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太太重新奪回木槌,嘶啞開口,“李韻寧搶了你,我怪你,怪李韻寧;你沒儘責任,我不怪你。我從未告訴你生下了柏南,怪你什麼呢。”她一下下敲擊木魚,敲得周淮康錐心刺骨,“柏南報複了葉嘉良,報複了李韻寧,沒遺憾了。人死燈滅,塵歸塵土歸土,你以後,彆再來。”
一拳棉花,一拳冰,葉太太越是不悲不喜,周淮康越是無從發泄,無從償還,沉甸甸壓在胸口,“菱花,回老家吧。寺廟晨鐘暮鼓,日子太清苦了。”
葉太太背對他,不言不語。
良久,他黯然離去。
一進老宅大門,周夫人坐在柿子樹下,等他。
四目相視,他猜到什麼,走過去。
“簽了吧。”一支筆,一封離婚協議書。
紅彤彤的柿子晾在窗台上,這一年冬,太荒蕪,太慘烈,一切都結束了。
周淮康沒挽留,簽了名字。
“你清楚什麼也不缺,可結婚時,老宅是破敗的瓦房,你用嫁妝重建裝修,貼補了周家,老宅應該是你的。”
“扶持你,我心甘情願,你一沒求我,二沒逼我,是虧,是孽,我自食苦果。愛情,婚姻,人生,一場豪賭,有贏就有輸,我李韻寧輸得起。”周夫人緩緩起來,“何況,我青春耗在你身上,你青春不是也耗在我身上嗎,又談什麼補償與虧欠?”
周淮康眼眶泛紅,“韻寧,其實我...”
“周三上午,民政局。”周夫人打斷他,甩下這句,回屋。
......
程禧一連數日,睡得不安寧。
每每睜眼,枕頭濕的。
她呆滯望著天花板,夜色籠罩,波浪的月光,一浪浪蕩漾。
耳畔是周京臣綿長的呼吸。
“哥哥。”她喚他。
他迷迷糊糊,摟住她,“做噩夢了?”
“我想去一趟木樓。”
周京臣也睜眼。
“草莓開花了,帶禮禮瞧瞧。”程禧偎在他懷中。
他曉得,她心裡不是滋味。
葉柏南沒舉行葬禮,她顧慮周夫人的顏麵,更不敢去墓園祭拜,不免惦記著。
“你不怕?”
“哥哥去嗎。”她仰頭。
他吻她眼尾,“我怕。”
程禧一愣,“你怕?”
“不過,你想去,我舍命陪你。”他一本正經。
周京臣提前安排了傭人清理衛生,去木樓那天,是3月29日。
距離禮禮的百日宴還有六天。
“禮禮,這是大伯父。”周京臣指著葉柏南的遺照,“伯父文武全才,是商界巨鱷,禮禮長大和伯父一樣厲害。”
禮禮一雙漂亮的杏眼眯成月牙兒,揮小手。
“小沒牙佬。”周京臣逗他,“醜得隨媽媽,是不是?”
程禧推窗戶,草莓園向南,綠油油的葉子,水靈靈的花瓣。
依稀有葉柏南的影子,澆水,鏟土,修剪花架...那一刻,他明白自己時日不多了。
她轉身,揉禮禮腦袋,“爸爸是總工程師,最聰明了,禮禮隨爸爸。”
周京臣笑了一聲,識破她,“我誇葉柏南,你誇我,所以是防止我吃醋。”
“那你吃醋嗎?”程禧挨著他。
他麵容深沉,狡辯著,往門外走,“男人吃什麼醋,女人才吃。”
園子的一陣風拂過,揚起程禧發梢。
她抬眸。
露台掛著一串藍鳶風鈴,風鈴的中間藏了一枚絲絨盒。
打開,是小吊墜。
嵌了相片。
潔白的毛線帽,羽絨領,凍紅的麵龐。
去年,冬末春初。
在學校一條積雪的小道上,校長和係主任帶著葉柏南參觀,他投資了圖書館,安然拉著程禧去偷窺大名鼎鼎的葉總工程師。
彼時,葉柏南是她素未謀麵的相親對象。
她鬼鬼祟祟躲在‘學生風雲榜’公示欄的後麵,竟然被他察覺,拍了照片。
程禧扭頭,孤零零的木樓,仿佛一夕,春暖花開。
“你回來了。”她靜靜佇立。
微風和煦,花海搖曳。
“你姓周,不姓葉了,葉阿姨平安,柏文沒受牽連,他上繳了全部贓款,是三等功,仍是風光榮耀的隊長。京臣說,年底他會晉升,他崇拜你,很有出息。”
隻有你。
死了。
一個壞人。
無人同情你的可憐,有人唾棄你的可恨。
幸好,周家長子,多多少少是體麵。
“我喜歡吊墜。”程禧調侃,“但克數小,不太值錢啊...你難得送一款便宜的首飾。”
她將吊墜物歸原處,“柏南,給你留個紀念。”
“禧兒——”禮禮餓哭了,周京臣一邊哄,一邊溫奶瓶。保姆搭把手,他又不肯,禮禮入口的奶、水,他親力親為,一旦離開視線,絕不喂了,“你抱禮禮。”
程禧應聲,出門。
最後一霎,她又一次回頭。
——柏南,下輩子,托生一個尋常人家,父嚴母慈,妻賢子孝,平平淡淡過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