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考場小吏的引領下,喬時為提著兩個籃子出場,這才注意到肚子空空,而食籃滿滿。
方才還精力滿滿,這會兒忽然就覺得走道的步子都飄了。
可見考場“打雞血”是多麼抗餓。
走在考場小道上,喬時為並非喜歡左顧右看之人,可他還是被一道身影吸引住了——這名學子身穿麻布粗衣,案上一硯一筆一空籃而已。
學子正在謄抄卷子,全神貫注,似是進入了一種忘我的狀態。
所以喬時為才會注意到他。
喬時為抬首——是的,他覺得老天又在提點他了。
心裡暗誹:“莫非穿越是有代價的?”那為何要選他一介大學生,而且還是沒畢業的。
看著貢院的大門越來越近,不管如何,今日總算是給了自己一個交代。
……
貢院外大街上,三哥、四哥從入夜開始,就下馬車等著了,翹首等待。
喬見川更是四處找石墩、欄杆,攀爬上去眺望,從一批批學子中尋找五弟的身影。
若非有官兵把守著,隻怕他要衝到貢院大門口去。
好不容易等到喬時為出來,兄弟倆急忙迎上去,要攙扶弟弟。
喬時為隻把籃子遞給了兄長們,擺擺手笑道:“隻是考了一日,哪裡至於……好歹是跟祖母學過些拳腳功夫的。”
話這樣說著,結果一登車,含糊吃了幾口餅子,飲了些水,沒說兩句話便靠在三哥身上睡著了。
……
馬車停下,喬時為頓醒,揉揉眼,才想起自己考完解試,這是到家了。
飯桌上,娘親和吳媽一道連一道地上菜, 都是喬時為平日裡最愛吃的。
菜色略暗沉,應是在溫籠裡放了些時辰了。
“都怪嬤嬤沒算好時辰,做早了,待明日嬤嬤再給你做上一桌。”吳媽疼惜道,“才一日,瞧著都瘦了。”
喬時為埋頭啃著大雞腿,津津有味,含糊應道:“啊?嬤嬤說什麼一桌?”
看到喬時為一如往日,家人皆會心笑了,歡喜吃晚飯。
這夜,喬時為熱水沐浴後,沉沉睡了一覺。
翌日,這才跟家人說起解試。
恢複精神的喬時為,把出了什麼題,自己如何答的,都說了出來,甚至能背出自己筆下所寫。
“以子夏之言,論證孔夫子所說,妙極!五弟果真是辯駁之才,可惜解試未考論、策,要不然,五弟更能施展才華。”喬見川化身誇誇黨,又言,“不急不急,到了省試就該考策論了。”
喬見山則是在細品弟弟的賦作,端著手踱步吟了幾句,讚道:“單是開頭寫大梁之疆域這幾句,便足以吸引考官目光,任是誰讀了這幾句,必會放慢閱卷的步調。”
寫疆域很考量見識,極少人敢冒這個險。
放慢閱卷速度,細細去讀,這份卷子便有了極大成算。
老爺子捋捋白胡,沒說詩也沒提賦,他隻是欣慰點點頭,說道:“時為,你找到了自己的道了。”
想了想,又換言道:“本就如此,便不算是‘才找到’……時為,昨日是你沿著自己的道,在紙麵上邁出的第一步,謹記之,莫忘了。至於結果,非你我所能預定。”
喬時為作揖應道:“孫兒記住了。”
果真,祖父懂他言語間下定的決心。
……
簾前,乃是考生之風簷寸晷。
簾後,則為考官之朱筆決科。
先是徹夜封彌試卷,此事須主副考官、各房判卷官皆在場,監督封彌官行事。
主考官黃齊囑咐道:“諸位皆知本官之官職,禦史掌諫諍言事,從不隻問對與錯,而問為何對、為何錯。今日奉官家之命,解試取才,有幸與諸位學士共事,隻提一點要求。”
他道:“關於經義之釋義,萬人有萬般解,本官不限新義還是舊義,隻管他行文如何,是否忠勇,是否明辨……舊義有新解,可取;隻通新義而言之無物,不可取。”
最後厲色道:“考場真學問,非人情世故,請諸位謹記。”
“下官謹記。”
編寫序號後,未經歇息,判卷官入房開始批改。
要想卷子呈至主副考官跟前,須先過各房判卷官這一關。
浩瀚卷海,想要從中取出幾百份精品,且每一卷是呈還是落,皆要有理由,免得瀆職被治罪,當如何?自然是一眼掃過,先把那些犯了不考、點抹的卷子選出來。
少了一韻,用錯了韻,不必看了,落卷。
謄寫時缺了三字以上,一抹,列入待選籃中,基本也無望了。
那些工工整整,明麵上挑不出錯的,才值得判卷官們細讀、舉卷,用朱筆在卷首寫上文風如何、文義又如何。
五日之後,各房考官帶著遴選出的卷子,集聚主副考官房內,將卷子齊擺長案上。
殿中侍禦史、主考官黃齊四十出頭,正是在朝官員的當打之年,屬於鋒芒儘顯不露怯那種。
他繞著長案踱步慢走,先略看一眼各房的判語,以便心裡有個準數,再聽各房彙報詳情。
走到一半,他步子停下了,因為有一份卷子的批語很特殊。
朱筆判道:“文風雅正無浮華,辯潔無繁縟,章句皆有法,翰墨逸才氣。”但就文風而言,這是極高的評價了。
奇就奇在,判卷官竟隻字不提文義如何,這不合常理。
黃齊俯身伸手將卷子提出來,看了一眼編號,問道:“宋教諭何在?此卷為何單評文風,而不評文義?”
一位已過甲子的老學究站出來,應道:“下官在。”
他不必上前去看是哪份卷子,便知曉主考官所指,稟道:“回大人,此卷下官已三舉三落,昨夜深思,才有了第四舉,呈到這裡,由諸位上官評判。”
此話一下子勾起了眾人的好奇心,竟有卷子三落四舉,讀了七八遍。
黃齊挑挑眉,道:“你且細說。”
老學究應道:“下官初讀此卷,當即為其賦作所吸引,意境宏大,用典精巧,其大氣堪得起‘中興’之題意,且言之有物,精通四史,乃是不可多得之精品。若隻論這名考生所作的詩賦,當舉,且大舉。”
老學究話鋒一轉,沉言道:“可當本官讀到大義題,卻大驚失色,尤其是第四、第五題,不知他是另辟蹊徑,還是臨場杜撰,大義所解,下官實在不敢苟同。”
“那你為何決定舉卷?”
老學究沉默片刻,應道:“文風極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