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報傳來到都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雞鳴時分。消息傳到宮裡,卻無人敢將這封信往皇帝麵前呈遞。
誰都知道,這個曾經睥睨天下的帝王,已經到了日薄西山之時。但如今三州災情危機,卻也不能不報。
太監們一個個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隻能找能在皇帝麵前說得上話的人進去稟明此事。
荀辜進宮之前心裡就隱隱約約覺著不是好事,一聽竟是要他進去試皇帝的命,頓時心生退縮之意。要是將皇帝氣死在榻上,他以後定是朝官眼裡的箭靶子。功名利祿,富貴顯榮,哪還有他的份。何況他如今雖然是名義上的丞相,但誰都明白如今朝堂的話事人是方懷之。此事說來說去,還是他進去最為妥當。
荀辜等了又等,盼了又盼,急得圍著殿門外的石雕轉了無數個來回,終於在雞鳴三聲時看到了遠處提燈而來的身影。
他頓時如蒙大赦。拎著官袍小跑到方懷之麵前,擦擦額角的汗。
“大人您可算來了,都等著您定奪呢。”
方懷之淡淡瞥他一眼,從殿門外跪著的太監手裡接過信,推門而入。
寢殿內燈火通明,如同白日。蕭寅毒發臥榻不起之後,便下旨不許任何人靠近此處,每日能進來的隻有把脈的太醫和換蠟燭的宮女。
宮女們都心覺古怪。以前皇帝安寢時特令她們打簾。一旦有半絲光透入殿中便要砍她們的頭。可是現如今卻全然反了,竟不許夜裡寢殿中出現了一絲影子。
夜裡又不比白天,哪能沒有影子?隻能續著無數的燈燭日夜不熄。往時東海還是大詔國土,每逢歲末還會上貢些夜明珠來用以照明,隻是自從前些年大周入侵之後,這些夜明珠便用一顆少一顆了。現存的幾顆,當年儘數賜給了方家。
霍琰目光從殿頂收回,停在蕭寅床前。
“陛下。”他拱了拱手,卻是連跪下都免了。
蕭寅動了動汙濁的眼睛,喉嚨裡傳出嗬嗬的吸氣聲。像是生繡的鋸子拉扯木頭,沉悶又透著一股緊繃的懼意。
“什麼時辰了?”
“醜時三刻。”
蕭寅目光直直望著殿頂,忽而歎息,“朕以為……已到日出了。”
霍琰不置可否,火光映在他清俊的麵容上,一半是明,一半是暗,看不清神色。看著這張臉,蕭寅突然意識到,這個人似乎從未在他麵前露出過半分乞求和謙卑。
他這輩子算計了無數人,卻唯獨看不懂他。身邊的臣子不論是忠還是奸,他為了鞏固皇權或多或少都會設計利用其弱點製衡。隻有方懷之,他找不到任何弱點。待他察覺,已再難撼動他的地位。
蕭寅閉上眼,過去的一切都在腦海中顯現出來。冥冥之中似乎有人下了一盤巨大的棋,他亦是棋上一子。
過了會兒,他睜開眼,“他們方才在外……吵的什麼?”
“昨日傍晚地動,陛下或有察覺。安州並州江州三地死傷無數。如今他們在外候著,等著陛下的旨意。”
蕭寅咳嗽幾聲,“這等重要的事,為何不早進來稟報?”
點點鮮紅落於絲衾,燭火搖映,深紅如朱砂。
霍琰低首不語。
“他們是怕把朕氣死,才不敢踏進門檻吧!咳咳!”他胸脯劇烈起伏,猛然咳嗽幾聲。
絲衾上的朱砂燒得更豔了。
霍琰緩聲道:“陛下息怒,此難按理當由戶部賑災,由臣稟告陛下最為妥當。”
蕭寅渾身氣力仿佛用光了似的,極為艱難地抬起眼皮,“朕倒是不知,你……何時同這些人關係如此之好了。”
縱使時日無多,他仍舊懷疑著身邊人。
霍琰唇畔劃過一絲嘲諷,不露神色道:“不論關係親疏,不過是為陛下和大詔做事罷了。”
蕭寅閉上眼睛,不知在想些什麼。
屋內一片沉寂。
快要燃儘了的火燭剝剝響著,燭芯彎著淌進燭液裡,慢慢淹沒了火光,於是虛黑的影子趁虛而入,搶占了原本那光亮的所在地。
不知躺了多久,蕭寅終於睜開眼。
“朕這輩子……相信的人屈指可數,你方懷之,算得上一個。”他咳嗽不停,許久才止住,“朕,朕今日要,要將身後事告訴你。你,你切勿負了,朕的期望。”
“臣定當不負陛下所望。”
蕭寅緊緊攥著衾被,用力抬起羸弱的身板,眼睛如將死之魚鼓了出來,“朕,朕要告,告訴你,遺詔在朕枕下,你定要好好輔佐朕的孩子,勿,勿要他受了苦……你,你可知?”
“臣萬死不辭。”
“朕,朕……”他還想說些什麼,但憑空伸出的一隻手捂住了他的呼吸,低低的聲音如從地獄而來,“陛下且安心去吧,至於旁的,便不勞您再費心了……”
火燭滅了。
霍琰站起身,從他枕下抽出遺旨,不緊不慢走到殿門邊,才換上一副悲痛欲絕的假麵。
他俯視著殿外烏泱泱一眾朝官,語氣沉痛。
“陛下,駕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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