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VIP】(1 / 2)

當科考的試紙擺在麵前,當筆劃間關乎自己的前途未來,當世道輪齒迸發的一顆微弱火星落在身上,麵臨灼死之危,昔日所學才有了清晰的體會。

坐在科場的喬時為,遲遲未落筆。

他想到了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元明清三朝學子科考的金科玉律,凡應題見解須以此為準。

許多後世人解讀朱子,不乏“讀書人思想之鐐銬”的罵聲,認為他單以理學去釋義四書,為帝家所喜,從而禁錮了讀書人的思想,造就了一批讀死書的讀書人。

反倒是“集諸儒之大成”的名聲鮮有人知。

結合當下情形,喬時為心想,對一個久浸在苦海當中的寒門學子而言,他茫然四顧,尋求一個登岸的機會,他是在乎“筆下所寫不受外物所限,可以肆意揮灑”多一些,還是在乎公平公正多一些呢?

答案是顯然的。

科舉發展到這一步,如果說以儒學經義來取士已無可避免,那麼,有一個真正的大儒給出權威的解讀,如揭日月,昭然沛然,對天下寒門子而言,絕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天上灼日偏了一丈,日光斜過屋簷,照在喬時為的卷子上。

喬時為忽然覺得,上天總在提醒他世道的規則是什麼,再以微妙的方式,告訴他為何如此。

以他的水平,他無法成為那位“權威大儒”,但他相信這世上一定有追求學問極致、探索儒家哲學的大儒,正在某個地方筆耕不輟。

眼下,他可以先表達訴求。

喬時為喝些茶水醒醒神,心中已有了思路。

在新版《九經正義》中,世家儒者對“攻乎異端,斯害也已”的注釋是“君子批判諸子之異言邪說,讀書之道明闊,則無懼異端之害矣”,喬時為不願奉此為答案,那麼他就要給出自己的見解,還要闡述理由,自圓其說。

喬時為認為,倘若儒家將“諸子百家之書”判為“異端邪說”,未免太狹隘了,縱使真這般想,也不至於寫在明麵上,所以他更願意將“異端”理解為“小道雜學”。

《論語·子張篇》中,有關於“小道”的闡述,即“子夏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意思是小道學說雖有可取之處,但深研會自陷泥沼,所以君子不會深研它們。在沒有權威解讀之前, 聖人的學生子夏便是最權威的解讀,倘若有人說喬時為寫得不對,便讓他們先駁聖人門徒好了。

於是喬時為大膽寫道:“不研六籍正典,而讀小道雜學,恐為害甚深……”又結合子夏所言,論證自己的見解。

這一題頗費了些功夫,因為大義題三百字以上、五百字以下為善,寫多了,考官便會以筆力不足為由進行點、抹。

喬時為既要寫明見解,又要闡明理由,須得字字珠璣,才能說得充分。

至於“君子和而不同”這一題,喬時為不想陷入偏執的兩端,他認為“和”與“不同”都重要。

關於“和”,他寫道:“日月星辰和於寰宇,鬆柏草芥和於曠野,百家眾賢和於朝堂……”

關於“不同”,他則寫道:“刀劍有長短,人才有不同,任人之術,必用其專……”既講人各有才,又講任人不可事事求全。

寫完釋義,便算是完成答題了,然喬時為在此鋪墊之下,最後多寫了一句見解:“若真聖人所言,天下學子無不如飛蛾赴焰,奉為至理;若個人之偏執,自詡聖人言,又要天下學子奉迎仰承,豈敢曰‘君子和而不同’哉?”

這裡頭有些挑撥離間的意味,或者說是激化矛盾。

帝王獨尊的世道裡,誰才敢說是“聖人言”?官家。

世家培養的所謂大儒,竟以一書之注釋,令天下學子不得公允,左右科考結果,豈非將自己淩駕於天子之上?

這一題,喬時為寫得很暢快,因為句句皆是他心中所想。

書稿已成,接下來便是潤色了,畢竟是考場之作,自當精益求精,儘量將自己的學問體現在數百字之間。

五道大義題成稿時,第三道題帖詩題放了出來,題板寫道:作《玉燭詩》,以“和”為韻,限五言六韻成。

喬時為暗誹,這幾個考官也真是夠賊的,開封府解試就出如此“難題”。

倒不是難在作詩,以“和”為韻不算難,而是難在審題。

“玉燭”一詞出自《爾雅》,是儒家辭書,位列“十三經”當中。既是“十三經”,自然也就不在“九經”當中,學子平日若是止學於九經,恐怕是不知道“玉燭”的出處。

以字麵意思為解,作“蠟燭”、“燭火”、“燭光”之五言律詩, 哪怕延伸為師者奉獻,都將被判為偏題。

《爾雅》有言:“四時調,為玉燭。”

意思是四時氣候和暢,天下太平。

《玉燭詩》是要考生詩頌太平盛世,“歌盛世讚天子”是最常見的帖詩題類型。

考生若是沒讀過《爾雅》,多讀些唐詩,多加鑽研,興許也能曉得“玉燭”本意,因為唐時詩人不乏以玉燭作詩者。

注意已到日晡時分,喬時為決定先謄抄五道大義題入卷子。

畢竟要工工整整謄抄兩千餘字,趁著有日光,謄抄不易出錯,若是等到太陽落山,繼燭而答,昏昏燭光下,怕有不慎。

科場作答,不單隻考學識,還考學子的心性,須足夠細致耐心。

當然,細致本就是學問的體現,若是學問不足,不知如何答題時,誰又顧得上細不細致?

暮雲鋪滿天,餘光橫照,正如筆落傾墨,寫得滿卷錦繡。

喬時為抄完大義題,習慣性朝卷子哈了兩口氣,以免墨跡未乾。

餘暉將儘,號舍裡有些昏暗了,不少考生開始燃燭添光,繼續作答。

列陣號舍燭豔豔,奮力著墨筆蕭蕭。

自也有寫得快的,有學子舉手示意巡鋪官、輔考官要交卷,待點驗無誤,便可熄燭離場。

相較於第一題、第二題,歌頌盛世的帖詩題,對喬時為而言是最簡單的。

這樣的命題,不必執著於詩意風流,隻要韻律完備,稍有出彩之處即可。

喬時為開題即點題,寫道:“豐年多黍樂,美澤昭仁德。”

準確壓了“和”韻。

最後又以諫言之口吻,寫道:“天心垂蒼生,風雨四時和。”唯有天子心懷蒼生,風雨方能順時而和。

雖說是考場之作,可若是一味的歌頌,滿眼都是“盛德”而無“蒼生”,這首詩未免太空洞了些。

查驗用韻無誤,喬時為將詩作填入卷子中,總算是完成了答卷。

此時,點燃的第二支燭火,正好燃過一半。

喬時為沒急著舉手交卷,而是靜待墨跡全乾,又檢查了一遍卷子。

抬頭一望,秋日夜空晴澈,星宿各列其位,熠熠生輝。

低頭一看,燭淚猶新,燭火幽幽。

他的思維忽而飄到寰宇之外,想象著,在荒寂之處,在祈求上天眷顧的禱告台上,今日貢院裡的這片燭光,是否也如星辰一般,熠熠生輝呢?

另一麵,喬時為想到自己,所有能看到卻遙不可及的日月星辰,都不算是光明,反倒是案上這盞燭火微微,能夠證明他與黑夜對峙著。

正巧,巡鋪官路過這一排號房,喬時為回過神來,舉了舉手。

點驗無誤,卷子入籃,案上的燭火也將燃儘。

“大人,小子能將剩下這支燭火帶走嗎?”

“請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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