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薑濃讓三青轉交給他的那封信。
三青把信交給他時不曾多說什麼,但信封上是他親手教出來的字跡,一看便知是什麼人留給他的。
然而收在這信封裡的卻不是幾句話,而是一幅畫。
畫上是一張臉,沒有發髻,沒有飾物裝點,隻有從額頭到下頜這孤零零的一張臉,從五官輪廓上看,可能是個線條偏英朗些的女子,但要說是個清秀些的男子也不無可能。
以這畫像對特征捕捉之草率,說是任何人,都能在似與不似之間。
什麼人值得蕭廷俊在今早那樣焦灼忐忑的時候,動用他為數不多的畫功,起筆落墨描摹一番,再鄭重裝進信封,囑咐薑濃送到他的手裡?
莊和初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方才。
信箋在莊和初手裡一轉,轉到千鐘麵前,不等他開口發問,千鐘已盯著畫上的臉驚呼出聲。
“是她!這才是玉輕容!”
莊和初心頭霍然一亮,也驀地一沉。
果然如此。
千鐘話音未落,緊閉的廳門忽被不輕不重地叩響了,門外緊接著傳來薑濃端莊和婉的聲音。
“大人,太醫院的謝老大人來了,三青正帶他去您臥房。”
太醫院的謝老大人,就是謝宗雲的爹,謝恂。
莊和初氣定神閒地收好信,又讓千鐘起了身,才揚聲喚薑濃進來。
“千鐘,今夜外麵儘是搜捕你的人,你且在我這裡躲上一晚,也不算違背你爹的話。薑管家會為你安排一切,你聽她的話就是。”
“謝謝大人!謝謝薑管家!”
薑濃上前來福一福身,“薑濃方才多有得罪,請姑娘見諒。”
千鐘連忙道:“管家大人福慧雙修,能讓管家大人盤問一遭,是我上輩子修來的造化!”
莊和初又囑咐了薑濃安排些穩妥的人照應她,便朝來時的珠簾走去。
見莊和初要走,千鐘急忙道:“大人,您的問題,還沒問呢。”
“你已答過了。”
*
千鐘被安頓到了一處極清靜的小院子。
說小也不小,不算庭院,也足有興安街那家包子鋪的四五個那麼大了,隻是比方才擺供的那間要小上一些。
千鐘也是進了莊府才發現,這三品大官的家裡,最顯氣派的竟隻有外麵那一道廣梁大門,進到裡麵,除了磚瓦蓋起來的一間間屋子,就全是些樹和石頭之類的東西,裡裡外外都看不見有什麼金黃銀白的裝點。
和外頭街上人講的,官老爺家裡拿金磚鋪地、銀水刷牆,全不一樣。
這倒是也不為怪。
莊和初看起來就不像是與那些官老爺一路的人。
那些官老爺,多都是紙老虎,看起來凶神惡煞,威風八麵,其實稍微使些心眼兒總能把他們糊弄過去。
莊和初不一樣。
看著好像任誰都能欺負一下的樣子,可那一雙好看的眼睛,比那一身被他藏得滴水不漏的武功還要厲害。
她這顆腦袋在他那雙眼睛下,仿佛就是透明的,不管裡頭轉悠點兒什麼,都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照她這些年在街上磨礪出的經驗,這樣的人,她該是要害怕的,是該能躲多遠就躲多遠的。
可就是這麼可怕的一個人,他賞她飯吃,是會牽起她幾乎凍僵的臟手,輕輕拂去上麵的雪粒,再把飯放上去,他賞她茶喝,是親手剝了一顆顆龍眼紅棗,煮好了,晾到不燙了,端給她喝。
哪怕是發現她撒謊,他也沒有打她罵她,甚至都沒有嚇唬她一下,隻是看著她的眼睛,用一針見血的理據一句一句把她駁到再無話可說。
她在這個人眼裡,就好像……
是個人。
是個知道疼,知道苦,知道冷熱,也知道是非的人。
自從她爹走了以後,就再沒有人這樣對她了,所以即便這人似乎比那權勢滔天的裕王更難糊弄,她還是怕不起來。
不但不想遠離他,這才剛見過他沒多會兒,又忍不住地去想這個人……
千鐘忙晃晃腦袋,晃走這頂頂害人的妄念。
莊和初允諾明天就去為她討回公道,那便是說,等到明天事了之後,她與他雖還同在皇城,但一個留在雲上,一個回到泥裡,無論她想與不想,他們都會離得遠遠的了。
能與這樣的貴人遇上一回,已經是她爹在天上保佑她了,可貪心不得。
千鐘隨著薑濃走進這院子時,屋裡已掌好了燈。
薑濃帶她進屋,讓她在這裡稍候,不久便有些人將一隻隻冒著熱氣的水桶拎進門,拎到最裡頭一間不知做什麼的屋子裡。
一陣嘩啦啦的傾倒聲後,又拎著一隻隻空桶匆匆出去了。
千鐘好奇,卻也不敢亂動,隻老老實實站在個不礙事的角落。
如此反複幾回,又見人拎進去幾籃梅花,待拎著空籃子的也出去了,才有個雙十年紀卻舉止老成的姑娘朝她過來。
“奴婢銀柳,請姑娘隨我來吧。”
銀柳直帶著她走到那間最深處的屋子前,厚厚的門簾一掀,一股香噴噴熱騰騰的霧氣衝麵而來。
一眼看進去,隻覺得白蒙蒙一片。
千鐘怔然進去,隨著銀柳繞過一道屏風,這才看見,方才那一桶桶的熱水都是被倒進了這屏風後的一隻大木盆裡,那一籃籃的新鮮梅花也在盆裡。
薄薄的花瓣被熱水一泡,芬芳融入水中,隨著升騰而出的水汽四溢開來。
千鐘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好香呀!”
銀柳忍俊不禁,“是薑管家吩咐給姑娘準備的,姑娘喜歡就好。”
千鐘連聲說喜歡,又對著人不在這裡的薑濃真心實意地謝了一通,才要往盆裡伸手,伸到半路忽又縮回手來,慎重地問向銀柳。
“姐姐,這裡頭的梅花也能吃嗎?還是隻能喝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