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認命似的抬起眼睛,正好對上了林朝朝那雙滿是晨星的眼,裡麵藏著他想說卻不敢說的話,想做又不敢做的夢。
她那麼好,和現在的陽光一樣好。
“但小朝,你我之間不會有任何可能,雪月城是個好地方,暗河不是。我給不了你想要的。”
蘇暮雨終於能側身閃開,再次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方才兩人近到蘇暮雨甚至能聞見她身上獨有的藥香,近到她但凡手裡有把劍,就能輕而易舉地插進他的胸膛。
“我沒有說我想要的是什麼,你又怎麼知道你給不了我?”少女露出一個狡黠的,得逞的笑,活像捕獵勝利的貓兒。
蘇暮雨認命地歎了口氣,“小朝,暗河比你想象的要複雜,不止是不許同外族通婚,就算我能爭取,以你的體質在那裡也活不下去。”
“那就珍惜現在。”
林朝朝抬頭,十足認真地看著蘇暮雨,聲音不似方才那麼有鋒芒,而是帶著幾分平緩的堅韌,“我這副樣子在哪裡都是活一天少一天,也不知道能不能看見下個月的太陽。蘇暮雨,我不想到死都把自己的情感藏在心裡。”
她的話很輕,像是旁邊潺潺流動的溪水,她的話也很重,壓得蘇暮雨難以避免地喘不過氣來。
可他給不出承諾,他應該用年長者獨有的溫和與包容勸誡她,不要陷入一場沒有意義的情/事裡,可他做不到。
於是,在雨後陽光最為明媚的時刻,樹葉上的發亮的雨滴墜下葉片,小溪裡的水草柔柔地搖動著,仿佛舞女柔順的長發。
“我喜歡你呀,蘇暮雨。”
少女輕輕地靠在他懷裡,好似一縷輕柔的煙。
蘇暮雨沉默地攥著傘柄,既沒有推開,也沒有任何動作。
他像隻木樁子一樣,木訥地接受著少女的心意,卻吝嗇地一點也不願意回應。
西南道又下雨了,暗河的動亂在林朝朝幾次接脈過後終於得以平息,蘇暮雨沒有做大家長,而是成了蘇家的家主。
他有更多的時間去見她。
她常常病著,尤其的接脈的前幾天和過後的當天,少女脆弱得像一隻受傷的雀鳥,她總會用一種憂鬱的,帶著細雨連綿一樣的憂思的眼,看著他。
每當這個時候,蘇暮雨總是那以避免地失神,他那雙向來淡漠的眼睛裡就會透露出一種難以掩藏的,對少女的憐惜。
他不知道,這時候他對林朝朝,是憐更多一些,還是愛。
感情在細雨中一點點凝聚發酵,蘇暮雨不得不承認,在某一個過分美好的瞬間,他竟然也想過和眼前的人一起避世而居,閒雲野鶴。
那是一個夜晚,星辰璀璨,繁星漫天。
院子裡夜風微涼,吹得滿庭杜鵑花搖搖曳曳,好似湧動的紅火。
林朝朝不知哪裡來了興致,要和他賭酒對詩。
蘇暮雨知道她是個有書卷氣的女子,若非命運不濟和江湖有了關係,本該有一個安穩順遂的人生。
舉杯,繁星落入酒中。
“寒月悲笳風萬裡,瀚海沙邊胡人笛。蒼顏白發八十翁,殘年全付長歌中。”
酒入喉中,澆出一片愁腸。
“欲話心事夢不開,殘紅蠟淚幾時乾?”
“倚欄尋思倍惆悵,一場南柯不分明。”
“三百六十日雲終,異鄉不與故鄉同。”
……
她醉了,醉得雙眼迷蒙,但還是用她那水盈盈的眸子盯著天空的星子,或憂愁或豪邁地吟誦著蘇暮雨沒有聽過的詩。
最後,她醉倒在桌前,臉頰生暈,低低地念著:
“人人儘說江南好
遊人隻合江南老
春水碧於天
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
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還鄉
還鄉須斷腸。
……
還鄉須斷腸。”
蘇暮雨不懂為什麼她一個雙十年華都沒有的人會有這麼重的思鄉情,武俠世界裡人人都有超越車馬的速度,空間的距離被拉短,加上俠客們豪邁的浪子情結,人們喜歡快意恩仇的爽利直接,喜歡浪跡天涯的自由,唯獨沒有人喜歡呆在家鄉。
江湖,是一個沒有鄉愁的天地。
蘇暮雨也是這樣的,因為他從未真正離開過故鄉。
“你知道嗎,蘇暮雨,”
醉得眸子盈盈似水的少女趴在桌子上用那雙好看到不像話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眼底流露出一絲悠長的追憶,好似在通過他回想著很久之前的過去。
“你是我在這裡,見到的第一個人。”
少女眼睛裡湧動的,是一種綿長又憂鬱的情緒,微微閃動的星光盛入她的眼中,好似生了裂痕的琉璃珠子。
不知是誰的酒壇子,“泙啷”一聲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蘇暮雨聞到了酒和女子的清香。
短暫又克製。
*
“你不喜歡做殺手,和我一起走好嗎?”
我不能走。
“不去管這江湖,就我們兩個人,我們去塞外、去江南、去關外,天下之大,總有你我容身之處。”
天下之大,沒有我們容身之處。
“你既心裡有我,又為何不願意陪我遠走高飛?”
我有我的光明。
“你要離開了嗎?”
……
“對不起。”
我對不起你太多。
像塘中的荷花內裡有藕絲纏繞,內心的情絲至死難解,奈何此情自已成追憶,她跨過了這段輕薄的往事,去往了更加燦爛的遠方。
不是每個人,在驀然回首時,都有機會看見燈火闌珊處等候的那個人。於是,隻能在回憶裡尋她千百度。
恍如一場黃粱夢境,死去或者離開的,夢醒不醒都萬事皆休,提前解脫。活著的,留在夢境裡走不出來的那個人,才是最哀苦的。被回憶禁錮著承擔兩個人的一切。
唯有祝願你,歲歲年年,喜樂安康。
小朝。
杜鵑花早就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