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十年,清明。
細雨斷腸,杜鵑滿庭。
“蘇暮雨,我可以這樣叫你嗎?”林朝朝抬起了一雙包含著太多情緒的眼眸,這種眼神本不該出現在一個不到十歲的人身上。
蘇暮雨撐開了傘,不著痕跡地擋住飄落在小姑娘身上的雨水。
“可以。”
他的聲音淡漠,看向林朝朝時卻有幾分溫和與悲憫。
小姑娘清麗明澈的雙眸之中浮現出一種憂鬱的哀傷,接著有幾縷淡淡的笑意轉瞬即逝,恍若風中柳絮。
眸光幾經流轉,她隻是一字一句道:“我會記得你。”
神態認真地不想話。
蘇暮雨有點想歎氣了。
名門貴女,世家千金,忠烈之後,這樣的人本來不該與一個卑劣的殺手有什麼牽扯,如果不是這場東征,如果他們家能活下來一個成人……
她本該有這世間最光明順遂的人生,她本不該見到這世間的泥汙與黑暗,也不該,見到他。
“記得我沒事,就是不要再見到我了。”也不要再見到暗河的任何一個人。
他收下了小姑娘折的一支杜鵑花,紅蕊勝血,花瓣猶帶雨滴,更顯嬌豔。
彼時的蘇暮雨並不知道,眼前才高過他腰身的林朝朝究竟懷著多麼複雜濃烈的情感,將這支花交到他手心。
歲月與時光匆匆而過,蘇暮雨隻知道她被雪月城收養,自此便不在予以目光。
西南道的雨總是下個沒完,但下過了雨,陽光也來的快。
晴日暖陽灑在青翠山巒,四野開遍星星點點的小花,明黃陽光照在林葉雨珠之上,折射出刺眼的光。
若不是過分濕潤的空氣保留著一絲落雨的痕跡,蘇暮雨險些認為方才的風雨晦暗仿佛隻是一場幻覺。
這難道不是一場幻覺嗎?
蘇暮雨狼狽地衝出了山莊,一路狂奔下山,仿佛身後精致優美的山莊是什麼吃人精怪幻化出的洞府。
一直到一條不知名的小溪邊,他把傘一下插進草地,俯下身看著小溪裡自己的倒影。
“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
……
“嘩啦——”
小溪裡的影子被人狠狠打碎,蘇暮雨甚至還能感覺到唇間三分未完全散儘的溫熱。清澈的溪水清晰無比地倒映出他的樣子,也倒映出他唇間一抹淡紅的胭脂色。
他狠狠地閉上了眼睛。
她才十五歲。
她七歲的時候就認識你了。
她不懂事你也不懂嗎?
為什麼不推開她,為什麼不拒絕,為什麼要猶豫?
一遍一遍詰問著自己的內心,腦海中有一根繃緊的琴弦在嗡嗡顫動。
蘇暮雨不願意去承認,他在這個年紀因為一個比他小上一輪有餘的少女幾句話,幾個動作就慌亂成這個樣子。
她太小了,平生見過幾個人,就敢對一個凶名在外的殺手表露心跡?
蘇暮雨不是沒有被人喜歡過,也不是沒被女孩子示愛過,浸淫江湖這麼多年,世間紅肥綠瘦見過不少,真情假意,或是單純喜愛春風一度的美人他都見識過,可唯有,唯有這一個人。
她是他在亂軍中親手救回來的姑娘,她那樣小,那樣淒慘,幼年失怙,獨身一人來到異地他鄉求醫,身邊連個長輩都沒有,不過是,不過是見到認識的人,對他生了幾分依賴。
她不懂對長輩的依賴和對喜歡的區彆,混淆了感情,他是長者,應該糾正她,讓她明白自己的錯誤,讓她打消不應該的感情。
這他媽是你該考慮的嗎!!!
蘇暮雨恨不得一巴掌抽醒自己,你什麼時候操上為人長輩的心了?
既然明知她的心思,就該嚴辭拒絕,亦或直接轉身離開,不要給人留半點念想。
他掬了把溪水擦乾淨唇上殘留的胭脂,強迫自己忘記方才她湊上來吻住他時內心的混亂不堪。儘管到了現在,他心底的波濤還是沒有停歇。
她七歲的時候就見過你了,你怎麼能,怎麼敢對她有什麼過界的心思,你是殺手,不是禽獸。
溪水在陽光下生出粼粼碎光,蘇暮雨一遍又一遍地告誡自己,內心最根本的顫抖和為數不多的道德感在互相攻伐,好似要將他撕成兩半。
這麼多年殺手生涯,他自以為早就心如止水,卻被一個小姑娘輕易擾亂了心扉。
“蘇暮雨。”
不遠處,一身青衣的少女不知何時出現在溪水邊,正用一雙粼粼秋水般的眸子望著他。
蘇暮雨抬起了頭,遠遠地和她對視。
日光明媚,透過山間草木時發生瑰麗的丁達爾效應,淡彩色的光暈披灑在少女青煙似的衣裙之上,小溪潺潺流淌著,魚鱗一樣的金片徐徐閃動,將倒映在水裡的人襯得更似一場水中月,鏡中花。
她就靜靜地站在那裡,衣袂飄動,像是上古時期楚地的山鬼。
蘇暮雨並不是會被容色所迷惑的人,他見過很多美人,但像她這樣渾身透著一股飄渺的虛妄感的人,從未在任何人身上見到過。
“為什麼要走呢?”
她頭上隻有兩根青色的發帶,隨著她的走動在微風中慢慢地飄動著。
“……小朝。”蘇暮雨從未覺得喉嚨如此滯澀,他下意識抓起了陪伴自己多年的兵器,好似這樣才能汲取一點安全感。
“你不該說這樣的話。”他的聲音還是那麼淡漠低沉,唯有說話的人自己才知道自己費了多大的力氣,才控製住語調裡的顫抖。
“我今天沒有聽到你說的任何話,往後會有人安排你去見西南道的名醫,暗河會保證你在西南道的安全,我不會再來見你,就當你今天什麼也沒說。”他越說越覺得就該如此,胸口中那種奇怪的窒息感漸漸消失,神情也愈發淡漠,變得和以往沒什麼兩樣。
“但你聽到了,我也不會忘記我今天的話。”
林朝朝不曾被他冷酷的話語打退,她隻是輕輕地,用一種悠長又和緩的調子對他說:“蘇暮雨,我喜歡你。你隻需要告訴我你喜不喜歡我,而不是顧左右而言其他。除非……”
她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像一隻狡黠的小貓。
“除非你心裡也喜歡我,卻不敢相信自己,不然你為什麼要逃,為什麼不敢在剛才就對我說這番話?”
這話讓蘇暮雨好不容易平靜了的心臟又開始不安分起來,他緊緊地攥著手裡的傘,隻覺得剛才被溪水打濕的唇變得乾澀,甚至於喉嚨處也泛起一陣啞意。
“我已經快三十歲了,小朝,我不可能喜歡你。”
“是嗎?”少女清麗美好的麵容上浮現一點刺人的鋒芒,她不因蘇暮雨冷淡的態度退卻,反而又上前半步,陡然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那你為什麼要躲?為什麼直到現在也不敢看我?為什麼剛才親你的時候沒有推開?為什麼要在這裡把胭脂擦乾淨?你不是問心無愧嗎?你敢斬釘截鐵地告訴我,你一點點心動都沒有嗎?”
她越說越向他逼近,蘇暮雨竟然被這樣一個連劍都拿不動的人逼得一步步後退,林朝朝的話無疑像一把尖刀,捅爛了他心裡那點可笑的偽裝。
你敢說你一點都不喜歡她嗎?
那為什麼在她親吻你時沒有拒絕?
“……不要再說了。”
他從未有過這種被人逼至絕境不得不開口的時候,牙關狠狠咬著,好似這樣就能讓自己清醒。
“是,我問心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