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倆從竹樓出來時,圓月已懸中天。
正是上元節,府中各處都懸了燈籠,還有各種燈樹造型,將偌大的國公府照得璀璨流離,還有隱隱的踏歌聲傳來。這是上元節最後一夜,府中一些主子懶怠再出去遊玩,便在府中興樂踏歌,府裡的仆婢們也趁著上元節踏歌作樂,並趁著此時相親,很是熱鬨。兄妹倆前倆晚上都是被邀約在城中觀燈踏歌遊玩,今夜推拒了所有邀約難得清靜,乘著月色漫行漫談,彆有一種逸趣。
蕭琮和妹妹一路漫談步行,沒有坐肩輿,不知不覺竟走到了承和院。
蕭琰忽然抬眸往前方看去,透過林蔭,遠遠的看見承和院門前的燈樹前,一道倩影靜靜而立:也不知候了多久,白狐毛氅在寒風中起伏擺蕩,那人卻如月下的一株玉蘭花,束素亭亭,臨風皎皎,柔和又安靜的吐著芬芳。
折出甬路,蕭琮也看到了妻子的身影,眸色不由一暖。
蕭琰打趣四哥道:“阿兄,我就不送你進門了——有佳人美眷來迎矣reads;。”
蕭琮瞪她一眼,“什麼佳人美眷,你四嫂的玩笑也敢開。”
說話間疾走幾步,向迎上前來的妻子頷首微笑。
蕭琰向魏子靜合手一禮,哈哈一笑道:“四嫂,我就不進去了啊。阿兄已經安然送返,請查收。”
蕭琮哧一聲笑,一手虛點著她,“你呀,你呀。”
魏子靜也是莞爾,溫婉淺笑道:“已經查收。十七妹放心回吧。”說話的聲音柔美,又有一種嫻靜韻味,讓人想到無邊的夜色。
蕭琰微笑向兄嫂拱手,瀟灑輕然的轉身,踏著月色而去。
這廂夫妻倆相視溫情一笑,轉身攜手入內。
魏子靜聞到他身上甘醇的酒氣,柔婉聲道:“喝了很多酒?想來在那邊已經用過醒酒湯了。”
蕭琮笑應道:“沒事,祁連清酒,不上頭。”
說話間他轉臉看妻子,見月色下她容顏皎皎如玉蘭,安靜柔美,如一幅畫。想起妹妹說的花最好看,便覺得,其實玉蘭才是最美的。
魏子靜被他看得臉熱,悄柔聲道:“怎麼?”
蕭琮微笑,眼眸淺淺漣漪,仿佛月色撩繞著波光,繾綣出溫柔,他緊緊握了一下妻子纖細的手,說道:“阿靜,我們要好好的。”
人生遇見合適的人不容易,若能彼此鐘情那就更是幸運。
遇見了,就要好好珍惜,好好過。
魏子靜不知道丈夫因何突然生出感慨,卻能體會出他話中深蘊的情意,纖柔的睫羽輕顫,漾動了眸中一灣月色,輕輕的一個字,卻似有百轉千回的情意,應道:“好。”
歲月悠長,共白首。
***
正月十六的夜晚,長安的夜比賀州更加璀璨華茂,縱橫交錯的燦爛燈河,與天上的銀河相映,明月圓如銀盤,光華鑠鑠,共同映照出大唐京都的煌煌。
京城萊國公府裡也是火樹銀花的明燦,一更鼓已過,踏歌之聲還未休止,未出去遊玩的主子們和踏歌的仆婢們都意興未儘,繼續歡樂。前院中萊國公沈綸才送走一位重要的客人,大袖飄飄的往回走,月下隻見峨冠寬袍,風姿蕭散,儼然林下氣度。
朗朗月光映著他白皙臉龐,兩道長眉微攏,似乎有著難決心事。
回到書房,他取出攏在袖中的金箔帖,拿在手中打開,裡麵壓印著裴府十一郎裴立之的生辰八字,但隻有年月日,缺了時辰。這是世家提親的規矩,雙方若有定親的意向了,才會給出完整的八字庚帖卜算相合。
裴立之,衛國公世子裴恒的嫡次子,年二十六,未婚。
今夜裴世子造訪,就是為裴立之提議親事。
裴家相中的是他已入道門的女兒,沈清猗沈至元。
裴府是相中了她身為道玄子親傳弟子的身份,未來在藥殿必定舉足輕重。
此外,清猗在民間是“藥王”弟子,治瘟疫有功,又上書創建公利醫療體係,惠及百姓越來越多,在民間的德望很高,各地的藥王廟都增加了她的塑像,侍立在藥王之後,一起享受生民的叩拜和香火祭祀。這就是立生祠了。不僅有聲望可用,而且還能聚集信仰,對個人的福報乃至家族的氣運都有好處reads;。
但世家有功名和官身的,朝廷都不允許民間立生祠,若真的德望深隆或功績卓著,逝後自能進入忠賢祠或忠烈祠享受國家祭祀,不必民間立生祠。這也是限製世家利用生祠謀利。像沈清猗這樣的,就是可遇不可求了。
所以結親後利益是極大,不僅能和藥殿聯姻,而且還有她本人聲望帶來的好處,甚至立生祠的福報氣運都能沾一點光。這些好處,各個當然世家都看在眼裡,不隻是河東裴氏。從梁國公世子另立世子夫人後,如範陽盧氏、滎陽鄭氏、博陵崔氏、趙郡李氏這些世家就已經向他提出結親之意了。
但沈綸一直按著不動。
因為在女兒和離後,他曾去信問過她的打算——回複說:三年內不考慮婚事。
三年不考慮,那三年後呢?
如今三年已過將近四年,沈綸不能再按下去了。
而河東裴氏這會才出手,足見忍得住。
而越到後麵提出,越顯得對清猗的尊重和對親事的慎重。
雖然聯姻必定是為家族利益考慮,但裴氏能忍三年到四年才提出,就比彆家做得漂亮了。
難怪蘭陵之下,就是崔、裴。……世家每高出一分,都不是隨意得來的。
沈綸細細忖量著。
在眾世家提出的平婚郎君中,比較再三,還真是裴立之最合適。
他已經見過裴立之,風姿俊逸,氣度灑脫,論品貌人才都是上選。
更難得的是,此子不慕仕宦,唯好書畫金石之道和山水之趣。
若說沈綸以前對女兒了解還有偏差,經曆了這麼多事,看了如許多,已然對這個女兒有了深入的了解,把握到她的真性情:智略深沉卻好清靜,不喜塵俗喧囂,對功名利祿也甚淡漠——選的結親對象當然要與她誌趣相投,不是利益聯姻,而是夫妻的美滿,否則就不是結親,而是和女兒結仇了。
如今,他這個女兒已經不需要靠聯姻去保護她的母親,僅以她自己的地位和身上所具的利益,就能讓家族不會薄待了她的生母。而她的親事也不是沈綸一人決定,還要尊重道門的意思,畢竟是她的師門。
以道門一貫保持超然地位的做法,並不樂意與世家聯姻。當然這不絕對,還要看當事人的意見。
說到底,清猗的親事,得看她自己的意思。
沈綸對這件事很謹慎。
事實上他這個女兒身在道門,對沈氏就是最大的利益。家族不需要她去聯姻,不聯姻才是最好的,如此藥殿的利益就不會分薄出去。就以世家最關注的藥殿丹藥出售分配的比例來講,哪個世家不想多占一點?雖然各大世家一直在培養自己的煉藥師,但能和道門的傳承和千年底蘊相比嗎?單論藥殿出的各種藥浴丹就不是世家的藥浴熬煮液可比。而同一資質的武者,有藥浴跟沒藥浴不一樣,好的藥浴跟差的藥浴也不一樣,誰在這上麵優了一步,起跑線就先了一步。
從這些利益來講,沈氏是不願意沈清猗再與世家結親的,哪怕娶一個寒門子弟都好。
但沈綸不能以家族的利益來決定此事。
他們父女的感情原就不深厚,若因婚事再生出齷齪,那就是得不償失了。
沈綸心中忖量一陣,將那金箔頁鎖入匣中——裡麵已經擱了七張金箔頁了。
她自己的婚事還是她自己決定吧reads;。
沈綸決定不管了。
有智識遠見的家族,都懂得何時放手。
一味攥緊,隻會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