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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nbsp&nbsp&nbsp長治三十二年的疫病波及極廣,大唐帝國海外十一個州,海內從嶺南、福建到山東,至河北東道、安北和安東都護府的三十七個沿海州,以及入海河流沿岸的幾十個州縣,都不同程度的感染了疫病。其傳播之快,傳染之烈,都是皇帝和政事堂諸公始料未及的。而這樣大的疫情,也是大唐建國以來的頭次。
&nbsp&nbsp&nbsp&nbsp儘管揚州研治出疫病之方後,朝廷就立即將方子傳到染疫各州縣,但瘟疫給老百姓帶來的恐慌,造成的損害卻是實實在在的,難以在短時間內消除。便有流言從疫區傳播開去,說“上百個州縣瘟疫傳染上百萬人,已經死了三四十萬人”。這個時候,廣州又發生了地震,於是又有流言傳出,說“廣州地動死傷二十萬人”。
&nbsp&nbsp&nbsp&nbsp這些數字當然不是實情。雖然朝廷還沒有準確的數據統計上來,但根據各州初步呈報的數據統計:染疫者大概十一二萬,死於疫病的在一萬以下。一是因為疫病的最前方——海外州多數地廣人稀,瘟疫在短時間內沒有傳染到很多人,之後就被隔離住了;二是得益於揚州及時研究出了治疫方子。而廣州地震則死傷八萬多人,絕無死傷“二十萬人”這麼駭人。
&nbsp&nbsp&nbsp&nbsp但普通百姓哪知道實情?隻聽說江南和沿海的州縣都流行疫病了,許多商人都被禁止前往哪些哪些城市了,還有朝廷禁而不絕的小報在私下流傳,這流言就越傳越誇張,數字也越來越誇大,到後來就是“死傷百萬的驚天駭人巨禍了!”
&nbsp&nbsp&nbsp&nbsp而那首有意指性的童謠就是在這“驚天駭人巨禍”的流言中悄然傳唱開了。
&nbsp&nbsp&nbsp&nbsp當靖安司的探子發現苗頭不對時,這首童謠已經傳到了南北很多州縣,沒有辦法去堵。
&nbsp&nbsp&nbsp&nbsp聖人在東暖閣內大發雷霆,抓起禦案上的茶盞摔了下去。
&nbsp&nbsp&nbsp&nbsp“當啷”一聲,茶盞摔在了靖安將軍和內安署令膝蓋前的白藤軟席上,卻發出清脆的類似金屬的聲音,昭示了這隻禦貢邢白瓷的最上等品質,可惜此時沒人遺憾它被摔成碎片。
&nbsp&nbsp&nbsp&nbsp茶水濺了出來,幾滴水濺在了孟可義和侯敏中的官袍上,兩人跪著一動不動,隻是頭垂了下去。
&nbsp&nbsp&nbsp&nbsp“簡直狗屁!”聖人將錄了那首童謠的白宣揉成團擲在地上,又罵孟可義、侯敏中,“你們靖安司是耳聾了,還是眼瞎了?養你們這群人有什麼用?獵犬都比你們靈醒。”
&nbsp&nbsp&nbsp&nbsp“是!”孟、侯二臣叩下頭去,“臣等失職,請陛下降罪。”
&nbsp&nbsp&nbsp&nbsp聖人下了坐榻,穿著赭黃羅襪踩在茵席上,惱怒的走了幾步,“嗬嗬”冷笑兩聲,那聲音就像幽深井裡的水,陰森的涼。
&nbsp&nbsp&nbsp&nbsp李翊浵這會正好在東暖閣裡,下了側邊坐榻,走過去拾起聖人擲在地上的紙團,展開看了一眼,也“嗬”了一聲,卻是帶著諷笑意味。抬頭對皇父道:“從古至今,都不乏利用童謠作偽讖言,造謠生事的——拿天災捏造說事,這都是用濫了的招數了,沒什麼奇怪的。”
&nbsp&nbsp&nbsp&nbsp能在這個時候利用天災造謠說事的,當然不是蠢才,但李翊浵就是用那種輕飄飄的語氣,表達出造事者的智力有待提高。
&nbsp&nbsp&nbsp&nbsp聖人即使在盛怒中也不禁哧的一笑,臉色跟著和緩下來。
&nbsp&nbsp&nbsp&nbsp孟、侯二人暗中鬆口氣,心裡抹把汗,慶幸遇上十一公主在這裡。但更讓這兩位靖安司高官注意的是:十一殿下旗幟鮮明的表達出了對秦國殿下的支持。
&nbsp&nbsp&nbsp&nbsp這首童謠就是衝著秦國公主來的!
&nbsp&nbsp&nbsp&nbsp靖安司當然敏感嗅到了其中的陰謀成分。結合之前對“信鴿截殺事件”的調查,雖然調查至司天監一位靈台郎有泄秘嫌疑便以他的畏罪自殺而明麵上告結此事,但孟侯二人都知道,這劉姓靈台郎身後還有人……但隱瞞地震訊息對幕後的人有什麼好處呢?然後便出了這童謠事件!孟、侯二人都有種醍醐灌頂之感。但他們敢說出自己的懷疑麼?皇帝的兒子再折騰,那也是他的兒子,做臣下的可以拿證據擺事實,但沒有證據就絕不能講懷疑,隻能是“臣等無能”了。而作為皇帝陛下的眼睛,窺視所有人是靖安司的職能,以孟、侯二人的位置,比其他朝臣更了解皇帝的子女,拿這位十一殿下來講,論聰明受寵都是諸皇子皇女之冠,無人可比,但這位公主殿下從來沒興趣摻和朝政,即使與秦國公主毗鄰而居,看起來關係很親近,也從未在聖人麵前表露對秦國公主的支持,或對齊王進行隱諱的攻擊。
&nbsp&nbsp&nbsp&nbsp但此時,這位殿下卻是明顯表露出了對齊王的輕蔑不屑。儘管沒有言明“造事者”,但聖人難道會不明白?
&nbsp&nbsp&nbsp&nbsp孟可義和侯敏中心裡思量,怕是齊王行事最終讓十一公主太失望了。
&nbsp&nbsp&nbsp&nbsp但聖人卻知,讓自家女兒惱怒的,是蕭琰被暗算之事。儘管申王與控鶴府都查出在劍陣巷動手暗算的劍士是一位孤僻的宗室子弟,明麵上和齊王沒有關係,其家人和齊王府也從未有來往,但對於有心人來講,證據根本不重要。隻要神佑認定是老三做的就夠了。龍有逆鱗,寶樹就是神佑的逆鱗。
&nbsp&nbsp&nbsp&nbsp聖人心裡歎口氣,說話的時候聲音卻已平靜了,“偽造讖言,蠱惑民心者,實是可惡。易道,當秉心誠敬,就是被這些人糟踏了。偽讖之術流毒甚重,自漢亡後哪朝不禁民間占候星象?唯我大唐有這胸懷膽魄,倡揚易道之學。廣州地動若無三元宮知安,何以能成不幸中的萬幸?”
&nbsp&nbsp&nbsp&nbsp“阿父說的是。”李翊浵清語笑道,“大唐尚勇,不僅是武勇,更是心誌之勇。唯我李唐大勇,方不懼民間倡易。而妄以讖言惑亂人心者,恰是懼讖言者。唯大勇者,才能開拓基業,勇創新紀元。”
&nbsp&nbsp&nbsp&nbsp孟、侯二人垂下頭,心道:這眼藥上得真高明。
&nbsp&nbsp&nbsp&nbsp大唐倡易,是太宗皇帝定下的國策。
&nbsp&nbsp&nbsp&nbsp據說太宗擇立明宗,就是起源於大唐易道第一人——時任太史令(司天監舊名)的李淳風的占候之言。當然這是傳言不足信,但大唐列“易”為國學,並為諸學之首,這是不爭的事實。太廟中,還有太宗的手書之碑:“易道,天下至理,子孫不可棄也。”
&nbsp&nbsp&nbsp&nbsp而懼讖言者,一旦掌握至尊大權,難道不會對易道心懷忌憚?恐怕太宗立下的國策,就有動搖的危機了。
&nbsp&nbsp&nbsp&nbsp一句“懼讖言者”,真是把人釘死了。
&nbsp&nbsp&nbsp&nbsp孟侯二人暗道厲害。看來,十一殿下真是惡了那位了;不然,這眼藥怎會上得這麼狠?
&nbsp&nbsp&nbsp&nbsp聖人心中有些苦澀,但轉眼,目光就已變得銳利。
&nbsp&nbsp&nbsp&nbsp“查!”聖人這一個字沉重,又鏗鏘,仿佛是暗夜中的長矛,即使看不清矛鋒的寒利,也帶著往前擲出的銳氣。“所有流傳謠言的小報,全部查禁,主事者全部下獄,不論背景,身份!”
&nbsp&nbsp&nbsp&nbsp孟可義侯敏中同時一凜,大唐私下流傳的小報不下十數家,有寫賽事的,有交流商貿信息的,之所以禁而不絕,就是因為這些小報的辦報者背景複雜,牽涉極廣。最典型的就是影響最廣的馬球會《馬球快報》和賽馬會《賽馬快報》,主要寫馬球會、賽馬會的各種賽事,然後裹雜一些時論私貨……靖安司曾經想禁,但熱衷兩馬賽事的百姓太多,單是長安京城,就有幾十萬“兩馬賭民”,那些賽前下注的,哪個不去茶樓酒肆或字攤兒聽賽事小報?真個禁了,隻怕要惹起民怨沸騰了;何況,這兩個馬會的後台實在太硬,皇族宗室,幾大甲姓世家,都有份子在裡麵,一查禁,就是捅了馬蜂窩,要被蜇得一頭皰。
&nbsp&nbsp&nbsp&nbsp但觀眼下,聖人是下了狠心了。
&nbsp&nbsp&nbsp&nbsp“誰敢阻撓你們靖安司辦案,就是偽造讖緯、造謠禍亂的同黨!”
&nbsp&nbsp&nbsp&nbsp孟、侯二人精神一振,他們靖安司曾在兩馬會那邊吃過一些暗虧,這回,可得找回場子了!兩人齊喏一聲,叩下頭去,應旨起身,退出暖閣。
&nbsp&nbsp&nbsp&nbsp李翊浵慢慢折起那張寫了童謠的紙,心裡冷笑,她的好三哥,接二連三、明目張膽的出招,是有什麼倚仗?看來,背後支持他的人不少啊。也是……不是人人都有開天辟地的勇氣!強盛的皇朝,唯我為尊,大唐帝國強大如斯,又有多少人願意為了虛無那飄渺又吉凶莫測的未來奮力去搏呢?俗語雲,前人栽樹後人乘涼,這乘涼的,總是比栽樹的人多。
&nbsp&nbsp&nbsp&nbsp李翊浵將折成方勝的紙擱回了禦案,眉間掠過冷意。
&nbsp&nbsp&nbsp&nbsp秦有已經叫進一名宮女,收拾碎盞茶水,拭乾藤席,又有宮女利索的上了新茶——很有眼色,是下火的菊花清茶。李翊浵接過托盞,估摸著茶溫合適了,便親手遞給皇父。
&nbsp&nbsp&nbsp&nbsp聖人在閣內踱著步子,一手接過茶盞,呷了兩口,潤了潤有些燥火的嗓子,側頭看了眼紗窗外的天色,隨口道:“阿禎應到淮水了吧。”
&nbsp&nbsp&nbsp&nbsp李翊浵一笑,說:“沒準這會正在河堤上聽人唱童謠哩。”
&nbsp&nbsp&nbsp&nbsp聖人“噗”一笑,回頭看女兒,“就你促狹。”又吩咐秦有,“傳施少令。”
&nbsp&nbsp&nbsp&nbsp“喏。”秦有立即退出,去傳控鶴府少令施自英。
&nbsp&nbsp&nbsp&nbsp“阿爹您也彆太生氣……”李翊浵見父親眉間悒色難去,便扶著他坐回禦榻,斜坐旁邊溫言細語的勸解著,“路都是人自個兒選的……都這麼大的人了,難道還有誰逼著非得踏入泥沼不成?……”
&nbsp&nbsp&nbsp&nbsp陳寶柱默默的退了出去,這種對話,即使他們是聖人身邊的人,也還是少聽為好。
&nbsp&nbsp&nbsp&nbsp聖人歎息,“你三哥是不甘呐!”想起這個兒子,心中就有幾分歉疚。
&nbsp&nbsp&nbsp&nbsp“再不甘,也不能視百姓為草芥。”李翊浵語氣裡有著輕蔑。以前她還認為齊王是個人物,但信鴿截殺事件後,她就對這位三哥鄙夷不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