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貞立時頓住了腳,定睛去看,才發現地上一圈水漬,堪堪將供桌圈住。
她愣了一霎,輕輕抬腳,跨過了這道結界。整了整衣裙,候在皇帝身側,等著他叫她退下。
皇帝本來也是這麼打算的。但此時他卻遲遲沒張口,隻是覺得怠懶,沒什麼意思。
手裡的數珠不再轉了,他微仰起頭,墨一般的發梢拂在荼白的衣衫上,似白水青山,天地永寒。
他其實不是無情的人吧。儀貞想,隻是能被他劃入麾下的太少了,方才顯得這樣寂寥又淡薄。
祾恩門動亂至今,恰有三十五日,老輩兒們所謂的“五七”回魂。
這一夜的儀式很講究,要在靈堂擺一桌菜,倒上酒倒上茶,在生前住的房間裡擺好洗臉和洗腳的水,在生前睡的床上放好常穿的衣服——總之就是為往生者最後一夜的休息做好準備。
然而對曾經的流放之人來說,這些都是奢談。
也許沐昭昭在這裡會好一些。儀貞聽猗蘭殿的人說起過,自冊立貴妃後,皇帝一直沒有再見她,以免教她成為眾矢之的。
她稍稍猶豫了一下,決定仍是按照原本的念頭,向皇帝福了福:“陛下,妾告退。”
皇帝沒有作聲,甚至連頭也沒回。儀貞卻行幾步,將要轉身前,終是畫蛇添足地補了一句:“陛下,請您保重聖躬。”
她微微蹙著眉,朝虛掩的殿門走去,刻意地無視了皇帝或許會有的反應。
也或許依舊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踏出青瑣丹楹,皇後臉上的神色逐漸地變了,迎上前來的慧慧和珊珊都不難猜出,自家娘娘多半又在陛下那裡受了冷遇,伺候起來愈發小心。
其實皇後倒也從未苛待過底下人,這麼些年來的不易她們都看在眼裡,率真爛漫的謝家小姑娘,三魂七魄被磋磨得隻剩下半拉,空朽朽的軀殼內,喜怒都存留不住,來去匆匆,變幻無常。
如今又沒有荔枝酒可喝了。
猗蘭殿裡的香也快燃儘了。儀貞回去時,夜已經深了,又隨意洗漱了一通,拆了頭發上床睡覺。
這之後的第三日,儀貞又召蔣大人來,除了配製原先驅蚊安神的香外,還問起了彆的。
“…娘娘說,皇爺近來情誌不暢,可否以熏香調理,使聖心稍愉。”蔣大人麵色恭謹,斟詞酌句道:“臣不敢擅專,還請掌印定奪。”
王遙臉色微沉,心思顯然不在他這些話上,漫然說:“她要什麼,你配給她就是。皇爺是至孝之人,咱們這些伺候的總不能眼看著他哀毀骨立不管。”
蔣大人聽明白了,諾諾連聲地告退下去,王遙則仍舊眉頭緊鎖,凝視著桌上的密信。
他還沒動另擇新賢的心,臨淮王先等不及了。
臨淮王之父賢王爺乃是先帝叔父。先帝之父仁宗皇帝兄弟眾多,子嗣卻不甚豐,成年的僅有三個,國本未定,一時間兄弟不似兄弟,叔侄也不似叔侄,唯有這位排行二十三的賢王,因為尚在孩提,不曾裹進這場曆時十數年的骨肉相殘。
待先帝一鳴驚人,繼承大統,由此十分敬重這位叔父,不僅賜其“賢”字為封號,更將金陵劃作賢王封地。
且不說金陵原是李氏發祥之處,有先祖長眠於此,單憑金陵是六朝古都、天下文樞,這樣一方福地,就不該隨意當作封賞劃出。
及至王遙受先帝寵信,執掌司禮監後,陸續派遣二十六名大員赴任各司,金陵的軍、政、文、武,無一不在朝廷的掌控之中。
後又趁賢王為獨子請封之機,王遙奏請先帝,將郡王府邸遷至臨淮。
臨淮亦屬富庶之地,世襲遞降後有這樣的待遇,即便父子分離,賢王未有不滿之辭。
臨淮郡王卻不然。賢王在世時,他便以奉養高堂作借口,遲遲不肯動身前往臨淮,賢王薨逝後,他進京稟事謝恩,更是當麵指著王遙罵道:“閹豎該殺!”
王遙不但不與他計較,且在先帝跟前遮掩此事,不許旁人多嘴。
至於先帝殯天,臨淮王竟在孝期弄出孩子之類的事兒,王遙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高抬貴手放過了他。
可惜人心永遠不足。彼時先帝在位,萬事任由司禮監做主時,臨淮王父子從無清君側之舉,而今李鴻不遜,視自己為階陛虎狼,他倒想起勤王來了。
終究是臨淮物阜民豐,竟容得他厚積薄發,暗中養下了這許多兵馬。
王遙緊抿著唇,目光森冷,遲遲沒有開口。
孫秉筆是知道密信內容的,打發走了蔣大人,屋中再沒有外人,他忍不住道:“既能參與密談,難道還沒有資格倒酒斟茶嗎?爹爹…”
他麵露凶狠,正比出一個手勢,卻被王遙製止了:“李家的喪事,出得太多了。”
除掉一個臨淮王不難,但若是因此激起更廣的眾怒,不啻主動遞個把柄給李鴻。
一動不如一靜啊……
文官裡麵除去明哲保身的,多懷計功謀利之誌,鮮有益國益民之心。不過動其以利、懾其以刑,尚可勉強驅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