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成婚還有不到兩天。
具體離新婚夜, 還有一天零三個時辰。
拿著兄長塞給他的兩本……畫冊,崔玨在房中獨自怔立。
自然,很難免地,他壓不下對一年前那個夢……對……那許多夢的回憶。
花瓣的觸感太過真實, 香氣也似乎正縈繞在他身畔, 但其餘的一切卻仍在霧中。
夫妻敦倫是人倫大禮。崔玨勸說自己。現在, 是時候認真學一學了。
把……畫冊, 放在書案上,他手指按向封頁。
他收回了手,又將畫冊拿起來,回到臥房。
可目光觸及自己的床榻, 他又似被火燙到一般快步逃了出去。
罷了。
青天白日……如何看這等東西!!
將畫冊收在書堆裡, 崔玨裁紙磨墨, 想寫字靜一靜心。他蘸筆, 口中默念經文, 在紙上重重下筆。
一頁紙寫完, 他想換下一頁,卻在看清自己都寫了什麼時僵住了。
滿紙胡言亂語。
“一天三個時辰”
“親迎”
“紀”
“紀”
“二姑娘”
“紀”
“明”
“明”
“遙”
……
崔玨將筆丟了出去。
還是出去走走吧。
他轉身便向外走, 可走到門邊,卻又折反回來。他把寫滿字的一頁紙拿起,想揉搓成團扔了, 但看到紙上二姑娘的名字……他又頓住。
太不尊重了。
他輕聲一歎,也不知心中的無奈究竟是對誰。
待墨跡晾乾, 他將這頁紙謹慎折好, 藏在了自己練字的紙堆裡。
書房的一切書冊紙張都是他親手整理,不會有人發現。
藏好,呼出一口氣, 崔玨讓自己忘記方才的一切混亂,走到院中,看牆邊那一叢清新蔥翠的綠竹。
他從懷中拿出了紀二姑娘送的荷包。
他又將荷包放了回去。
他向旁邊的石凳上坐下,閉上了眼睛。
……
紀明遙正和四妹妹看崔玨的畫。
紀明達出閣前,太太給四妹妹放了三天假,不用上學。她快出閣了,太太也一樣給四妹妹放了三天假。
四妹妹就從早到晚過來陪著她。
紀明德被太太拘著管家事,白天沒時間再來鬨,便是偶然有空閒,也沒再往熙和院跑了。
四妹妹說,紀明德是有機會就去啟榮院,在紀明達房裡看書做針線。
四妹妹嫌棄地說:“咱們那日說她的話,倒被她用上了!太太自然會長留著大姐姐的院子,這‘好妹妹’不就被她裝起來了麼!家裡還有彆的姊妹,她隻上大姐姐屋裡坐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彆人怎麼欺負她了呢!她倒是再裝得好些,去理國府陪著呀!”
紀明德乾出什麼事,都不會超出紀明遙對她的印象。
她懶得評價這個人,隻擔心四妹妹:“過兩日我一走,家裡就你和她了,老爺又偏疼她,隻怕你吃虧。”
紀明宜卻並不怕。
她笑道:“姐姐同她不好了這麼多年,想來她私下沒少找老爺訴委屈,所以老爺才總罵姐姐,可姐姐不在意,她還能怎麼樣?真鬨得過分了,太太更不會坐視不管,那時她也吃虧。再說了,大姐姐嫁進理國公府,隻是沒過得事事順心,她心裡都嫌棄上了,我在她眼裡更不過一個前程未定的年幼妹妹,她才懶得理我。我隻盼著她彆想再借我纏上姐姐就好。”
她又說:“最多再有一兩年,她也走了,那時我就清淨了。”
見她想得透徹,又看得開,紀明遙便也不再多說,隻和她一起看畫。
原本單薄的一頁紙已被精心裝裱起來,可以卷起收藏,亦能掛起欣賞。
現在,荷花與周圍的風景俱被展開、平鋪在炕桌上,紀明遙看它們,仍如第一次看時一樣喜歡。
紀明宜也覺得非常好!
著實讚歎一回,見二姐姐還舍不得把目光從畫上移開,她便笑問:“既然喜歡,二姐姐為什麼不請姐夫多畫幾幅?”
男女定親後,互送禮物合乎常情,並不逾矩。且二姐夫既然送了一幅,說明是願意送二姐姐的。
四妹妹賞完了,紀明遙便把畫再卷起收好,一麵回答說:“我有一幅就夠賞了,再請他送,我還要回禮……”
做個荷包香袋都好累的——對她來說。
送他禮物肯定要送她親手做的,不能拿丫鬟做的充數。
她畫技又比不過人家,詩詞也做得平平,寫一幅字相送……又總感覺寫什麼都不合適。
所以崔玨不送,她也不用送,不是挺好的嘛!太太不好指責崔玨,都沒說她不上心呢!
紀明宜聽完就笑:“果然是二姐姐!”
紀明遙理直氣壯,還說:“他才升了官,正忙著,還要籌備婚事,哪有空閒,我是體諒他,不讓他為難。”
紀明宜:“是是是!”
看完這樣一幅好畫,紀明宜也動了興致。
這回有四妹妹一起,紀明遙也不懶了,兩人就挪到東廂房堂屋大案上,一人占一邊畫,都畫安國公府花園裡的春景。
畫完,她也不再和崔玨的比,隻和自己上次的比了一回,覺得應該是沒退步。
那就挺好!
她又看四妹妹的,不由“哇”了一聲:“梨花還能這樣畫!”
“這是我那天看古畫想到的!”紀明宜忙吩咐丫鬟,“快去把我臥房床邊幾上的畫冊拿來!”
丫鬟忙忙地去了,姐妹倆又互相看畫。
其實一家姐妹四個,就算再加上大哥和明豐,也隻數大姐姐的畫技最好。但紀明宜隻喜歡和二姐姐一起畫。雖說大姐姐沒有不好,見她哪處畫得不妥,還會儘心教她、毫不藏私,還會一直放在心上記著,下次檢查……可她自己畫得滿意,也想先得到旁人一句誇讚啊!
就算是……她不識好歹吧,可連學裡的先生要批評她,都會先誇一句,再說她哪裡做的不好呢。
和二姐姐在一處,雖然二姐姐不會教她什麼,但她心裡高興,就還想畫出更好的給二姐姐看,想把自己怎麼學會的都告訴二姐姐。若二姐姐還不會,兩個人一起學就更好了!
她好舍不得二姐姐……
紀明遙正拿筆試著畫,忽見有幾滴水落在紙上洇開,她連忙轉頭,就看見四妹妹竟然哭了!
“好好地怎麼哭了?”她忙拿手帕。
“二姐姐……”紀明宜又覺得丟人,又著實舍不得,便撲在二姐姐懷裡,“等、等我閒了,一定多去看你……”
原來是為這個!
紀明遙想笑她,可話還沒到嘴邊,自己也不由哽咽了。
她也舍不得四妹妹嘛!!!
你看我,我看你,哭了一會,紀明遙先給四妹妹擦眼淚:“等我安頓好,一定常叫人接你。”
紀明宜卻反而說不:“隻接我,不接三姐姐,她又要裝可憐,老爺也又要不高興了,姐姐在人家還要受氣。等她走了,我再常去找姐姐,看她還能不能從夫家飛回來纏著!”
紀明遙被她說得不由想笑,也就不哭了,說:“那有什麼,就隻接你!她要幫太太管家事呢,那麼忙,我豈能接她過去玩樂,阻攔她為太太分憂?再說,崔家還管我和哪個姊妹好麼!”
孟姐姐當不會因老爺不喜歡她,就對她有負麵看法。
崔玨……應也不會。
至於崔玨的兄長崔府丞,她與這位“夫家兄長”,應不會有太多直接交集吧。
隻要長嫂和……丈夫,不誤會她就好了。
姐妹倆洗了臉,便看丫鬟早就拿過來了的畫冊。
中午一起吃飯,又一處睡的午覺,下午,太太過來了。
紀明宜便要告退。
溫夫人笑道:“我是要和你二姐姐再說說她的嫁妝,你去罷,明日再來。”
送走四妹妹,紀明遙便依偎在太太身邊。
四月已在初夏,一天比一天熱,又還不到用冰的時候。但她微微出了薄汗,也不肯鬆開太太。
溫夫人也舍不得讓孩子離遠些,就任她抱著,將一匣身契給她:“從今以後,自己的人就自己管著吧。是賞是罰,也都你自己說的算了。”
匣子裡是厚厚一遝身契。有她陪嫁去崔家的所有人的,還有幾處陪嫁莊子、房舍上人的,有佃戶簽下的契書,鋪子裡亦有幾個夥計是直接賣了身到安國公府,也都在裡麵。
木匣不算大,但看上去沉甸甸的。
紀明遙心中有些複雜,但還是穩穩接了過來。
她一張一張看過,找出碧月的,笑道:“說好了放你出去,就是今日吧。”
碧月走上前,行完大禮,眼淚便流了出來。
她仰頭看著姑娘,想到這些年與姑娘相伴的日子,忽然便不想走了。——姑娘對她那麼好,姐妹們一處和氣許多年,她怎麼能、怎麼舍得就這麼走了呢!她也太沒良心了!
她嘴唇動了動,才想開口,姑娘卻竟像知道她想說什麼一樣,對她笑:“出去就另有一番天地了,我信你一定能過得好。”
碧月就說不出想留下的話了。
她又端端正正對姑娘行了個大禮,說:“好歹讓我陪著姑娘到出閣罷!”
“好啊!”紀明遙拽她起來,笑說,“那就後天再放你自在!”
碧月站起來,著實哭得收不住,便請罪避到外麵去。
紀明遙心中也有不舍。
但能出去當然是出去了!為什麼要傻乎乎地留下呢。這是好事!
見她麵上還好,溫夫人便又把她摟回來,給她第二個匣子:“這是你的房契、地契,已經在衙門裡過了戶,都在這裡了,自己收好。”
紀明遙趕緊把自己以後安身立命的倚仗接過來。
京中三進院落一處,鋪麵兩處,一處江南姑蘇的田莊、兩處京郊田莊——怎麼多了一個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