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琳後來回憶,說當時領養她,就是因為那時候江稚茵抬了頭,那雙眼睛跟裝了兩片玻璃一樣,清得像深林裡的靜潭,一股腦地把心裡的東西往外透,彆人瞧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麼。
晚上放學,聞祈最後一個出教室,江稚茵坐在教學樓下的花壇邊上,花壇裡的木枝戳著她的脊背,濱城夜裡氣溫不高,她還打了個寒噤。
見到他出來,江稚茵一邊叫他的名字一邊從花壇上跳下來。
“聞祈。”她斟酌著措辭,“我剛從海城回來,前幾天去舊址找過王奶奶和你們,但那裡好像拆掉了。”
江稚茵在那處老院子的斷牆上看見了半張沾了灰的照片,不知道是什麼時間拍的,是他站在領獎台上兩手捏著一張獎狀,表情冷懨懨的,一點兒也不高興。
那是她在十二年久彆後第一次看見聞祈現在的模樣,雖然長相變得不太熟悉,但是周身的氣質總是獨特到叫人一眼就能認出來。
江稚茵走到院子的時候還看見了蹲在牆角的人,舉著一個破掉的玻璃缸,長相跟照片一致。
也許是沒有想好要如何說出第一句話,她往牆後躲了躲,沒貿然上前,本以為再難尋得蹤跡。
結果今天就又遇見。
前麵的少年停了腳步,卻沒回頭,夜風吹得他的衣服獵獵作響,像點燃了一個悶聲的炮仗,沉悶又無力。
他微弱出聲,幾近於喃喃自語:“……這次倒認出我了。”
江稚茵沒聽見,隻在地麵上磨蹭鞋尖,又抬抬頭,清亮的嗓音裡帶著猶豫:“你現在住在哪裡?也被領養走了嗎?”
“沒有。”他嗓音乾澀,停頓一下以後似乎側了頭,沒看她幾秒就繼續抬步往前走了。
江稚茵皺著眉跟上他,踩過一盞盞路燈的光影,不停發問:“沒有?那你現在還跟王奶奶住在一起嗎?小雨、大聰明、林子他們都——”
沒等她說完,聞祈又停下腳步,一雙濃稠如墨的眼凝視著她,不帶什麼情緒,平靜得讓人身心一涼,江稚茵想說的話都止在喉嚨裡,像紮在喉嚨軟肉裡的一根魚刺,卡得不上不下,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
“王奶奶去世了,他們都已經像你一樣被領養走了,大家都過得很好,可以不問下去了嗎?”聞祈平靜地說。
江稚茵第一次聽他說這麼一長串話。
她離開福利院的時候,聞祈隻會說很少的字,也沒有配過助聽器,今天是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像在敲一塊碎掉的玉,清冽中帶著微微的沙啞,說短詞時還聽不出來,話一說得長了,江稚茵才發現他咬字含糊,吞音也多,普通話並不標準。
“不滿意。”她說,“那你呢?那個‘大家’裡,也包括你嗎?”
聞祈刻意躲避了她的眼神,眼睛瞥向彆處的樹葉,又變得緘默不語,隻是繼續抬步往前走。
路邊響起幾道鳴笛聲,像穿透了沉默的矛,挑得江稚茵的情緒起起伏伏,她看了眼時間,心說還能再遲一些回家,於是又跟上去,想看看他現在究竟住在哪裡。
繞過一條長長的小道,江稚茵看見他停在一個卷簾門前,從校服兜裡掏了一把鑰匙轉開了門,從裡麵透出昏黃的光,隻擺了兩張單人板床,一張床空著,被褥折得整齊,另一張床上躺了個寸頭,隻穿了一條黑色的短褲衩,正在打遊戲,床鋪下麵還擱了幾罐啤酒。
那張臉江稚茵還有模糊的印象,太陽穴上方一塊疤,應該是小時候同住在福利院的大林。
鄧林卓看著她愣了很久,又忙扯過被單捂在身上,不大的空間裡悶得很,隻有一個缺了葉的風扇呼嚕嚕轉著。
聞祈低身進去,熟練地把單肩包扔在床鋪上,然後到洗手台那兒洗手,江稚茵聽見水龍頭出水的聲音。
“還有要問的嗎?”他眼也不抬地說。
江稚茵咬住牙齒,嘴裡像被什麼東西塞滿,發不出聲音來。
“這間屋子是鄧林卓養父的,我蹭了個床,平時幫著收停車費,就住地下車庫,過得不好,也沒有被領養走。”
她卡了半天殼:“為什麼隻有你……沒有被領養?”
聞祈背對著她,江稚茵從鏡子裡看見他的眼下有些紅,眼尾頹廢地向下耷,他的嗓音沙啞更甚:“因為我麵相不好,不熱絡,不討人喜歡,還是個聾子,”
他每說半句就停頓一下,聲調仿若拉成一條直線,如果不是那麵恰到好處的鏡子,江稚茵都無法觀測到他的情緒。
“江稚茵。”他慢著調子念她的名字,“過好你自己的生活就行了。”
空氣靜謐下來,鄧林卓的眼睛四處亂瞟,一聲也不敢出,江稚茵久久無言,聽著空氣中刷刷的水流聲,她還未曾開口,塞在書包夾層的手機響了,看見是江琳來的電話,江稚茵清了清嗓音,走到遠一點的地方去接電話。
江稚茵背過身子去以後,聞祈臉上的表情就又漠然一些,眼下那點紅頃刻間也散了,被睫毛的陰影全然覆蓋,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
他摁掉了水龍頭,抬眼看了下鏡子,漫不經心抽了條毛巾擦手。
遊戲還在繼續,隊友罵鄧林卓的角色是掛機的演員,躺在床上的人跍踴了幾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什麼時候有人說你麵相不好了?當初不是你自個兒不想被領養的嗎?”
聞祈把毛巾輕飄飄往他身上一丟,往屋外看了一眼,一雙眼睛靜默幽黑,夾著如深冬一般凜冽的寒意,少年手指輕輕壓上唇,示意鄧林卓彆說話。
他雙眼微眯起來,諱莫如深地警告:
“不要多嘴。”
鄧林卓一下子噤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