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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他在想,如果他早知道母親還活著,他是不是可以少恨一點?如果能少恨一點,也許他就不會錯過他心愛的女人,至少可以不傷害她那麼重,那他便不會走到如今的結局!
離開竹林,他緩緩步入寢殿,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樣的熟悉。這裡的每一件物品,都是從將軍府裡的清謐園原封不動挪過來的,連擺放的位置都一模一樣。
他走到梳妝台前,輕輕執起她曾用過的那把紅檀雕花木梳,那上麵似乎還殘留著她的氣息,淡雅的馨香,讓人在不知不覺中上了癮,再也戒不掉。
牆角的衣櫃裡,有她曾經穿過的所有衣物,多為白色,在衣櫃的頂層,被疊得整整齊齊,是她嫁給他那日所穿的大紅嫁衣。他抬手小心翼翼地取下來,捧在手心,像是捧住了生命裡最珍貴的一切。他走到床邊緩緩地躺下,那件大紅嫁衣躺在他身邊,代替著他心頭的摯愛。
回朝數日,他每日在乾坤殿與禦書房輾轉,沒日沒夜的處理政事,不給自己留下半點空閒的時間。這偌大的皇宮,成千上萬的人,都在看他眼色行事。他每日坐在那象征著最高權力的冰冷的椅子上,至高無上的尊榮掩蓋不住他心底的落寞與孤單。
寢宮太大,龍床太寬,他卻隻得一人,獨自流連往返。
容樂,容樂……何時才能再見你一麵?
宗政無籌在清謐園一躺便是半日,他已經多日沒能好好休息了。此刻他眉頭緊鎖,在極度疲憊的狀態下似睡非睡,眼睫輕顫著,陷入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灰蒙蒙的天空,冰冷徹骨的河麵上霧氣迷茫,河水湍急流動,帶起陣陣鮮紅翻湧不息,一個五歲的男童在水中竭力掙紮著,一眼望去令人觸目驚心!
他漆黑的眼眸絕望而無助的圓睜著,似乎感受到生命在一點一滴流逝而去,卻無能為力,死亡的恐懼充斥著幼小的心靈。胸腔內翻滾著窒息般撕裂的悶痛,他目光仿佛穿透了赤色河水去看那個冰冷的世界,無聲地向殘酷的命運質問著:“為什麼?”
從記事起就在逃亡的生涯中領略到血脈至親之人的殘酷狠絕,他眼睜睜看著母親留下的那些保護他的人一個個相繼離去,最後隻剩他一人帶著滿身傷痕獨自喘息。在那些個冰雪肆虐的暗夜裡,他拖著疲憊的身軀緩慢地前行,邁出去的腳步帶出兩行血印。
他不能死!一定要活下去!隻有活著才有希望變強大!才能救出正在為他承受著苦難的母親,才能知道為什麼他的生身之父會對他心狠手辣趕儘殺絕!他滿心憤恨,從那刻起,噬心痛楚似乎已將他肺腑寸寸蠶食,強烈的求生**給了他超乎常人的頑強生命力,他不知道在河中漂了多久,終於等到一雙手將逐漸失去意識的他從水裡拖了出來。
長達五年的追殺逃亡,自此結束,但命運帶給他的不幸卻剛剛開始。兩年後,他在天仇門門主的協助下,製訂了營救母親的計劃,卻在入宮之後,親眼見到了母親葬身火海的一幕。那一刻,仇恨就如同那場滔天的大火,在他心裡肆意的燃燒蔓延,仿佛具有了焚毀一切的力量。從此,支撐著他活下去的,隻有那刻骨的仇恨。
在那些毫無人性可言的殘酷訓練裡,慘絕人寰的黑暗鬥爭中,他學會笑著麵對一切,習慣了帶上麵具,將最真實的自己隱藏起來,練就一顆冷硬無情的心。他朝著目的地一步步艱難進發,將世間萬物皆不放進眼底,沒有人可以阻攔他的複仇計劃!隻是命裡運數,終是不可違逆,他遇到了她,那個淡然鎮定到仿佛對世間一切都不在意的薄涼女子,他生命中那避無可避的劫難。
是什麼時候開始愛上的她?他已經不記清了。也許是見到她之前聽到彆人對她的描述,也許是第一次天水湖邊的相遇,也許是東郊客棧的竹林裡,也許是皇宮中的重逢,也許是屋簷下的凝望……
為什麼會愛上她,他也不知道,或許是因為一個將人性看得通透至明的眼神,也或許是大雨中她獨自哭泣的背影,那極力掩藏的脆弱,孤寂的靈魂,與曾經的他是那麼相似,讓他在心底忍不住的……疼。他欣賞她的堅韌和聰慧,還有那玲瓏心思籌劃出天衣無縫的計謀,在那朝夕相處的一年歲月中,她淡然卻隱含傷感的笑容裡,他清醒的看著自己沉淪。
一個早已失去愛的資格的人,終於還是作繭自縛,將自己推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青絲成雪,她有多恨,他知道。在這一年中的幾百個夜晚,他隻要闔上眼睛,便能看到在空中飛舞的滿頭銀絲,瞬間化作利劍朝他心臟直刺而來,仿佛萬箭穿心。
躺在床上的男子突然睜開眼睛,他慢慢起身坐直,外麵天已經黑了,歪頭望向裡側平整擺放的大紅嫁衣,黑暗中金絲繡製的鳳凰仿佛浴火重生要衝天飛起,像極了她。而今,人已不在,隻餘一身嫁衣相伴,這一切,看起來是那樣的諷刺。他微微嘲弄揚唇,輕輕吐出一口氣,沒有了她,行屍走肉般他的日子也還是得過下去。