然多出了一灘軟趴趴的肉醬的。
它們唯一在乎的隻有空氣中一絲動人心魄的香氣。
“好香……”
它們含糊不清的嗚咽著,忙亂地開始搜尋起那香氣的源頭——
而就在這時候,在超市外側,地下停車場的出口處,傳出了一連串汽車引擎的轟鳴。
下一秒,一道灰白色的影子,猛地從漆黑一片的地下停車場中呼嘯而出。
金屬車身在巨大的轟鳴聲中直接碾過了那些擋在它麵前的身影。在猛踩的油門催動下,這輛橫衝直撞的車直接切開了那道充斥著尖叫,血液以及粘漿的“人牆”,然後裹著滿車鮮血,朝著城市外疾馳而出。
砰!
砰砰!
砰——滋啦——
謝希書坐在車裡,臉色鐵青地聽著耳畔不斷傳來的撞擊聲。那些聲音有的來自於被車直接撞成了一灘散開的鮮紅爛泥的怪物,有的則來自於車頭掃到的道路雜物。
身下這輛車非常的舊,舊到最開始謝希書甚至都懷疑到底能不能發動。剛在車庫裡找到它的時候,謝希書還為此緊張了一瞬,但現在坐在副駕駛座上的他卻隱隱有些後悔。
他想起了當時他問齊騖會不會開車時,後者那一瞬間的沉默。
……真的十分可疑啊啊啊啊!
*
這輛舊車的原主,究竟是休息室裡的哪位仁兄,恐怕他們永遠也無法知曉了。但謝希書可以肯定,那個人在生前一定想象不到這輛車還能開出野牛的風範。
即便是在末世,齊騖踩油門的瘋狂,也讓謝希書目瞪口呆。他甚至都懷疑此時坐在駕駛座上的那個人,到底知不知道車子的刹車在哪裡——偏偏也就是這樣的齊騖,總是能在滿是廢棄物的大街上匪夷所思地找到足夠寬的縫隙一竄而(當然如果是空間不夠大,齊騖也會果斷地選擇撞出一條通道)。
“砰——”
又是一聲巨響。
謝希書在車內猛然先前一衝,剛好跟擋風玻璃上被拍扁的那張腐爛的臉麵麵相覷,下一秒,他又重新被慣性重重扯回了座椅。
齊騖麵不改色地碾過了依然在嘶嘶慘叫的人形,繼續朝著前方開去。
而謝希書胸口隱隱作痛,臉色一片鐵青。
在因為車速而頭暈目眩的間隙裡,偶爾他也會懷疑,齊騖就是故意這麼做的。
把車開到這麼恐怖的程度,配合上坐過山車般的暈眩,謝希書根本無暇再去回憶之前自己是如何期待地打開休息室的大門,想要跟其他幸存者們彙合然後等待國家救援……然後又是如何在慘烈而恐怖的情景中,希望徹底破滅的。
但即便是這樣努力地自我說服——當齊騖再一次筆直地衝過幾具怪物的身體時,謝希書還是沒忍住開了口。
“齊騖。”
“嗯?”
“你開車到底是跟誰學?你之前說你會開車……不是,你真的有拿到駕照嗎?”
謝希書雙手死死攀住了車窗沿的把手,餘光瞥向絲毫沒有回落的儀表盤,喃喃問道。
“……”
齊騖目視著前方,詭異地保持著沉默。
而謝希書:“等等,你為什麼忽然不說話了?”
“……”
幸而就在幾秒鐘之後,小車的車停,轟然傳來一聲突如其來的巨響,徹底打碎了車內兩人的僵持。
疾馳中的汽車整個車都在那巨響中劇烈抖起來,而金屬製成的車廂頂更是深深地向下凹陷了下來。
謝希書和齊騖齊齊一驚。
隨即,他們便看到了一張青紫色的臉,從車擋風玻璃的上沿直直探了下來。
有一瞬間,謝希書覺得那張臉看上去仿佛有些許眼熟。
但他可以發誓,在自己的熟人之中,並沒有人的臉上長著密布凸起如同疣粒般的眼珠。
緊貼在玻璃上的手掌中心,也不該有細密的吸盤。
他認識的人裡,也沒有人會長著一條仿佛被刻意拉長,細條且布滿鱗片的身體——
而且,若是一個“人”,它就不可能自高樓直直跳下,準確落於一輛疾馳的車輛車頂,然後還依然活蹦亂跳,絲毫未損。
在速度幾乎已經快到一百五六的車廂上,那人的身形異常靈活,它貼著擋風玻璃扭動著身體,很快便爬到了引擎蓋上。
它的臉已經完全貼在了前擋風玻璃上。
謝希書看到了一大團紅色的東西從它那變形的,一直咧到耳根下的嘴唇中擠了出來——
因為太過於驚懼,謝希書慢了半拍才發現,那團濕噠噠的東西,是它的舌頭。
這位從天而降的怪物,正在隔著前擋風玻璃……企圖舔他。
“呼哧——”
“呼哧——”
……
即便是汽車疾馳的風嘯中,謝希書依然可以聽到,那怪物無比貪婪的喘息聲。
*
“你好香啊……謝希書。”
那個東西嘶嘶笑著,對著副駕駛座上的少年說道。
作者有話說:
ps,小齊其實真的有學過開車。
但學過之後所有人都跟他說不要開車。
第22章
謝希書本來以為,在經曆了這麼多變故之後,自己對於異變的耐受程度已經提高了不少。
至少他不會再因為某隻怪物醜陋的外貌和可怖的舉止而心驚膽戰……
然而,當那隻怪物對著他微笑著喊出他的名字時,他依然非常沒有骨氣的,被嚇得動彈不得,遍體生寒。
“謝希書——”
為什麼……
為什麼一隻怪物卻表現得與他如此熟識?
為什麼它看上去似乎依然保有些許人類的意識,但帶給謝希書的感覺,卻如此惡心如此令人厭憎?
“你,你是誰?”
謝希書發出了一聲驚懼的詢問。
說話的同時,他不受控製地往後退了退,恨不得就這樣直接融進舊車的靠背中去。
“我是誰?我是誰我是誰我是誰?你已經不認得我了嗎?”
而少年話音剛落,那怪物便偏了偏頭,很不滿意似地抬起手用力地砸向了車子的擋風玻璃。
“太可惡了太讓人傷心了嗚嗚嗚嗚嗚……”怪物甚至還發出一聲長長的哭嚎,“我們不是朋友嗎?”
然後,它的脖子朝著非常古怪的角度傾斜了過去,麵上細密的眼珠直勾勾盯著謝希書喃喃道。大量粘稠唾液從它裂開的唇縫中不斷泄露,那帶有酸蝕性的液體,很快就在車子的擋風玻璃上留下了細碎的紋路。
“……我好後悔,謝希書,你真的好香……但是你明明離我那麼近,那麼香,那麼好吃,可我卻完全沒有注意到。所以我才讓你逃走了,好後悔啊我好後悔。”
怪物一邊說著,一邊大肆舔舐著玻璃。仿佛已經從龜裂的玻璃縫隙中嗅到了謝希書的氣味,它的身體緩緩聳動起來,畸形的麵孔上更是浮現處讓人悚然的陶醉表情。
“我每次想到你都忍不住流口水,那個時候我就應該把你吃掉的,可惡,真可惡,最後你卻被搶走了,搶走了啊啊啊——”
謝希書恐懼地打量著那隻畸形怪物,在聽到那一連串前言不搭後語的囈語之後,他無比驚悚地想起了一個人。
“成安?”
謝希書震驚地睜大了眼睛。
“你,你是成安!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死死勒緊了他的胃。
就連呼吸都開始變得困難。
話一說出口,謝希書就知道自己的問話根本就是多餘的——在那一條狹窄陰暗的小巷子裡,最開始尾隨並且襲擊他的,可不是齊騖,正是成安。
齊騖確實是在幾個月前就變得不對勁,一直死死盯著自己看,但是更早呢?更早之前,成安就已經得過流感。
也許早在那時候,他的同桌便已經悄然開始變異。
“成安……”
謝希書用手捂住了嘴。
很難說現在那隔著玻璃狂態畢露的怪物,身體裡還存留著多少屬於成安的靈魂。
可謝希書看著它現在的模樣,還是難過到無法喘息。
“……我會變成這樣,還不是因為你,我太喜歡你了,你太香了,太香了寶貝……為什麼不讓我舔一口?為什麼連選擇權都不給我,你就選了你旁邊的東西……怪,我們兩個不是一樣的嗎?我們都是怪物,為什麼選不選我呢?謝希書,你說啊,為什麼?為什麼!”
窺視到謝希書那混合著驚恐,擔憂和悲傷的眼神,引擎蓋上畸形的怪物瞬間變得比之前更加激動亢奮。
那無數顆汙穢渾濁的眼珠倏然齊齊對準了車廂內臉色慘白的少年,仿佛能直接用那粘稠的目光,一點點包裹住謝希書的身體。
成安身上的鱗片齊齊立起,隱約間,可以看到一些斑斕鮮豔的斑點,正在它的體表不斷晃動。
“齊騖能做的我都能做啊我們明明是朋友我會比齊騖做得更好……”
“隻要讓我嘗一嘗就好了,謝希書,讓我嘗嘗你的味道。”
“我會很能乾的,謝希書。”
“隻要一點,我隻要嘗一點點就好……”
成安一邊說著,一邊貪婪地朝著謝希書留下了渾濁的口水。
“嘖——”
就在這時,坐在駕駛座上的齊騖忽然扯了扯嘴角,冷笑出聲。
跟謝希書不同,在嗅到成安身上那熟悉的臭味時,他立刻就認出了怪物的本體——他本來可以輕而易舉的碾碎這隻企圖染指謝希書的垃圾貨色,卻在精神激蕩的瞬間猛然間想謝希書在目睹怪物時,身上散發出來的苦澀香氣。
當然,在驚恐和抗拒下瑟瑟發抖的謝希書依然很香,恐懼會讓少年的氣息中染上某種獨特的乾澀氣息。
但就在不久前,齊騖剛剛品味過謝希書的另外一種味道。
那混合著擔憂,信賴,以及某種自我獻身式的自暴自棄的香氣,是那樣甘美動人,以至於讓齊騖莫名開始抗拒起謝希書身上過多的恐懼氣味了。
就算是被嚇得不敢動彈,恐嚇謝希書的那個人,也應該是他才對。
那個一閃而過的念頭,卻有效地抑製住了齊騖身體裡的殺戮本能。
然而光是看著車窗外那隻怪物洋洋得意,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樣,齊騖便意識到,自己那莫名其妙的仁慈,沒有任何意義。
齊騖腳下的油門幾乎已經踩到了底,就連車子的發動機都開始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嗡鳴。
緊接著謝希書便聽到了齊騖淡漠的問話:“你和這家夥,敘舊敘完了沒?”
“啊?”
“敘完了,就抓緊安全帶。”
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間,謝希書陡然感到不妙。
他條件反射般一把抓住了安全帶。
同一時刻,齊騖也猛地踩下了刹車。
正在高速行駛的車輪處頓時爆發出一陣刺耳的刹車聲,整輛車子也開始劇烈晃動。
換氣係統的氣流裡湧起一股刺鼻的橡膠臭。
整個世界在這一刻似乎都在瘋狂抖動。
謝希書將那一聲低呼死死咬在唇間。他的雙手拽著胸前的安全帶,就連指關節都開始發白。而那根安全帶此時更是快要把他的肋骨直接勒斷。有那麼一瞬間,謝希書甚至覺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被強大的慣性直接甩出車外。
但他最後還是被安全帶牢牢地捆在了車座椅上,被甩出去的另有其人……
那正是成安。
急刹車帶來的巨大慣性,讓貼在車擋風玻璃上的怪物如同炮彈一樣被掀飛了出去。它在空中起碼飛了五六米遠才砰然落地,接著又在地上滑出去好遠,才慢慢停下翻滾的身軀。
粗糙的馬路上,豁然被畫下一道長長的血痕。
“它,死了?”
謝希書驚魂未定坐在座位上,一眨不眨地盯著原處地麵上那團血肉模糊的影子,心臟跳得仿佛隨時能從他嘴裡蹦出來。
齊騖冷哼了一聲。
“蟑螂哪裡那麼容易死。”
就像是在應和齊騖的評價一般,男生的話音剛落,成安的身體抽搐了一下。
下一秒,那怪物用單手撐住了地麵,搖搖晃晃地從血泊中穩穩重新站了起來。
“……”
謝希書的呼吸一滯。
他看得很清楚,成安這時候差不多半邊身子的皮肉都被掀飛了,露出了鱗片覆蓋下的紅彤彤的肌肉。受傷最嚴重的則是它的右肢,那畸形的器官軟塌塌的耷拉在它的胸前,隻有一層薄薄的半透明的皮膚,將那長著利爪和吸盤的“手”與肩膀相連。
放在正常人身上,這恐怕是不死也得去掉半條命的重傷。
但謝希書壓根就沒有在成安身上窺見一絲一毫的虛弱。
恰恰相反,被劇烈的疼痛和血液刺激之後,怪物看上去甚至比之前更加亢奮。
“成安”喉嚨裡發出了一聲含糊不清的咕噥。
但詭異的是謝希書竟然聽得很清楚。
“好痛啊……齊騖你這狗娘養的……我之前就想找你算賬了,我發誓我會好好的,好好的把這筆賬還回去。我會讓你死得很慘……我會一口一口撕開你那弱不禁風軟嘟嘟的皮囊,然後把你的肉慢慢啃下來嘻嘻嘻嘻。不過,不用擔心,我會留下你的眼珠的,我會讓你看著,看著我是怎麼好好品嘗謝希書的……”
“他是我的……這麼香甜,這麼好吃的他,明明是我的……”
它晃了晃腦袋,緊接著一把扯下了自己早已斷裂的右肢,塞進了自己張開的血盆大嘴中。
“嘎吱。”
“嘎吱。”
……
咀嚼聲響起。
在謝希書驚恐的注視下,“成安”大口大口吞下了自己的胳膊。
灰綠色的唾液被鮮血染成了深紅色,不斷從怪物裂開的唇縫中滴落下來。一條長長的舌頭不斷在它唇縫中簌簌探出,將它臉上那密密麻麻的小眼睛舔得晶瑩發亮。
而在它斷裂的胳膊處,一小截粉紅的肉肢正蠕蠕而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出來。
“真好吃嘻嘻嘻真香,謝希書,光是聞到你的香氣,我就覺得好吃極了,所以,讓我嘗嘗你的味道吧我太想你了嘶嘶——”
緊接著一陣刺耳的嚎叫,“成安”猛地一弓身,便朝著他們衝了過來。
對比起身體的畸形扭曲,它的動作卻顯得格外輕捷。
仿佛隻用了一瞬的功夫,原本被撞得遠遠的怪物便再次來湊到了車前。
“齊騖!”
他控製不住地驚叫出聲——
“艸,真惡心。”
然後,他似乎聽到了一聲來自於齊騖的咒罵。
“安全帶。“
外加一聲熟悉的提醒。
來不及思考,求生本能讓謝希書瞬間重新抓緊了身上那條安全帶——同一時刻,汽車再次發出巨大轟鳴。
齊騖毫不猶豫將油門踩到了最大,朝著成安便撞了過去。
但這一次車子還沒有來得及撞到怪物,對方便已經先行一步猛然跳起,
“砰”的一下,成安直接撞裂了車子的前擋風玻璃,伴隨著四散飛濺的玻璃碎渣,那布滿鱗片的柔韌半身。險些就要直接鑽進車廂內部——事實上,它幾乎做到這一點了。
在前擋風玻璃碎開的那一瞬間,謝希書親眼看到,“成安”下顎如同爬行動物一般驟然張開。長長的舌頭裹著濃稠的口涎鞭子一般刺破了擋風玻璃然後甩向了自己。
說時遲那時快,謝希書完全是憑著本能鬆開了安全帶,緊接著整個人猛地一縮,朝著座椅下方放腿的空間滑了下去。
成安的舌頭完全是擦著他的頭皮卷上了車座椅的靠背。
“好香好香好好吃——”
它臉上所有眼珠都在這一刻不停顫抖。
怪物口齒不清,尖叫個不停:即便它在這一刻抓到的僅僅隻是車子的座椅,可之前的驚嚇,早已讓謝希書在上麵留下了一層薄薄的冷汗汗漬。
而這已足夠讓成安瞬間陷入癲狂的喜悅之中。
*
不過,對於“成安”來說,這一瞬間的極度滿足顯然是一個巨大的錯誤。
齊騖的神色冰冷,眼中的殺意宛若實質化的匕首直接刺向了成安,同時抵達怪物身體的,還有無數條張牙舞爪,嘶嘶作響的觸肢。
齊騖的人類形態在這一刻早已徹底崩解。
密密麻麻的觸手自他身體深處瘋狂湧出,每一根前段都綴著猙獰的口器。
而那些口器的正中間,肉眼可見長滿了細密牙齒,非常善於撕咬和啃食。
眨眼間,齊騖細長的觸肢便密密麻麻儘數纏住了成安的身上。
半透明的皮膚下,觸肢發達的肌肉微微隆起,“成安”發出了一聲嘶嘶尖叫,它們倏然絞緊了身下的那隻怪物。
“啪嘰——”
仿佛是裝滿了液體的熱水袋被擠爆的聲音。
聽到那一聲響聲的同時,一直縮在車座前的謝希書,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鮮血,肉塊,內臟……共同混合成了無數細碎濕潤的血雨,在車廂內飛濺開來。
一小片還帶著眼珠的皮肉,直接掉在了謝希書的麵前,鼓鼓的黑色眼珠直勾勾地盯著他,然後痙攣著朝著他蠕動過來。
但下一秒,那東西又被倏然探來的觸肢一口咬住,用力地甩向了車外。
*
如果這是噩夢的話,謝希書希望這場噩夢能夠早點醒來。
然而,一如既往的,神靈始終不曾在意過他那痛苦的祈禱。
哪怕已經失去了半個身體,成安依然沒有陷入衰亡或者虛弱的跡象。
事實上,這時候的它甚至蠕動得比之前更加瘋狂,而它那被齊騖活生生撕開的下半截腰部的橫截麵上,早已鼓起一簇簇活潑蠕動的肉芽。
那些肉芽很快便交織在一起,形成了止血的薄膜,再然後薄膜的表麵微微凸起,變成一小截新生的軀乾。
而僅僅是這麼一小截軀乾上麵依舊密布細細的小黑點——那是成安的眼睛。
以及一道深紅色的,可憎的裂口。
嘶啞尖利的嚎叫便是從那裂口的深處不斷傳出的。
“太香了,謝希書,你太香了也讓我舔舔你吧,讓我舔舔你。”
“我什麼都願意做。我會滿足你的:。
一直到了這一刻,“成安”依然沒有停止自己精神汙染般的叫聲。
甚至原本從腹腔內掉落的腸子也飛快變成了細長的軟肉,裹著血痕在引擎蓋上蠕蠕而動,企圖再次探向謝希書。
直到齊騖忍無可忍地停車,然後探出手將留那幾根腸子連著內臟一同抽出了怪物的體外。
“滿足你個頭。”
齊騖徑直下車來到了引擎蓋旁,將成安所剩不多的軀體強行從車上撕了下來。
就是這短短片刻的功夫,長安腰部的斷麵上已經浮現出了一顆小小的微微凸起新生頭顱。
“不是說,要一口一口把我的肉啃下來?”
齊騖露出了一抹冷笑,然後他朝著成安伸出了手,掌心正是一張完整的嘴,嘴唇下方的牙齒雪白,細密而尖銳。
這一刻這顆畸形的頭顱仿佛也意識到了自己即將到來的結局。
它猛然間張開了嘴,發出了一聲淒婉的哀嚎。
“謝希書——救命——”
聽到那聲音的一瞬間,原本已經被驚嚇到木僵狀態的謝希書,身體猛地震動了一下。
那聲音不再含糊,不再混沌。
那聲音聽上去就像是一個真正的正常人,一個曾經是他同桌的少年,在絕望中發出的求救。
“我,我恢複清醒了,謝希書!我醒了!齊騖要殺我,救我,求求你救——”
謝希書踉踉蹌蹌的走下車,呆滯地看著引擎蓋上畸形可怖的怪物用殘破的軀體,不斷發出熟悉的聲音。
齊騖的眉頭已經完全擰在了一起,臉色黑得宛若鍋底。
他甚至已經做好了準備,將開口求情的少年罵回去。但自始至終,謝希書隻是呆呆地站在那裡,一言不發地看著眼前的兩隻怪物。
見謝希書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成安原本惶恐絕望的神色陡然一收。
它惡毒地瞪向了少年,聲音森冷怨毒。
“你會被吃掉的,謝希書。不是我也會是齊騖嘻嘻嘻嘻。”
“你肯定會被齊騖吃掉。”
“它饞你都快饞瘋了,而且它是最饞的那個你知道嗎?你選錯對象了寶貝,你選了最貪吃的那個嘻嘻嘻你喂不飽它的它一定會吃掉——”
下一秒,成安的聲音,便在一聲沉悶的,被皮肉包裹著的骨骼破碎聲中戛然而止。
它已經被齊騖碾碎了。
緊接著,齊騖身上無數裂口張開,鮮紅的觸手飛快地纏上了怪物的殘軀,密密麻麻的口器倏然大張,來露出了內裡鋒利的牙齒。
它們嗤嗤沒入了成安的身體,大口大口地撕扯起那具依舊在微微抽搐的屍體。
一口接著一口。
齊騖將成安吃得乾乾淨淨。
第23章
殘血順著車子的引擎蓋滴滴答答一直流淌在了地上。
有那麼一會兒,謝希書發現自己完全無法動彈,他就隻能站在車門旁,看著齊騖將曾經是自己同桌的那隻怪物吞噬殆儘。
男生的身體已經有一大半完全崩解了,化作了糾成一團的鮮紅色肉醬麵條,那些從口器中不斷溢出的,混著碎肉的粘稠血漿有些像是意大利麵醬不是嗎……
雖然真正的意大利麵可不會有一個人的胳膊粗細,更不會纏在一起一起一伏,將另外一個人的屍體快速化作濃漿吞入自身體內。
粘液,軟肉和口器貪婪的咀嚼聲彙集在了一起,形成另一種讓人作嘔的粘濕水聲。
謝希書覺得自己的靈魂仿佛已經被什麼東西粗暴地分成兩半,其中一半如今正困在這具因為恐懼而不停微顫的身體裡,茫然無措,不知道接下來究竟該怎麼做。
而另外一般則遠遠地飄在半空中,仿佛旁觀者一般,冷漠而平靜的觀察著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
在吞完跟自己體型相仿的“成安”之後,齊騖的半邊觸肢化的身體也膨脹了快一倍大小,隨後,觸肢們開始起起伏伏,像是一團外露的腸子般蠕動不休。
而看到這一幕的時候,謝希書終於忍不住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然後他吐個昏天地暗。
*
等謝希書終於重新回複冷靜,已經是好一會兒之後了。
齊騖勉勉強強恢複成了人形。
謝希書隱約能察覺到男生在他身側不遠處站了一小會兒。
若不是在知道齊騖的性格,謝希書幾乎都要以為對方這時候是在踟躕了。
過了幾分鐘後,齊騖的腳步聲才慢慢靠近謝希書。
在這之前,男生沒什麼表情地回到車旁,找出了他們之前在超市裡收集到的物資,翻出一瓶礦泉水。
齊騖擰開了瓶蓋,然後遞到了謝希書手邊。
水瓶碰到掌側的時候,謝希書手指蜷縮了一下。
但幾秒鐘後,他抽了抽鼻子,接過了那瓶水。
“吐完了?”
齊騖雙手環胸,一眨不眨地看著謝希書仰頭大口大口喝下了水,這才硬邦邦地開口。
“嗯。”
謝希書抹了一把臉,低聲應道。
因為之前吐的太厲害,現在他的鼻尖和眼眶都紅紅的,眼角隱隱有些潮濕的應激,看上去極為憔悴可憐。
齊騖總覺得自己恍惚又嗅到了一抹澀而甘美的香氣……明明剛剛進食完畢,每一顆細胞都處於能量過剩的狀態,但他還是莫名其妙地感到喉嚨一陣乾渴,隱藏在身體中的那些“舌頭”也開始蠢蠢欲動起來。
啊,一定是眼淚的緣故。
齊騖煩躁地想。
以現在的情況來看,謝希書既然流了眼淚,他想去舔對方的眼角當然也是正常的……
是的,就是非常正常。
*
接下來那段路,齊騖和謝希書放棄了那輛舊車。
一方麵是因為,在成安的兩次撞擊之下,原本就破舊的老車發動機徹底報廢,再也打不著火。
而另一方麵則是,經過了齊騖和成安的那場較量,現在車廂內部完全隻能用血肉模糊來形容。而且副駕駛座這時候所有的皮麵與坐墊海綿都已經被成安的唾液腐蝕汙染,留前擋風玻璃也徹底破碎殆儘。
整個車廂裡彌漫著一股腐爛的惡臭,彆說是謝希書了,就連已經異變成怪物的齊騖,也不可能重新坐上那輛車。
好在他們這時的位置已經距離齊騖的家已經不遠了,而且因為彆墅區位於市郊的緣故,這邊街道上徘徊不定的怪物也少了許多……就算偶爾能在路邊灌木叢裡窺見一些簌簌而動的怪異身形,嗅聞到齊騖的氣息後,它們也會如同老鼠般瞬間遁走。
顯然,這裡的怪物並沒有經曆城市中心區的弱肉強食,所以也不像是市中心的怪物那樣凶悍。
這多少讓謝希書稍稍鬆了口氣。
“……不然我怎麼會讓你跟著我回家,”齊騖手中拎著超市裡的物資,冷冷開口道,“你要是回你那個城中心超高層高密度的家,根本就輪不到上樓,就已經那群怪物一擁而上分吃。”
謝希書本來也沒什麼精神,一直垂著頭跟在齊騖身邊走著,這時卻是心頭微微一震,心底閃過一個巨大的問號。
齊騖是怎麼知道他家住在超高層……
對了,身邊這個人還可以朝他的家送過手機,恐嚇他來著。
明明就是不久之前發生的事,可大概是因為受刺激過度導致對時間概念也變得模糊了,現在想起來,竟覺得遙遠得仿佛是前世一般。
“謝謝。”謝希書很輕地開口道,頓了一下,又接著開口,“你真的保護了我很多次,謝謝你。”
齊騖聽著身側那人綿軟的聲音,嘴角扯了扯,露出一絲淡淡笑意,但下一刻他便驟然停下了腳步。
“你怎麼了?”
男生狐疑地望向謝希書。
“怎麼一點精神都沒……等等,你發燒了。”
齊騖不廢吹灰之力便在謝希書身上嗅到了熟悉的氣息——發燒後因為體溫上升,謝希書的香氣會比平時更加濃鬱也更加潮濕一些。
“靠。”
齊騖罵了一聲。
而謝希書抬起手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額頭,臉色變得比之前更加不好——平時在大考前高燒已經足夠麻煩了,但現在這種情況發起高燒是會比之前更加致命。
齊騖一把奪過了謝希書手中的塑料袋。雖然那兩個塑料袋裡裝的也隻有一些輕飄飄的膨化食品而已。
少年皮肉中那股對怪物來說堪稱魔藥般的沁人芬芳,正在高熱中細微地逸散開來。
齊騖的臉色瞬間陰沉了下來。
他已經可以感知到,在肉眼看不見的位置,那些令人厭煩的怪物正在循著那無比稀薄縹緲的香氣,不自覺地尾隨而來。
“真是麻……嘖,算了。上來,我背你。”
說話間,齊騖手提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背對著謝希書轉過了身,男生微微下蹲,將寬厚的背脊展露在少年麵前。
謝希書身形微微一僵。
“不,不用了。”
他啞著聲音,下意識地拒絕道:“我隻是在發熱初期,還沒那麼虛弱,我能自己走——”
結果話還沒有說完,就直接被男生截斷了。
“是你自己主動爬上來,還是讓我動手捆著你走?”
齊騖微微側頭,聲音森冷。
謝希書的喉嚨滾動了一下。
沉默了半秒鐘後便十分僵硬地走上前去,趴在了齊騖的背上。
變異後的男生體溫似乎比正常人的要高許多,就連發燒中的他,在覆上那人背脊時依然會覺得身下的軀體燙得不可思議。
“……抱緊我!”
仿佛完全沒有感覺到謝希書的不自在,用觸肢緊縛住後者的大腿和腰肢之後,齊騖又一次開口命令起背上那人來。
頓了頓,他補充道:“不抱緊我,萬一待會兒背後來隻怪物把你叼走了,我可懶得去追你。”
謝希書搭在齊騖肩頭的胳膊變得比之前用力了一點。
說來也奇怪,明明也不是第一次發燒,但被齊騖背到背上之後,從未有過的虛脫感卻如同潮水般淹沒了謝希書。
最後謝希書乾脆自暴自棄,徹底放鬆身體,將整個人都壓在了齊騖的背上。
男生背上的肌肉似乎輕輕抽動了一下。
在這個姿勢下,謝希書每一次呼吸,鼻腔裡都充盈著來齊騖的氣息,到了最後謝希書甚至覺得那味道已經完全滲進了自己的身體裡。而齊騖奔跑時候身體微微的上下起伏則加重了謝希書意識的渙散。
“齊騖。”
“乾什麼?”
“有沒有人說過,你的脾氣真的很爛……”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謝希書才意識到自己一個不小心,,竟把心底的話直接問了出來。
齊騖的步伐沒有絲毫停頓。
“哦,當然有,”他毫無波瀾地應道,“不過敢當著我的麵這麼說的人都已經被我沉江了。”
謝希書:“……哈?”
謝希書忽然就覺得自己比之前清醒了許多。
好在下一秒便聽到齊騖繼續開口道:“開玩笑的。現在到底也是法治社會了,就算是我家一幫子神經病開會,也不會讓我剛成年就去蹲局子的。”
很顯然,齊騖大概也聽說了不少關於自己的傳言。
當初在南明三中,無論是老師還是學生,暗地裡都覺得齊騖未來走上犯罪道路最後去蹲大牢什麼的,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隨著時間的推移,日頭漸漸西移,太陽的光線已經沒有那麼耀眼了,空氣也比先前要稍微涼爽的一些。
那輕柔的風拂過謝希書的臉頰,就連他身上那股來自於成安的血腥味,在這一刻似乎也變淡了許多。
而齊騖不知為何,忽然開口說起了自己的家庭。
“哦,我家啊……確實是一群癲公,祖傳的精神病神仙來了也沒辦法,想走正道也走不了,隻能搞些下三濫的事情。”
“唯一的優點大概就是都怕死,家裡備的物資應該夠用。”
“我老爹就是個傻逼種馬,完全沒腦子全靠直覺,不過我估摸著他應該挺喜歡你,那貨色自己腦子不好使就特喜歡腦子好的人。”
“我還有幾個兄弟姐妹,唔,不用管他們,都是我爹當年在外麵留的種,同樣是一幫蠢貨,煩人得要命。”
“總之就是群外強中乾的家夥,又貪又蠢,到時候你少跟他們接觸,可彆傳染了那些家夥的弱智。順便說,那老東西年輕時在外麵結的仇家特彆多,生怕彆人哪天突然找上門來尋仇,所以才找了這麼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住著……”
……
說話間,在茂密樹蔭掩映之下的一片彆墅群映入了謝希書的眼簾。
齊騖的家,到了。
在齊騖之前的描述中“鳥不拉屎”的居所,實際上是位於城郊的高級彆墅區。
精心打理的花草樹木與精致的建築外形足已經昭顯出這片區域的價格不菲。在小區的外圍佇立著一圈精致的鐵柵欄,顯然便是那種嚴格執行封閉式管理小區。
而且因為居住在此的人大多有著豐厚身家,即便是進入小區內部,每一戶人家的安防設施也都相當嚴密。從齊騖的回憶來看,小區裡也很少聽說誰中招了那場在A市肆虐的大流感。
“嗬,會住在這裡的人,傷天害理的事情大多沒少乾,不然也不會那麼貪生怕死……”
當時齊騖是這麼評價自己的鄰居們的。
按道理來說,住在這裡的人,存活概率要遠遠高於市區中的平民,然而當他們來到小區門口,無需多言便已經清晰地感受到那股縈繞在小區上方的不祥氣息。
死一般寂靜正籠罩在小區的上方。
唯一的動靜,隻有警報器有氣無力的蜂鳴聲。
造型精致的保安崗亭早已傾倒在地,破碎的玻璃散落在早已乾涸的血泊之中。
數具屍體被釘在了漆黑厚實的小區大門上方,幾隻蒼蠅正繞著他們垂下的頭顱嗡嗡直叫。
每一具屍體都隻剩下了外層薄薄的皮肉,內臟已經被完全掏空了,現場沒有留下太多碎肉,顯然襲擊他們的那隻怪物,對內臟有著非常專注且獨特的癖好。
而現在那些“廚餘”的頭顱倒垂在風中,微微晃動著。
蒼蠅以及其他的小蟲沒有放過這溫熱濕潤的產卵地,密密麻麻簇擁在一起的蒼蠅卵成簇地粘連在屍體的眼窩,鼻孔和微微張開的口腔中,有一些甚至已經滿溢出來。
謝希書這時已經被齊騖放了下來,他與對方並排站在小區的門口看著眼前的景象,胃部再一次翻騰起來。
他不由自主地抓緊了齊騖垂下的手腕,後者此時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齊騖?”
“……先進去吧。”
齊騖反握住了少年的手,力氣很大,幾乎已經掐疼謝希書。但謝希書什麼都沒有說。
昔日必須通過嚴密的驗證才可以進入的,鐵門早已門戶大開。
謝希書跟在齊騖身後一步步走進小區內部——“嘎吱”一聲淒厲的摩擦聲在他身後猛然響起,謝希書嚇得汗毛倒立連忙回頭,正好看到齊騖徒手將已經變形的金屬門掰回差不多的原形,然後強行將小區的大門重新合攏。
被懸掛在門上的屍體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已經被他取了下來,擱在了地上。
在大門關閉的那一瞬間,警報器那刺耳且令人莫名煩躁的蜂鳴聲總算停止了。可隨即朝著謝希書和齊騖湧來的,卻是一股更加不妙的腐臭氣息。
那味道與小區裡盛放的花朵響起混雜在一起,聞上去反而比單純的臭味更加讓人難以忍受。
路上他們看到的屍體不算太多——有一些看上去已經毫無人形,應當是從外麵進入小區攝食的怪物,結果卻被某隻更加強大,更加血腥的怪物奪走了生命。還有一些則是普普通通的人類,穿著考究舒適的衣裳,麵朝下傾倒在乾涸的血泊中。
不過,毫無例外,他們跟小區大門上的同類一樣,內臟都已經被吃得乾乾淨淨,隻剩下外層柔軟的腔體。
小區漂亮的道路表麵沾滿了血,踩上去有些黏鞋底。而這也讓齊騖和謝希書的腳步聲在小區裡愈發明顯。
在位於小區正中心——也許就是所謂的“樓王”的位置——齊騖停下了腳步。
“這就是……我家。”
他站在那棟彆墅的門口,語氣有些空洞地說道。
*
謝希書用手捂住了嘴。
他已經說不出任何話了。
在彆墅的車道上堆疊著幾具屍體,齊騖當著他的麵靠了過去,將屍體翻了過來。然後男生站在暮色之中,麵無表情地盯著屍體青腫微腐的麵龐看了一小會兒。
“這幾個……是我爸的生意夥伴。”
齊騖像是自言自語般輕聲嘀咕道。
然後他微微偏頭,順著地上的血跡看向了自家的門口。
一道長長的血痕正是從那個方向延伸出來直到屍堆所在的位置。
在彆墅金碧輝煌的門廳處,可以看到大理石地麵上還有好幾道血手印以及抓痕。看著這些痕跡,謝希書腦海中不禁浮現出這些人滿身鮮血,驚恐萬分地從彆墅內絕望爬向外界的場景。
這讓他感覺前所未有的糟糕。
齊騖與他手牽著手慢慢朝著彆墅的內部走去。
好在這裡頭並沒有出現太多的屍體——至少在一樓他們沒看到。
而在彆墅的二樓,血跡已經鋪滿了牆麵和地毯。
幾乎每一間房間都遍布幾乎要切入牆麵內側的打鬥痕跡。
血,到處都是血。
高檔家具儘數傾倒碎裂,滿目瘡痍。
空氣中彌漫著血液在高溫下腐化的惡臭。
齊騖拉著謝希書一間間打開家庭其他成員的臥室門又一間間關上。
最後,在二樓的儘頭的某間小房間前,齊騖深吸了一口氣後慢慢打開了門後,緊接著,他忽然又猛地甩上了門板。
他的身形踉蹌了一下,如果不是被謝希書拉著他看上去好像會倒在地上。
但下一秒,謝希書又懷疑那可能是自己的錯覺。
齊騖的背脊挺直,站得很穩,臉上像是罩上了一層薄薄的麵具,看不出絲毫情緒。
“沒什麼好看的,是家裡的保姆而已。可能太害怕了,所以乾脆自己了斷了。”
齊騖看向謝希書,解釋道。
但隨即他又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很輕很輕地嘟囔了一聲:“她叫安姨。”
“她特彆喜歡你們這種屁用沒用隻會讀書的學生仔,而且煲湯也很好喝。”
……
對比起麵無血色神色驚慌的少年,這一刻的他平靜得像是這個家的外人。
然而,謝希書在對上了他的眼神後,卻覺得胸口的位置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緊緊地揪緊了。
“齊騖……”
“得了,這也沒什麼,都已經末世異變了,連我都變成這幅鬼樣子,這裡出這種事也是很正常的……靠,你那是什麼表情?怎麼搞的好像你才是那個姓齊的人似的。”
齊騖繼續碎碎念個不停。
直到察覺到了謝希書的視線,他才偏了偏頭突兀地停下話頭。
然後,他努力扯起了嘴角,衝著身側少年笑了一下。這是齊騖為數不多的笑容,也是謝希書在他臉上見到過的最難看的笑容。
“……好了,真不是什麼大事。”
齊騖臉上的肌肉緊繃著,眸光又暗又空洞。
“目前看到的屍體都是家裡的外人,我那老爹和幾個兄弟姐妹都不見了蹤影,指不定現在早就已經變成怪物在外麵啃彆人腦殼了——嘖嘖,那些家夥當初還是正常人的時候就不是什麼好東西,變異以後估摸著也是區域一霸。沒什麼好擔心的。”
“……”
“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你都燒成這樣了,嘖,這破屋子現在也待不了人,估摸著你今天也隻有睡車庫的命了,事先說好這可不怪我純粹就是你自己運氣不好——”
就在這時,謝希書忽然不受控製地抬起了胳膊,然後他用儘力氣,死死抱住了麵前高大的男生。
齊騖的聲音戛然而止。
“齊騖……”
高燒讓謝希書全身無力,腦子更是漿糊一般混沌遲鈍。
明明已經拚儘全力了,但是嘴唇翕動許久,始終擠不出一句有用的安慰。
他唯一能做的,或者說,想做的,就隻有像現在這樣,努力將齊騖抱在懷裡。
“沒事的。”然後他在齊騖耳邊不斷呢喃著他自己也不會相信的謊言,“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切也都會過去的。”
齊騖沒說話,但幾秒鐘後他倏然回抱住了謝希書。
體型差外加力量上的絕對差距,那纖弱高熱的少年幾乎要被他按進自己的身體最深處。
“所有人都死了。”
“嗯。”
“真是沒想到就連我家這幫子禍害也逃不過這狗屎變異。”
“嗯。”
“其實我跟他們,本來也沒有什麼感情。”
“嗯。”
“……我好像隻剩下你了,謝希書。”
大概是錯覺吧,但在這一刻,齊騖竟然聽到自己喉嚨裡,溢出了一聲近乎嗚咽般的低喃。
“真的隻有你了。”
謝希書這次沒有回應他。
然而,甜美溫熱的香氣,依然在高燒的蒸騰下,緩緩溢出謝希書白皙柔軟的皮膚,然後一點點包裹住走廊上那隻緩緩佝僂下身體,周身顫抖不已的變異怪物。
那是齊騖的世界裡,最後的,也是唯一的慰藉。
作者有話說:
就……其實我們的小攻……說到底也是年輕的高中生啊……
第24章
【各位市民朋友,這裡是A市應急廣播。本市目前正在遭遇不明原因的災害事件……】
【請所有市民請立即前往最近的安全屋或隱蔽處避難。避免任何非必要的戶外活動。請儘量避免與外界接觸……】
【請保持通訊設備開啟,以便接收最新的官方信息和指示。若您或您的家人表現出任何不尋常的健康症狀,請立即通過電話向衛生部門報告,並遵循專業人員的指導進行自我隔離……請儲備必要的生活用品,如食物、水和基本的醫療用品,確保你在特殊時期的基本生活需求……】
【請保持冷靜,救援團隊正在全力進行救援準備,我們將儘一切努力保障每一位市民的安全……】
【感謝您的合作與理解。保持安全,我們將共同度過這一難關……各位市民朋友,這裡是A市應急廣播……】
……
收音機裡應急廣播中機械平靜的女聲中混雜著些許滋滋作響的電流聲。
老舊的音響讓那聲音聽上去有種詭異的失真感,播放完畢之後,收音機沉寂了幾秒鐘,隨後之前已經播報過的內容開始再一次重複。但謝希書並沒有關掉收音機,他隻是安靜地坐在放滿水的浴缸裡,用胳膊抱住自己的膝蓋,一遍又一遍地聽著那段廣播。
收音機現在所用的電池是齊騖拿給他的,謝希書還記得當時自己打開收音機時,緊張得連手都有點抖。他以為自己能夠得到一些新的信息,來自於外界的,新的消息。
然而,隨著指示燈亮起,老舊的收音機音響中傳出來的,自始至終都隻有那一則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緊急廣播。
謝希書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
失望?難過?狂怒?或者說……麻木?
他分不清。
但是當齊騖告訴他可以利用太陽能熱水器裡存儲的熱水去洗個澡時,他卻不假思索地將收音機也帶進了浴室。
他必須得聽點聲音——哪怕隻是好幾天前錄好的錄音廣播也可以——那至少能給予他一些虛假而縹緲的安慰。
【我們將共同度過這一難關。】
他喜歡這句話。
*
謝希書現在用的浴室位於齊騖的房間。
大概是因為這裡留下了許多齊騖本身的氣息,他的房間是整棟彆墅裡唯一沒有遭到怪物劫掠入侵的。浴室的空間很大,裡頭有一個足以容納齊騖這種大個頭的按摩浴,浴缸鑲嵌在精美的大理石岩板平台中,現在那裡正點著幾根散發著嫋嫋香氣的香薰蠟燭。
蠟燭微弱的光在朦朧的水汽中微微搖曳。
謝希書恍恍惚惚地盯著那幾根蠟燭看了一會兒,忽然認出來,蠟燭上的標簽有些眼熟。
“啊……”
他忽然發出了一聲細細的驚呼,發現那是蠟燭竟然來自於媽媽非常喜歡的奢侈品牌子。
但那個牌子的東西價格貴得離譜,即便謝母收入不低,也從來沒有舍得買過——現在,那個牌子的蠟燭卻被隨意放置在浴缸旁充當照明工具。
【畢竟已經是末日了。】
謝希書的耳旁仿佛有個聲音,輕輕笑了一下。
【名牌和金錢已經是現在這個世界最沒有意義的東西了。】
然而,就是這麼沒有意義的名牌蠟燭,讓謝希書不受控製地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和媽媽。
明明在這之前,他曾經是那麼努力地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他們……
但就在這一刻,一直被謝希書強行壓在心底深處巨大恐懼,還是無法抑製地浮出了水麵——就連齊騖的家人都在這種忽如其來的異變前遭遇了不測,那麼他的父母呢?
他們……還活著嗎?
應該還活著的吧?畢竟在A市流感爆發前父母就已經因為研究上的事宜出了國。
對啊,還不到絕望的時候。
全民變異這麼離奇瘋狂的事情,總不可能全國或者是全球遍地開花吧?這一聽就很玄幻。
是的,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所以在國外的爸爸媽媽一定是安全的,他們一定還活著……
然而,在拚命說服自己的同時,謝希書卻覺得自己的視野愈發朦朧潮濕。
耳邊機械無用的應急廣播還在翻來覆去地重複,像是某種厄運的預兆。
*
如果其他區域沒有淪陷的話……
應急廣播為什麼始終都沒有換過?
為什麼這麼久了,廣播裡還是沒有任何新的消息?
*
浴缸裡的水很熱。
微弱的光線下謝希書可以看到自己的皮膚已經被燙成了粉紅色——之前在衝洗自己身上的汙血,碎肉和粘液的時,他非常用力,以至於現在他的皮下甚至滲透出了些許鮮紅的出血點。
可謝希書還是覺得身體很冷。
仿佛此時在他血管裡流淌的不再是血液,而是尚未凝凍的冰碴。
其實現在的情況比起不久前已經好上許多了,不管怎麼說,他已經暫時得到了一個安全的庇護所。他甚至還能在豪華的彆墅裡用熱水泡澡。在這樣的世界裡這完全就是一種奢侈行為——可謝希書還是覺得茫然無措。
他隱隱約約覺得自己仿佛已經被什麼無形的,巨大的東西徹底困住了。
而他對此完全無能為力。
……
就在謝希書神思恍惚,心煩意亂之時,與室外忽然傳來一聲簌簌細響。
要是一切還正常,什麼都未曾發生時,謝希書可能都注意不到那樣細小的動靜。可如今他卻宛若驚弓之鳥,瞬間便是濕淋淋地直接從浴缸中跳了起來。
要不是浴缸前還一層厚厚的地毯,落地的時候謝希書險些因為水漬而直接摔倒在地。
在少年驚恐的注視下,半透明的浴室門外一道人影微微晃動了一下。
“誰——”
謝希書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嗬斥,來不及多想直接抓起了放置在洗臉台旁的玻璃杯,抬手便要砸向門口。
“是我。”
結果就在下一秒從浴室門外傳進來的卻是齊騖的聲音。
*
“那個,你發燒了,但一直待在浴室裡沒有出來,我隻聽見廣播的聲音,所以才來看看情況。”
齊騖垂著頭站在浴室的門前,他聽到自己喉嚨裡發出了平靜而沙啞的聲音——而他的解釋聽上去也有理有據,但在內心深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隻不過是一個借口。
是的,在最初的衝擊過後,齊騖花了一點時間整理好了心情,而從表麵上來看,他也確實恢複了平靜。
就連謝希書看上去都為此而放鬆了不少。
可是……還是有什麼東西變得不一樣了。
在發現自己家那幫混蛋,現在也徹底變成了末世中微不足道的塵埃之後,一些之前被齊騖薄弱的人類意誌所壓製的本能,開始肆無忌憚地顯露出其存在感。
他發現自己越來越無法離開謝希書,當然,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他們兩個本來就已經不可能離開彼此了。
然而,哪怕是謝希書暫時離開了齊騖的視線進浴室洗個澡……
齊騖發現自己竟然也會開始變得焦躁。
他根本就無法忍受那個人離開自己的視線。
齊騖渴望看著謝希書,隨時隨地,無時無刻地看著,緊貼著,吸附著對方。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不受控製的貼在了浴室的門邊。
曾經給他帶來無儘痛苦的嗅覺,在這一刻卻也給予了他同樣強度的歡愉。
齊騖貪婪地攝取著那從門縫中緩緩滲出的芬芳,身體各處都不由自主的微微痙攣起來。
謝希書身上現在很乾淨。
原本被齊騖一層一層覆蓋上去的氣息已經在熱水的衝刷下徹底退去……這讓他在怪物的感知中,化作了一顆剝去了外皮,香甜且汁液欲滴的果實。
齊騖的牙根瞬間變得無比酸軟。
他必須用儘自己所有的意誌力,才能壓製住那種本能。好讓自己不至於一頭衝破浴室的大門,重新攝住那隻可口而嬌弱的獵物,然後在他身上重新覆蓋上自己的氣息。
甚至,在齊騖身體裡的更深處,某種強烈的渴望正在蠱惑著他。
【為什麼不徹底放棄人類那無用而脆弱的形態呢?隻有化作怪物的真實模樣,才會更方便啊?】
【想想看吧,用柔軟濕潤而溫熱的觸肢一點點覆蓋在那具芬芳柔韌的身體表麵,然後再用自己敏感而強韌的消化腔,徹徹底底,頭到腳包裹住那人,將其徹底化作自己的所有物……】
【將謝希書,徹底融化成自身的一部分。】
……
“嘎吱——”
而就在這時候,齊騖麵前的浴室門被人從內一把打開了。
蒸騰的水汽中滿是沁人肺腑的香甜,挾裹著少年周身的熱氣一同湧向齊騖。
謝希書的頭發微濕,依稀還有幾滴水滴彙集在發梢處,最後無聲落下,沿著脖頸的曲線一路滾落,最後沒入寬鬆T恤的領口之下。
濕噠噠的感覺不太好受,謝希書皺了皺眉頭,伸手用浴巾再次擦了一把頭發。
緊接著他便看見那直挺挺杵在浴室門口的人,動作不由一僵。
“你……你怎麼回事?”
此時天色已晚,房間裡更是一片昏暗,高大的男生神色一片恍惚,但那種恍惚中,又隱隱蘊含著一抹讓謝希書不安的氣息。
再然後他便發現,此時齊騖的瞳孔,已經擴得很大,幾乎填滿整個眼眶。
於是,謝希書一個不小心又被他嚇了一跳。
“齊騖?!”
齊騖猛地打了個冷戰,驟然回過神。
“我沒事。就是有些……餓了。”
他遏製住了身體裡的衝動,壓低聲音回應道。
“……反倒是你,你還好嗎?”
“還好。”
謝希書有些僵硬地衝著齊騖點了點頭。
“抱歉,讓你擔心了。”
一邊說著他,一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往旁邊走了幾步,拉開了與齊騖之間的距離。
結果還沒有邁出去兩步,便發現自己腳腕上纏上了一圈濕漉漉的觸肢。
“啊?”
謝希書一驚。
“你現在……還是有些太香了。”
齊騖高大的身影重新貼在了他的身側。
就跟之前解釋為什麼會站在浴室門口一樣,這次開口時,男生的聲音依舊無比平靜。
隻是有一絲細微的沙啞。
“之前不是已經說好了嗎?就算洗完澡最好也重新在標記一些我的味道用來遮掩氣息。”
然後,齊騖湊在謝希書耳邊,說道。
謝希書那源於本能的掙紮頓時停住了。
*
謝希書很清楚,如果沒有了齊騖的氣息覆蓋,作為唯一的未感染者,他的氣味很容易引來其他怪物。
但是,在經曆了這麼幾天在怪物堆的摸爬滾打,謝希書對自身清潔這方麵也已經忍耐到了極限。
不過這件事情其實也相當好解決,在洗澡之前兩人便已經商量好,沐浴完畢之後齊騖會重新在謝希書身上留下新的標記——
齊騖現在的種種舉動實在再正常不過。
可是……
可是還是有什麼不太對。
被齊騖帶到床邊時,謝希書控製不住地往後縮了縮。
“齊,齊騖——”
也許還有彆的方式來進行這種氣味的覆蓋。
可以不用這麼親密,這麼……黏膩。
然而這一次齊騖沒有回應他,再次攀上謝希書腳踝與手腕的,不再是印象中柔軟而濕潤的舌頭。
太陽已經徹底落山了。
在這個沒有電力運轉的世界,夜晚是如此幽深而黑暗。
房間裡的影子濃稠得仿佛化不開的墨汁。謝希書完全看不清的一切,隻能模糊地感覺到,糾纏在他身上的東西比起之前更加強韌也更加古怪,除了無害的軟肉之外,謝希書甚至覺得隱隱約約有什麼類似牙齒的東西,直接劃過了他的皮膚。
謝希書頓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你在乾什麼?”
他驚懼交加地發出了一聲質問。
“氣味。”
齊騖沙啞地呢喃道,像是在回應謝希書,但又像是在無意識的自言自語。
“你的身上應該全是我的氣味才對。”
“不然會很危險的,你會被……搶走……”
一些柔軟而靈活的肉肢已經沿著那件寬鬆T恤的下擺直接攀到了他的頸側。
黑暗中那些蜿蜒蠕動的東西動作其實相當輕柔克製,可在極度的緊張中,謝希書依然產生了某種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膚都被些東西舔舐了個遍的錯覺。
他的心跳越來越快。
呼吸也變得越來越急促。
莫名的,在這一刻他忽然再次想起了成安。
在臨死之前,那從靈魂到外表都已經徹底異變的怪物,究竟在說什麼來著?
哦,是了。
成安曾經那麼怨毒,那麼肯定地斷言——
【“……你會被吃掉的,謝希書。”】
【“你肯定會被齊騖吃掉。”】
*
原本就因為高燒而變得無比虛弱。
好不容易擺脫了怪物的追殺,抵達了齊騖的家,卻發現這裡也發生了無比慘烈血腥的變故……
再然後,齊騖忽然又變得這麼……這麼的奇怪。
太多的恐懼,太多的迷茫,太多的絕望,這些黑暗的情緒混雜在一起,一同構成了壓在謝希書理智上的重石。謝希書被齊騖壓製在柔軟的床墊之上,明明已經害怕到想要嚎啕大哭,可他的意誌,卻像是被高溫炙烤的冰淇淋球一般,正在不斷地融化。
周圍的一切仿佛都變得扭曲和迷離起來。
理智開始崩潰。
黑暗的房間也好,變異的同伴也罷……倏然間謝希書隻覺得整個世界都像是個遙遠的噩夢,變成了那麼不真實那麼虛幻的影子。
而就在這一刻,謝希書忽然發現,沿著脖頸慢慢向上輕觸到他臉頰的東西,並不是怪物變異後生出的觸肢和舌頭。
那是兩片冰涼而乾燥的嘴唇。
當齊騖幾乎要吻上他唇角時,謝希書猛地打了個機靈,從那種迷幻高熱的虛脫中掙脫出來。
“你瘋了嗎?!我是男生——“
謝希書發出了一聲驚叫。
而這一次,他的聲音仿佛終於傳遞到了齊騖的耳朵裡。
此時月亮終於爬上天空,暗淡的月光透過落地窗灑在房內,給房中的兩人都蒙上了一層微微的銀光。
已經變得無比潮濕的被褥之中,數條暗紅色的影子痙攣了一下,隨即就像是受到了驚嚇的蛇一般,驟然從布料的褶皺中簌簌抽回了齊騖的身體。
在謝希書驚慌的注視下,隻見原本已經崩解大半人形的齊騖終於恢複了人形……隻不過,在視線觸及不到的暗影中,似乎依然有無數條細長的觸肢正不受控製地在黑暗中不斷晃動。
眼前的一幕看上去是那麼怪誕荒謬,而主導了這一切的齊騖這時看上去,反而是滿臉驚駭。
他喉結上下滾動了好幾下。
“我,那個,你,這其實,我不是故意的,就是有些誤會——”
男生語無倫次地開口,可半響都沒能拚湊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他用手撐著床企圖往後退去,結果一個不小心最後卻在砰的一聲中,直接從床上掉了下去。
謝希書:“……”
*
不得不說,齊騖直接掉下床的場麵確實足夠好笑。
原本縈繞在房中的迷亂氣氛也在這一聲悶響中倏然散去。
謝希書捂著自己的臉頰,鼓足勇氣也慢慢從床上坐了起來。
他睜大眼睛,驚疑不定地打量著地上的齊騖。
齊騖還保持著最開始從床上翻倒在地的姿勢,一張臉看上去無比呆滯驚恐。從表情上來看,他受到的驚嚇似乎並不比謝希書更小。
在對上謝希書地視線後,他的胸口重重起伏了一下。
“你剛才那是……那是在乾什麼?你在親我?”
謝希書佯裝鎮定,他盯著齊騖,飛快地問道。
“我是男生,你知道的吧?”謝希書又強調了一下。
而齊騖在這一刻的表情,莫名讓謝希書想到了全身炸毛的貓。
男生看上去異常挫敗而迷茫,是徹徹底底的慌亂。
“我當然知道你是男的!”
齊騖立即開口否認,語速很快,音量卻很小。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又吞了一口唾沫。
“還有,我那不叫親,親你,我那叫不小心碰到你了。你知道的,到了晚上以後我會有點,那個,就是不太正常。對,沒錯,就是這樣,我承認我剛才的樣子確實有些不對勁,但這件事我們之前不久知道了嗎?怪物一旦到了晚上立刻就會因為天性而變得異常亢奮,所以行為上變得奇怪點,我也沒辦法……當然,你要是受不了,那我也給你道歉。但我根本就沒想過要做這種事……我那純粹就是不小心……”
謝希書聽著耳側齊騖越來越流利的辯解,這才漸漸放鬆了緊繃的肌肉。
一些濕漉漉的液體順著他的背脊緩緩落下,就連謝希書自己也很難分辨,那究竟是自己因為驚恐而冒出來的冷汗,還是之前齊騖纏在他身上的那些觸肢分泌出來的粘液。
他當然也能感覺到。事情並沒有齊騖說得那麼簡單,什麼怪物到了夜間過於亢奮引發的行為失常。
然而,事已至此,他卻根本沒有那個膽量繼續探究下去。
謝希書忍不住抬起手,又輕輕抹了一下嘴角。之前被齊騖嘴唇碰觸到的地方,依舊燙得不可思議。
謝希書甚至懷疑自己可能臉紅了。
可是……
靠,他為什麼要臉紅??!!!
*
就這麼心思各異在原地僵持了好一會兒,高燒帶來的困頓再次覆蓋上謝希書的神智。
他打了個哈欠。
房間裡十分安靜。
過了這麼久,齊騖始終待在床底下沒動。
謝希書卻已經有些招架不住。
剩下的床鋪又軟又舒服,儘管被褥有些地方已經被齊騖的粘液徹底打濕,但有了之前的經曆打底,現在的謝希書對於自己的睡眠環境,壓根就沒有任何要求,甚至可以說,在嗅到來自於齊騖的氣息後,他隻會感到一陣詭異的安心。
“我困了。”
然後,他對著地上那尊呆若木雞的“雕塑”打了聲招呼。
為了安全著想,他和齊騖不可能分開呆在不同的房間。
“……我要睡覺了。”
謝希書盯著齊騖又看了幾眼,現在後者完全就是個正常的人類男生的模樣。
“嗯,”齊騖悶悶地回了他一句,“晚上我會守著這裡的,你……你睡吧。”
兩人的對話正常到讓謝希書甚至有種不真實感。
然而,到了最後他什麼都沒有說,隻是警惕地看著床下那道影子,然後在高燒帶來的虛弱中,慢慢閉上了眼睛。
第25章
從很早以前,隻要發高燒,謝希書就必然會做噩夢。
這一次也不例外。
渾渾噩噩中,他又一次夢到了自己的小時候。
夢境中的環境昏黃暗淡,他睜開眼睛環顧周圍,隱約想起來,這正是他還孩童時期,經常住的那間單人病房。
啊,沒錯,雖然關於幼年時的記憶已經相當模糊,可他也曾聽父母說過,那時候他的體質很弱,經常出入醫院,到了後麵甚至都在那家醫院有了固定的床位。
謝希書轉過頭,看到被漆成乳黃色的床頭櫃上,還貼著幾枚斑駁的卡通貼紙。
貼紙上畫的是一些擬人的海底小動物,而現在它們正睜著一顆一顆漆黑的眼睛看著他。
謝希書其實已經想不起這這些卡通人物究竟是來自於哪一部動畫,但此時陷在夢中他卻依稀想起來,當時自己一到晚上就非常害怕,隻有貼上貼紙,假裝他身邊真的有一群勇敢聰明的動畫主角保護他,他才能勉強睡著。
啊,對了,晚上……
好像就是晚上……
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來著……
謝希書扭頭望向了另一邊,病床旁的窗子外是一片漆黑。
光滑的玻璃倒映出了病床上謝希書的樣子。
可奇怪的是,謝希書發現自己看到的是,卻是一個非常陌生的小孩:年幼的孩童個看上去仿佛隻有四五歲大,正常的孩子這個時候身上還殘存著嬰兒肥,可倒影中的他,雙頰卻已經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窩又深又黑,隔著薄薄的蠟黃皮膚幾乎都能看到頭骨的形狀。
此時此刻,他的身上還纏滿了各種各樣的管線,看上去是那麼瘦小,那麼單薄,仿佛一尊小小的木乃伊。
大量複雜沉重,亮著各種指示燈的機器緊緊地簇擁在他的病床前,仿佛隨時都能將他徹底吞沒。
等等,自己小時候真的病得那麼嚴重嗎?
謝希書心底閃過一絲迷惑……
就在這時,隨著一陣腳步聲逐漸靠近,他的病房門忽然間被人推開了。
一個男人走了進來。
男人的個子極高,五官俊秀,看得出來他曾非常英俊,但這種英俊現在卻被男人那肉眼可見的憔悴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紗。
“小書。”
男人親昵地呼喚著謝希書,一步一步靠近,最後直接坐在了謝希書的病床旁。
他朝著謝希書伸出了手,看上去仿佛是想撫摸他,但在即將觸摸到他皮膚的最後一刻,卻像是顧忌著什麼一樣,猛然間收回了手。
“今天感覺怎麼樣?“
但他的表情依舊慈愛溫和。
刻意壓低的嗓音裡充滿了對謝希書的關切。
“我……很好。”
稚嫩的孩童聲音在孤寂病房裡響起。
謝希書恍惚地看著床邊的那個男人。
那是他的父親……年輕時的父親。
隔了這麼多年,其實父親的五官身形都沒有太大的變化。
然而,謝希書卻覺得夢中的這個男人,看上去陌生到令他緊張。
在他印象中,父親從來沒有像是夢中這樣對他充滿了憐憫和慈愛。事實上,從有清晰記憶開始,那對夫妻每次看向他的時候,眼底都綴著一抹濃到化不開的失望與厭惡。每次對上父母親那樣的眼神,謝希書都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巨大的,無法抹去的汙點。他錯誤且頑固地留在這個家庭中,而他的父母對此完全沒辦法,隻能默默地忍受著他的存在。
*
在這個夢中,父親看他的眼神,卻慈愛到了極點。
“護士姐姐今天給我抽血了,我今天非常勇敢沒有哭……”
夢中的“謝希書”顯然也跟父親無比親昵,他滿懷欣喜地揚起了頭,儘可能地想要跟自己的父親多聊一會兒。
然而他的聲音聽起來卻是那麼虛弱。
虛弱到隻不過幾個句子,他便氣喘籲籲,聲音更是微弱到宛若夢囈。
謝希書心頭不由微微一沉,但夢中那個男人神色卻沒有絲毫變化,顯然早已對自己孩子的虛弱習以為常了。
“真乖,我們家小書就是勇敢。”
話音落下,病房裡陷入了一陣短暫的安靜。
男人就那樣坐在那裡,直勾勾盯著謝希書看了好一會兒。他的眼中隱隱有什麼東西微微一閃,謝希書可以感覺得到,男人在這一刻似乎正在思考著什麼。
而且,那肯定一個非常艱難的決定,不然,他的表情不會如此複雜,如此為難,
不過在短暫的猶豫之後,男人還是決然地拉開了自己腋下夾著的公文包,並且從中取出了一根玻璃試管。
“小書,看,爸爸給你帶來了什麼?”
男人將手伸到了小小的孩童版謝希書麵前,他緩緩張開手掌。掌心中的試管裡,一些半流質的金紅色物體正在閃爍著明滅不定的微光。
謝希書的注意力立刻就被那怪異的東西吸引了。
“這是什麼?”
他那喃喃問道,心跳卻在此非常不爭氣開始了加速。
“小書還記得爸爸是乾什麼的嗎?”
“記得,爸爸是地質學家!”孩童立即興奮地回答道,頓了頓又飛快地補充道,”……媽媽是生物學家!你們都是科學家!”
“對,沒錯。”
男人垂下眼簾回應道。
“小書真聰明……看,這就是爸爸和媽媽一起合作製造出來的成果。很美,不是嗎?”
當初那個病弱年幼的孩童當然察覺不到,男人此時的語氣和表情到底有多奇怪。
可作為這個夢境的觀察者,謝希書卻發現自己已經不受控製地汗毛倒立。
他感到了恐慌。
“……這是地球最中心的物質,是一種非常非常特殊的熔岩。平時你根本就不可能得到它,隻有最強烈,最毀天滅地的火山噴發才,有可能將它從地核中帶到地麵上來。”
仿佛已經忘記了,以病床上孩童此刻的年齡是壓根兒聽不懂那些話的,男人貪婪地看著自己掌心中的試管就那樣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雖然將它稱呼為‘熔岩’,可它跟我們所知道的淺表熔岩完全不一樣。這是一種非常特殊的物質,它具有非常高頻且強烈的能量。甚至可以說,地球最初的生命便是在它的催生下誕生出來的……“
“來,小書,好好拿著它。”
男人示意謝希書伸出手。
碰觸到試管的那一瞬間,年幼的謝希書瞬間被玻璃上滾燙的溫度燙得直想鬆手。
但他沒能做到這一點,因為他的父親已經握著他的手,強行讓他握成拳頭,將試管死死抓在掌心。
“等等,沒事的,小書,這種物質可以讓它周圍的一切生物都快速進化。小書,堅持下去,隻要有了它,你便能好好地活下去,你會變得更加健康,更加強大,你會擁有我和媽媽都想象不到的強大優勢,你會進化成整個地球上最高等的生命……”
“爸爸,好燙,好燙啊啊啊——疼!疼!”
而年輕的兒童此時已經因為驚恐哇哇大哭起來。
“噓——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