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從陽高興得幾乎跳起來!
傻笑了好一會, 他輕輕緩緩把李如蕙放在榻上,張口就要向外叫人。
李如蕙一直盯著他的神色動作,見他這樣,不免有些後悔同他說了, 忙拽住他:“大爺, 彆!”
“啊!”溫從陽忙回頭, “怎麼了?”
他第一次要做父親,不禁又慌起來, 忙著問:“姐姐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大爺——”李如蕙一瞬不眨盯著他的眼睛,歎問,“大爺是要告訴人去嗎?”
“我——”溫從陽想說,得請個太醫來診一診是不是真的有喜了啊!得讓姐姐好生調養起來,彆傷了身子——
但下一瞬, 他突然就明白了過來。
是不能說。
不能宣揚。
不能告訴任何一個旁人,尤其不能叫老太太和老爺太太知道。
更不能讓姑姑家裡知道。
隻要有一點風聲傳過去,這個孩子……隻怕難留住了。
溫從陽慢慢坐到了李如蕙身旁, 抱緊了她。
外麵風雪聲漸起,燃著燈燭的屋子裡,隻有他們兩人緊緊相依。
李如蕙又忽然感覺到了些許心安。
她把全身都靠在大爺身上, 忍著心酸,慢聲說道:“能服侍大爺這麼多年,能與大爺相伴到今日,能懷上大爺的孩子, 都是我的福氣。即便最後、最後這個孩子不能落地, 我也——”
“彆、彆說!”溫從陽擋住她的嘴。
他自己的心也抖著,卻做出一副篤定模樣,笑著寬慰她:“姐姐肚子裡的也是我的骨肉, 我怎會眼睜睜看他不好?有我一日,就護你們一日!”
李如蕙抱他抱得更緊。但怕擠著她的肚子,溫從陽卻不敢太用力。
自從與遙妹妹的親事不成,他很久沒有這樣緊張思索過了。
該怎麼保下這個孩子,尤其是……保下如蕙姐姐……
直想了小半個時辰,溫從陽才作出第一個決定。
“姐姐每年過年之前,都會去街上逛逛,今年還沒出去過呢。”他柔聲與李如蕙商議,“明日姐姐隻說出去走走,我安排人送姐姐到柴三哥在通寧街上小善巷的彆院裡,先請個大夫診清楚到底是不是喜,若是,姐姐將來難免還要調養,總要有人買東西進來——”
柴三哥上有兩個親哥哥,不能承爵,他卻是板上釘釘將來會承繼理國公府的人。柴三哥不是蠢蛋,絕不會為了討好老爺太太出賣他,一定會儘力幫他隱瞞。
那要不要把如蕙姐姐送出去養著?
溫從陽隨即就否決了這個想法。
如蕙姐姐在他身邊,他還能時時照看,若送出去被發現,真有意外,等他知道,什麼都晚了。
他不能把如蕙姐姐和孩子的全安危托付給旁人。
就做最壞的打算。
若老太太和老爺太太一定不許這個孩子活,最起碼,他還能擋在他們前麵。
“雙喜和雙壽都是外頭買來的,在這裡沒有爹娘親人,不怕不聽我令,這差事就叫他們辦。”
為了如蕙姐姐和他們的孩子,溫從陽對自幼相伴長大的小廝們狠下心。
他咬牙說:“老爺太太能叫他們死,我也能叫他們死!”
“大爺!”
李如蕙終於落下淚,她的眼淚一顆接一顆,全滴在溫從陽領子裡。
溫從陽輕輕蹭著她的臉,不斷和她說:“彆怕。”
隻是很難免地,他又想起了遙妹妹。
與遙妹妹的……道彆,一直清晰存在他心裡。
那日,遙妹妹問他,她已經定親十一天了,他身邊那麼多服侍的人,為什麼沒有一個人敢告訴他實情?
如蕙姐姐是怕他再傷心傷身,不敢說,那彆人呢?!
為什麼沒有一個人說!!!
現在,他已經明白,他院裡的這些人隻是伺候他,其實都聽命於長輩,並不忠心於他。
而他也要開始培植自己的人,不想再做一個對長輩的任何都決定無能為力的……廢物。
但,他也已經不能再告訴遙妹妹,不能把一件簡簡單單的事拚命說得精彩無比,隻為得到她一句誇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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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除夕隻剩兩日,崔玨終於和鐘禦史趕回京中。
他二人才至宮門,便即刻被陛下傳召至紫微殿。
陛見足有兩個時辰。
崔玨再出宮時,便已不再是七品翰林編修,而是正六品翰林侍講了。
滿院正收拾著崔玨帶回來的行李土儀,崔瑜高興得立刻要宴請親友。
孟安然也隨丈夫來了小叔子的書房。
她一麵吩咐人歸置土儀,一麵笑道:“正好過年的東西是齊全的,你就是想今晚請客都來得及預備,隻是阿玨快一年不在京裡,還得先去拜見他嶽父嶽母,我也忙著呢,拜帖得你自己寫了,還有——”
她顰眉細看一回清單,又看一回院子裡,問:“阿玨……這些東西裡,哪些是你專送二姑娘的?”
怎麼除了彆人送他的兩個箱子,就全是皮毛、乾果……沒有一件不同的……像送未婚妻、小姑娘的東西?
崔玨被問得一怔。
大哥已湊到嫂子身邊看清單了,嫂子正疑惑看著他。
他便解釋:“今次離京是為驗看災區民生,一應買回來的東西都是百姓家中之物——”
嫂子眉頭皺得更深。
大哥也抬起頭,用自與他和二姑娘定親後,他便熟悉了的、看呆子的眼神看他。
崔玨改了說法:“定涼貧瘠,並無合適的土儀相送二姑娘。”
“那你怎麼不路上買!”崔瑜真是要沒話說!!
他大聲歎氣。
崔玨:“來去皆是趕路,並無空閒。”
他又說:“帶回來的東西,當足夠相送安國府上。”
崔瑜拍了一下自己腦門,轉身不想理他兄弟了。
他當初是因為什麼覺得阿玨被美色所惑來著??
孟安然先和丈夫說一句:“阿玨這是還沒開竅。”便嘗試教小叔子:“雖說你隻送這些東西並不算失禮,可若有一兩樣特彆的,專送二姑娘的,不是更好嗎?你們畢竟定親有九個月了——都快一年了,明年就成婚,卻還沒見幾麵呢,你出門在外,也連信都沒有一封。”
她歎道:“二姑娘那麼好,你也該對人家上心些。”
這次雖難彌補了,可還有下次。總不能次次都如此罷。
孟安然又不禁多點了一句:“二姑娘家裡還有姊妹,都等著看你送什麼給她。安國公府上……你也知道吧?”
二姑娘便心寬不在意,難道他們崔家就要讓二姑娘被人背地裡說嘴嗎?
崔玨垂下眼眸。
他先答一聲:“是。”又問:“大哥信中寫,嫂子與二姑娘甚是和睦。”
孟安然笑歎:“我可不告訴你。二姑娘是什麼人,你還是自己去看吧。”
她便和丈夫說:“時辰差不多了,快讓阿玨收拾收拾去嶽家。你是今晚就請人,還是明日再請?”
“明日請吧,”崔瑜便同夫人出去,說,“今晚就請太倉促了。”
恰路過崔玨身邊,孟安然便笑道:“那阿玨今晚可以不用急著回來,就在安國府上用晚飯吧?”
崔玨一揖相送兄嫂,答道:“是。”
他很快沐浴更衣完畢,重新梳好發髻。
要送給安國公府的土儀已經由嫂子整理清楚,他隻需著人帶去便可,要同他過去的人也已經在院裡恭等了。
但他沒有即刻出門。
從專放在他臥房、沒被打開的箱子裡麵,他取出一本書。書裡放著一個信封。
信封裡是一封隻有開頭、並未完成的信,還有一張畫。
猶豫片刻,他把信抽出,重新夾入書頁,隻把畫和信封放入了胸前衣襟。
這樣東西,雖然不能免於二姑娘被人嘲諷……但總算,聊勝於無吧。
崔玨放下書,走出房門。
……
崔玨回來前,溫夫人早與安國公說定,不許他留人在書房談什麼家國大事、經濟學問,她要讓人和明遙見麵說話。
安國公隻能應承。
今日晌午,崔家人來報喜,說崔玨升了六品侍講,溫夫人自是高興無比!
但看安國公比她興奮了幾倍,她隻得又叮囑一遍:“是咱們先嫁女兒過去,他才是咱們的女婿。雖然有隻顧攀附嶽家,不管妻子的男人,可崔玨不是那樣人!老爺不叫孩子和女婿相處,就是舍本逐末了!”
安國公又隻好答應。
但崔玨申初三刻到的,他還是在書房和人說到了將近酉時,溫夫人派丫鬟來催了三遍,才放人走。
從安國公的書房出來,崔玨輕輕吐出一口氣。
要見二姑娘了,且不必再想朝堂政局,太不尊重。
太陽即將墜入山穀,夕陽最後的餘暉灑在飛簷上,崔玨邁入正院,一眼就看到了立在廊下等著的二姑娘。
她身量高了一寸。
她似乎過得還算順心。
因是久彆重逢,崔玨沒有強讓自己避開二姑娘的目光。
再走得近些,崔玨發現她緊緊裹著大紅的鬥篷,手裡似乎抱著手爐,臉已經被冷風吹得有些發紅。他便不拘泥於在門外見禮,先道:“此處風大,姑娘請先進去吧。”
紀明遙是被太太早早趕出來等著的,以表迎他遠路歸來的鄭重。
既然他都如此說了,紀明遙也不多客氣,笑說一聲:“多謝崔翰林。”便先低頭回了房中。
真冷啊!
冷得她都沒仔細看……他好像……黑了些嗎?
崔玨跟在她身後入內,有丫鬟上來替他解披風。
他微微一怔,隨即稍向後半步躲開,自己解下披風,遞在丫鬟手上。
來服侍的丫鬟是銀月。
當著小崔大人,她一本正經,沒露一點異色。但接了小崔大人的披風掛上去時,她不禁對二姑娘笑了一笑。
旁的不提,隻在這一點上,小崔大人就比溫大爺強上十倍!
她們服侍主子自是應當的,可隻從選丈夫上看,溫大爺見了哪個丫鬟不叫聲“好姐姐”,和誰都能說笑幾句,自己家裡還有那樣一個掌著房裡大小事、連銀錢都管在手裡、常日作伴、萬事不避的貼心人,哪裡如小崔大人這等行事,更讓妻子舒心呢。
紀明遙也沒想到,崔玨竟然這樣……這樣……該說是“與眾不同”嗎?
在國公府生活了十五年,她再不習慣,現在也大概順應了這裡的某些生活方式。
比如,男主人被女仆服侍更衣甚至洗澡,並不屬於兩性方麵的逾矩。
但如果說這是“仆從不算人”,反過來,女主人卻是萬萬不可被男仆觸碰衣衫身體的,這屬於不守“婦德”、罪孽深重,一般情況下,一經發現,不但可能被休棄回家、名聲掃地,甚至連性命都會不保。
所以,自打來這裡之後,她就更加討厭“丫鬟不算人”的說法了。
非要如此形容,也隻能說是……“女人不算人”吧。
而她從前的議親對象,溫從陽,又是身邊圍滿了年輕丫鬟服侍的人。
所以她曾經花過很大力氣說服自己:既來之、則安之,她要適應,再看不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
現在看來,她或許不必強迫自己適應了?
紀明遙突然心情更好了,不但身旁跟隨的青霜和白鷺,連與她相隔了幾步的崔玨都有所察覺。
二姑娘為什麼高興?
崔玨未敢深思,先入內對姨母問安。
自己一心取中、排除萬難求來的女婿終於回來了,溫夫人見了他便歡喜,問過寒溫便忙讓他坐,口中先抱怨安國公:“說好了讓你快些過來,老爺倒還是拉著你說了這麼久的話。”
崔玨忙答道:“國公愛重,晚輩不敢相辭。”
溫夫人也知他不好違拗安國公,說過這一句,便也不提這個掃興的人。
她仍叫明遙在身旁坐,有心為兩個孩子熱一熱彆情,可一彆八·九個月,不但崔玨沒有一封信過來,明遙也沒有一個字、一件東西過去,兩個孩子竟在不與對方聯絡這件事上很有默契。
但看他們從前和現下的情狀,對彼此又並非互相厭惡,反而都有些許好感。
若是尋常的年輕男女,即便與對方從未相識,定下婚約後,也至少會有心動、意動,可這兩個孩子真是——
到底是都沒開竅呢,還是藏得深?
溫夫人甚覺無奈。
她不好責備崔玨不給明遙寫信,因崔玨沒有信來,她也不好勸明遙主動去信……
且想來他在書房說朝廷大事也說夠了,溫夫人便隻說家常閒話:“前兒孟恭人過來,我們說起吃年酒的事,你知道,我們老夫人輩分高、身份重,這家裡隻我一人方便出門。你們宅上的酒我雖想多吃幾杯,又怕彆的客不自在。我那日隻坐坐就走,你彆見怪。倒是要勞你們照看明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