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外甥女和做兒媳婦不一樣,做舅母和做婆婆,又哪裡一樣呢。
那外祖母呢?外祖母……也是這樣嗎?
紀明達也站了起來,離開太婆婆的懷抱。
她身子在抖,對婆婆垂下頭,卻堅持說:“我……既嫁給大爺,自是該處處以大爺為要。我與大爺……從前不算親近,定親後,一直心中不安,早便想好過來後一定要多多請教於她。且她既是多年服侍大爺有功的人,我也該賞。還是快再到太醫院請個好太醫來,診明白她究竟是什麼病,不但於我有益,想來大爺亦能安心。”
兒媳婦這一大篇話情理俱占,讓何夫人真不知該怎麼再駁回。
溫從陽向前半步,離紀明達近了些,才要勸她……求她……一直未曾開口的張老夫人動了。
她先說:“李橋家的?你帶人把大姑娘送回去。”
李橋媳婦當地一跪,已經淚流滿麵:“老太太!”
“不去?”張老夫人手指了指,示意自己的人,“那先帶她走,隨便找個地方等著。”
從上了五十歲,到如今快二十年,除了給姑太太和大爺大奶奶挑人,老太太就沒再管過一件下人的小事,全是交給太太。今日卻又為大爺大奶奶發話,可見是要認真管一管了。
怕全家遭殃,李橋家的沒有掙紮,被帶了下去。
溫從淑也被奶娘丫鬟送走。
何夫人也站了起來,看兒子跪在婆母膝前,抱著婆母的雙腿哭。
婆母卻不看孫子,隻對她說:“去請個嘴上嚴的大夫來。”
看陽兒這反應……隻怕她與媳婦為讓他順順當當成親,才有意忽略、也一直沒管的那件事,已經……哎,已經出了大差錯。
張老夫人一手握住外孫女,一手輕輕摸著孫子的腦袋,說:“你不願意,就隻能叫你老子回來了。”
溫從陽止住了哭聲。
……
大夫說:“這位姑娘已有孕三個月餘——”
他本想說恭喜,可看滿屋坐著的一位老太太,還有站著的一位太太、一位小爺、一位奶奶和許多丫鬟媳婦的神色……他趕緊交代了病人的情況就閉上嘴。
大夫被送了出去。
李如蕙滑下床,當著太太跪下。
溫從陽直挺挺跪在她前麵。
他雙目通紅,兩腮咬得緊緊的,看向母親和祖母。
紀明達站在外祖母……太婆婆身邊,看著這一家子。
李如蕙果然是有了孩子,在她猜測之中,若非如此,她為什麼不敢來見她。一個丫頭,難道不想要名分?
溫從陽會怎樣護著這個丫鬟,她也想象得到。
她並不為這兩個人有任何吃醋傷心。
他們原不配。
她隻是……隻是想不到,外祖母和婆婆即便縱容他婚前和丫頭胡鬨,便不勒令他們注意些,彆弄出孩子嗎?!
張老夫人也想不到,孫子竟然胡鬨到了這等地步,竟然讓這丫頭先懷上了孩子!
她還以為,經過一遭打,他學懂事了些,起碼能有些分寸!!
“這孽種……留不得啊。”她低聲自語。
聽見婆婆的話,何夫人心頭一跳想勸,但到底沒說什麼。
她是心疼這頭一個孫子,但以後多少正經孩子要不得,非要這個來得不巧的?
而溫從陽雖沒有聽清,卻更覺得不妙。
他膝行上前,對著祖母一下又一下磕頭,磕得額頭發青。
求求了……讓他留下這個孩子,留下如蕙姐姐吧……
求求了……
這不也是她們的重孫子和孫子嗎……
疼在他頭上,也痛在何夫人心裡。
看見兒子額頭竟已經隱隱滲出血跡,她再忍不得了,也跪在老太太麵前,求道:“從陽不懂事,老太太要怎麼處置,請快些給個話吧!”
“你說,該怎麼處置?”張老夫人想讓兒媳給外孫女做這個好人。
可何夫人怎麼親口說得出殺了親孫子的話?
她也沒領會老太太的好意,隻忙說:“兒媳不敢逾越,請老太太做主就是了。”
張老夫人歎了一聲,又看外孫女,想讓外孫女給她婆婆和丈夫賣個好。
但紀明達垂首站立,腰背筆直,不說也不動。
何夫人已經在摟著溫從陽哭了。溫從陽還是不肯停下磕頭,何夫人就用自己的手墊在下麵。
張老夫人深深長歎。
“夠了!!”她舉起拐棍,重重砸在地上。
何夫人哆嗦了一下,忙死死抱住兒子,不敢再讓他動。
“如蕙!”張老夫人站起身,顫巍巍把拐杖尖指向她,“你太太派你過來,是讓你伺候主子的起居,誰叫你暗藏禍心,引誘主子壞事?!”
“老太太!”溫從陽要為如蕙姐姐喊冤——是他要的如蕙姐姐!
可何夫人怎敢讓他再多說!
她忙捂住兒子的嘴,在他耳邊罵道:“你還不知足,真是想讓你老子來嗎!!”
老太太雖然罵得狠,但必然會留情麵!
母親掌下,溫從陽發出一聲嗚咽。
“不念在你服侍多年,你奶奶又說要賞你的功勞,我早打發了你!”張老夫人罵完便說,“隻有最沒規矩的人家才會在成婚前弄出庶子,這事傳出去,整個理國公府的臉都丟儘了,將來家裡姑娘都不好說親!”
這話是說給何夫人聽的。
何夫人也聽了進去,忙更用力捂兒子。
溫從陽……掙紮的動作也變輕了。
李如蕙心裡隻剩絕望。
“看在你大爺大奶奶的份上,讓你自己選,”張老夫人放下拐杖,沉沉盯著她,“一、打了孩子,再厚厚賞你一筆嫁妝,我親自給你遠遠地找個京外的好人家,你做正頭夫妻、當人家的大奶奶去。”
“第二,”她說,“打了孩子,你人留下,接著服侍,可這名分——”
她又看一眼外孫女。
這回,紀明達向前一步,扶住了外祖母。
她說:“如蕙畢竟伺候了這麼多年,若願意留下,請老太太和太太賞她一個名分吧。”
“好,好……”張老夫人終於感到些許欣慰。
溫從陽也向她看去。
他們一個乾淨端莊地站著,一個狼狽跪在地上。紀明達向他看了過來,她晨起還充盈著溫柔和羞赧的雙眼早已一片冰冷,溫從陽看得出來,那是對他的不屑、可憐與鄙夷。
溫從陽心中瞬時恨意湧動。
不是她要嫁他,害他娶不成遙妹妹,他怎麼會輕易與如蕙姐姐有了孩子?
現下這個孩子要留不住……是她,是她,是她!!她手上便沒沾一滴血?!!
……
一碗藥下肚,李如蕙腹中的孩子當晚就化作了血。
理國伯終究還是知道了這件事。
他把溫從陽叫過去,怒罵他喪門禍家:“這府裡幾十年沒有過姬妾庶出,你娘是怎麼教你的來!你卻好,成婚之前就如此胡作非為……若有一點連累了家中,倒不如我先把你打死,也免得將來遭人恥笑!”
但正是一年前那場混亂,才促成了今日的醜事,理國伯到底沒再動一次手。
他隻讓兒子去祠堂罰跪,想清楚了再出來。
何夫人對丈夫求情:“明日就回門了,總不好叫他還被抬去嶽家!”
理國伯冷笑道:“他為了一個丫頭把頭磕破,也沒想著體麵回門,何必管他!”
何夫人求道:“老爺就看在外甥女的份上——”
她不提還罷,一提起明達,理國伯更加惱怒,質問道:“你也知道那是外甥女!怎麼還讓他和丫頭弄出孩子??!”
何夫人答不了這話。
若在從前,從陽哪有事能瞞住?連和二姑娘見麵說了什麼都能一句不差告訴她!
能和老爺說,是孩子和他們離了心,有這麼大的事,竟然一個字也沒漏出來嗎?
最後,是紀明達過來勸和。
她說:“是我和大爺不孝順,用些許小事害得老太太都累病了。回門有三朝便回的,也有一月才回的,不如我們先服侍老太太病愈,待一月再回吧。那時大爺身上應也都好全了。”
理國伯紅了眼眶,感歎道:“是家裡委屈你了。這才成婚一天——”
“老爺太太和老太太都是一心疼我們,為我們好,我們不委屈。”紀明達說。
兒媳還是一如平常端方識大體。
但何夫人心裡,卻竟有一瞬,有些不喜歡她這副模樣了。
……
女兒回門前,溫夫人先回到娘家看望母親。
張老夫人自是又罵一回孫子不懂事,說明達受了委屈。
溫夫人自然不能責怪病中的母親,也未對嫂子口出怨言,甚至,她沒有當麵說女婿一句不是。
她隻和女兒來到新房內,問:“那丫頭打發了嗎?”
“沒有,”紀明達平靜地說,“我讓她出了小月子再回話,不急,先養身體吧。”
“這倒也好。”溫夫人說,“好歹她為你丈夫廢了一隻手,不必催逼太緊。”
“嗯。”紀明達應聲,“她老子娘都勸她出去,但大爺舍不得她,總去看她,哭著求她留下,我看她也竟不想走了。留就留吧,省得他總以為是我容不下人,也能堵旁人的嘴。”
將來再有什麼,婆婆就更不能說她不賢惠了。
才幾天不見,女兒好像一下就懂事了不少,麵上卻竟沒有一點新婚的喜氣,溫夫人越看越心疼,忍不住背過身擦淚。
怎麼從陽竟是這般行事?
她究竟是把女兒嫁回了什麼地方?
“娘……娘?”紀明達摟住母親的胳膊,想哄她笑一笑,“我挺好的,娘,我真的挺好的。”
孩子已經打掉了,不論婆婆,起碼外祖母和舅舅還是真心疼她的。舅舅也讓溫從陽給她跪下賠了不是——雖然她避開了,沒真受這個禮。那丫鬟見了她連大聲說話都不敢,滿口都是“大奶奶仁德”,滿府裡再沒有一個下人敢對她不敬,她的賢惠名聲也立穩了,還有什麼不好?
連二妹妹都能讓溫從陽成材立功,她必然也能。
一切都會更好的。
溫夫人轉回身,看見女兒的笑,卻越發心酸。
雖然沒對母親和兄嫂發火,但她心裡著實氣急了娘家。又見女兒這樣,她更悔上心頭,不由說:“若你後悔了——”
“我不後悔!”紀明達立刻就說。
“娘,我不後悔。”她站了起來,堅決地說,“我不後悔。”
-
一個月後,紀明達回門。
離紀明遙的婚期還有一個月零一天。
但為了減少與溫從陽碰麵,更為自己省事,紀明遙決定,從今日開始,就是她婚前閉門不出、安靜待嫁的日子了。
可惜,隻安靜到下午。
紀明達和溫從陽才走不久,紀明德就拽著四妹妹來“看望”她。
四妹妹一臉不耐煩和抱歉,紀明遙當然不怪她。
人都來了,暫且不好隻攆一個。
紀明遙便請兩個妹妹坐,讓上茶擺點心,請她們吃,然後……她就不說話了。
有屁快點放,沒屁就走人。
紀明德進來時就掃了一圈屋裡,沒發現多什麼東西。她既不敢問二姐夫送過二姐姐什麼,也找不到起這話的話頭,隻好隻說今朝回門的大姐姐:“聽說溫表哥——大姐夫——還是把那丫頭留下了,過幾日就擺酒封姨娘,以前可真想不到他竟是這樣的人。”
這話沒人明說,可就是人人都知道了。
紀明遙當然也聽說了李如蕙懷孕又落胎的事。
但溫從陽如何,早已與她無關,想來紀明達也不需要她去同情、可憐、感慨,她隻想安慰太太……又覺得不合適,所以她並不議論,也不許熙和院裡所有的人議論。
四妹妹和明遠也從不與她說這些話。
但一個月前還日日纏著紀明達的好三妹妹一過來,就是議論她的大姐姐,讓紀明遙想笑,也更厭惡她。
所以,雖然並不意外溫從陽會做出這樣的事,紀明遙卻不順她的意說下去。
她笑道:“去年,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日子,大姐姐和三妹妹一起來的,我說起三妹妹好像很寶貝大姐夫送的禮物,三妹妹還生我的氣,可我也沒彆的意思呀。現在三妹妹又厭棄大姐夫了,不知房裡還放沒放著他送的東西?還是已經生氣都丟了?”
紀明德沒想到二姐姐竟是這個反應!
二姐姐不是一向與大姐姐不合嗎?她就一點都不恨大姐姐搶了她的親事嗎?
從前溫表哥對她那麼好,什麼好東西不想著她,她竟沒有一點留戀?
現在大姐姐過得不算好,她真的一點都不高興嗎?
大姐姐眼看是自顧不暇了,哪裡還有精神管她……二姐姐卻將要做翰林夫人了。
幫自家姐妹說一門與夫家相關的親事,對二姐姐不是也有好處?一家子親姐妹,難道成婚之後就不往來了?
為什麼二姐姐非要做得這麼絕呢!
左右這條路走不通,她坐不住了,站起身氣道:“好意來看二姐姐,姐姐倒這樣說我,什麼意思!不待見我,我走就是了!”
“是你先說起大姐夫,我也隻是想起前事,隨口一問,你怎麼又生氣了?”
紀明遙笑道:“再者,我並不寂寞,其實倒也不勞你來看我。且你若真心疼大姐姐,為什麼不到舅舅家去與她作伴?想來老太太和太太都一定高興,大姐姐也高興。”
紀明達知道你在背後議論她的閒話嗎?
太太便不提,前些日子徐老夫人也是恨不得到理國公府殺了溫從陽和李如蕙,連安國公都差點找上理國公府的門去。不管是為自己的麵子,還是真為了女兒,他看起來可比紀明德生氣多了。
你不是她的好三妹妹嗎?
“是啊。”一直在旁默不作聲的紀明宜也開了口。
她沒有聽從二姐姐的眼神阻攔,聲音清脆說道:“從前便不提,隻這一整年,連我都知道,三姐姐想學什麼,大姐姐都幾乎是手把手教,連繡房書房都分了你一半,如此親密。如今大姐姐心裡自然是不好受的,或許見了三姐姐便能好些?三姐姐也不必白白掛心,更不枉大姐姐待三姐姐的情分了。”
紀明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跺腳就走。
“三妹妹慢走,我們就不送了。”紀明遙無奈看了眼四妹妹。
四妹妹又與紀明德沒有根本性矛盾,很沒必要直接得罪她。紀明德畢竟是安國公最疼愛的女兒。
但紀明宜隻是笑。
紀明遙便沒再多說什麼。
她從窗口探身,看紀明德大怒的背影之後,仍是那一院子熟悉的春光。
又是一年的春天啊。
下個春天,她起身看到的景象,就要換一副模樣了。
……
成婚前兩日,紀明遙的嫁妝先送入崔宅。
馮嬤嬤親自帶著碧月青霜領人擺放家具和嫁妝箱籠,孟安然在旁領著崔家的下人細心相幫。
新房的院子裡熱鬨忙亂又和諧,崔瑜無事可做,便拽過正看新娘家具的兄弟,背著人往他懷裡塞了兩個冊子。
崔玨沒注意兄長的擠眉弄眼,下意識打開看了一眼。
隻這一眼,就讓他麵上有如火燒。,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